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莊,土炕是最為尋常的。土炕上鋪炕席,要是炕席變得面目皆非,好幾處補丁,甚至是補丁摞補丁,這個時候,再節(jié)儉的人家也會想著換新炕席了??幌谝欢ǖ某潭壬洗碇粋€家庭的顏面。
每當(dāng)這時,母親就從大集上買一領(lǐng)新炕席,喜滋滋地帶回家,老炕的臉面上又有了喜慶的顏色。
然而,老炕也有老的一天,日日的煙熏火燎,阻了煙道,煙灰塞滿炕墼,老炕受不了這重負,臉上長出了縱橫交錯的皺紋,開始犯煙。濃濃的黑煙從老炕的皺紋里冒出來,辣眼睛嗆鼻子,這是老炕傳遞著要盤新炕的信號了。老炕的皺紋深了,脊背也駝了,在老炕中間有一塊凹陷處,那是好動的小孩子在老炕上蹦跶出來的杰作,老炕忍著,可終是年老體衰,“咔嚓”一下便“骨折”了。父親只好用和好的新泥修補一下,暫且湊合??墒?,這只是權(quán)宜之計,老炕再也回不到年輕時的風(fēng)華正茂了。
來年,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父親掃好了場地,開始脫墼。
上好的黃泥、清澈的井水都是必不可缺的原材料。父親把泥土圍成一個圓圈,中間形成一個凹槽,在里面灌水。父親脫去鞋襪,挽起褲腳,開始泡水,還不時地把一些麥糠揉加進去,泥水終究是柔軟的,還得長出骨骼,才能支起炕墼的柔韌和堅固。
這個過程,貪玩的我們一直躍躍欲試??粗嗨畯哪_趾縫里冒出來,“噗”出一朵朵混濁的大水花,笑聲就鉆進了泥水里,這份熱情不啻一份親情,脫出的炕墼從入世開始就被揉進了感情,想不一家親都難。
等到泥巴和麥糠攪和均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處融洽,磨合愉快之后,父親就開始脫墼了。
脫墼的模具是一個長方形木板,四塊扁木板,兩長兩短的,叫墼掛子。父親把墼掛子平放在地上,女人拿鐵锨鏟泥進入墼掛子,父親兩只手抹著泥土,把墼掛子填平,再蘸水把表面抹平,然后力道均勻、快速穩(wěn)當(dāng)?shù)爻槌鲔話熳?,一塊長方形墼塊就成型了。墼掛子上愛沾濕泥,父親在旁邊的水盆里把墼掛子過水,沖洗干凈,才開始脫下一個墼。墼與墼之間的距離差不多,就像一列列方陣,威風(fēng)凜凜地佇立著。
脫完墼,父親就開始關(guān)注天氣的變化,盡管在脫墼之前已經(jīng)看過無數(shù)次天氣預(yù)報,但不是還有一句話嗎?天有不測風(fēng)云。要是天色變臉,就得拿塑料布蓋上墼坯,最糟糕的是遇到雨天,把辛苦脫好的墼淋成了一團糨糊,幾天的工夫就白費了。
晾曬幾天,墼坯硬朗了,還得給它們翻個身,墼坯齊刷刷地站起來,溜溜小風(fēng),把身子干透。
等到晾曬透了,得拿砍刀給墼坯修修型,整整容,總有一些墼坯拖泥帶水地粘上多出來的一溜不規(guī)則的泥兒,等細致地給墼坯塑完身,一方方出挑的墼坯就可以進入家門盤炕了。自此,老炕歷經(jīng)風(fēng)霜,退出了歷史舞臺。
老炕也很有“蠟炬成灰淚始干”的品質(zhì),那些黑乎乎的老墼坯雖說掛著黑油漬,還有黑煙灰,但千萬別小看這些不起眼的“掛件”,它們可是上好的肥料。然而,這肥料太足,莊稼嫌太膩,不但吸收不了,還有可能因營養(yǎng)過剩而被毀,這就需要給這些黑家伙稀釋一下了。澆上水,淋透了,漚起來,上好的肥料就靜靜地等待出征的日子了。
盤炕是一個技術(shù)活,有專門的盤炕師傅,墼塊的擺放都有一定的規(guī)則。所以,盤炕師傅要吃一頓豐盛的飯菜,吃得心滿意足,干的活計才漂亮。
家鄉(xiāng)曾經(jīng)流傳過一個笑話,有一家人得罪了盤炕師傅,盤出來的炕看似平平整整的,可是一燒炕,炕洞里犯煙,家里濃煙滾滾,火還不愛著,煙囪里不冒煙,煙都捂在家里。這家父親是一個明白人,立馬另擺酒席向盤炕師傅賠罪。盤炕師傅又倒騰了幾下,煙囪里冒煙順了,家里也不冒煙了。
一盤炕就是一盤溫暖。人們吃飯在炕上,養(yǎng)育娃娃也在炕上,老人有個腰腿疼的毛病,燒了炕,熱乎乎地一躺,去了寒氣,腰身輕快多了。
一盤炕就是一盤火熱的生活。人們在風(fēng)風(fēng)雨雨里走過,回到家里,在土炕上盤腿一坐,再陰郁的心情都在暖和和的炕上重塑晴朗。
宮佳: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發(fā)表于多家報刊。
編輯 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