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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有好鄰

2021-03-19 20:46洪忠佩
當(dāng)代人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大樹婆婆

晨光、薄霧,惺忪而迷離,空氣中似乎帶著潮氣與涼意。后院南瓜藤的藤蔓,仿佛一夜之間攀沿上了籬笆。大樹像往常一樣,早早地去柴舍放雞。啊?怎么回事,柴舍里的一窩雞都不見了,剩下三只空蕩蕩的雞籠,還有一只公雞。公雞像受了驚嚇,呆呆的,連啼鳴都喑啞了。大樹腰椎間盤突出,走路直不起腰,他佝著身子房前屋后都找遍了,雞的影子也沒有看到。他還不死心,連山塝上都去找了,除了幾根雞毛,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的蛛絲馬跡。

晨風(fēng)吹來,山塝上的雞毛輕飄飄地向田里滑落了。

春天里,菜花開,仿佛蜜蜂與蝴蝶都是為了繁殖而來的。眼看著正是母雞產(chǎn)“菜花蛋”的黃金時期,養(yǎng)在柴舍里的雞怎么會無緣無故地失蹤了呢?

看到丈夫滿臉疲憊,一籌莫展,好女心里一陣酸楚,她既心疼老公,也心疼雞。本來,上十只母雞,每天產(chǎn)蛋,等于給家里添了一個小錢柜。沒想到,竟然成了泡影。她思前想后,覺得村里人不會有偷雞摸狗的事,那會不會是前兩天上門收廢品的中年人呢?如果是收廢品的偷雞,他為何不連雞籠一起拿走更省事?不過,這只是猜想,沒有任何證據(jù)。

唉!好女嘆只嘆自己不爭氣的身體。

有二三年了吧,好女一動就喘,全身乏力,畏寒,連冷水都怕沾,像患上了癆病似的。大樹騎著摩托車帶好女去縣人民醫(yī)院檢查過幾次,又查不出什么問題。一年到頭,好女病懨懨的,睡眠又差,頭發(fā)掉得厲害,藥倒是吃了不少,錢也沒少花,卻不見效果。后來,鄰居乾叔勸大樹,與其這樣在家里耗著,不如帶好女去看中醫(yī)試試。誰知,醫(yī)生一問診切脈,說她是風(fēng)濕所致,加上脾胃虛寒,所有的癥狀都是氣血虛滯的表現(xiàn)。

經(jīng)醫(yī)生一說,好女想來還是當(dāng)年坐月子時去種幾畝冷漿田落下的病根。那時,好女仗著年輕,田頭奔,菜園跑,哪顧得上坐月子有什么禁忌呢。

祛風(fēng),補虛,還有理氣,不是一二劑藥就能夠解決的,需要的是長期調(diào)理。好女呢,成了家中婆婆之外的又一個藥罐子。

好女的婆婆,也就是大樹的母親,五年前就得了腦溢血,癱瘓在床。大樹呢,名字叫灶樹,三兄弟排老大,就叫大樹了。在三兄弟中,大樹是最早從虹關(guān)去浙江打工的,他也是第一個回來的。

俗話說,久病無孝子。何況,是娶進門的媳婦呢。她們在輪流服侍婆婆的問題上出現(xiàn)了分歧。真的是翹鍋沿配翹鍋蓋,大樹兩個在外打工的弟弟也沒有作聲。后來發(fā)現(xiàn),也不全是這樣。正月初二,虹關(guān)村村民有去村口汪帝廟“抬汪帝菩薩拜老爺”的習(xí)俗。在古徽州地區(qū),唐代保境安民的汪華,民間奉其為地方神,建祠立廟,拜為護佑一方的“汪帝菩薩”。從“大廳屋”回家的路上,灶淦有意放慢了腳步在等好女,塞了一個紅包給她。他歉疚地說,出去打工,也是為了謀生。小玲呢,根本不知道照顧人,大嫂莫要跟她見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母親見著小玲,就慪氣。以后服侍母親的事,還得辛苦大嫂才是。那一刻,好女眼眶里已經(jīng)含了淚水,強忍著沒有流下來。好女是長媳,她能夠說什么呢,婆婆的飲食起居,自然全部落在了她的肩上。就為照應(yīng)婆婆的事,妯娌之間沒吵沒鬧,自然就斷了來往。沒有癱瘓之前,婆婆在村里是個要強的人,田地上的農(nóng)事,家里的家務(wù),樣樣在行。人啊,就怕病來磨。看來,婆婆手上的老繭是褪了,卻長在了心上。

雞,好女是舍不得殺著吃的,但她每天都會給婆婆蒸一碗蛋羹。得了腦溢血的人,一不順心,脾氣特別暴躁,而婆婆看到好女,話語是含混的,像一口痰在嘴里含著,眼睛動不動就流淚。好女見不得婆婆流淚,婆婆一流淚,她鼻子就酸,眼眶里就有了淚影。服侍病人難呀,你說讓婆婆整日躺在床上吧,生怕她生褥瘡和肌肉萎縮,移到門口去呢,想抱她起來都費勁。有時,好女一雙手抱在婆婆的腋下,只是喘氣,通身都是無力感。有時,好女一天有半天工夫就花費在婆婆的換衣擦洗上。

遠親不如近鄰。好在,鄰居梅嬸經(jīng)常給好女搭把手,不然,她連把婆婆抱到輪椅上的力氣都沒有。要說起來,好女與大樹的姻緣,還是梅嬸牽線撮合的。梅嬸真是一個熱心腸的人,飯鍋里蒸菜糊菜打湯,乾叔都沒嘗,卻要先舀一碗給好女的婆婆。

問題是,長此以往好女的身體能扛得住嗎?

面對家庭的境況,大樹沒有退路,只有從義烏卷起鋪蓋回家。

連同母親的田加在一起,一家五口還不到四畝。坦率地說,如果靠種田過日子,生活開支都無從著落。況且,家中還有子女正在讀書,母親與妻子還要吃藥。等于說,家中的經(jīng)濟來源是個大問題。想想,一個家庭要撐下去,最低的生活保障還是要有的。大樹只有早出晚歸,選擇在周邊鄉(xiāng)村的工地上做些零工,再幫清華鎮(zhèn)的油紙傘傘廠做些傘骨添補家用。

這個時候,家里賺錢猶如針挑土,用錢好比水推沙。

一劑又一劑的中藥下肚,好女的身體有所好轉(zhuǎn)。偏偏屋漏又遇斜風(fēng)雨。家中田地正需要人手的時候,大樹的腰椎間盤出了問題。挨邊中午,大樹的腰間似有針刺,想直起來都艱難,疼得他咧嘴呲牙,頭發(fā)上直冒汗珠。堂前的電視開著,正在播黃梅戲《春暖花開》,母親半合著眼,似睡著了。

里言坑與外言坑,倚在高湖山的山腳,有一條青石板的古道相連,卻屬虹關(guān)村的兩個自然村。算起來,距離虹關(guān)也不過三五里地。好在,姓氏相同,風(fēng)俗也沒有什么殊異。高湖山呢,稱不上陡峭,塢口山與山對峙,之間是一條蜿蜒的山溪,村里人稱金雞與銀鵝嚴守,故有了嚴坑的村名。至于村民俗稱言坑,那是詹姓遷入后的事了。老話說,一筆寫不出兩個詹字。里言坑也好,外言坑也罷,都是虹關(guān)開村始祖同公(詹同)的后裔。大樹與乾叔的房屋緊鄰,中間只有一條滴水巷。在村里,所謂的滴水巷也叫隔水巷,此墻與彼墻相隔不過三尺。鄰里之間,三尺不是距離,是謙讓。大樹是隨父母從虹瑞灣,也就是虹關(guān)遷來,與乾叔一家做鄰居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他們只叫滴水巷,覺得稱隔水巷就生分了——鄰居之間,何必讓一個“隔”字橫在中間呢。況且,兩家房屋墻角鑲嵌的“泰山石敢當(dāng)”碑刻還是出自同一塊青石板。

大樹姓詹,他父親綽號木拐李。據(jù)說,木拐李是早年從埕下坑入贅的,大樹隨母姓。說起兩家的淵源,木拐李是與乾叔一起學(xué)的大木作手藝,情同手足。俗話說,秀才難認木匠字。但,木拐李不僅寫得一手好字,而且能夠畫檐頭、畫窗花、畫墻畫。尤其,畫“漁樵耕讀”“魁星點斗”不用畫草圖,都能畫得惟妙惟肖。木拐李少年時期也想過將來像曾祖父(遠近聞名的私塾先生)那樣光耀門庭,結(jié)果初中沒畢業(yè)還是跟西谷的俞師傅學(xué)大木作了。本來,木拐李是想讓兒子繼承衣缽,跟自己學(xué)手藝的,大樹死活都不肯,寧愿出去打工。木拐李拗不過兒子,只好作罷了。乾叔呢,祖上幾代都是墨工,到頭來他還是改行了。乾叔也曾試著問過兒子,得到的答案是沉默與搖頭。好長一段日子,乾叔與木拐李都緩不過神來——老輩人說,賜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藝;萬貫家財,不如薄技在身。能夠?qū)W一門手藝不好嗎?如果都沒有人學(xué),將來是否還有建造祠堂與徽派建筑的匠人呢?

兒子不聽話,是讓乾叔難堪的事。好在,兒子算爭氣,學(xué)了駕駛,買了小金剛農(nóng)用車跑運輸,是村里第一個搬到鎮(zhèn)上去住的。不承想,就在大樹結(jié)婚那年,木拐李上工幫人起榀,上梁時不慎失足,人還沒到醫(yī)院就人事不省了……“金斧一聲開天地,魯班先師下凡來。東家揀個黃道日,要做百年大屋宇……”乾叔再也聽不到木拐李的上梁叫時以及唱和了。送走木拐李,乾叔再也沒有去摸過斧頭墨斗。

畢竟,乾叔長大樹一輩,生活經(jīng)驗也比大樹豐富得多。他遞了一支煙給大樹,摁著火機說,依我看,你家的雞八成是遭遇黃猴(黃鼬)了。存疑的是,我夜里睡眠淺,好像沒有聽到雞叫,也沒聽到狗吠。即便是黃猴偷雞,一次能偷這么多雞嗎?老話一句,養(yǎng)雞不養(yǎng)鵝,等于敬黃猴。鵝一叫,黃猴都不敢近雞舍。大樹搖搖頭,不置可否,說,我這是運氣不好,顛顛倒倒。乾叔勸道,丟了幾只雞,跟運氣有半毛錢關(guān)系嗎?雞沒了,可以再養(yǎng),倒是你那腰椎卻拖不得。弄不好,小毛病就拖出大毛病。

大樹心里何嘗不知呢,X光片、CT都做了,醫(yī)生的意思是要住院針灸療養(yǎng)。問題是,家里面臨這樣的境況,他住得了院嗎?大樹生怕引起妻子猜疑,出了醫(yī)院大門就把病歷卡撕了。那天,大樹錯過了從縣城到浙源的班車,好不容易在路上才搭上一輛運水泥的貨車。等他到了鄉(xiāng)里,再騎摩托回家,天都暗斷了。

三日肩頭兩日腳。人如此,田里的農(nóng)事亦然。

眼看著,村里人的田里都插上禾苗了,大樹還不知道自己家的秧在哪里。他剛掰出幾粒膠囊攥在手心準備服藥,村里老細找上門說,田閑著也是閑著,又種不了,不如把田租給他挖塘養(yǎng)魚。或許,老細沒有意識到在這樣的當(dāng)口問這樣的事,給大樹是一種傷害。大樹掃了老細一眼,臉部的表情是僵著的,他直接沒有搭理。老細倒也識趣,訕笑著,離開了。

正當(dāng)大樹心里嘀咕犯難的時候,梅嬸挑了一擔(dān)秧擱在了大樹家門口。梅嬸用圍裙擦著額頭的汗說,你老叔看你沒浸種,就多育了些秧。種田人,面朝黃土背朝天,種得歇不得。大樹趕緊接過梅嬸的扁擔(dān)說,等蒔了秧,就把秧?還上。雖然,秧?是兩片竹篾彎成U字型,再在缺口繞上藤條的農(nóng)具,成雙成對,一米多高的樣子,卻簡潔,實用,碼起秧來,整整齊齊的,熨帖得很。如今,在村里像這樣的秧?也很少見了。梅嬸看到大樹一臉惶惑,噗嗤地笑了,說,嘖嘖,還什么?就你分得那么清楚。

腰疼,蒔秧肯定困難。大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秧一把一把地拋撒在田里。人正忙,白鷺也喜歡湊熱鬧。大樹拋一把,有的白鷺在左右飛起又落下,有的干脆站在前方的田里嬉戲,還有調(diào)皮的牛背鷺,拍拍翅膀飛起站到了牛背上。

乾叔是什么時候來到田邊的,大樹都沒有察覺。就在大樹發(fā)愣的一瞬間,乾叔已經(jīng)赤腳站在田里了,他拋秧的速度,比大樹想象中的要快與勻速得多。沒想到,乾叔做了大半輩子的手藝,種田也這么在行。再想想自己呢,動作笨拙,拋出去的秧苗也是蕪雜的。大樹搖搖頭,一臉的無奈。

等大樹與乾叔把兩丘田的秧拋好,洗腳上岸回到家已是傍晚時分。大樹想對乾叔說些什么,話到嘴邊又吞下了肚,他覺得所有的話語都是多余的。

春天,人的身體容易處于慵懶的狀態(tài),大樹卻怎么也懶不起來,他把傘骨歸攏起來,準備明天上午送去鎮(zhèn)上傘廠交貨。盡管,他的腰椎還在隱隱作痛。

泡了一杯茶,大樹在八仙桌前坐下,他聽到窗外螻蛄咕咕的叫聲——那叫聲,像螻蛄低聲部的合唱。螻蛄在村里有一個俗名,叫土狗。想必,春天也是土狗最為活躍的日子吧。

(洪忠佩,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三屆高研班學(xué)員,江西滕王閣文學(xué)院特聘作家。作品見于《青年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散文》《芳草》《作品》《散文海外版》等。出版散文集《影像·記憶》《婺源的橋》《松風(fēng)煮茗》,長篇小說《見素抱樸》等多部。)

編輯:劉亞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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