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哲生
據(jù)說年輕時初習小說寫作的莫泊桑時常向他的導師福樓拜請教,當時,福樓拜給他這位極具才華的后進出了一道家庭作業(yè):請他用文字描繪一百張人臉。
如果所傳不虛,身為19世紀法國寫實主義小說的泰斗,福樓拜開出的第一門功課可說并不過分。但是,用文字描繪一百張面孔,即使是天縱英才如莫泊桑者,也不能不叫人為他捏一把冷汗啊。
人臉確實不易描寫。因為除了本來就很難用文字呈現(xiàn)的顏色、線條等等之外,更難捕捉的是臉孔顯露的人性。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一樣米養(yǎng)百樣人,福樓拜期許莫泊桑交出這一百樣不同。不知后來結(jié)果如何,如果可能的話,我倒是非??释纯茨瓷J窃鯓有稳菽且话購埬樋椎?。
當然,凡事都有例外的時候。
這事發(fā)生在我讀黃春明的散文《相像》的時候。這篇文章收錄在他的散文集《等待一朵花的名字》當中,文章一開頭就準備描寫人臉了,于是我又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被描寫的那張臉是黃春明的妻舅,因為從小就熱愛看馬的緣故,所以長大之后竟然長了一張馬臉,見者莫不嘖嘖稱奇,而他本人倒是頗不以為然。讀到這里,我依然為黃春明感到很緊張。人臉不好寫,馬臉就好寫嗎?
老前輩果然厲害,人家不慌不忙,既不寫人,也不寫馬,只說這位妻舅實在長得眼耳鼻舌身意都太像馬了,所以,有一天走在路上,迎面走來一個想要問路的陌生人,一見他,竟不知不覺脫口而出,喊了一聲:“馬先生,請問……”
真是夠了。我想,即使福樓拜先生看到這份作業(yè)也不得不打個甲上吧?
黃春明的這張馬臉更加深了我從此不再為小說人物塑像的決心。
對了,黃春明的妻舅姓陳而非姓馬,要不然這段悲壯的插曲也就不會發(fā)生了。也幸好他不姓馬,要不然我們文學上的“百臉圖”可就損失一頁了。
(秋水長天摘自《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