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藝林

那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在一所農(nóng)村中學發(fā)生的事情。

那時，學校有一個“著名”的三（5）班。這個班成績奇差不說，甚至還混雜了一些有心理、精神障礙的學生——全校沒人敢接手。也許是看我年輕氣盛，有可能駕馭得了這輛裝滿“危險品”的車，學校讓我接手了。

第一次走進教室，只見男生中有的蓄著時髦長發(fā)，有的穿著花格襯衫，走路時打著唿哨，一副流里流氣的樣子;女生倒還老實，但考試成績不忍卒睹。

不出一個星期，“金牌外語老師”就被氣得哭趴在辦公桌上，不愿再進那間教室了。“模范數(shù)學老師”有一天甚至一瘸一拐、氣呼呼地回到辦公室，原來是因?qū)W生太鬧騰，他氣得踢講臺把自己的腳給踢拐了。

我苦思冥想，尋思著“鎮(zhèn)壓叛亂”的妙計。不久之后的一堂體育課，讓我看到了解決問題的機會。

那天，我見幾個男生旁邊有個碩大的水泥澆鑄的杠鈴，就指了指說，何人能舉？沒想到，這幫平時“挺有本事”的小子們直往后躲。我跨步上前，兩膀一使勁，“嗨”地一聲，沉重的杠鈴就應聲而起。這時，我偷目觀瞧，見幾個搗蛋鬼眼里居然第一次顯示了對我的敬畏。我一下明白了——這幫家伙不“崇文”，只“尚武”。于是我又乘興練了一趟鷹爪拳，再跟力氣最大的學生掰了幾把手腕，每次都迅速地將其擊敗。那一刻，我真有一種表演魯提轄倒拔垂楊柳的感覺。

后來，菁菁校園里出現(xiàn)了這樣一些場景：一名文質(zhì)彬彬的老師，帶著一群桀驁不馴的學生，拿下了校運會的一個個冠軍;一班看上去“好吃懶做”的農(nóng)村小伙，居然把學校最臟亂的地方整飭得整潔清爽;一幫半大的孩子，靠集體的聲勢硬是嚇退了前來騷擾女生的社會青年……更讓人高興的是，班上的任課老師居然也能拿到班級考試進步獎金了。

當然，并不是每一個學生都“服貼”我。有個叫“小沈洋”的，頭就“很硬”，我說什么他都總是冷冷地看著，有時還愛搭不理的。只是迫于教師的威信，他還不敢直接跟我翻臉罷了。

一天，“金牌外語老師”告訴我，“小沈洋”不做作業(yè);“榜樣數(shù)學老師”也告訴我，“小沈洋”不交作業(yè)。于是，在一個寒冷的下午，放學之后，我讓他留在教室，做完作業(yè)才能回家。

過程可想而知，任我磨破嘴皮，他就是不做。就這樣，兩個人干坐著，我感到了作為教師無能為力之后的那種無奈。

窗外，暮色漸濃，透過茂密的大雪松樹葉，可看見星光開始微閃。寒氣透著門縫、窗玻璃一點點滲透進教室，空氣也在冷氣里沉淀，沉淀到死寂?！靶∩蜓蟆标裰^坐在課桌旁，長發(fā)擋住了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瘦削的臉上毫無血色，昏暗的燈光把他照成了一把鋼銼。

我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

“為什么不做作業(yè)？”

“沒有本子！”

“啪”地一聲，我扔了一本空白本在他面前。

“我不會做！”

“不會做的空在那里，明天老師教你?！蔽矣檬持高抵烂?，叩一下說一個字。

“我家沒有桌子！”

“小沈洋”說完這句話，撕碎了我給他的本子，騰地站起來就往外就沖。我怒不可遏，一個虎躍撲過去，死死地抱住了他。

我以為他會不顧一切地奪門而出，所以憤怒地想強行把他留下來，沒想到他的反應讓我一時有些錯愕——狂暴不羈的“小沈洋”在我的懷里一點沒有掙扎，我所抱著的根本就不是叛逆的鋼銼，而像是一團柔軟的棉花。后來，他居然輕聲啜泣起來。

本來還想著如果他反抗就加大力氣的我，一下子愣住了，繼而暗笑他終于“黔驢技窮”了。后來，我一直在同事面前為這一場“馴服記”而津津樂道，直到20年后，我對此卻產(chǎn)生了懷疑。

20年后當我再次見到“小沈洋”時，他已從事當?shù)貍鹘y(tǒng)的冷作行業(yè)，成了一名老師傅，長了胡子，變得壯了黑了。在他微笑著遞煙給我時，我感覺到他的動作居然還有點上學時的青澀。

“以前你說家里沒桌子做作業(yè)是真的還是在狡辯？”對當年的場景記憶猶新的我，故意調(diào)侃他。

“老師我跟您這樣說過嗎？”他好像不記得了，接著又像在回答我：“唉，就我和我爸兩個人過，那時候沒人管我，太調(diào)皮……”

我心里猛然像是翻了個個兒。藍色的煙霧中，我的記憶再次回到了20年前緊抱著他的現(xiàn)場，再次聽到了一個桀驁不馴的男孩在我懷里的哭泣：他是真的迫于我的“武功”而無可奈何地哭嗎？那天晚上真的非常冷，照他說的家庭環(huán)境，那是有多久沒有人這么靠近他，抱過他？

一個為了達到控制目的的動作，孩子竟理解成了愛的表達么？

我木木地點燃了“小沈洋”臨走時敬我的香煙，縹緲的煙霧中，他的背影似乎變成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這個在我28歲時再明白不過的“擁抱”，在我48歲的時候卻成了一個謎。我想起那些過往中自以為聰明的教育“妙計”，究竟有多少是切中孩子們的心靈，真正打開了他們的心鎖，從而讓他們改變了自己的呢？我想，作為孩子心靈的導師，教師只有對學生多加了解，多一些觸及心靈的互動，才能讓更多的“小沈洋”從昏暗的內(nèi)心世界里走出來，走上光明的成長之路。

（作者單位：南通市海門區(qū)中小學教師研修中心? 江蘇南通? 226100）

責任編輯? ?余志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