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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水

2021-03-20 13:33
延河(下半月) 2021年1期

任 樂

河不寬,看上去四五米的樣子;水也不深,人下去最多能沒過膝蓋。河兩邊的淤泥茅草上掛著被水浸過的痕跡,那是夏季里河水上漲時留下的余韻。

河水很清,溫溫柔柔地流著,弄出些細(xì)碎的聲音,像許多人在竊竊私語。他們談?wù)撋赌兀渴窃谡f過去的事情嗎?踏上河邊那塊草灘時,德山老漢一邊卷著莫合煙一邊想。一只野兔從草叢里驚起,倏地竄到河邊,又飛快地奔向下游,灰黃的身子一縮一彈地聳動。他心說,我又不逮你,跑那么快。草淹沒了他的腳,黃綠的草稍在他面前晃動。他咳嗽著,將煙點著,猛吸幾口,吐出一團(tuán)很濃的煙霧來,又想,這兒的草真好,真豐厚。

這是秋天一個清涼的早晨,在離開村莊兩三里遠(yuǎn)的河灣里。

日頭剛醒,如一片金紅燦燦的血漬涂抹在那里,似乎伸手就能摸到。德山老漢提著鐮刀在草灘邊上走著、看著,仿佛在尋找最適合下鐮刀的地方。腳下的草在他眼里泛著親切輝煌的色彩,他有些興奮。自打土地被征收了以后,他整個人就像被掏空了似的,沒精打采,這是多少天來頭一回出現(xiàn)怦然激蕩的情緒。早些年,沒聽說過誰家沒房子住,無論城里的,鄉(xiāng)下的,都有房子,都沒為住房發(fā)過愁。沒有,就是在最困難的時候,糧食緊張,住房也沒緊張過?,F(xiàn)在不知怎么了,猛一下似乎全中國的人都沒房子住了,走到哪里看到的都是工地,都在發(fā)了瘋似的修樓,大片大片好端端的土地被毀掉了,被征收上去修樓了。他的那三十畝地多好啊,平平整整的,種啥長啥,也被征收掉了。錢是給了,但這不是錢的事情。農(nóng)民沒有了土地,不做農(nóng)事,還算農(nóng)民嗎?去城里買了樓房住,就是城里人了嗎?哎,不想這些了,不想了,一想他腦子里就亂亂的,咋理都理不出個頭緒。他抬起眼,望了望西邊。那里,一頭看樣子也已經(jīng)很老的黃牛正在吃草??匆娕?,看見牛不緊不慢吃草的樣子,他心里就踏實。土地被征收掉以后,兒子和媳婦拿著錢去城里買了樓房,讓他搬到城里去住。他說,我到城里去干啥呢?城里有我干的事情嗎?兒子說你去了就待在家里,啥也不用干了。他說,啥也不干,那活著有啥意思呢?還不跟死了一樣?不去。兒子說,你不去,我們咋照顧你?他說,老子現(xiàn)在還能動,不用照顧,以后不能動了再說。于是兒子和兒媳就搬走了,家里就丟下他,再就是那頭牛。牛是他的朋友,他看著它長大的,現(xiàn)在他和牛都老了,彼此更離不開了。但他始終相信牛還拉得動犁,他也還能種地。他已經(jīng)想好了,將河邊這塊草灘開墾出來,明年春天種點啥,種洋芋或是種麥子,都行?,F(xiàn)在他開始割草。草割下來拿回家,晾干了,冬天喂牛。谷莠子,白刺莧,雞屎藤,三葉酸,還有荊芥和苜蓿,這都是牛喜歡吃的草。鐮刀是昨晚上磨下的,很鋒利,搭到草上有種很爽的感覺,不費什么力氣草就被齊刷刷地割下來了,聲音也十分悅耳。那是一支曲子,只有他聽得懂。他聽懂了,便在這旋律里幸福和悲哀,有時也有一些夢幻一樣的東西在腦海里彌漫如煙。這是一塊沃土,草這么旺勢,種上莊稼也一定會長得很旺勢。他深信這長滿野草的泥土下埋著斑駁的色彩,埋著誘惑,埋著生命的渴望。歲月如煙,往昔或許也有過這么爛漫的時候,但是遙遠(yuǎn)了,已經(jīng)無法從記憶中找回了?,F(xiàn)在忽然萌生出來的欲望,讓他年輪蒼老的心田里充滿了熱情和歡喜。

日頭一竿子高了,清早浮在河灘上的纖薄白霧已悄然無聲地散盡。草將成熟,草梢上殘留的幾脈老綠在做生命的最后掙扎,似乎不甘于枯黃的緘默。草香與土氣飄散起來,真熟悉,并且親切如擁抱一個懷念。刈刈之聲均勻、清脆,并不因為他的年齡關(guān)系而蒼白無力。他還可以很好地勞作,一如黃昏的余輝也能將大地涂抹得溫暖迷蒙一般。這時候的太陽已經(jīng)很高了,草灘上彌漫著一層倦意。不遠(yuǎn)處,牛在望著他,不知道有多少時候了,只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宛如雕像。他的心頭就熱起來,一種莫名其妙的激動,沖開了人與牛之間的界限,彼此之間似有一種深刻的眷戀和理解,他就更專注地望著牛。

河邊上歪著幾棵枯黑的老榆樹,每一年的春天,榆錢飄落到地上,然后就不知道有多少小榆樹生長出來。還有許多柳條,也從雜草中鉆出來,在河邊新鮮活潑地生長。只是每年每年,在它們的身子還很稚嫩的時候就被牲口啃食了,所以永遠(yuǎn)也長不大,只一蓬一蓬地,將根須扎下去,堅忍不拔地活著。現(xiàn)在他就割了一捆柳條在旁邊,拿起一根,剝開青綠的皮,雪白的枝條就在眼前顫動了。放在嘴里,有縷清淡的苦澀,如咀嚼一個遼遠(yuǎn)的往事。

的確,那時候他還年輕。

她也年輕,美麗。

她還手巧,她會用柳條編筐子。這柳條剝了皮編出的筐子,開始潔白如玉,用得久了,就會變成紫金色,光亮、結(jié)實。她還會做鞋,就給他做了一雙,偷偷地塞給他,他好高興,就拉她的手。那粗糙但柔軟的涼絲絲的手,她讓他拉,只把頭扭開。他看到了那在烏云間流動的紅云,心里好溫暖好溫暖。她還悄悄給他唱山野小調(diào):

“馬蘭開花一片藍(lán)

熟透的麥子顆粒粒圓……”

可是,到現(xiàn)在他也不明白,這清清秀秀能看見下邊各色石頭的河水,怎么就把她給卷走了呢,怎么會呢?

草灘上真寂靜。那牛又在吃草。他的眼睛依舊濕潤起來。遠(yuǎn)處的一片開闊地上,野草稀疏枯黃,微風(fēng)吹過,一片蕭瑟。幾只不知名的鳥在那里啼叫,河水騰起了淡淡的霧氣,日光斜射過來,是一團(tuán)迷蒙的金色,濕漉漉的。

草灘被從邊上一犁溝一犁溝地翻開了,果然是塊好地,土質(zhì)松軟,細(xì)膩,閃著黑亮亮誘人的光澤。翻開讓太陽曬一曬,一直曬到落雪,地就更有勁了,明年種上糧食肯定能高產(chǎn)。不種洋芋,種麥子,他覺得還是種麥子好。他種了一輩子麥子,是全村人公認(rèn)的種麥子能手。想著,德山老漢臉上就綻放出甜蜜的笑來。他不需要錢,兒子搬到城里后,販賣蔬菜和水果,把錢大把大把地掙回來,他完全可以安享晚年??伤偸菈粝胫约禾咨吓\嚕b上幾麻袋麥子,拉到鎮(zhèn)上去賣,然后,再買回幾瓶酒,讓醇厚的酒力在身體內(nèi)舒服地漫延,他將體會到生命的存在。

老羊倌王禿子趕著幾只羊沿河走過來,看見他,大聲打哈哈。

“德山,弄啥的呢?”

他隨口說:“閑著沒事,開點地。”

“種啥呢?”

“明年春天看吧,能種啥種啥?!?/p>

“不在家歇著,費這力氣干啥?”王禿子說,“種啥都不行,來股子大水,啥都沒了?!?/p>

他就笑笑,顯出很開朗的樣子說:“真要那樣也沒辦法,就算給龍王爺盡義務(wù)了?!?/p>

犁走得很慢、很艱難。那些不死的根須在地下糾纏著,時有清脆的斷裂的聲音。牛老了,腳步再不是往昔的穩(wěn)健有力。但拖著沉重的犁,它的目光很安然,沒有疲憊的樣子和怨意。這讓他高興,讓他充滿了希望,仿佛青綠的禾苗就要生出來,一袋袋麥子即將裝上牛車。而以后悠長的日子,就這么過下去。有一塊土地,有牛,多好啊,讓人神往和眷戀。

“牛,你沒事吧?”他說。說完揚起鞭子在牛背上輕輕抽了一下,牛甩了甩尾巴,努力加快了腳步。翻過的泥土迭成了黑色的波浪,土壤和草根的氣息,在略帶腥味的河灘上一蕩一蕩,親切地刺激著他往昔的記憶,松馳的肌肉也驟然煥發(fā)出蓬勃的力量。

一只野蜂飛來,繞著他嗡嗡嗡地晃悠了幾下,又飛走了。

牛的喘息急促起來,鼻孔里噴著大股大股的白氣,如霧。他停下來,摸摸牛的角。牛的目光永遠(yuǎn)慈祥溫和,就像一個寬厚無私的老人。望著,他的心里就翻動著一種情緒,不知道是什么意味,卻難平靜下來。

“歇會兒吧,老伙計,咱倆都歇會兒。”他怪自己把牛趕得太緊,目光在那明顯衰老的龐大身軀上撫摸著,無限愛憐。

“咱倆慢慢干,不急,真的不急啊?!闭f完,他點了根煙,坐在地上抽起來。牛在他身邊,半閉著眼睛,開始慢慢地反芻,嘴角垂下一縷涎水,細(xì)細(xì)的,如絲。該給它加料了,他想,晚上。

冬天很快就過去了,就到了春天。他喜歡春天,總是像孩子盼望過年一樣盼望著春天。春天很好的陽光和萌動的植物讓他歡喜。雖然生命蔥綠一次就要縮短一分,但他還是那么熱切地盼望著。春天,他把地又翻了一遍,拿刨耙將大點兒的土塊都敲碎了,然后將種子撒下去,讓牛拉著耱仔仔細(xì)細(xì)地耱了兩遍,又在地里扛了幾道墑,就算把麥子種上了,把一件大事情了結(jié)了。當(dāng)時他就想,多好啊!秋天收了,套上牛車,將麥子一袋子一袋子裝到牛車上,悠哉悠哉地拉到鎮(zhèn)上去賣。熟人見了就會說:“嘖嘖!德山叔身子骨還這么硬朗?。 蹦菚r候他將謙虛地說:“硬朗啥呀,還不是全靠這牛嘛!”牛也將更柔和地望著他,對他說:“咱倆都還行呢,都不是很老,還能做伴,還能一起種地,種好多年……”

現(xiàn)在是夏天。麥苗已經(jīng)沒膝高了,黑綠黑綠的,很茁壯。

河水漲了,有些渾濁,流淌的聲音似乎也不如往日的清亮。河邊的草叢里,有些野花已經(jīng)開了,黃的,紫的,星星般閃爍。

現(xiàn)在牛是清閑下來了。他用長長的韁繩把牛拴在河邊一棵老榆樹下吃草,蟬在樹上使勁地叫著。麥地里有許多雜草、灰條、曲曲菜、牛尾巴蒿子等,他一棵一棵地將它們拔下來,扔在地邊上。半塊地還沒拔完,就覺得有些累,腰背和胳膊都隱隱地酸疼,他就坐在地上歇息。河水淙淙地流著,他瞇起眼睛看著粼粼波光泛起在日光下,就涌起一種昏蒙的倦意。老啦?他想,真的老了。生命的血液流淌著,流淌向一個終極的歸宿。他也就常常關(guān)心起那一天來。真的,河水遠(yuǎn)遠(yuǎn)地來又遠(yuǎn)遠(yuǎn)地去,就這樣清清悠悠地流著,幾多歲月逝去而無聲息!同樣,它也能帶來許多未來的日子,但那些日子還能屬于他嗎?他想到有一天這個世界上將不再有他,想到了過去那些年輕而美麗的歲月。

那時候也是夏天?對,夏天,很熱的夏天。她穿了一件薄薄的襯衫,粉紅色,他記得,永遠(yuǎn)。他在河邊割羊草,她來了,遠(yuǎn)遠(yuǎn)地就沖他笑,神秘兮兮的樣子,然后就從背后拿出一雙鞋來,千層底兒,青條絨幫子,沿著白邊兒。那時候,河水也這么悠悠地流著。但是,這悠悠的河水,就把她卷走了嗎?怎么會呢?她去了,在他的記憶里永遠(yuǎn)年輕、美麗……

沒有月亮。深藍(lán)的夜空肆意散落著星群。潮濕的夜氣里,星群垂得很低,似乎在游動,卻熠熠地閃爍,閃爍在河邊,閃爍在小村里。于是在星光之下,在蒼灰的土屋里,勞作了一天的人們,都有了各自的故事和懷念。

一片蟲鳴。喇叭狀的葫蘆花在昏暗里朦朧著乳白的影子。碩大的葫蘆蜂飛來又飛去,在黑魆魆的屋檐下與葫蘆架之間亂撞。流星急驟地劃過,天地之間就有了一道轉(zhuǎn)瞬即逝的燦爛的光彩。

遠(yuǎn)處的物事,在黑夜里混沌沌的,像是浮著的黑云,一些樹林的高高丫杈刺進(jìn)夜空,黑黝黝地和藍(lán)墨般的天溶在一起。夜深啦,德山老漢想。那些見慣了的景物,那些牢牢長在他心里的東西,此刻都靜靜地沉入了一片黑暗。

牛卻不理會。這一切在它早已熟悉而遙遠(yuǎn)了?,F(xiàn)在它吃飽了草,臥在槽邊安靜地反芻。喉嚨里不時粗重地一響,一條乳白的粘液從它的嘴角垂下來了,悠悠地很長。它在咀嚼著芳草的鮮美,草香溢滿了臟腑。抑或是想起了當(dāng)年的雄健,才有了這深沉超脫的樣子!它的脖子上有一條陡起的很長的疤痕,那是早年與別的牛角斗時留下的紀(jì)念,這在它真是一個甜蜜的夢痕了。

閉著眼睛,很安詳。現(xiàn)在它不必再想什么,懷念是過去的事情了。但記憶總是依稀。就眼前這夏夜,這安靜的咀嚼,該是一個多么美妙的時辰!

槽邊的艾繩還燃著,暗紅色的火飄散起一種清淡的藥苦味來。也還有蚊子在嚶嚶地叫。這聲音它現(xiàn)在聽來不那么厭煩了,似乎很好聽,像一曲細(xì)細(xì)的歌,在歌唱生命,歌唱往昔美麗的事情。那時候,在每年的春天,它都為了躲避牛蜂而瘋狂地奔跑,或是用前蹄刨起土來,攪起漫天煙塵?,F(xiàn)在它真想見到牛蜂,聽見那沉重的“嗡嗡、嗡嗡”的聲音。奔跑著,塵土飛揚起來。那是一種生存的活力,是生命旺盛的宣泄和展示。但現(xiàn)在幾乎見不到牛蜂了,它的腿力也遠(yuǎn)不如當(dāng)年那么雄健。許多美好的東西都只能去記憶里尋找了。往事與懷念在這夏夜里交織起來,時光與生命便都有了一種讓人神往的永恒的魅力。

德山老漢坐在槽邊也很安靜,好半天都沒動一下,只有煙火一明一暗。他顯然很疲倦,但又不愿去睡,不愿離開他的牛。昏暗里,被磨得很光滑的那根拴牛的木樁,隱隱泛著幽暗的光亮。還有牛反芻的聲音,牛棚里淡淡的腥臊氣息,在他都有如夢幻中的溫柔。一綹花白的山羊胡子堆在胸前,臉上皺紋深刻,如他耕耘過的田地。

那地才一畝多點兒,他想,太少了,秋天再開出來一些吧。我還能干,牛也能干,它嚼草的聲音依然很有勁兒。還在河邊開,他又想,河邊土好,澆水也方便,再說,那有鳥聲有記憶的河邊,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他精神的寄托了。懷念與希望每年都滋生出來,和蕁麻和莠子草一樣茂盛。他想,那就是生命。

又一顆流星劃過,夜空里便極燦爛地閃出一條優(yōu)美的弧線?!坝忠粋€人沒了,”他說,“不知道在哪里?”地上一個人,天上就有一顆星。每個人都有一顆屬于自己的星星。當(dāng)那顆星星失去光亮的時候,人也就不再有了。他仰起頭,在夜空里尋找著,尋找著他的位置和象征。夜空里星光熠熠,哪里呢?他生命閃爍的見證。那顆在北斗七星邊上最活潑的星,他相信是她。她是去了另外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是什么樣子呢?但她的星卻留下來了,永不落下去,只要他活著。真的,他怕那顆星落下去,怕那顆星在夜空里劃過最后燦爛的一閃而永遠(yuǎn)消失。在他怕的時候那顆星星反而更親切、更明亮了。

淙淙的流水聲又響在耳畔,并且織出了瑰麗的夢境,河腥在夜色里溫馨地彌漫;水鳥拍著翅膀掠過莠子草掠過水面飛向河對岸的灌木叢;樹上的鳴蟬;飛舞的蜻蜓……山之巔天之際有浮云流動,還有歌聲渺茫如夢境:

“馬蘭開花一片藍(lán)

熟透的麥子顆粒粒圓……”

但是流水漸遠(yuǎn),夜更悠悠了。

唉,那往昔的事,往昔的日子,現(xiàn)在不知道被流水沖到哪里去了……

麥子黃了。那是一片如金的絢麗的色彩,涂抹在河邊,又似乎涂抹在蔚藍(lán)的天幕上,天空也跟著燃燒起來,熾熱、瘋狂。已進(jìn)入八月。八月真是一個美好而充滿欲望的季節(jié)。年輕了,他和他的牛。瞳孔里那片麥田翻滾的金波,是他們不屈不撓的生命的象征?,F(xiàn)在不必再去做那辛苦的勞作了,只等待收割了,等待盼望已久的夢的到來,等待酒的醇香。

幾只麻雀在麥地里飛竄。雖然他知道麻雀在麥地里是找蟲子吃,不是吃他的麥子,但他還是撿起一個土塊扔了過去,并揚起手臂大聲吆喝。他是在向這環(huán)境這世界證明他的存在,證明他是這片麥子的主人。

河邊有了他這塊麥子,河水也充滿了生命的活力,成熟的氣息在空氣里蕩漾。

灰藍(lán)的煙凝結(jié)在樹梢頭,夕暉里只淡淡的一抹。有炊煙飄起的地方就是村莊了。他想起了他的牛車,破舊的地方得修補一下,軸上還得上些油,將用得著它了。

然而,因為一場雨,德山老漢沒有能夠收成。

雨是從半夜開始下的。那之前,德山老漢給牛添了回夜草。添完夜草從牛圈里出來,他抬頭朝天上看了看。天上一片漆黑,一個星星也沒有。天陰了,要下雨嗎?他想,也該下場雨了。他回到屋里睡下,當(dāng)一片茂盛的莊稼進(jìn)入他夢鄉(xiāng)的時候,隆隆的雷聲也進(jìn)入了他的夢鄉(xiāng)。那雷聲隱隱約約的,很遠(yuǎn),后來近了一點兒,又近了一點兒,最后終于響在了他的屋頂上,間或有閃電的光亮利劍般從窗外刺進(jìn)來,隨后他就聽到雨點子砸在房皮上的聲音,由稀疏到密集。下吧,都一個月沒下雨了,人從梁上走過去,腳底下?lián)溥険溥甑刂蓖饋砻佰復(fù)?;河里的水也淺下去許多,只剩下一小股了,流得柔柔弱弱的很沒有精神;河邊上幾乎看不到綠色了,牛只能用干枯的茅草充饑,下場雨就好了。這樣想著,德山老漢就又睡著了。睡夢中,看到的還是那片莊稼。是麥子,是很大一片麥子,踮著腳伸著脖子使勁望都望不到盡頭。他站在地邊上,日頭歪在一旁。那麥子竟然還綠著,正揚花,他白布褂子的前襟上就粘了許多碎碎的花粉。每顆麥穗都一拃長,搖搖晃晃地從胸前擁擠到遠(yuǎn)方,他長長的影子壯烈地倒在上面,被涌動的麥浪不停地推搡著,心里就想,這麥子多好?。∷肷焓置幻?,胳膊一抬,便醒了,睜開眼,天已大亮。他朝窗戶外面望了望,雨還在唰唰地下著,院子里白花花的到處是積水。麥子!他想到了他的麥子??墒牵?dāng)他穿上膠筒拿上鐵锨匆匆趕到河邊時,看到的只是洶涌的大水,哪還有麥子?!河面被大水拓寬了十多米,他的麥子完全被淹沒了。大水打著大大小小的漩渦,泛著褐色的泡沫,翻滾著一起一伏的波浪,朝下游急速地奔流。原先佇立于河邊的那幾棵榆樹,現(xiàn)在已被浸泡在了大水中央,在波濤的沖擊下,傾斜著,搖晃著,似乎隨時都會被折斷或連根拔起……完了,麥子全完了,真應(yīng)了王禿子的話。他眼巴巴地望著,不知道該做什么。他想到了牛。但是牛能有什么辦法呢?面對這樣浩蕩恣意的大水,牛也做不了什么。他把手中的鐵锨朝水里杵了一下,鐵锨被沖得猛一蕩,他的身子也跟著晃了晃。

雨不知道啥時候停了。他摸了摸身上,早上被雨水淋濕的衣服已經(jīng)干了,顯然雨停了好一會兒了。

大水已經(jīng)退下去了,那塊辛辛苦苦開出的土地,連同即將收獲的麥子,轉(zhuǎn)眼工夫就被變成了沙灘,趕著牛車去鎮(zhèn)上的夢也隨之遙遠(yuǎn)無際?!岸嗪玫囊粔K地啊,就這么沒了?!彼卣f,顯得衰老和憔悴。

當(dāng)天上的云一點點一點點地散去,他就看到了那輪已經(jīng)朝西斜過去的日頭,還看到了沐浴在日光里的牛。他已記不起自己是什么時候?qū)⑴縼淼摹?/p>

牛的動作也似乎突然變得緩慢了許多,吃草,走路,都格外小心似的。而且眼睛渾濁了,似有許多淚在里邊,無論看什么,都充滿了柔情和懷戀,一幅悠悠遠(yuǎn)遠(yuǎn)的樣子?!皼]有地,往后的日子還有奔頭嗎?”他問牛,牛沒有回答。他又問了一遍,牛突然抬起頭來,望著一個地方,眼也不眨一下,癡癡地望了很久。

他走近牛,將牛的頭抱在懷里,好半天,就那么抱著,再什么也沒有對牛說,后來他就從牛角上解下韁繩,丟下牛自個兒朝前走了。

晚風(fēng)輕輕地拂過,河邊的茅草騷動起來,莖葉摩挲著,窸窸窣窣地?fù)u晃。就又聽到了那歌聲,響在天涯,又響在切近。當(dāng)河水將那歌聲流遠(yuǎn)的時候,一群麻雀飛來了,喳喳地吵一陣,又飛走了。

牛站在不遠(yuǎn)處,臉上掛著一道淚痕。

德山老漢一邊夢游似地在河邊走,一邊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空間,有無數(shù)蒼蠅一樣的東西在這個空間里越飛越密,越飛越密,最后竟密集成一大片漆黑……他就在這漆黑里飄忽著,掙扎著;他突然覺得自己變大了起來,變得很大很大,又好像自己虛化了,沒有了,他的思緒廣闊而散漫,一點也不能集中起來想什么了。

其實那時候德山老漢已經(jīng)用那根細(xì)長的牛韁繩將自己吊在了河邊一棵榆樹上。那是一棵老榆樹,一棵枯黑的且很老很老的老榆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