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阿文同居的第五個月,一個女人拎著三個尼龍大包,滿臉晦暗疲憊,闖進了我的兩居室出租屋。
她皮膚黝黑,矮小臃腫,兩鬢微白,上身是件花格子襯衫,下身搭了條黑色褲子,通身散著一股汗餿味。
我強忍反胃,疑惑望向阿文。他撓著頭看看她,又抱歉地拉著我,神情復雜焦灼。
她像回家般自然,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抓起茶幾上的水杯,咕咚咕咚灌了幾口,然后把三個大包拎進另一間屋子,取出被單被褥鋪床。
我睡會,兩天沒睡了。她側(cè)身伸出頭對著阿文說。
阿文木木地點頭,把她的房門關(guān)上了。不到五分鐘,屋內(nèi)響起震天的鼾聲。
她沒看到我在?難道我是隱形人?我直直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一種受外人侵犯不被尊重的感覺火山爆發(fā)一樣從心底沖出來。
喂,我才是這里的主人,她怎么問也不問一聲,拿起我的水杯就喝……我把阿文拽進房間。
實在抱歉……咱們小聲點。阿文尷尬地壓低聲音。
這里是我租的,憑什么?她要來也不和我說一聲,這尊重我嗎?我說紅了臉。
我租的兩居室在單位里,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房子,老舊了些,上班方便。阿文在附近上班,我干脆讓他搬來一起住,一個月省七百元房租。
她臨時決定的,沒跟我說直接上了火車,我打算跟你說的,可是她已經(jīng)到了。阿文無奈又著急解釋,五官快變形了。
那她要住多久?我翻著白眼。
我會安排好不會讓你受委屈的。阿文變出笑臉抱著我。
阿文上面有個姐姐,他十歲那年父親去世,留下一間長長的老房。姐嫁到陜西,經(jīng)營賣菜攤,外甥出生,母親過去幫忙了。阿文善良踏實,我沒有在意他的家境,抱著結(jié)婚的目的和他交往了。眼下,他的母親突然而至,我瞬間成了保護領(lǐng)土的斗士。
她睡了近三個小時,才換了身土布衣服,披散著頭發(fā)開門出來了。她邊走邊梳頭,四處打量屋子。
房子小了點,夠住。她自言自語,把花白的頭發(fā)打了個卷盤在后腦勺,女主人似的鉆進了廚房,今晚我做飯。
她轉(zhuǎn)回頭,目光觸到我的目光,凌厲而陌生,又很快閃開望向阿文說,在陜西一天到晚是面條,難吃死了。
剛來,你先休息,我和菲菲做給你吃。阿文說。
她又把目光移回我身上,從上到下認真打量我,似乎要把我的骨髓皮肉看穿。
那灼灼的目光火一樣燒著我,我趁機找借口轉(zhuǎn)身回屋了。她像一個入侵者,生生闖入了我的領(lǐng)土。我難受得體內(nèi)器官擠在了一起,呼吸變得困難。耳朵卻一直豎著,時刻注意門外的動靜。外面的門開了又關(guān),有人出門去了。阿文拉開門進屋,把我抱在懷里,我使勁打他,他不動,卻更用力地抱緊我。
菲菲,我知道你不適應,給我點時間。阿文輕聲說。
在同居生活中,阿文勤快,沒有不良嗜好,把我捧在手心里疼愛。我越發(fā)愛他了,決定要和他在一起一輩子。我伏在阿文胸口,強迫自己接受。愛他得接受他的家人。
我會適應的。我噘著嘴笑了。
阿文一臉感激,用力在我臉上親了又親,她出門買菜了,今晚給我們做好吃的。
她很快回來了,進門那刻,我看到她額頭上掛著細密汗珠,頭發(fā)一條條貼在頭皮上,胸口有圈白色的汗?jié)n,手里提了好幾個紅綠塑料袋。
阿姨,你回來了。我拂去心頭的脾氣,對她客氣禮貌地笑了笑。
你得洗個澡。她愣了愣,“哎”一聲應了,放好塑料袋小跑到房間拿了件衣服閃進廁所。她在陜西待了五年,習慣了那邊的寒冷,回到家鄉(xiāng)倒不適應炎熱天氣了,稍微動一動,體內(nèi)的汗珠水一樣流出來。
廁所里的水嘩嘩響,沐浴露的香味從門縫中滲了出來。我發(fā)現(xiàn)有一股味道夾雜在香味中。我天生鼻子敏感,聞不得一點異味。我確定,那是一股令人作嘔的臭味,有點像肉腐爛的味道。
我偵探一樣,悄悄來到廁所門口,深呼吸用力嗅,聞到的全是沐浴露的香味。那股惡心的臭味不是從廁所里散發(fā)出來的。我覺得奇怪,又地毯式地嗅,終于在廚房那堆紅綠袋子中發(fā)現(xiàn)了臭味的源頭。
我捂著口鼻,翻開了那堆袋子,最終在一個紅色的塑料袋中發(fā)現(xiàn)了一坨黑色黏軟冒著熱氣的東西。
阿文,這是什么?臭死了。我驚叫。
阿文急匆匆跑來一看,笑了起來,這是魔芋豆腐,是桂西北一帶的特產(chǎn),我們小時候常吃。制作的方法和豆腐相似,我們叫魔芋豆腐。它顏色與貓的皮膚相近,有人又叫“貓肉”。
重口味,吃那么臭的東西。我一臉鄙夷。
吃起來好吃,待會嘗嘗。阿文取出魔芋豆腐,放進一盆水里泡著。
它黑乎乎的,表面粗糙,摸起來滑膩。隔著水,我還能聞到那股味道。想到吃,我實在難以下口。
我和阿文上班忙,大多在飯?zhí)贸燥垼挥兄苣┎艜趶N房倒騰,做些簡單的飯菜。現(xiàn)在,抽油煙機呼呼吹,鍋碗瓢盆砰砰碰撞,她來了倒讓廚房有了幾分生氣。
準備炒魔芋豆腐了,你要不要看看。阿文問。
我嫌棄魔芋豆腐的味道,卻喜歡學做菜。看阿文祈求,我隨他站在了廚房門口。
她發(fā)覺我站在門口,突然緊張了,手臂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動作也有幾分拘謹。她小心把魔芋豆腐切成手指大小的絲,姜切成片,大蒜拍碎,油鍋熱了,放入姜蒜翻炒,加些酸辣椒,炒出香味,再放入切好的魔芋豆腐繼續(xù)翻炒。
有的喜歡吃濕一點的,嫩,炒一會就好。她揮著鍋鏟說,有的喜歡吃干一點的,有嚼頭,得炒久點,你喜歡吃哪種?
我……我從來沒吃過,不知道如何回答。
濕的干的都嘗嘗。阿文替我解圍。
她翻炒一會,先起鍋裝了一碟,再繼續(xù)炒剩在鍋里的,直到焦黃才起鍋。
晚上,我們圍坐在一張四方小桌上吃飯,她把魔芋豆腐放在中間,雞鴨擺在我面前。
在陜西老惦記這魔芋豆腐,現(xiàn)在終于能吃到了。她夾了一大夾直接放進嘴里,紅油順著嘴角往下流,她順手一抹,擦在了桌子上。
我看著桌子上的油污,機械地動筷子,往嘴里塞大米飯。
來,嘗嘗我做的魔芋豆腐。她夾了一夾,直接塞進我碗里。
沾著辣椒的蚯蚓似的魔芋豆腐,霸道地蓋住了白米飯,滿懷期待地等我吃它們。其實炒過的魔芋豆腐沒有多少臭味,可我還記得那股臭肉味。
嘗嘗。阿文往嘴里塞了一大夾,他吧唧吃起來,像吃人間美味一般。
我點點頭,夾了一小絲放進嘴,吃藥似的直接吞進肚里。
好吃嗎?她滿懷期待。
好吃。我禮貌地點頭。
以后我經(jīng)常做給你吃。她松了口氣。
我悄悄把碗抬高,把那些魔芋豆腐夾到碗的一側(cè),土撥鼠一樣挖下面的米飯吃。
她一直夾魔芋豆腐,甚至把它們和米飯拌在一起。她胃口好得驚人,一連吃了三碗米飯,掃蕩了將近兩盤魔芋豆腐。
收碗時,阿文看我碗里都是魔芋豆腐,他背過身,一口氣把魔芋豆腐倒進嘴里,胡亂嚼幾下咽進肚里。
不能浪費。阿文抹去嘴上的油,咧嘴賠笑說。
這一刻,我生出了嫉妒的怒氣。他從來不吃我剩下的東西,大概是怕她難過才吃的。她的到來侵犯了我的地盤,搶走了阿文的關(guān)注。結(jié)婚以前,她不該來的。
二
深夜,她的屋里傳出鋸子般的起伏鼾聲,我翻來覆去沒法安然入睡。我早上不用上班,屋里只有我和她。她沒來時,我睡到10點。她不到7點起床,不停在客廳走動,腳步拖沓沉重,擾得我無法繼續(xù)睡。
我惱火地坐起來,像個潑婦般地把床上的玩偶使勁朝床邊的桌子扔。桌上的瓶瓶罐罐東倒西歪,有的掉下地,發(fā)出刺耳的響聲。我得比她發(fā)出的聲音大,這是對她的抗議,甚至是警告。
我的抗議無效,她照常起床制造出煩人的聲音。于是,我和阿文爆發(fā)了激烈的爭吵。
她能不能顧及一下我的感受?我不管不顧地大喊。
我會跟她說的,不過,希望你能體諒一下。阿文說到最后,火氣也上來了。
阿文護著她,我委屈得眼眶紅了,直直看了他幾秒,伏在床上棄婦一般號啕大哭,說,她來這里把自己當主人,不經(jīng)過我的同意用我的東西,還吵我睡覺,我怎么體諒?
能給我點時間嗎?阿文收拾好脾氣,坐在床沿扶著我的肩。
我的哭聲沒有降低,反而更兇猛了。
阿文嘆氣,默然開門出去了。
這次爭吵后,我有意避開他們母子,不在家吃飯,不和阿文說話。我心里憋著一口氣,有意和他們較量。我們在同一個屋檐下卻很少碰面。我感覺到她躲在身后,用躲閃的怯怯的眼神看我。我裝作不知道,冷著臉進屋睡覺出門上班。
她還是早起,不過,她的活動范圍在房間內(nèi)。這一次,吵醒我的是她講電話的聲音。她怕別人聽不見,幾乎吼著講電話。連續(xù)幾天,她都在打電話詢問出去打工的事。去哪里做工記得叫上我。
我被嘈雜的聲音弄得神經(jīng)衰弱,頭發(fā)一把把掉落,心中卻生出一種期待的快樂,她要出去做工,不在這間屋子里了。
這天,阿文下班回來進屋和她商量。門開著,他們的對話我全聽到了。
媽,我找了間房……想租下來。阿文支吾。
我期待她能順著臺階下,同意搬出去住。
這夠住,花那個冤枉錢干嗎?你們年輕人真不懂節(jié)約。她反倒責怪阿文。
我的皮肉和骨骼瞬間石化了,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這人,實在太不識趣了。只要她搬出去住,我寧愿幫她出房租。
過幾天我回老家做工,剛才和他們聯(lián)系好了。房子你別租了,我回來就住這。她接著說。
聽到這消息,連心臟都快石化的我瞬間恢復知覺了。
回去你住哪里?阿文問。
和大家一起住工棚。她無所謂地說。
那要注意安全。阿文囑咐。
一個星期以后,她拎著三個尼龍大包,從我的兩居室消失了。阿文一天寡言坐在電腦前打游戲。
我心里高興,可看到阿文這樣,又有一絲愧疚,畢竟是他媽。不過,我又沒和阿文結(jié)婚,有權(quán)維護領(lǐng)土完整。
我和阿文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狀態(tài),過著開心的兩人世界,還一起籌錢貸款買了輛車,時常出門兜風。
我們?nèi)タ纯此?。阿文小心提議。
好啊。我答應得爽快,只要不和她住在一起,我倒能接受去看看她,順便出門透透氣。
她在一處深山挖坑埋光纜線,一天能掙二百元。我們到達工棚時,她正好收工回來。她頭戴寬邊格子花帽,胸前圍藍色長至膝蓋的圍裙,上面沾滿了紅色的泥土,手臂上的藍色套袖爛了幾個洞,露出灰色襯衫。她瘦了一圈,顴骨凸出,眼窩下沉,人卻精神許多。
你們來了。她搓著手上的泥說。
嗯,阿姨。我有些愧疚,叫她的聲音很小。
哎。她咧著嘴笑了。
媽,在這習慣不?阿文一臉心疼。
習慣習慣。她笑得爽朗,看了看阿文身后的車,貓著腰鉆進工棚,拿出兩個黑黝黝的東西。
知道你們要來,我特地到山里挖的,到時做……她將黑東西塞進阿文懷里,突然意識到什么,小心瞧了我一眼,聲音低了下去。
想吃在街上買點好了。阿文嫌麻煩。
自己做多好……她的聲音更低了。
阿文只好順從地把兩個黑家伙放進車尾箱。
你們回去吧,天黑了不好走。她不留我們吃飯,反倒催促說。
和她道別,阿文帶我回了一趟他的老家,去看長長的老屋。
那兩個是什么?我好奇地問。
是芋頭。阿文隨口答。
我有點懷疑,卻沒有深問。過了約莫半小時,阿文把車停到一棟房子前。那是一棟兩層欄桿樓,樓身是木頭,屋頂是破舊的瓦,有的地方還有大洞。稀拉的夕陽從洞里流進屋內(nèi),我看見了枝枝蔓蔓的蜘蛛網(wǎng)。那些破敗的家具被一層厚厚的塵土覆蓋,生出一種腐木的霉味。
她很早到外地開荒掙錢送我們上學,多年不在家住了,這已經(jīng)壞了。阿文坐在門前的石梯上,垂著頭悠悠說。
阿文從來沒開口說過這些。看著那間年久失修的老屋,我心疼起這一家人來。
第四個月,她回來了,身上還是那三個尼龍大包。這一次,她變得拘謹了,小心地進出做飯吃飯。每一次和我說話,像請示領(lǐng)導一般謹慎卑微。她起居的動作變得輕柔,不輕易弄出一點響聲。晚上,她等我回來才躺下。
我悄悄領(lǐng)了這份心意,臉色好看些了,漸漸和她說幾句話。阿文看了,也舒了一口氣。不過,這種好局面并沒有持續(xù)太久。
那天下夜班,我在門外聞到一股熟悉的臭味,還伴著摩擦聲。進屋一看,她捧著魔芋蹲在客廳,往一塊粗糙的石板上磨,黑色的魔芋汁順著石板流到盆里。
這是要干嗎?我的聲音冰冷陰沉。
我想做點魔芋豆腐。她仰著臉想得到我的允許。
我捂著口鼻不應答,拉著臉進房間,“砰”一聲把門關(guān)上了。這一關(guān),門外的摩擦聲消失了。
這是怎么回事,把家里搞得臭氣熏天的。你還騙我是芋頭。我把快睡著的阿文扯起來。
他揉著眼,看了我一眼,又倒下去背對我身體縮成一團。
阿文用簡單的動作向我表明,他允許她那么干,我管不著。我又覺得委屈了,抱著被子哭了一夜。
第二天起來,我眼圈紅腫,只好披散頭發(fā)掩飾。屋里沒人,窗戶全打開了。往常,她會在廚房做飯,現(xiàn)在廚房里沒人。我往她屋里探頭查看她是不是偷偷走了。她的床單被子保持原樣,三個尼龍大包整齊地放在床底。
我狗鼻子似的嗅,魔芋的味道淡淡的,甚至可以忽略不計。我心還堵,要不是她,我不會和阿文吵架。
臨近傍晚,她才從外面回來。她低著頭進屋,關(guān)上了門。她沒有做飯,一直待在房間里。屋內(nèi)沒有燈光,沒有聲音。我猜她躺在床上,不知道睡沒睡。我感覺有點對不住她,又不知道如何開口道歉,只好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佯裝看綜藝節(jié)目。阿文心煩,借口出門打球。
過了十幾天,她找到零工,又背著她的三個尼龍包離開了。走的那天,她把一個黑色布包交給阿文。阿文打開一看,是十萬塊錢。
那段時間,我們?yōu)樾路康氖赘栋l(fā)愁。兩人的錢加起來,還差好幾萬。這十萬塊對我們來講,無疑是雪中送炭。
拿到錢的第二天,我們把首付交了,還余下幾萬元裝修。我和阿文商量,我們?nèi)胱⌒路磕翘燹k結(jié)婚酒席。
結(jié)婚前幾天,她通知了老家的親戚,一起幫著做魔芋豆腐,她已經(jīng)準備好了一箱子魔芋。
在新房里做魔芋豆腐,真想得出。我撇著嘴。
這房子也有她的份哩,她辛苦一輩子,終于有個像樣的家,總得在親朋好友面前高興一下吧。老婆大人,你允許一次,就一次,以后再不做了。阿文半討好半認真地說。
看在十萬塊錢的份上,我默許了她在新房里制作魔芋豆腐。她像瀕臨處決的犯人突然得到赦免一般,臉上一直掛著燦爛的笑忙里忙外招待客人。
等客人們休息后,她一個人坐在嶄新的客廳,磨那幾個黑麻麻的魔芋,她把南瓜大的魔芋磨成汁,倒入奶白色的石灰水沉浸才去睡覺。第二天她早早起來燒一鍋石灰水,把沉淀一晚的魔芋汁倒進鍋里不停攪拌。
小時候沒飯吃,這魔芋幫了我們不少忙,家里經(jīng)常做魔芋豆腐充饑,以前吃多了寡味。現(xiàn)在生活好了,倒越愛吃了。她絮絮叨叨,也不知道說給誰聽。
她邊說邊把煮沸的水倒進一個墊好包布的盆里,拂去上面的白沫,再用準備好的石頭壓實。放置許久,魔芋豆腐成形了。她小心掀開包布,用刀切成豆腐塊,擺放在桌子上。
她怕新房里有味,把抽油煙機開到最大,還把所有窗戶打開散味。那股味道還是充斥在屋內(nèi),我只好躲在房間內(nèi)避開。
魔芋豆腐似乎成了酒席的主角,勝過了雞鴨魚肉。她把魔芋豆腐做了幾種口味,白灼點醬、酸筍爆炒、酸藠頭爆炒、肉絲爆炒,不同的配料,不同的味道。
嘖嘖嘖,你這魔芋豆腐做得好??腿藗兇罂诔?,不忘贊賞。
我按照老方法做的,味道自然好。她笑吟吟的,還有幾分得意。
婚禮結(jié)束,我和阿文送走所有賓客。她也提著尼龍大包,和賓客一起返回老家,阿文說先休息一段時間,她說又找到了新的工。我沒有客套地挽留,隨她去了。
三
我懷孕七個月,阿文把她叫回來了。她開始照顧我的飲食起居。結(jié)婚近一年,她大多時間在外做工,現(xiàn)在突然長時間待在家,我又開始恐慌無措了。
早上她替我做好早餐等我起床,晚上下班她給我熱好夜宵。做完,她悄悄回房。我默默享受這一切,又覺得愧對她。
我很少叫她“媽”,這個稱呼像一顆尖利的牙齒長在嘴里,嚼不碎也咽不下去,只能永遠盤踞在那里硌著。
不知怎的,我媽知道了這事,打電話來訓斥了我一通。
人家辛苦一輩子,好不容易娶了個媳婦,你對她不冷不熱的,你怎么回事?
再怎么說,人家是長輩,你得有最起碼的尊敬。
…………
我媽的話炸彈一樣,飛進耳朵里轟隆響。我只好把電話放在一邊,讓我媽繼續(xù)說。自從她出現(xiàn)了,阿文護著她,現(xiàn)在我媽也向著她,我變成了另一個隊伍的人。難受的淚水順著臉頰,洶涌地往下淌,我不擦,任由它們流,直到我媽自動掛斷電話。
她竟然給我媽打小報告,我原本要好好和她相處的,現(xiàn)在休想。我一連幾天拉著臉,眼里充滿了厭惡的光。阿文上班,我在房間看綜藝。家里的氣氛詭異沉重,我們像兩個巢穴里的動物,只有覓食才出動。
她似乎察覺到我的變化,那天,她站在我房間門口。我看了她一眼,假裝沒看見,繼續(xù)靠在床頭看視頻,看到好笑的跟著笑起來。她嘴巴開了又閉上,連續(xù)幾次想說些什么,最終還是轉(zhuǎn)身走了。
我心里生出一種報復的快感,誰讓你在后面打小報告?,F(xiàn)在,我讓你嘗嘗難受的滋味。
孩子早產(chǎn)一個星期,我和阿文決定讓孩子待在保溫箱觀察幾日。阿文在身邊陪護,她負責送飯菜,每到中午,她提著三個鋁飯盒,一身汗進到病房。
她盛好湯,一把拉住我的肩膀,想扶我坐起來。
這是我們第一次身體接觸,我緊張得全身肌肉緊繃,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趕忙甩開手,推開她,說,讓阿文扶我。
她觸電般縮回手,眼里閃過一絲惶恐和慌張,不知所措地退后,站在床尾扶住床架,好一會才擠出尷尬的笑容。
我的胃口不好,喝兩口又躺下。她想勸又不敢開口,便用手肘戳阿文。
阿文連哄帶騙,我又吃了些。她才滿意地收拾桌上的碗筷到陽臺上吃飯。
她躺在陽臺的躺椅上,時不時往我的病床上瞅,見我躺著,她才又躺下來。
讓她回去休息一下。我推阿文。
她說想在這陪著,心里才安穩(wěn)。阿文說。
我在這沒事。我不想讓她一直看著,心里別扭。
阿文只好去陽臺,和她說了些什么,她才起來,拎著飯盒離開病房。
多吩咐阿文。她又折回來說。
我朝她點頭,趕緊轉(zhuǎn)向另外一邊了。我不想和她有目光接觸,她的目光總是膽怯卑下的,看到讓人不舒服。
七天后,我和寶寶一起出院。正處盛夏,天氣熱得嚇人。我的身體像決了堤的水庫,汗水不停地往外冒。我心煩氣躁地開空調(diào),把房間內(nèi)的溫度降低,還是止不住汗。汗水強盜似的,奪走我身上的氣力,我被抽空了,走路輕飄飄的。
我身體虛得沒了奶水,孩子吸不到奶,使勁咬奶頭,疼得我直冒冷汗。孩子吃不飽,張著粉紅小嘴號哭。我心疼孩子,卻沒有辦法,只好跟著哭。最后,我不得已給孩子喝了奶粉,她吃飽了才乖乖睡過去。
情緒不好,人更虛弱了,我的臉蒼白如月光,走路需扶著墻佝著背,像極了一個老太太。
產(chǎn)后第十五天,孩子半夜尿了難受,張著小嘴使勁喊。阿文在我的指導下,迷迷糊糊地起來換尿布。這會,她在門外輕輕敲門,聲音輕柔含著一種膽怯。
孩子和我睡吧,你先養(yǎng)好身體。她小心走進來說。
我有些猶豫,可身體虛弱只能先同意。晚上,孩子要拉尿拉屎喝奶,沒有強大的體力根本沒法做到。
孩子和她睡以后,我晚上不用起夜,可以睡完整的覺,體力漸漸恢復。她看起來十分疲乏,眼里布滿紅血絲,臉色暗沉蠟黃。
每天早上,她趁孩子還在睡,早早起來燉雞湯,再用湯水給我煮面條。煮好后,才輕輕叩開我的門。我吃面時,她又忙著收拾家里的衛(wèi)生,拖地擦桌子洗碗,孩子哭了,又小跑著進屋抱孩子喂奶。看她忙碌的樣子,我內(nèi)心的某一處似乎溫潤了,看她的目光柔軟許多。
我家媳婦……能不能幫我?guī)┎菟帯K阍诜块g,低聲打電話。
電話那頭的人答應了,她高興地掛了電話。當天下午草藥到了,她把人參似的根須放進雞胸脯肉里燉。
午餐時,雞湯燉好了,湯色紅黑,還有股腥味。我蹙著眉看著面前的雞湯,沒有動勺子。
這補氣血好著呢,我們那個年代常吃。她望向阿文,希望得到他的幫助。
媽,這是偏方,吃不好會傷身的。阿文有些猶豫。
她驚了一下,焦黃的臉上生出一絲慍色,又很快悻悻地朝我笑了笑,信得過媽的話,試試。
我心頭猶豫,也聽說過不少偏方吃壞身體的。想到能讓寶寶早點吃上母乳,管它是什么偏方,先試試。我端著碗,捂著鼻子,咕嚕喝下了雞湯。
連續(xù)喝一個星期,你會好很多。她看了看空碗,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輕松地笑了。
我連續(xù)喝了兩周,寶寶終于喝上了一頓飽奶。讓我意外的是,虛汗止住了,臉上還生出幾許紅暈。她卻瘦了一大圈,背也佝僂了。她似乎沒覺得累,每天樂此不疲地穿梭在孩子與廚房之間,盡心照顧我的生活。
孩子五個月,阿文的表哥結(jié)婚,他帶著我們回了趟老家。她怕我暈車,堅持抱孩子?;剜l(xiāng)的路彎道多,整整走了四個小時。對我來說,簡直走了四個世紀,一路暈乎乎的。她下車時,趕緊把孩子交給阿文,自己跑到一邊,翻江倒海地吐。她把胃清空,像一攤泥坐在地上。
我稍好一些想過去拉她起來,她擺擺手示意我離開。過了半個小時,她一臉慘白慢悠悠地撐著雙膝緩緩站起來。
來到表哥家,她的臉色才稍稍好轉(zhuǎn),她抱著孩子四處轉(zhuǎn),笑瞇瞇地和大家打招呼。
這孩子長得多好。親戚們圍上來看,嘖嘖稱贊。
那可不是,她媽媽生得好。她臉上的皺紋笑得皺成了一團。
你現(xiàn)在在城里享清福了。和她年紀相仿的人邊夸孩子邊說。
兒子娶了一個好媳婦,我跟著一起享福。她笑得更燦爛了。
我在旁邊看著,臉紅到了耳根邊,想到了過往我對她的冷漠,恨不得找一個地縫鉆進去。我為自己感到羞愧。我得找機會,和她說聲對不起。
表哥家的酒席是露天流水席,廚房是一個簡易棚子,一口大鍋架在卡倫桶上,下面架著柴火就直接炒菜了。流水席桌上的菜,均出自這口大鐵鍋。
飯菜上桌了,一道道熱氣騰騰地冒著煙。我看到魔芋豆腐正正放在我面前,用一個鋁制盆裝著,里面有肉絲青椒酸筍,灰色的魔芋豆腐上正閃著油光,像一種挑釁的目光。
好久沒吃了,我要多吃點。她把魔芋豆腐挪到她面前,夾了一大夾放進碗里,大口吃起來。
我知道她怕我不喜歡魔芋豆腐的味道,趕緊挪了位置。我聞不到魔芋豆腐的臭味了,它似乎散發(fā)著一股清香,刺激著我的味蕾。我學著她的樣子,夾了一筷子放進嘴里,它Q彈有嚼勁,并沒有聞起來的臭味,反而有種清甜味,配上青辣椒和酸筍,胃口突然間好了很多。我接連吃了好幾夾,很快把那碗魔芋豆腐夾見了底。
她愣住了,呆呆地看著我吃,好一會,她干脆把那盤魔芋豆腐放在我面前。
我學著她的樣子,把魔芋豆腐拌在米飯里。米飯像炒過的,粒粒泛著油光,我的食欲更好了,接連吃了兩碗魔芋豆腐拌飯。肚子圓滾滾的往下墜。我卻出奇地滿足、開心。
吃完酒席,表哥家還剩些沒炒的魔芋豆腐,聞起來還和腐肉一般臭。表哥張羅著分菜,他把一包魔芋豆腐遞給了她。
不帶了,我想吃再來你家。她邊推卻邊和阿文說,放在車上不好聞。
媽,帶些回去吧,我喜歡吃。我接過了那包魔芋豆腐。
【黃素雲(yún),廣西百色人,作品散見于《廣西文學》和當?shù)貓蠹?、文學內(nèi)刊等,現(xiàn)供職于右江日報社?!?/p>
責任編輯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