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佳
《太陽與海洋(碼頭)》的表演場所在海軍碼頭內的威尼斯圣殤教堂,毗鄰軍械庫展覽場館,是第58屆威尼斯雙年展中表演性極強的作品。三位藝術家將展覽現場變成了一個劇場式的人造沙灘,演員在沙灘上休閑度假,觀眾則站在高處,越過欄桿觀看這場末日的寓言。
在一大片人造沙灘上,男女老少身著泳衣優(yōu)哉游哉,在人造光的照耀下盡情享受著海邊日光?。簧碁┥仙⒉贾孱伭奶鹤?,人們隨意地躺在上面,白發(fā)老人在玩填字游戲,年輕女子百無聊賴地玩著手機,兩個孩子在游泳圈旁邊嬉鬧,一個男人閑適地遛狗……然而休閑愜意還沒有維持多久,躺著曬太陽的“海濱游客”便開始歌唱自己的故事,不同人的生活、焦慮、沉思與恐懼也隨之被吟唱出來:他們擔心防曬霜涂不均勻,度假時憂心忡忡著假后的工作如何處理,也埋怨帶寵物出行的游客不清理糞便……但最終,在這些日常而又瑣碎的問題之后,共同指向了環(huán)境與氣候問題。這些躺在沙灘上的人們,一邊悠閑地曬著太陽,一邊口若懸河地大談特談對氣候變化的擔憂,比如海平面升高、圣誕節(jié)反常地沒有下雪……直到最后,這場表演就像女人在沙灘上賣力涂抹卻依然化掉的防曬霜一樣,自然落幕。
“我們在人類和地球的脆弱性之間劃了一條界線?!边@是藝術家的自白,也是展覽的指向。人造沙灘上那些或仰或臥的真實肉體,給人一種撲面而來又真假交雜的錯亂感。在這場表演里,太陽是假的,沙灘是假的,但人們仿佛真的置身于海濱一天,在這一天里無所作為,雖口口聲聲地說擔心世界走向滅亡,但又無動于衷地曬著日光浴……
而隔著欄桿觀望海灘幻象的我們,在面對氣候與生態(tài)問題時,又何嘗不是跟這些表演者一樣,看似關心,實則綏靖。如果我們真的關心岌岌可危的氣候與生態(tài),又怎么會愜意地躺在沙灘上曬太陽,抑或氣定神閑地看表演?
所以,這才是生態(tài)對人類最真實又最漫不經心的擊潰:它讓你在富有的、虛假的人造沙灘上留下一地雞毛,并且在你的無所事事中贈予你難以彌補的傷害?;蛟S,地球的最后一天就像海灘上的嬉戲一樣平常;世界真正的結束方式并不是一聲震天撼地的巨響,而是人類對世界高高掛起的關心,是人性中不以為意卻十分致命的漠視、閑散與懶惰。
從《太陽與海洋(碼頭)》的展覽中不難看出,有閑舒適的海濱假日表象之下,是巨大的生態(tài)危機。人類貌似掌控全局,貌似無所不知,但實際上早已被卷入一場不可逆的生態(tài)洪流之中。看似是我們在控制生態(tài),但實際上,我們才是被生態(tài)操控的對象。
生態(tài)危機絕不僅僅是環(huán)境單方面帶給我們的問題。從本質上來說,氣候也是一種政治,它誕生于現代制度與自然的碰撞,并且重新構建了決定人類命運的全球棋盤,其背后的支撐便是“氣候政權”。如今的蓋亞(古希臘神話中的眾神之母,或曰大地之母)已經不是洛夫洛克所說的“由所有生物和它們的環(huán)境所組成的動態(tài)系統(tǒng),能夠調節(jié)地球自身的氣候和化學狀態(tài)”,蓋亞已不再是過去陳舊的概念框架中一個單一的有機體,不再是一個巨大的恒溫器,也不再是神話里宣揚的大地女神。
法國哲學家布魯諾·拉圖爾認為,“蓋亞,是最世俗地球形象的政治理論探索,因為她是能夠以一種新方式動員科學、政治和神學的唯一實體”。這便是在告訴我們,人類與地球生態(tài)的關系異常密切,科學、政治、事實、價值早已不可分割,當下的自然就是蓋亞,它是不可征服的。
正因如此,人類需要在蓋亞面前重新繪制自己賴以生存的領土地圖,這一過程中,氣候政權便成為一種全新的、隱性的牽制。在人類世背景下,所有受到蓋亞影響的人類與非人類需要聚集到一起,被重新打散、重新組合,來共同面對這個多元的世界。就像拉圖爾所說的,“人類世這個詞宣布了蓋亞和人類之間有一個莫比烏斯環(huán):你永遠分不清正面和反面,不管你是在內部還是外部,是人類或非人類”。
那么,何為人類世?對此,法國哲學家貝納爾·斯蒂格勒、米歇爾·舍赫等都曾給出關于人類世的不同時間節(jié)點,但無一例外,他們都認為人類世與工業(yè)革命息息相關,這與2000年荷蘭化學家保羅·克魯岑和美國生物學家尤金·斯托莫所提出的觀點不謀而合。所謂人類世,是指人類成為地質形成的主要力量,成為影響地球生態(tài)以及自身生存的決定性因素。人類活動造成的生態(tài)風險層出不窮,這其中便以氣候變化為首要問題,而氣候災難足以危害人類和地球上其他所有生命一起產生的文明。由此可見,在人類世背景下,在氣候政權的隱性牽制下,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