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梁文福
整件事,也許只有一個小孩兒和一盞燈知道。
小孩兒是小小的男孩兒,蹲在小小的雜貨店里,輕敲盛滿五顏六色糖果的玻璃罐子,敲出一種甜甜的趣味。燈是老黃燈,吊在雜貨店天花板下,雖不夠亮,小男孩兒蹲于其下,卻感到暖暖的。
雜貨店老板娘倚著柜子,和一個老婆婆聊天。老婆婆耳朵不靈光,常常大聲地問:“什么?”老板娘俯低身子,把嘴巴貼在老婆婆耳邊再說一遍。小男孩兒和老黃燈都在老板娘背后,老板娘前俯后仰的身影在柜臺上晃著,整間店黃著。小男孩兒站起來,要走了,忽然瞥piē見柜子上筆筒里插著的幾支鉛筆。
也許是站了起來,更靠近老黃燈的緣故,小男孩兒覺得頭頂熱熱的,臉頰也熱熱的。鉛筆上的圖案像是照著彩虹的模樣印上去的。小男孩兒把整張臉湊近彩虹,小小手按在柜臺上,柜臺幾乎和他一樣高。老黃燈仿佛暗了一點,店里諸物都睡意漸濃了。小小手旋著筆筒,里頭的鉛筆咯咯有聲,彩虹的顏色令人目眩地旋轉(zhuǎn)著。
忽然,老板娘轉(zhuǎn)過身,整個旋轉(zhuǎn)的店鋪靜止了。原來是有人來買洗衣粉,老板娘伸手取洗衣粉盒。小男孩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怦,怦,怦,店鋪里每一件事物都隨著砰砰地微顫。老板娘賣了洗衣粉后,又走回原來的位置,和老婆婆嘻嘻哈哈起來。
漸漸地,老板娘的笑聲被老黃燈黃黃的燈光浪沖遠(yuǎn)了。小男孩兒覺得老黃燈對他眨了眨眼。然后,店里的每一樣?xùn)|西都淹沒于黃黃的浪、黃黃的濤之中,小男孩兒自己似乎也要沉下去了,彩虹鉛筆浮在眼前,好美,好近。小男孩兒的眼瞇起來,彩虹握在手中了。忽然,黃黃的浪濤盡退,老板娘的笑聲又清晰地貼近了,一枝彩虹鉛筆已擱淺在小男孩兒左邊的褲袋里。
他不知自己如何離開的雜貨店,只記得老板娘仍在談笑。走在回家的水泥路上,一個叔叔迎面而來,對他笑了一笑。小男孩兒覺得叔叔的眼睛好像瞄了自己褲袋一下,拔腿就跑?;丶业穆吩趺醋兊媚敲撮L,變成不斷向后抽的長氈zhān,小小雙足傾盡全力才向前跑出幾分。
好不容易回到家,坐在廳上喘氣。媽媽在看報紙,她沒注意到小男孩兒熱汗直流,坐在報紙后對小男孩兒說:“又有一個小偷被逮捕了。唉,不是自己的東西,怎么可以要呢? 偷到了,就算別人沒發(fā)現(xiàn),自己又怎能安心做人呢?”
小男孩兒汗滴未停,也許是剛跑完的緣故,臉又熱起來了。他摸了摸褲袋,筆仍在。定下心來,原來心還在,自己還在。
忽然他又跑出門外,跑在那條水泥路上。迎面走來兩個姐姐。她們問:“小弟,跑去哪里?”小男孩兒來不及回話,已跑過她們身邊,心中只想:“趕快,趕快。”終于,他看到雜貨店了。不,應(yīng)該說是看到老黃燈的燈光了。在那暗夜里,黃黃的燈光泛成一片笑意,小男孩兒不好意思地走向老板娘。
老板娘卻不理他,仍在與老婆婆聊天。小男孩兒在老板娘身邊停步,他想說些話,但老板娘和老婆婆談得正熱烈,于是他繼續(xù)走進(jìn)店里。現(xiàn)在,老黃燈和小男孩兒又在老板娘背后了,小男孩兒的手顫抖著,伸進(jìn)褲袋,剛摸到鉛筆,老板娘又格格大笑起來,他嚇得連忙松手,低下頭。老婆婆又啞著嗓子問:“什么?”老板娘又把嘴巴湊近老婆婆耳邊。
老黃燈暗了一下,像是眨了眨眼。
小男孩兒極快地把筆掏出輕擲zhì回筆筒。輕輕地,輕輕“得”響了一聲。老板娘回過頭來,不知是聽到“得”的一聲,抑或感到老黃燈暗了一下。她見燈與孩子都無恙,對小男孩兒微微一笑,便轉(zhuǎn)過頭又對老婆婆說 :“我剛才是講……”
整件事,小男孩兒那時想,只有他自己和老黃燈知道。那晚他再度回家,大聲對媽媽說:“我回來了?!焙秒U。一個小男孩兒走回來了。原來還了一支不屬于自己的筆,講話可以那么無畏無懼,自在自然。
小男孩兒長大后,有一次讀到江淹夢見郭璞pú向他索筆后便文思殆盡的故事,不禁自忖cǔn:江郎只是蒙贈五色彩筆,還筆后便才思大退。自己若是偷了彩虹鉛筆,一輩子又怎能用偷來的筆寫磊落文章呢?倘若那個夜里縱容自己偷了老板娘的筆,日后會不會恣zì意偷別人的文章。
漸漸地他暗自納悶:那一夜,那家雜貨店為什么好像比平時遲關(guān)店?漸漸地,他不能肯定,那一夜,那件事,是否真的只有老黃燈和小男孩兒知道? 只因他不能忘記老板娘那回頭一笑——那不遲不早的回頭一笑,究竟是老板娘一念之仁,還是無心之德?抑或是命運(yùn)借著那一夜,溫黃燈光下老板娘那一回頭,給了小男孩兒一個若有所示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