編者按:于今年1月舉行的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換屆選舉中,孫曉云當選新一屆主席。她也成為中國書協(xié)成立以來出任主席的第一位女性書法家。作為當代著名書法家,孫曉云在書法創(chuàng)作、教育以及推動書法普及方面有很大貢獻。
許多人不知道的是,孫曉云在書法上有這樣的成就,很大程度上源自家庭的影響。她曾寫文坦陳自己的學書心路,其中這樣講道:“對書法的那種熱愛,似乎就長在我的身上,這可能主要得益于家庭的熏染,還有自由嚴格的書法訓練?!倍@其中,最重要的莫過于她的外祖父——一代金石書畫巨匠朱復戡先生對她的熏陶。
孫曉云憶外祖父
2002年,孫曉云寫過一篇文章,回憶自己的學書心路,其中這樣講道:
對書法的那種熱愛,似乎就長在我的身上。這可能主要得益于家庭的熏染,還有嚴格的書法訓練。小時候,我母親從來不問我的功課,每天卻要檢查我的毛筆字。我看過她20歲時寫在稿紙上的鋼筆字,真是好。
我外公是古文字學家、金石書畫家朱復戡,是浙江鄞縣人,與我外婆是同鄉(xiāng)。我外婆的外公叫張美翊,號讓三、騫叟,是薛福成的幕僚,上海寧波旅滬同鄉(xiāng)會會長,兩任上海南洋公學校長。我前些年居然用我的字換到了他的兩本手稿,其中大多是論碑帖和起草的章程,第一篇就是給弘一法師的信。同時,還得到了張美翊兒子、民國錢幣學家張迥伯的《錢幣學》手稿(他當年在上海開明華銀行),娟秀的小楷,一絲不茍,里面還不時地橫寫著英文。又覓得我外公32歲寫的扇面,上面的字持重老到,金石味十足,落款是“秦戡”(我外公40歲前的用名)。
就像習武之家,后代們都得會翻幾個跟斗;梨園子弟,都會來幾嗓子;我從小就學書法,看來也很自然。
孫曉云說,她的成功,得益于一生的幾件幸事,其中第一就是出身書香門第,有“童子功”做底子。其中,外祖父朱復戡對自己的影響尤甚。
朱復戡其人
朱復戡這個名字,現在知道的人不多了,可是在20世紀上半葉,他是名動書壇的“大名頭”。張大千曾如是評價道:大千漫游南北,數十年來,所見近代名家書畫篆刻,能超越時流,直入周秦兩漢晉唐,熔合百家。卓然開一代宗風者,唯朱君一人而已。
朱復戡出身名門,家世顯赫。他5歲時已拿起毛筆蘸著清水在磚上練字,6歲即習《說文解字》《史記》《石鼓文》,7歲已能集石鼓文寫大字楹聯。據說,海派大師吳昌碩曾專門趕來看少年朱復戡寫字,并結為“忘年交”。在吳的提攜下,朱復戡名聲日隆,可謂:“年未二十,馳譽海上。”時任南洋公學提調兼總理的張美翊亦以朱復戡為可造之才,將其收入門下悉心栽培,不僅教其讀書、為藝、做人之道,還常帶其拜會賢達名流。
在這種碩彥雅集、名家齊聚的日常交游中,朱復戡不僅開闊了眼界,還因此與金融結緣,成為國內最早的證券從業(yè)者之一。1920年,國人創(chuàng)辦的首家證券交易所——上海證券物品交易所(以下簡稱“上證物交所”)在上海德士古大樓敲鑼開業(yè),作為首家中資交易所,上證物交所得到民眾大力支持,開業(yè)半年盈利即超資本金,連普通職員也能分得千元獎金。在此“暴富”效應之下,一時間交易所在滬上遍地開花。朱復戡也正于這一時期涉足金融,是國內第一代證券從業(yè)者。在未滿18周歲之際,其已進入上證物交所擔任場務科長。但由于當時證券交易十分火爆,場務管理瑣碎繁忙,這種操作性的事務與其初衷不符,且無暇染翰弄墨,故其從業(yè)了一年半后就辭職回家,專心讀書習藝。
與一般人為了生計而工作不同,他進金融界是為了能更多地接觸社會、了解世態(tài)、豐富閱歷,故在1926年應寧波老鄉(xiāng)張迥伯之邀,又進了國人自辦的第一家銀行也是上海最早開設的華資銀行——中國通商銀行南市分行工作,再次踏入金融業(yè)。直至26歲時,劉海粟力邀其擔任上海美術專科學校教授,他才專心從藝,不問他事。
正是由于年少成名,朱復戡對藝術有著強烈自信,無論金石書畫,還是古文詩詞,抑或是考古研究,無一不涉。就書法而言,其篆、隸、楷、行、草諸體兼擅,尤以篆書及行草最具代表性。觀其篆書特別是金文作品,用筆有強烈的圖飾化、形式感,尤其是起筆、收筆處如槍似戟,如箭似鉤,雄強勁健,力能扛鼎,給人以“兩軍對壘、刀槍林立”之感;墨色厚重,多用渴筆,線條蒼勁老辣……整體來看,其篆書作品既具金石韻,又有書卷氣;既具畫面感,又有書寫味,堪稱近百年來“金文大篆第一人”??梢哉f,篆書不僅是其一生研究和創(chuàng)作的重點,也是其篆刻、繪畫等藝術之源泉,更是奠定其在近現代書壇不可替代地位之根基。
不容忽視的是,40歲后他由碑及帖,涉獵行草,著力于《戲鴻堂帖》《澄清堂帖》《館本十七帖》等法帖,精研二王,出入顛旭,旁及黃道周、倪元璐、王鐸明末三家,在碑帖融合上闖出了一條新路,即:以“二王”架構為基,而在筆法上卻“以篆人行,以籀寫草”,一改原有行草書過于飄逸、只求婉轉之流風,并通過篆、隸字法相滲,從而使筆法、字法等都更趨豐富多變,亦與時人、時風拉開了差距。
有人道:“中國畫是寫出來的?!庇写蟪芍畤嫾遥欢ㄊ菚ǜ呤?。朱復戡亦不例外。其畫作融八大山人之簡潔、石濤之灑脫、吳昌碩之渾厚于一爐,高古雄麗,格調深幽,且無論繪人物、山水,還是畫花鳥、走獸,無論寫意,還是工筆,抑或是兼工帶寫,皆“以書入畫”,即:用篆書的筆法來刻畫線條質感,使畫面更顯古樸質實、雄壯蒼厚,充滿郁勃之生命力。
在篆刻上,朱復戡也遠勝一般印人。他時刻銘記吳昌碩“應多刻點周秦古璽、石鼓銅詔、鐵權瓦量,以打好根基。你有這樣的根基,更應取法乎上”的諄諄教誨,一方面,將許慎《說文解字》的9353個字爛熟于胸;另一方面,在精通“六書”基礎上,又直入商周秦漢,無論甲骨文、金文、石鼓文、古幣文、陶文、秦刻石、詔版、漢碑刻、磚瓦等書寫文,還是古璽文、秦漢印等印刻文皆有涉獵,且主張從源頭至原創(chuàng)變化入印,使作品既形似古代遺貌,又神如現代氣息。
朱復戡在篆刻創(chuàng)作中,刀法沖切并舉,多用碎刀,且大小印之刀法各異,大印大開大闔、如劈如削,小印精雕細琢、巧妙布裁;字法嚴謹有據,考證精深,即使一字之偏旁部首,甚至連一個點畫,皆追根溯源,尤其對古文中缺失的字,皆依《說文解字》之法重構,故所刻文字準確、結字嚴謹、變化合規(guī),經得起考證檢驗;印面布局朱白映襯,虛實相生,善用并筆,對比強烈,尤其是白文印,除漢印風格外,多留邊框,意將印中大小錯落、繁簡不一、奇正相依的印文統(tǒng)攝起來,形成“外整內活、工寫并存”的獨特印風。其一生篆刻作品無數,僅存世印拓就有兩千余張,且各個時期皆有篆刻集問世。在朱復戡諸多印作中,尤以擬詔版和擬古璽印為人稱道,罕有其匹。民國時期,張美翊曾為不少海派印人擬定篆刻潤單,朱復戡甚至高于吳昌碩,足見其在名家輩出、高手如林的海派印壇之影響。
朱復戡在晚年對金石文字的研究及修補之功,更足以令其載入史冊。眾所周知,泰山刻石歷兩千多年磨劫,僅余9個半字;嶧石刻石僅存仿刻,且有殘缺,形神全失;秦二世詔版短缺11字……為此,朱復戡憑積年所學,殫精瀝血,依據史料深入考證,并按李斯筆意復原泰山刻石(全文223字)、嶧石刻石和碣山刻石,補全秦詔版……為前人所不能,引起海內外轟動,可謂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同時,他又致力于青銅文化研究,將平生收集的青銅古玉圖紋銘文等結合自身研究與思考著成《商周藝文精華集》,所收銘文均有釋義,考證準確,可謂青銅文字研究“寶典”。周恩來總理生前曾提及,當前研究鐘鼎文的很少,會寫又能識的全國只有二三人,其中一人在山東。這“一人”指的便是朱復戡。
盛名之外,縱觀朱復戡的一生,也曾幾經浮沉,但無論世事如何變遷、個人如何浮沉,他始終平和與淡定的心態(tài)、盡心鉆研的精神,如同一種人生的根器,或許是藝術家最可寶貴的東西。
資料來源:《寧波晚報》《金融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