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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莊里

2021-03-20 13:33符純榮
延河(下半月) 2021年1期

符純榮

我承認,從小養(yǎng)育我的村莊,一直不間斷地發(fā)生著這樣那樣的事情。在以前,我寧愿記得它是快樂的:在春天捧出艷麗的花朵,在秋天交付豐碩的果實,在冬天敞開溫情的火塘;就算是火熱的夏天,因為山風(fēng)、溪水以及記憶的美好,給人的感覺也是涼爽怡人的。時不時還會有迎親的嗩吶、喜慶的鞭炮猶如云朵一樣飄過,人們喜笑顏開,全都那么健康、親和,為村莊里不斷發(fā)生的事件保持著歡樂而溫馨的成分。

我承認,樸實而幸福的村莊,一直也在發(fā)生著充滿憂傷的事情。比如人們紛紛背著行囊東奔西走,無奈地背離生養(yǎng)自己的土地;比如誰也逃脫不了的生老病死,包括遠離村莊的人最終義無反顧地原路返回,在這片土地上長眠、安息;比如搖搖欲墜的土墻或即將傾圮的木板屋,每到夜晚被慘白月光映照的佝僂身影;比如一幢幢光鮮樓房怎么也承載不下的巨大孤單……

在我一歲半的時候,奶奶去世。從某種角度來說,我是幸運的,因為,不諳世事的我躲過了一場悲情對我心靈的撞擊。

十一歲那年春天,最疼我的爺爺去了,讓我第一次體驗到失去親人那種鉆心徹骨的悲痛。爺爺對自小聰明乖巧的我很是寵愛,乃至人愈老脾性愈烈的他從不對我大聲呵斥一下,更容不得別人如此。我清晰記得,在鄉(xiāng)里小學(xué)讀書的日子,由于山路遙遠,加之有時會留下來打掃教室或罰寫作業(yè),放學(xué)總是很晚,爺爺便堅持讓母親把好吃的留著,等我回家一起吃。

爺爺六十八歲那年完全放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和改變獨居生活的。他先是到我家住了好幾年。后來,父親兄弟四人依照鄉(xiāng)下風(fēng)俗,都要輪流盡一份自己的孝道,年邁的爺爺便被接了去,計劃著每家住上三個月??墒牵谝粋€輪次還未轉(zhuǎn)完,在少不更事的幺爸家中,由于未能得到好的護理,爺爺經(jīng)常挨餓受凍,很快因病臥床不起。那是一個寒冷的春夜,幺爸幺嬸出門去了,將爺爺一個人丟在家里,連吃的也忘記準備,等到第二天早上回到家里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爺爺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聞知噩耗,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因為親人的離世而大哭了一場。那時候,我認定了如果父親、母親不同意讓爺爺吃“轉(zhuǎn)轉(zhuǎn)戶”,而是一直住在我們家中,爺爺就不會吃到這么多苦頭而過早離去,因此在內(nèi)心記恨父母以及叔伯嬸娘很多年。

隨后幾年,是同住一個小村的幾位舅爺、舅婆相繼去世。因為在外面讀書,回家的時間少了些,對于我來說,他們的離去似乎都顯得無聲無息,但留給我的記憶同樣是無比溫存。他們都有著慈祥的面孔、溫和的語言,給了我屬于長輩所特有的關(guān)愛。在我的成長經(jīng)歷中,他們每一個人都是必不可少的角色,充滿暖色調(diào)的生活細節(jié),精彩而生動。每逢年關(guān),我都會來到他們墳前,點上幾炷青香,虔誠地磕上三個響頭,用清脆的鞭炮聲釋放出存積于內(nèi)心深處的那聲問候、那份敬意。

思紅。軒娃。浪娃。當我寫下這三個名字,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三張鮮活的笑臉。

大我兩歲的思紅,身體胖墩墩的,臉龐紅腫,表情因滿身膿瘡而時常痛苦不堪。那時我們都住在溝那邊大院子,每當我和他的兩個弟弟在院里高興地玩耍時,他并不會跑過來,而是一直坐在屋門前的木板凳上,望著我們憨憨地笑。整個夏天,他那貧窮而破落的家中都充彌著酒精、紅藥水、消毒水、硫磺等藥物強烈刺鼻的味道。我最后見到思紅的那天上午,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剛剛給他換了藥,他側(cè)身蜷縮著躺在木床上,臀部、腰部、肚皮、前胸、后背、額頭等部位都長有膿瘡,全都紅腫著,汩汩血水將紗布浸得透濕。盡管如此,他并沒有哭泣,實在忍不住了,才盡力壓抑著發(fā)出一陣呻吟。那年我四歲,根本不懂得他正在經(jīng)歷的煎熬與痛苦,也不去理會大人們從密密匝匝的悲傷中騰出來的一聲驅(qū)趕,只顧著與伙伴們在土墻屋里跑上跑下。經(jīng)過思紅身邊時,我們也會好奇地停下來看一眼,這時候,他就會忍住呻吟,向我們艱難地擠出一絲微笑。第二天一早,母親語調(diào)低沉地說,思紅昨晚死了,是他的聾子媽用一床爛席子裹著背到塆前自留地里,他爸爸親手埋下的,好造孽喲……母親還未說完,淚水便不由自主地淌了下來。但她堅決不讓我們?nèi)ニ技t的墳地看。其實,我是并不害怕思紅的,因為他從來對我很好,就連他最后留下來的那道微笑,雖然看起來有點破損,卻也真的像一束滿懷溫度的光,駐留在我內(nèi)心很多年,逐漸化作情感中最為柔軟的部分。

軒娃、浪娃和我同齡,是形影不離的玩伴。軒娃高我半頭,性情最為溫和,臉上一直掛著清澈的笑容,凡事總讓著我們。浪娃則性情桀驁,喜歡惹是生非,而且鬼點子特別多。我們仨一起玩耍時,總的來說是和平而快樂的,生性頑劣的我偶爾會與浪娃發(fā)生矛盾,雖然一言不合就有可能拌嘴、干架,但最終誰也離不開誰,過不了多久便又和好如初。我讀一年級那年初夏,突然就聽村里人說軒娃死了,好像是因為病毒性感冒和急性肺炎。讀三年級那年秋天,因病休學(xué)半年的浪娃也死了,是被一場腦膜炎給害的。

得知浪娃死訊,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母親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在地里躬身勞作,而是坐在屋門前的院壩里,久久地悶聲不語。陽光斜斜地從西邊穿過竹林照射過來,零零碎碎的光斑把母親的身影映照得那么單薄。母親應(yīng)該已經(jīng)坐了好一陣子,看見我放學(xué)歸來,招了招手,把我喊了過去,然后定定地看著我,語氣凝重地告訴了這個消息。

結(jié)果表明:組成采用特殊組分單獨定量與只按碳數(shù)歸類數(shù)據(jù)處理方式獲得的組成結(jié)果,對烴露點預(yù)測值有較大影響。中特殊組分單獨定量分析時,計算的烴露點比只按碳數(shù)歸類時計算的烴露點低,最大偏低值達到6℃左右;而采用特殊組分單獨定量時,計算預(yù)測值與實際測試值更為接近,兩者平均絕對偏差在3.0℃以內(nèi),基本能夠滿足生產(chǎn)上對預(yù)測烴露點準確度的要求。

母親知道我們仨感情好,他倆經(jīng)常來我家玩,母親也給予了相同的關(guān)愛。那些年我也是體弱多病,因為得了腎病綜合癥,母親背著我到處求醫(yī)問藥,跑了不少路,費了不少錢,受了不少苦,好不容易才把我從鬼門關(guān)前拉了回來。因此,對于別人失去孩子那種剜心割肺的疼痛,母親完全能夠感同身受。

我三十歲那年,是一個尤其令人悲傷的年頭。春天,正值壯年的兵表叔在深圳打工遭遇車禍去世,猶如冥冥中注定似的,保持著這些年來村莊里的生命在春天消亡的頻率。剛剛進入夏天,身患絕癥的母親實在不堪病痛折磨,在一個微雨紛飛的傍晚走向死亡才能抵達的遠方。

我真的無法回想,那些日子,我們是怎么熬過來的,一方面被巨大的悲傷砸得直不起身來,一方面還得強撐著去忙這忙那。隨后到了初秋,田里的稻谷沉甸甸地,等待著收割。這是難得一遇的好年景,而貧窮一生、患病多年的大嬸娘卻最終沒能捱過季節(jié)的考驗,帶著對家人和農(nóng)事無盡的牽掛,極其不甘心地撒手人寰。

與我的母親一樣,大嬸娘也是一位簡樸而勤勞的農(nóng)村女人,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奔走在一畝三分地上面,起早貪黑,任勞任怨。在極度艱苦的年月,看似弱不禁風(fēng)的她先后生育了九個子女,不幸夭折兩個,最后艱難地拉扯大七個,由于家境貧寒、命運不濟,全都奔波在打工的異鄉(xiāng)。為減輕子女負擔,大嬸娘老來也不閑著,常年累月地拖著一副病弱的身體照樣忙著春種秋收,直到實在拖不動了,才不甘心地躺下來??墒牵@一躺下,就永遠也起不來了。

參加大嬸娘的葬禮時,我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揮之不去的往事,并努力忍住眼淚,不讓它們掉落下來。當我聽見二嬸娘在一旁哽咽地說:“走吧,走吧,一個二個都走了,后面就該輪到我了……”我的眼淚猛然洶涌而出。是啊,二嬸娘悲傷的數(shù)落,包含著多少的世事滄桑和人間真情,妯娌之間情同姐妹,盡管時有磕磕絆絆,但這才是真實的人生,而血脈親情是永恒不變的。

在罐子坪,尹、符兩家屬于世代姻親。我的奶奶姓尹,到了我這一輩,我的大哥與尹家表姐打小青梅竹馬,成年后又順利續(xù)上姻緣。關(guān)于尹家親人多舛的命運,短短幾年畫出的那條軌跡,曲折而又清晰,在令人唏噓不已的同時,也讓人對尹家院子的風(fēng)水產(chǎn)生了懷疑。

其中,尤以尹家兩位表叔的死亡來得最為突然,實在令人猝不及防。我中專剛剛畢業(yè)那年,尹家二表叔——也就是我大哥的岳父,去鄰村親戚家吃喜酒,由于山高路遠,便留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有人喊他起床吃飯,卻遲遲不見回應(yīng),推門一看,他已沒了氣息。二表叔年輕時在大巴山中的萬源縣一個鋼鐵廠工作多年,也曾下過井挖過煤,后來費盡周折好不容易才調(diào)回家鄉(xiāng)糧站工作。經(jīng)過相關(guān)人員現(xiàn)場勘驗,他的死排除了各種外部因素,最終認定還是自己身體出了問題,或許與他當過煤礦工人得過矽肺病有關(guān)吧。

2007年初秋,一場暴雨過后,尹家大表叔用去大半天時間,頂著烈日,悉心整理田間倒伏的稻子。下午四點左右,當他吃過午飯靠在躺椅上休息,卻毫無征兆地就此一睡不醒。與二表叔一樣,大表叔的死亡同樣來得太過突然,同樣令人難以接受。

曾經(jīng)給了我的童年無盡歡樂、無數(shù)美好回憶的尹家大表叔,是村里的殺豬匠,也擔任過多年的生產(chǎn)隊長,為人爽快、耿直,熱心于為村里人忙這忙那,只要有他在,人們遇見啥事心里都倍感踏實。在我的懵懂幼年,他還是一名趕牛車跑運輸?shù)摹八緳C”,常年累月為本地供銷社和糧站運送貨物到山鄉(xiāng)各個站點。記得有那么一兩次,在鎮(zhèn)上供銷社工作的父親把我托付給他,同時也給了一袋熱騰騰的肉包子讓我們在路上吃。一路上,牛車行進十分緩慢,從鎮(zhèn)上到家里的六公里路程,要走好幾個小時。大表叔特意用棉絮和大衣做了一個十分舒適的“窩”,讓我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牛車上。于是,在泥結(jié)碎石公路上行進的輕微搖晃中,一股肉包子的香味混雜著濃濃的汗味與煙草味,讓我很快進入溫暖的夢鄉(xiāng)。睡上幾覺醒來,母親打著接我的火把跨過平灘河,在公路邊已等候多時。

隨著時代變遷,大表叔趕牛車的經(jīng)歷一去不返,但只要他還健在,那些畫面就是鮮活的??伤瓦@樣無聲無息地去了,帶走了屬于他自己的“傳奇”,也無情帶走了我的童年記憶最為美好的那一個部分。

四年前的初夏,安表哥——也就是尹家大表叔的長子——因尿毒癥去世,我回村去送他。

安表哥大我八歲。在村里,他是年輕一代之中唯一的木匠。他的手藝其實稱不上好。如此界定,主要源于我的大嫂、他的親堂妹對他念叨多年的不滿。那年,安表哥剛剛出師不久,正好碰上我大哥與翠表姐訂下親事,他便自告奮勇承攬下打制嫁妝的“光榮任務(wù)”。翠表姐如期出嫁時,豐盛的嫁妝裝滿二十多架“抬貨”。彎彎田疇間,兩人一架“抬貨”組成的迎親隊伍,浩浩蕩蕩,綿延不絕,讓村里人津津樂道、羨慕不已。可是,沒過多久,安表哥打制的嫁妝就出現(xiàn)了許多問題,比如衣柜走形豁口、木桌木凳接口錯位、油漆終年黏滑,等等。安表哥雖多次上門維修,終因技術(shù)不過關(guān)而未能根本解決。這讓已經(jīng)成為我大嫂的翠表姐倍感顏面無光,由此對他耿耿于懷許多年。

雖然“出師不順”,但由于掌握一門手藝,安表哥還是多了一條門路。最初幾年,他走村串戶做木工活,技藝提升很快,后來前往廣東打工,憑借一技之長,順利扎穩(wěn)腳跟。沒想到,當日子本該越過越好的時候,他卻遭受“尿毒癥”長達數(shù)年的折磨,終因并發(fā)癥爆發(fā)而倒下。這突如其來的病癥,是否與他多年從事木工或油漆工作有所關(guān)聯(lián)呢?

得知安表哥去世的消息,我專程回村為他送行。在老屋里,我又住了兩晚。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和親切:斑駁的土墻房,輕微受潮的木床,染上銹跡的鐮刀,散發(fā)霉味的草帽,乃至塵埃遮蔽的鍋碗瓢盆等等物件,都還真實地存在著??墒?,因為母親的離去,殘留在它們身上的體溫已逐一散去,這些物是人非的畫面,給我們留下的只有無盡的感傷。院壩邊上,母親當年栽種的幾棵棗樹、柑橘樹倒是長高了一些,卻因為無人看守,本就細小脆弱的枝丫變得毫無生氣??瓷先?,它們就像一個個罹患重病的人,那情緒低落、形銷骨立的樣子,實在令人痛心。墻的拐角處,一條走了多年的泥土路還在努力發(fā)揮作用,記憶中不曾褪色的腳步聲,仍然往來不絕。多少熟悉的背影,多少親切的話語,仿佛被這樣的一條路持續(xù)運送著,時而隱伏,時而閃現(xiàn),最終消失在我們目不能及的遙遠的地方。

曾經(jīng)溫馨而生動的村莊,因為人們各種方式的逝去、遠離和背棄,顯得日漸零落、孤寂,就像時光書頁中日漸泛黃的某些段落,似乎終究會被完全塵封。但時光之水從未停止流動,總會有一些鮮活而生動的記憶片段存留在那里,總會有更多新生事物一茬接一茬地冒出頭來。沒有誰能夠阻止村莊里的故事還在依次發(fā)生,無論喜悅還是辛酸、憂傷還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