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宏博
我家有一塊田地,與大路為鄰。每年夏天,播種了玉米,路邊的那一行常因過往行人的踩踏,總是出苗最晚,好不容易長上來幾片弱弱的葉子,又被貪嘴的牛羊吃得稀里嘩啦,僥幸存活下來的,到了秋天結出的玉米棒子只有雞蛋那么大,偶爾有幾株身強體壯的,結出大棒子,還未成熟就被行人順手牽羊掰去煮著吃了,只留下光禿禿的玉米稈杵在地邊。
有人建議父親少種一行玉米,也省得白費勞力,父親搖搖頭說,哪能讓這么肥的田白白荒廢?有人讓父親在地邊筑一道籬笆,父親微微一笑說,幾十米長的籬笆墻,防了行人,也礙了自家,不值當。甚至還有人說,那就在地邊每隔一段挖一個深坑或放置一塊大石。父親反詰道,那哪成?萬一摔倒了行人,罪過可就大了。
有一年,正是玉米施肥的時節(jié),化肥供應卻異常緊張。看著滿地面黃肌瘦的玉米苗子嗷嗷待哺,父親決定掏高價從別人手里倒買幾袋化肥。施肥時,我對父親說,化肥這么金貴,干脆不要給路邊的這一行玉米施肥了,簡直就是浪費!父親一邊扶起一株被行人踩倒的玉米給根部培土,一邊對我說,讓地里頭的玉米吃著肥料,這一行玉米眼巴巴地望著,這公平合理嗎?他不僅沒有采納我的建議,還固執(zhí)地讓我給路邊的這行玉米多加些肥料。我很是不解,在心里暗笑他的迂,他這不是給瞎子點燈嗎?
隨后,父親經常帶著鋤頭去這塊田地,一發(fā)現有被行人踩踏過的地方,就用鋤頭松土,一見著被踩到的玉米苗,就扶起來在根部培土,那些扶也扶不起、站也站不直的,他就用草莖擰成繩,將它綁縛在別的玉米苗上,也讓它抬頭挺胸地成長。我明白,父親是想用他手中的鋤頭和他的玉米一起守護這一方田地,守護這一年的收成。
待到秋天,玉米成熟了。地里頭的玉米一個個捧著沉甸甸的大棒子,爭相炫耀自己的成果。唯獨路邊的這一行玉米,還和往年一樣,被糟蹋得幾乎顆粒無收。看著眼前的一幕,我抱怨父親當初不該不聽取我的建議。
父親叼著煙袋,悠悠地吸著煙,微笑著對我說,你看,路邊的這一行玉米,雖然沒有了玉米棒子,但玉米稈比往年都要粗壯,都要端直,根部的土地也比往年都要松軟。
我辯駁道,我們要的是珍貴的糧食,而不是當柴草燒的玉米秸稈。
父親緩緩地說,你只看到一行玉米,沒有看見滿地的豐收。要知道,不是每一株玉米都能生長在田地中央,不要苛求每一株玉米都能結個大棒子。地邊的這一行玉米,能夠從路人的腳掌下和牛羊的唇齒中存活下來,已屬難得,更何況今年又長得這么壯實。它們用身軀守護著田地,保護了第二行、第三行的玉米不受損失,這就是它們對豐收的貢獻。
我恍然大悟,再次細細地打量地邊的這一行玉米。它們有的葉子已被牛羊啃食盡了,只剩下光禿禿的稈子;有的被攔腰折斷,只有兩尺來高的半茬;有的被掰走了棒子,撕裂的外衣似在秋風中哭訴;還有的兩兩互相扶持支撐,殘損的軀干被父親用草莖綁縛在一起。但是,它們的根系都很發(fā)達,露出地面的霸王根環(huán)繞著主根,深深地扎進泥土里,毫不妥協(xié)地守護著田地。
三十多年過去了,我經歷了很多事,接觸過很多人,也常常遇到“生長在地邊的玉米”,便想起父親當年田間地頭的教誨,對他們不鄙視,不放棄,不苛求,盡己之力施以援手,讓他們也把根深深地扎進土地。
(編輯? 雪彤/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