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娃
你種的銀杏,玉蘭,枇杷樹
已經(jīng)遮蓋了半個院子
坐在濃蔭下,我讀這本一直讀
卻讀不完的小說——《至愛游戲》
我從沒跟你談?wù)撨^愛情,父親
仿佛這從不是父女間該有的話題
可父親,我一直在愛的男人身上,尋找你
當(dāng)他初見我就說:自家人來了時
我?guī)缀醢阉?dāng)成了你
當(dāng)他把自己喻為種樹人,我抱緊了他
他如你一樣少言,孤傲,不向任何人述說
自己的悲歡
當(dāng)他不問我任何尺寸,卻給我買到最合身的
衣物
當(dāng)他用軍人般的風(fēng)范勞作奔忙,顧不得給
自己擦汗時
我堅信在他身上找到了你
我任性。敬愛。信賴……一如面對你
父親,你把我遷就得無法無天
他也把我遷就得無法無天
可父親:你已對我沉默了20多年
他對我已沉默了46天
父親,祈求你給出答案:我該怎么辦?
請不要打擾我,看到我
也別驚詫,眾多精油瓶子
音樂和書籍中間
我盤腿而坐,像個枯魂
為一個癲癇病小孩
配置可能的方子
你躺在深夜
滿是褶皺的紫色床單上
你青春美麗身體
像一條嫩白而無力的線條
初戀失敗的痛苦,悸動
使你,翻過來,又翻過去
我沒有辦法了,女兒
下午,我們圍著奧科勒
一圈一圈走到天黑
我用完了全部失戀經(jīng)驗
開導(dǎo)你寬慰你,我嘴唇起泡
而你用散掉的眼神望著我
不變的永遠(yuǎn)是這一句——
“媽,就是一只小狗
跟我生活了7個月
我也要把它找回來……”
無助灌滿我雙腿,女兒
處理失戀上
我就是再失敗100次
也是永遠(yuǎn)的生手
父母沒教過我如何面對
學(xué)校也不曾教過我……
我沒有辦法了,女兒
我像一個散魂
影子碎在墻壁上
把檀香、巖蘭草、沒藥……
滴,滴,滴,滴滿你身體
把“上帝的眼淚”——乳香
一遍一遍涂抹在
你脊背,腳板,頭頂上……
你該安寧了
你慢慢安寧了……
幾個小孩進入
我房間
“這里好香
你好香”
他們在我屋里
撫摸瓶瓶罐罐
“是什么這么香?”
“我有46個國家和地區(qū)的
精油,植物的靈魂
都在我的屋子里”
我向他們吹噓
“那你屋里有松鼠嗎
有蘑菇嗎?有狼嗎
有老虎和鬼嗎……它們
是不是都藏在
你的床底下?”
他們尖叫著
說真的看到了
這些東西
語文老師
他并沒有教過我
他一直是校園的亮點
白色西服,黑禮帽下的長發(fā)
搭在吉他上。每個黃昏
在美麗的音樂老師
鋼琴伴奏下,他彈著吉他唱
《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
《30以后才明白》……
為此停步的學(xué)生里
我是從不例外的那一個
15歲的學(xué)生們,在飛傳
他與音樂老師的浪漫史
也在傳,他給愛情的詩句——
“你捧來一束花
我的花瓶卻碎了……”
“原子是構(gòu)成物質(zhì)最小的
單位……”綽號劉摩爾的
化學(xué)老師,穿著黃膠鞋
一條褲腿,挽至小腿
另一條,軟塌塌垂到鞋子上
(后來看到崔健某次
演唱會,就是這樣子)
劉摩爾講課時,總是半瞇著
眼睛,仿佛從沒睡醒過
“比原子更小的單位
是什么?有沒有可能?”
我依然是那個問題少女
眾多問題憋在心中,會死
他猛地睜大眼睛,那道光
讓我心中一抖。他伸出
食指,在空中上下有力劃動——
“想下去”
“就這樣想下去”
“沿著這個方向想下去”
“一切,一切皆有可能……”
我又變回了
那個叼著香煙
在深夜飛快打字的家伙
黑鍵盤上噼里啪啦的聲音
取代了所有別的生活
只是當(dāng)我意識到,我把一本
旅行書,寫成了愛情故事
為時已晚
也許這便是想寫它
最潛在的目的。造物掙脫
造物主之手,一臉本真
朝我拋著飛吻
你的房間里
依然保持多年前的模樣
幾架書,一張床,地毯上一塵不染
你赤腳走在房間
為我泡茶,把香煙放在咖啡里
蘸一下,點燃,放到我兩唇間
你始終沒正眼看我
偶爾,你會跟我說幾句話
便把目光投向你的床頭——
我15年前的一張黑白照片
你把它放得那么大,那么虛
照片的下面,放著一瓶滿天星和白菊
“這更像一張遺像,這就是遺像”
多年前你這么說過
此刻你又這么說
你不再理會我的哭泣,我的申辯
你愛的那個我死了
而站在你身邊的這個我
又是誰的遺像?
每天下午五點
我到小區(qū)南門
與快遞小哥見面
他給我送來面包
菠蘿,大白菜和水……
我們都戴著口罩
看不到對方的臉
但我能聽到
被捂在口罩里
他含糊的聲音
“……不用謝,請保重”
此刻,他在北京的大風(fēng)中
艱難奔跑,手里的塑料袋里
是我購買的內(nèi)衣和衛(wèi)生巾
外婆后來無數(shù)次說起
死亡來臨之前
是有預(yù)兆的
只是活著的人不知道
死亡的語言
28歲死去的小舅舅
臨死的前半年
總是在家里待不住
他常常在夜半失蹤
在清晨回來
家里人都不知他去了哪里
某個夜晚找到他
他竟然蹲在屋后那棵老青木樹下面
模仿貓頭鷹叫喚
有那么幾天,小舅舅用過的杯子、碗
上面爬滿黑森森的螞蟻
他死后,家人在他的床下
發(fā)現(xiàn)十多個老鼠洞
它們在小舅舅的床頭
堆出一座小土山
里面藏著他的襪子,內(nèi)衣
外婆為他29歲生日做的鞋墊
已被老鼠咬成碎片
又一個收藏古董的男人
說愛上了我
不了,不了……
我最長久的愛情,是跟一個
收藏西藏佛像與古錢幣的
最短的,是跟收藏破窗朽木爛磚的……
不知我什么樣的
朽落氣味,吸引了這類人
抑或我在某一刻
有意無意誘惑過他們——
“收藏我,我有一顆老魂靈……”
而最終,我像一個被做舊的
假貨,不那么輕易
又輕易地被識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