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薩
在我那去世的丈夫身上,我什么也沒學到,除了夏天的午后只穿一條三角褲衩,在書房來回踱步。我們的書房設(shè)在閣樓,閣樓密閉著,關(guān)上門的時候,斜屋頂上的一扇小窗是唯一的自然光源。太陽照進來,在厚實又舒服的土耳其地毯上投下一塊菱形的光。每當赤腳踩過那里,腳底就暖烘烘的。丈夫生前鉆研哲學,書架上的哲學和宗教書籍按從古到今、從西方到東方的順序排列著。他在的時候,往往拿著要讀的書,盤腿坐在地毯上,讓小窗投下來的光照著書頁,也照著他毛發(fā)濃密的大腿。思考時,他就踱來踱去,像一只充滿智慧的鴕鳥。
我模仿著他的樣子——我是不讀書的,因此只模仿他思考時的樣子——背著雙手,有時昂著頭,有時低著頭,從古走到今,再從東走到西。地毯軟綿綿的,踩上去發(fā)不出任何聲響。小窗外面是天空,時有黑影一閃,是鳥雀。起初,我享受這樣的時刻。赤身露體在閣樓散步,故作深思,沒有任何人瞧見。我雖已年過四十,但自信身材優(yōu)美,這是丈夫叫我控制飲食和日常鍛煉的結(jié)果,我得感謝他。然而不知在什么時候,我從心底萌生了一種愈來愈強的沖動,我要以這樣的姿態(tài)走出去。
不是深更半夜,而是此時此刻,夏日星期天的午后。也不戴口罩或面具,甚至為了將臉顯出來,我可以把頭發(fā)扎在腦后。我也不穿鞋,盡管路面會發(fā)燙,會硌腳,但那只是裸行的微不足道的代價,我只需盡可能地走在平整陰涼的地方。我還考慮要不要連三角褲也索性脫了,但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我丈夫在書房裸行時是穿著褲衩的,僅此而已。
隨后,我為自己設(shè)計好了路線。由于沒有口袋,我會把房間鑰匙藏在門外的地毯下,接著搭電梯下一樓。正值午后,電梯下行的途中還會有不少人搭乘。他們多半不認得我,即使認得,我也不在乎。他們會驚訝于電梯內(nèi)站著一個只穿三角褲的女人,說不定會選擇等下一趟,或走路下去。假如有愿意和我同坐電梯的,也許也會因為距離太近而不敢直視。但等我走出樓棟,走出小區(qū),來到街上,我保證會引來大部分目光。我要從容而優(yōu)雅地邁著步子,就像此刻在書房這樣。別人看我,我不會和他們對視,我會以“這事再尋常不過了”的淡漠表情穿過那排餐館??倳腥伺恼栈蚴卿浺曨l,興許還會傳到網(wǎng)上,那樣更好,更有利于滿足我此番裸行的目的。
再走十來步,我要進入一家超市。收銀員會驚得目瞪口呆,從貨架之間走出來與我迎面相撞的顧客會愣在原地。我只是進來逛逛,不會買任何商品,不是因為我沒帶錢,而是因為我不愿給接下來的旅程增添任何累贅。我不知道保安會不會多管閑事,把我轟出去。最好不要。我優(yōu)雅地出來,雖說已準備好隨時面對一切意外,但仍要盡可能回避破壞我優(yōu)雅的東西。所以我不能在超市待太久,等到大部分人都看到了,我就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我會體會到這件事的樂趣的,不過我也會后悔。假如從二十多歲開始我就嘗試這么做,每月外出裸行一兩次,如今的我也許會有所不同。我的相貌看起來還算年輕,裸著身子,人們無法憑借穿衣風格推斷我的年齡——也無法憑借這條純白色的三角褲。我的胸部還算挺拔,肚子上沒有贅肉,皮膚也還白凈,我想即便是年輕人注視我,也勉強算得上是在審美。想到這里,我倒有些憧憬六十歲時我裸行的模樣了。那時候我勢必比今天更加自信,更加從容。
從超市出來,下一個目的地是購物街。一排排的服裝店曾是我最喜愛的地方,但今天,我會對從那里走出來、拎著大包小包的女人們投去鄙夷的一眼,再在她們的錯愕中悠然離去。夏天,她們多半穿著暴露,她們用服裝守著底線,也挑戰(zhàn)底線。而當她們看見我,再大膽的女人也將露出一副狼狽相。
再往前走就要到江邊的公園了,那里幾乎全是老頭兒和老太太。那片區(qū)域我暫時不敢涉足,等到某一天習慣了裸行,我也許才會試試去那里招一回罵聲。而今天,我的行程到此結(jié)束。我會去十字路口的天橋上站一會兒,扶著欄桿看看來往的車輛。假如我的駐足會造成追尾事故,抱歉,那不是我的本意。
正幻想著男司機看到橋上的裸女而忘了踩剎車的滑稽場面,我聽到門鈴響了。門鈴傳到書房,只剩下蚊子般的細聲,聽到的時候,不知已響了多久。我趕忙拾起地毯上的內(nèi)衣,扣上暗扣,套上那條緊身牛仔長褲,穿好短袖,踩上拖鞋,一邊大聲答應(yīng)著,一邊下樓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