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詞
沉悶的天空傳來幾聲低啞的轟隆聲后,一道閃電在窗前爆裂,接著一個炸雷滾過,暴雨如瀉。雨下得白浪滔天,滾燙的地面將雨氣化成煙霧,升騰彌漫。我對著窗外發(fā)呆。對面一樓的院子里的紫薇花,被水汽模糊成一幅印象派畫作,朦朧的紫色與綠色。接著又一道金鉤閃,雷聲如排爆。這雷像是來尋仇的。
電話在茶幾上響了起來。這個時候還打電話,信邪,不知道在雷電天氣里講電話有生命危險嗎?看了看,是一串數字,顯示屬地是武漢。手機剪卡后,緊要的號碼我都存了,沒存的都是無甚打緊的人。不理。許是推銷的或是打錯了的。熄了之后又響。很有點頑固。都在武漢,同一片雷雨天,還打電話,即便是打錯了,估計也是遇到了要命的事,我想。還是接了。
喂,是顏妮嗎?
聲音頗熟悉,應是打過很長交道的人,但一時間又想不起在哪打過交道。
是,你是……?
我是鄭嵐。
鄭嵐?我正疑惑,她立刻又說道,《愛他她》雜志。
哦,哦。我恍然大悟,鄭主任好。
什么主任,雜志都沒有了。她有些汗顏。也是,畢竟那是個什么雜志,我們心里都清楚。她說,我剛跟我老公吵了一架,他現在拿著刀,瘋了一樣要殺人。我孩子已經嚇哭了,被我媽拉進房里,鎖了門,現在他們都不敢出來。我媽還被他推了一掌,跌在地上。她的聲音一直帶著顫音,似極力忍著委屈,但講著講著,繃不住了,哭了出來。
這是家庭暴力,她應該打給110才對。我很是不解,她為何給我打電話,我們都五六年沒見了。之前我們也沒啥深厚的交情,職場中,誰會對誰巴心巴肝呢,都在一個鍋里攪勺,同分一杯羹,雖無明爭卻略有暗斗,各人盯著各人的碗,工作中不可能互通有無,工作之余更不可能親密無間。況且人家是編輯部主任,大小是個領導,我向來不愿跟領導私下套近乎。
天空再次傳來“轟隆”聲,這是醞釀大雷的前奏。我有點發(fā)怵,怕遭雷電襲擊。若是死了,這事捅到網上,不會有人憐惜我,只會被人罵腦殘,打雷還打手機,一點常識都不懂。我常想,那些犯低級錯誤的人有時候可能也是為了完成一件高級的事情吧。
雷炸了。她的哭聲被雷聲淹沒。我沒有掛斷電話。不忍。人家面對丈夫的薄刀,連110都不打,打給我,她如此倚重我,把我當成了她的一根抱柱,我也要有所擔當。
謝天謝地,我們沒有被雷打死。她止住了哭聲,邊抽泣邊說,顏妮,你能現在來我家嗎?我知道我提這個要求很過分,打雷又下雨的。但你要是不來,我就要死了。你來給我作證,證明我的清白。
清白?我能證明你什么清白?我跟這窗外的雨氣一樣,越發(fā)云里霧里了。
他總懷疑我之前在雜志社上班的時候,跟程伯勇上過床睡過覺。懷疑了幾年,也吵過幾次,這次發(fā)神經,我怎么解釋都不聽,不信,他說除非我有強有力的證據,能證明我的清白,否則他就要弄死我。
程伯勇是《愛他她》的總編,也是我們當年的老板。這都多少年了,她老公還想翻浪,這不沒事找事嗎。我很是惱火,我說,你老公有病吧。捉奸要捉雙,他不懂嗎?只不過一點疑心,連半個證據都沒有,他就要拿刀拿槍,瘋了吧。
她說,他現在就跟瘋了一樣,你聽,他的刀又在桌子上剁,我孩子在屋里哭。我……顏妮,我求求你。我給潘美娟和莉莉也打了電話,潘美娟沒接,莉莉的打不通。
我望了望窗外。天似乎更陰沉了。出門肯定是不方便的,但人命關天,不能相拒,只得答應,我說馬上來。畢竟天上只是下雨,沒有下刀子。她給我說了地址,南湖99號設計院宿舍,一進大門的那一棟,就在一樓,靠馬路。
我沒車,一是懶得去考駕照,二是考了也沒錢買車養(yǎng)車,所以交通不是靠走就是靠公交地鐵。低碳生活也挺好。這次不可能靠公共交通了,地鐵沒通,公交太慢,本是去救場的,耽擱太久,黃花菜都涼了。網上叫預約車,因天氣緣故,顯示要二十分鐘以后才可能接單。我決定先走出小區(qū),看有沒有運氣攔到的士。
推開單元門,還沒來得及撐傘,就被飄雨給濡濕了衣服。一上路鞋子就濕了,濕腳在濕鞋里滑來滑去,舉步維艱。踽踽行至門崗,崗亭里的保安看我像看見了生魂。
街上比小區(qū)好一點,人聲、雨聲、鳴笛聲聲聲有力。對門的椰島美容美發(fā)大開著門,里面放著小沈陽的《大笑江湖》,風和雨來得剛好,誰比我的武功高,大笑一聲地動山搖,江湖危險快點跑。餓了么和美團的小哥穿著雨衣匍匐在車上,在歌聲中讓電動車“快點跑”。
車還是少。馬路上幾個水凼子已經初具規(guī)模了。遠遠地看見空的士特有的綠燈了。它正在前面紅綠燈那兒趴著。我趕緊招手,不斷揮舞我的胳膊。這樣的雨天,能見度低,不夸張一點,怕司機看不到我。武漢的的士司機又搓火,晴天他殷勤得很,經常溜到你腳邊恬不知恥問你要不要;雨天他又生怕你纏上他,車子開得飛快。你得站在路邊,像百樂門舞女不停用手絹招他。
的士總算開動了,卻被一男一女給截了。他們從我旁邊的火棘樹下躥了出來,像兩個鬼,搶先一步打開了車門,坐了上去,然后理直氣壯地滾了。
娘的淡,臭不要臉的,趕著去投胎吧。我當街破口。我搖斷手臂招來的的士,被搶了,我當然很氣憤。這世上的規(guī)矩就是被這些老鼠屎給弄壞的。
幸虧又來了一輛的士,才使我對這個世道改變了態(tài)度。
去南湖99號設計院。我對司機說。
打表六十不打表五十。
我耳朵一驚。不打表的價格都比正常價格貴出了一倍多。太流氓了??蛇@么大的雨,上了車就沒有下去的勇氣。只能伸出腦袋任人宰割。
那就不打表吧。我邊說邊系上安全帶。
五十就五十吧。講定了價錢,就不用時不時去瞟計價器上的數字了。
閉上眼睛,六年前在《愛他她》的日子也一幕幕浮現在了腦海中。
那時我二十六歲,覺得在老家當個鄉(xiāng)村教師,一輩子望得到底,挺沒意思的,便辭了職來武漢找工作,省城嘛,總比老家的生活多姿多彩些,年輕,想見世面的渴望勝過過安穩(wěn)日子。第一份工作是保險公司賣保險,這個不需要很高的門檻,是個人、能說話就行。我一個地級市大學的本科學歷,年紀也過氣了,在985、211云集的省城里,只能往廉價勞動力范疇里靠。在保險公司待了三個月,沒有拉到一個單子,還自掏了八百塊錢按內部員工優(yōu)惠價買了個交通意外險。每天的晨會不僅要求報業(yè)績還要求脖子扭扭屁股扭扭,在盡情搖擺中喊發(fā)財口號,猶如受刑,實在熬不下去了,走了。
在《愛他她》雜志做編輯,是第二份工作。在“58同城”上按圖索驥找的。地址在中北路那兒,穿過洪山廣場就是。到我租住的馬房山有直達的公交車,就是武漢著名的飛車421路。應聘我的是一個姓徐的女人,胖胖的,短頭發(fā)燙過,有點爆炸,因此顯得腦袋很大,一張臉比美國的月亮還圓,戴著一副金邊眼鏡。面試我的時候,眼鏡垮在鼻尖處,一會兒看簡歷,一會兒看我,每次看我的時候,兩只眼睛都要從鏡片里面拖出來。眼睛與眼鏡脫軌,看上去沒有什么親和力,沒落又腐朽的感覺。
她像是打探隱私似的,問了我?guī)讉€問題。問我有沒有男朋友?我說沒有。問我是不是武漢人?我說不是,是荊州松滋的。她表示沒聽說過。又問我住哪里?是買的房還是租的房?我說馬房山,是租的。她像是看穿了我的底細,又瞬間掂量出了我的身價似的,有了種不易察覺的俯視感。當然,也可能是我敏感。她問我為什么選擇來《愛他她》做編輯?這個比較難回答,我不知道是該回答“為雜志崛起而來”還是該回答“為我錢包崛起而來”。雜志編輯,我沒有任何工作經驗。我的專業(yè)是師范類教育管理,好聽不管用的專業(yè)。我此番前來,一是覺得做個地攤雜志的編輯與專業(yè)不算離得太遠,能做;再就是抱著有棗無棗打三竿的心態(tài)。我找的不是工作,是一個糊口的飯碗。
我想了想,說,我來之前,在一家報刊亭看過這本雜志,我很喜歡,剛好這里又招人,我就想來試試。
這話一半真一半假,看到過雜志是真,喜
歡是假。但假的部分盡量說得真誠一些,還是可以遮掩真相的。
然后她要我回去等通知。我一到家,就接到了錄用的通知,要我周一就去上班,八點鐘要求到崗。
一個星期后,我基本對這個雜志社的人事情況有了大致了解。整個雜志社十匹人馬。老徐除了不管業(yè)務,啥都管,廣告、發(fā)行、財務。程伯勇專管業(yè)務,具體就是專門管雜志,管雜志,也就意味著管理我們編輯部的四個女同志。發(fā)行是兩個年輕的小伙子,還有一個開面包車的老司機,再加一個上兩天班就休息三天的財務人員。聽說雜志社已經運行五年了,卻一直如胡司令才開張的隊伍一樣,永遠是十幾個人七八條槍。
我們編輯部四個女同志,數鄭嵐年紀最大,三十三歲,結了婚生了娃,其余都是跟我上下年紀。巨嬰時代,我們仨是雜志社的小姑娘。潘美娟是編輯部也是整個雜志社的顏值擔當,紅唇白齒,帶點可愛的嬰兒肥,是那種很討喜的樣貌,莉莉呢,身材很好,骨感,一件衣服穿在她身上浪打浪,行動起步頗為仙風道骨,就是皮膚黑,牙齒有點齙,打粗看也還行。我呢,自我評價,容貌上雖然不及潘美娟,但比莉莉要強一些些,我稍微可以細看。四個人中,鄭嵐算是沒有一點姿色的。產后肥胖與一臉黃斑,雖然只有三十三歲,卻已有徐娘半老之態(tài)。我有點以貌取人,不太把她放在眼睛里。
編輯部氣氛不好,一直都很嚴肅沉悶,因為程伯勇就在我們隔壁的房間里辦公。雜志社是在小區(qū)居民樓里,復式結構,下面是老徐、財務和發(fā)行的,上面是老程和我們。
程伯勇這個人大概五十歲左右,每天無論是襯衫還是T恤,都會扎進褲子里面,頭發(fā)八成染過,烏黑茂密,三七分發(fā)型,一絲不茍,鼻子嘴巴符合麻衣相術上的三庭五眼,看上去精神抖擻,有幾分文化人氣質。交道打長了,就會發(fā)覺這個人心思很細,拘小節(jié),管理上細致入微,時刻想把我們牢牢掌控在他的手掌心里。比方,他規(guī)定早上上班見到他,一定要打招呼,要說程總好,不能以微笑和點頭代替。不準我們在工作時間交頭接耳。不準我們背后議論他。不準我們的指甲蓋里有泥垢。不準地面上有渣滓。上洗手間必須要換上專用的拖鞋。不準我們不經批準擅自開辦公室里的空調。他跟老徐都不茍言笑,成天垮著張臉,弄得整個雜志社的氣氛很低沉。偶爾搞發(fā)行的兩個小伙子悄悄上來跟我們說說話,不多會兒老程就會出現在我們辦公室虎視眈眈,其欲逐逐。然后兩個小伙子就灰溜溜下樓。整個辦公室就又會變得靜悄悄。
做了半個多月后,了解得就更多一些了。在兩個小伙子嘴里,我們知道編輯部里從來沒有工作超一年的老員工,四個編輯崗位,走馬燈似的來一批走一批。這一撥的鄭嵐也就比我們早來一個多月,然后是莉莉、潘美娟,再就是我。我們四個都是生瓜蛋子,沒有誰知道雜志社更多的秘密。
兩個月之后,在一次報選題的例會中,程伯勇宣布鄭嵐是編輯部的主任,主要負責管理編輯部日常事務。我們自然是恭喜她,也接受她。畢竟她比我們資格老一些嘛!年紀也大,比我們要穩(wěn)重。但我看見鄭嵐當時的臉紅了好長時間??赡苁遣缓靡馑及伞?/p>
所以鄭嵐老公懷疑程伯勇跟她有一腿,我很不相信,這是無中生有。這男人也太看得起自個兒老婆了,就那樣,還能搞出這等風流韻事來。
這雨也是過癮,一到設計院門口,隨著一腳剎車,車停了雨也停了。按事先說好的,我給司機掃碼付了五十塊。心里隱隱作痛。痛得不光是的士費,而是三十好幾了,在城里混得連付個的士費都感到肉痛的人生。
這是那種中規(guī)中矩的家屬院,樓不高,沒有門禁也沒有電梯,門對門,一梯兩戶。她就在一樓。我還沒敲門,門就開了。想必是從窗戶里看見了我。
她沒變樣,還是那么胖,穿著碎花雪紡裙,腰圓膀又炸,多余的中年婦女款。
客廳很逼仄,兩室一廳的格局。裝修應是前任留下來的,白色的油漆已經變黃,破的破損的損。他們住進來也沒怎么翻新和補救,一點都不像兩個“80后”夫妻的居住環(huán)境,窗不明,幾不凈。一些毛質的、塑料的、紙殼的小孩
涂鴉和手工還有積木玩具到處都是??蛷d里沒有沙發(fā),也擺不下什么沙發(fā)。鄭嵐從里屋搬了一張凳子出來放在冰箱前面讓我坐。冰箱的旁邊是一張小四方桌,桌旁坐著的應該是她老公。這個男人長臉薄嘴,面色如醬,一身膘肉似鐵,雖談不上虎背蜂腰螳螂腿,但孔武有力驍勇善戰(zhàn)是大致能估的。他嘴里叼著根煙,眼虛著,朝我打量了一番,便扭頭看向窗外。一把薄刀放在他旁邊的小方桌上,刀刃明晃晃的。
她老公抽煙。深深地吸,悠悠地吐。也沒跟我打招呼。冰箱后面應該是間臥室,門關著。有小孩的吵鬧聲時不時傳來,也時不時傳來老人的呵斥聲。
我想我冒雨來了,不能這么干坐著。他不開口,我得先開口。鄭嵐提醒了一下,說她老公姓姚,姚科。我說,姚大哥,我開門見山地說吧。我們之前在《愛他她》雜志上班,就我所了解所觀察到的,我實事求是地講,鄭嵐與程伯勇可真沒有什么關系。你想程伯勇的老婆就在樓下。他老婆可是厲害角色,怎么可能允許自己的老公在她眼皮子底下出軌呢。
那個老徐就是程伯勇的老婆,我也是過了很長時間才知道的。原來雜志社不過就是夫妻店。知道后,大跌眼鏡,這么個金毛獅王竟能跟風度翩翩的程伯勇走一道。
對呀,別個老婆就在樓下,真要有這種事,紙能包住火嗎?鄭嵐也替自己辯解。這樣的辯解相信她已經說過很多遍了吧。
你真是頭腦簡單,能在辦公室偷情出軌的那都是道行很深的,怎么可能被你們知曉,被你們知道了,哪還叫偷情。姚科鼻子里哼了一聲,很不屑的態(tài)度。顯然我的那番說辭他不認可,一點也不能力證他老婆的清白。他很是瞧不上我這個冒雨趕來的說客。
我說,姚大哥,我們再換個角度看一下。這個我沒有嘲諷和不尊重的意思。你看看你老婆,這身材這樣貌,跟六年前在《愛他她》雜志比就沒變過,我們當初編輯部四個女人,個個都比你老婆年輕漂亮。站在你們男人的角度,如果你是程伯勇,你要睡女人,你會選擇誰?我問你。
他把煙摁滅在刀上。略有思忖,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這只能說明她好弄,容易弄到手。男人雖好吃但都怕麻煩。
你講話注意點。鄭嵐很氣憤,但她的警告就跟外交部發(fā)言一樣,一點都不強硬。
想著屋里還有老人和孩子。我也覺得她老公說話太扎心了。當著一個外人面把自己老婆說得一文不值,狂妄。我進門之前對鄭嵐老公保有一番尊敬,雖然對他知之甚少,但我知道他是華中科技大學畢業(yè)的,這是湖北兩所985之一的大學,我把他當鳳毛麟角看待的,沒想到近之一觀,與我老家的殺豬佬有得一比。
我也沒了好言語。我說,我真是搞不懂,你好端端的一個大男人,干嗎非得往自己頭上整頂綠帽子?這能光耀你們姚家的門楣是嗎?
他似乎惱羞成怒,一下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鄭嵐趕緊拉了我一把,怕我受傷害,畢竟桌上有把刀呢。我也瞬間意識到了自己的魯莽。我是來干什么的?這是一頭偏執(zhí)的公牛。我怎么能激怒他,讓稍稍平息的戰(zhàn)火重新燃燒呢。孩子調皮搗蛋的聲音總是從里屋傳來,伴隨著的應是孩子外婆低聲的勸阻和嚇唬,老人家有點招架不住的疲憊。這是一樁什么樣的婚姻,讓老的小的都擠在夾縫中受委屈。我看了看鄭嵐。她瑟瑟發(fā)抖,眼里一片驚恐,她怕她的老公。這個身處水深火熱之中的女人拼命解釋,一個勁證明自己的清白,無非就是想挽留這個男人,保全這個家。這個陳腐朽壞、四處污跡的家。我忽然感到一種悲哀,一種同為女人的悲哀。
她老公憤怒地說,我什么都不管,你只要跟我說清楚,你身上那個牙印到底怎么回事?還有在外面租住一個月是怎么回事?你把老子當苕耍,趁早滾遠點。
我蒙了,我只能朝鄭嵐看,什么牙???什么在外面租房子?這應該是問題的關鍵,可是這兩個關鍵處,我是毫不知情的。不知情,自然也就無從替她證明和辯解。
鄭嵐一副無從說起又百口莫辯的樣子,雙手不斷揉搓那件碎花雪紡裙裙邊,又急又恨又委屈。
記得在雜志社的時候,我們四個女編輯也
有過幾次閑聊。我們辦公室連著一個弧形的陽臺,黑鐵花藝欄桿,陽臺上有一個圓茶幾,四張紅皮圈椅,與對面一幢幢帶落地窗戶的高樓大廈配在一起,現代都市的那種畫風還是很有視覺沖擊力的。中午吃完飯,我們也沒有什么條件午休,一般會癱坐在陽臺上喝喝茶,吃吃小零食,聊聊天。潘美娟那會兒談了一個武漢的男朋友,已經同居一年半載了,但前途卻不甚明朗,臉上總一副不知去處的迷茫神色。莉莉和我都是單身,我們沒牽沒掛故也沒心沒肺,不懂也看不慣潘美娟那萎靡不振的樣兒。鄭嵐倒挺像個大姐,時不時會寬慰潘美娟,勸她如果對方沒有結婚的意思就趕緊分手,別耗,女人耗不起。但潘美娟一副想上岸卻又徹底淪陷的感覺。我和莉莉當時只覺得她爛泥扶不上墻,漂漂亮亮一個女孩子竟被兩條腿的臭男人折磨得像個吊死鬼。
我們很快就對潘美娟那要死不活的愛情乏了味,改而打探鄭嵐的愛情史。像鄭嵐這種與現代女性審美背道而馳的女人是如何戀愛又成功走進婚姻殿堂,這才是一部真經,值得我們求取。在我和莉莉眼中,潘美娟是屬于浪費了上帝的恩寵,把好牌打成了稀巴爛,而鄭嵐才是一把爛牌打成了王炸。
鄭嵐姐,跟我們講講你跟你老公是怎么認識的?那會兒她還沒有被程伯勇提拔成編輯部主任,我們都叫她鄭嵐姐。
我們是經人介紹認識的,老家的,他剛好也在武漢工作,過年回老家走親戚兩個人被安排見了面,互相都有好感,就這么一生二熟,交往起來了。鄭嵐很大方。我們問啥她說啥,一點都沒有忸怩,不像別的女人,你問她這方面的事,要么打死不說要么三言兩語敷衍塞責。鄭嵐不一樣,她不過多剪輯內容。她連她跟她男朋友交往多久后開始牽手接吻,都會告訴你。他們婚前就有性行為,一直沒戴套,奉子成婚。這些她都會很坦誠地說出來。她的不遮不掩,反而讓我們覺得愛情與性是一件光明正大,自然而然的事,除了技術層面,其他都可以拿到桌面上來討論。《愛他她》不就是專門寫這種羞羞羞與啪啪啪的文章嗎?封面一個大比基尼美女,躺在沙灘上,勾引上下班的男女屌絲們來翻閱。
鄭嵐也講了起先她并沒有看上她老公。我們都問她為什么呢?我們心眼都壞壞的,大概都覺得她就不該挑挑揀揀,只要是男的活的就行。而且她還給我們看過她跟她老公的合影,她老公不說有多帥吧,但配她如大人衣服穿小孩身上,哪哪都綽綽有余。鄭嵐說,他家姊妹五六個,窮啊。雖然他985大學畢業(yè)又怎么樣?他們家自己金貴自己,可在武漢買不起一片瓦一塊磚,誰嫁給他啊。
他們家都不搞計劃生育的嗎?還五六個。我們問她。
他媽到處躲著生唄,兩個兒子都不夠,非要生三個,多子多福。從鄭嵐嘲諷的語氣聽得出她對她婆婆不太滿意。有批判。
那你呢,你啥條件?我們現在清楚了她老公的缺點,窮嘛。那她呢,看樣子也不像家里很有積蓄的,穿著打扮一股土味。所以也很好奇,她到底是有啥資本,可以傲視985的大學畢業(yè)生,可以嘲諷多子多福理想的婆婆。
我們家沒有啥條件,但跟他比,還是強很多。我爸媽在中南路和街道口各有一套房,房子不大,一個五十平米,一個六十多平米。我爹媽就我一個姑娘。
哦。我們都恍然大悟。
這條件也沒有多厲害,但于我們仨來說,已經是寶塔之頂。她擁有的物資很硬核。985果然是985,腦子活,懂得審時度勢,懂得怎樣利用對方的長來補自己的短。物資永遠是感情的基礎,基礎不牢地動山搖。一個家底不夠,學歷來湊,一個長相不夠,房產來湊,如此軟實力和硬實力就牢牢結合在一起了。再湊過去看他們倆的合影,嗨,真是天造地設的一雙啊。
你當初沒瞧上,最后咋又瞧上了?我問。我想知道她是怎么轉變的。
她說,就是有一次我們去光谷玩,坐公交車,好不容易有個位子,我剛要坐時,被一個男的捷足先登了。我肯定惱火呢,就嘀咕了一句,真沒風度,跟一個女的搶位子。結果那男的就罵我,死相,給老子滾遠一點。遇到個人渣怎么辦呢,只有自認倒霉,算了??伤麖暮竺鏇_了過來,把那男的衣領一提,像拎雞似的拎了起來,然后往車廂一摔,就把那男的摔倒
了,那男的起來準備反撲,他又橫起一腳,直揣那男的胸窩子。把一車廂的人都看呆了。沒人敢吱聲。我叫他算了,不要這樣鬧,小事搞成大事,不好。但他不依不饒,非要那個男的跟我道歉。那男的看他人高馬大,還是有幾分畏懼,最后服了軟,雖然不情不愿,但還是跟我道了歉。
我們都“啊”了一下,我們以為她老公在這件事上會以理服人,畢竟是高才生,解決矛盾沖突應該更文明更高級一些,沒想到是以武力解決的。我們說,你老公好像有暴力傾向啊。她對此也沒有否認,說,嗯,是有點。但她又說,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人為我出頭。我爸媽都沒有為我出過頭,小時候被人欺負了,我爸媽只會說我惹是生非,什么都是我的錯。所以一直以來我在外面也都本本分分的,出了事也是盡量息事寧人,因為鬧大了,沒人來替我收場。但那時,看他沖出來踹那個男人一腳,雖然讓我看到了他的暴躁、沖動,但心里卻又有另一種被保護的安全感。就是那飛起一腳,讓我心動了。她很誠懇地說道。
我們也深情地點了點頭。覺得她的選擇是理由充分的。
如今坐在她家的凳子上,看著她欲哭無淚的臉,再想起當初令她心動的卻變成了令她傷心的,多么諷刺。她從暴力中建立的安全感,眼看著也要被暴力給摧毀。
雨徹底停了,天光大開,屋子里的光線如水洗過,明亮了許多。我看見桌旁的白墻上掛著幾具蚊子干尸,和著褐色的血跡,清清楚楚。姚科頭扭向一邊,看著窗外,他一直都看著窗外。窗外一排樟樹,綠得清亮。
滿屋子無聲無息,都在等著鄭嵐關于牙印和在外租房的解釋。想必她已經解釋過多回了,但她老公不信,那么同樣的話說一千遍也是無用的。理工男大都一根筋,“謊言”說一千次也不可能成為真理。
鄭嵐還是說了。鄭嵐說,我真的不知道你說的什么牙印,我發(fā)現你眼睛里有魔障。無中生有的東西,我從何說起。
姚科一下又火了,拍了一下桌子,說,什么無中生有,你當老子眼睛瞎了是吧。那個牙印在你左邊乳房下面,你不要說那是你自己咬的。如果是你自己咬的,你他媽再咬個我看看。
鄭嵐皺了一下眉頭,苦笑了一下,眼眶隨著就紅了。她如兔子被逼急想咬人,聲音也壯大起來,說,你他媽的五年前就說你看見了,你當時怎么不問?你有病啊,過了四五年了,你他媽挑起來說。老子在外面租房也是五年前,你當時怎么不阻止?你有疑問,你當時怎么不去找程伯勇算賬,你大可去找他對質啊,你覺得他搞了你的老婆,你拿刀捅了他啊。老子還說你在外面搞女人呢,你一個月不也有幾次不回家嗎?誰知道你是真值班還是去找野女人了。
老子值班老子有證人。那你給我找個證人,證明你當年在外租房沒有跟程伯勇發(fā)生關系。你找。只要你能找到證人,老子立馬跪在你面前,這把刀交給你,要殺要剮隨你便。你給老子戴綠帽子還有理了。他從捏扁的煙盒里又掏出一根煙,在刀面上頓了頓,點燃。
孩子從里面?zhèn)鞒雎曇?。媽媽媽媽,我要在外婆手機上看光頭強,外婆不給我看。
鄭嵐朝關著的房門看了一眼。沒做任何回應。然后就聽著里面?zhèn)鱽硪魂嚭⒆游男β?,很快就有了熊大熊二的說話聲。
屋子再次重歸死寂。
我試著推論鄭嵐左乳上的牙印,我說,會不會是孩子咬的?在《愛他她》工作的時候,鄭嵐正處于哺乳期。
鄭嵐說,是撒,我也跟他說過,可能是姚希媛咬的,他不信啊。他當時看見了,悶心里,不跟你說,要是說了,當時就能弄清白,過了驛站想起來投宿,真是搞笑,我都不知道壓根還有過這樁事。這不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嗎,這不是莫須有嗎。
姚科說,那絕對不是一個嬰兒的牙印,那是一個成年人的,你莫把老子當苕。那就是當年偷人養(yǎng)漢的鐵證,老子只后悔當初沒拍下來。
我按照姚科給的思路在腦海里想象著,在中北路某一處出租屋里,不茍言笑的程伯勇與滿身橫肉的鄭嵐脫光了衣服在床上翻滾,然后這個老男人握住鄭嵐的左邊乳房在下面咬了
一口,咬得挺狠,以致留下一枚清晰的牙印。程伯勇這口味挺重的。這枚牙印通過鄭嵐老公的眼睛,烙在了他的心里,多年揮之不去,然后需要當年的我們一起來為這枚他心中的牙印證明。證明什么呢?證明他看錯了,還是證明鄭嵐跟程伯勇沒有一腿。有沒有一腿,說實話,我們又能怎么證明呢?畢竟我們也沒有二十四小時跟鄭嵐和程伯勇待在一起。
我覺得這個問題委實沒有爭論下去的必要了。有些問題只能是在當初解決的,過了有效期,再來質疑,首先記憶模糊了,事件也隨時間坍塌了,還怎么求真呢。我發(fā)現這男人腦殼里的腦回溝真是與眾不同。怎么過了若干年后才去探尋當年那頂綠帽子是戴了還是沒戴。好像他還是設計院里的三級設計師,給航母、戰(zhàn)艦設計圖樣的,五年了,可能級別又高了一些。無法想象從事這樣的工作的人,對待生活竟是這樣的態(tài)度。難道對一個儀器設計上的疑慮非要留存心中,等上了流水線了才去追尋嗎?真是荒誕。而我冒雨前來證明多年前的一個荒誕就更荒誕了。
生活真像一場滑稽戲。
我問鄭嵐,你當初真的租過房子?
鄭嵐說,嗯,這個是有的。當初程伯勇提我為雜志社編輯部主任,給我交代了很多事,除了一本《愛他她》我們還編印了另一本刊物,叫《青春秘語》,是走高校路線的。當時有待理順的事情很多。從中北路到我這里路上得要兩個小時,時間哪里夠呢。我是為了節(jié)省時間更好地工作,才在我們編輯部附近租了一個房子。
我看著鄭嵐那張浮腫的臉。忽然有種這個女人不尋常的感覺。她給我的老實、本分、蠢笨印象也許都是錯覺,實則她很狡猾、精明、有城府,是一種高級的手段。我離開了《愛他她》六年,到今日才知道雜志社還有一本叫《青春秘語》的刊物,那種打著生理科普的噱頭實際與涉黃內容擦槍走火的雜志,在懷春的男女大學生之中很受捧吧。想必賺了不少錢。這一塊蛋糕里,卻沒有我們的份。我想潘美娟和莉莉也不一定知道。那會兒我們的工資是三千,鄭嵐提了主任后,比我們多五百。多的這五百肯定是不夠租房的。
我隨口問道,你多編一個雜志,他給開多少錢?
鄭嵐想了想,說,四千。
我想如果就這個價錢,鄭嵐還自己租房子跟程伯勇滾床單,豈不是貼錢貼米?若真如此,程伯勇就太無恥了,吃人不吐骨頭啊。給員工開的每一分錢,都必須要在他自己身上實現利益最大化。
當初我們每月拿的這三千塊錢里,干了多少與編輯雜志不相干的事兒啊。程伯勇那會兒愛玩?zhèn)€博客和微博,隔三岔五就在博客上寫文章,發(fā)表一些對于時事的看法,喜歡把中國的一些事放在美國的環(huán)境下來說,以此說明美國的文明與開放和制度的先進性。每一篇文章都對西方的民主和自由表現出了狂熱的向往。美國的月亮幾乎夜夜都是圓的,明亮的。我們這些編輯干什么呢。就是在網上申請很多個ID去關注、為他的粉絲數營造虛假的壯觀。在他文章底下評論,轉發(fā)。一人穿著十幾個馬甲,在評論區(qū)扮演美分與五毛進行精神分裂。因為老程說了,不能觀點一邊倒,看著像托,太假。為了看上去不假,我們一手拿矛一手拿盾,自己跟自己在網上進行撕逼大戰(zhàn)。
他又不許我們在辦公室交談,有時候女生之間咬個耳朵,不小心被他撞見,他就會用一種很輕視的目光盯著你,覺得你不夠光明磊落,心胸不坦蕩,在背后議論同事領導,其實我們從來不在辦公室以咬耳朵的方式議論同事領導。但他敏感多疑,疑心生暗鬼,然后就會更加嚴厲地看管我們。弄得我們四個人在辦公室里交流也只能道路以目。那個時候,我們年輕,單純,沒有太多自己的想法,只覺得他是領導,是核心,是方向,是皇上,啥事他說了算,我們絕對服從,沒有異議。
那個時候他跟老徐還帶著我們去應酬,跟投雜志廣告的老板們喝酒。我們四個姑娘家端著酒杯,推舉潘美娟為臨時首領,她漂亮嘛,糖衣炮彈,去攻克那些重于泰山的碉堡,往往潘美娟喊一聲老總,那些老總們就咧嘴呵呵笑。有的叫聲老總人家就喝了,有的非要潘美娟喊哥哥才喝,有的時候光潘美娟一人喊哥哥還不行,得讓我們都喊哥哥才喝。潘美娟、莉莉、鄭嵐都落落大方,但這個我比較扭扭捏捏,
那禿了頂的、挺肚腩的、肥頭的、油臉的、鼻毛外露的、坐著都帶喘的,哥哥這么動聽的稱呼如何下得去口,所以我只喝酒。
必須要表現啊,每次雜志開例會,我想破腦殼想出的十幾條選題,往往會斃掉一大半,只采納一條或是兩條,開恩似的。批評我的選題不是陳舊就是寡淡,尺度不夠大。人家在思考安全套薄到幾毫米才最關照人類感官,而我思考的是假如你今晚喝多了請不要嘿咻;人家在思考周末在家白領不妨以天體運動來減壓,而我思考的是秋天來了性感的你要多穿一件衣服。每次程伯勇看到我的選題都唉聲嘆氣,將我的策劃本擲我懷里,質問我,顏妮,你知道不知道我們這是時尚雜志,是引領都市潮流的,不是養(yǎng)生保健,你不是武漢白領的媽媽,起風了要大家穿秋褲。你能不能有點都市感?現代感?我每次都被訓得面紅耳赤,而她們仨則低聲嘰嘰笑。我悄悄瞥了一眼鄭嵐的,她的選題倒不多,第一條是,有了快感就要喊?打住!不妨以這樣壞壞的字眼來表達。第二條是,還在用裸體加紅酒來調情嗎?破洞的黑絲襪才夠味。擦!我瞬間如遭雷打。原來這樣才是時尚、才是都市、才是現代。怪不得當初應聘時,老徐問我結婚否,問我有沒有男朋友。照這么看人家可能不全是窺探隱私,而是工作需要。這樣的內容,你沒有量變到質變的性經驗,你他媽想得出來?
我于選題上無所貢獻,那么拉廣告上還不出把力啊。人在一個團體里面生活,存在感還是要找一找的,還是想體現個人之力,證明自己于團隊的用處。我雖然性經驗差一點,但酒經驗很豐富,我爸就是村里有名的酒壺子,祖?zhèn)鞯牧?,使勁喝唄,只要喝不死就往死里喝。只要我們手拿碟兒敲起來,那些先生老總還是很聽話的。紅酒加白酒,一杯又一杯,清香型和兼香型一瓶又一瓶。
我醉了多少次,出了門抱著法國梧桐嘔瀉如瀑布。那一筆筆廣告費,能說沒有我的半份功勞?《青春秘語》能順利在高校的荷爾蒙青年里傳閱,難道沒有我的奉獻?真有種真心喂了豺狼,青春被狗啃了的沮喪感。
屋里突然響起一陣熟悉的歌曲。一直地一直地往前走,瘋狂的世界,迎著痛把眼中所有夢,都交給時間,想飛就用心地去飛,誰不經歷狼狽。鄭嵐在歌聲中四處找尋。是手機的樂曲。手機還在繼續(xù)唱,我想我會忽略失望的灰,擁抱遺憾的美,我的夢說別停留等待。哦,我終于想起,這是華為自帶的樂曲,張靚穎的《我的夢》,在唱到就讓光芒折射淚濕的瞳孔,映出心中最想擁有的彩虹時,鄭嵐終于找到了手機。在電視柜的下面。我猜測是他們兩口子吵架,被姓姚的給摔到下面去的。
喂。還好對方一直沒有掛斷。鄭嵐還能接聽到。
嗯,沒有,他非說我跟程伯勇有關系,我說什么都不信,他說除非我找到能證明自己清白的證據,我能怎么辦呢?現在顏妮在我這里。鄭嵐說時朝我看了一眼。我想手機那頭應該也是我認識的人。
好的好的,謝謝。鄭嵐說著又朝電視柜上面看了一眼,我也順著她的眼光看了過去,是一只鐘,十二點二十。不知不覺都到了中午。我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沒有一個電話和信息。當年我拋棄波瀾不興的小鎮(zhèn)生活,走向繁華熱鬧的都市,如今也沒能在高樓林立車水馬龍中翻出多大浪來。只有越來越邊緣的無助弱小感。來武漢這么些年,大小相親二十多回,也沒能解決自己的個人問題,也才知道男女二人若有感覺,生理上的需要可以用一夜情來解決,快閃,吃飽就走,但想把雙腳跨進婚姻的殿堂,得將出身、家底、存款、職業(yè)統(tǒng)統(tǒng)拿到天平上來掂量。現實如一具骷髏,不需要血肉肌膚。以前別人把我們這類人比作螻蟻,我還挺不愛聽,覺得對我們這種漂泊在都市的底層人不尊重。如今我卻越來越認同,沒有比這更貼切的比喻了。那些在土里忙碌的螻蛄和螞蟻,活著跟死去有什么兩樣,誰在意呢?所以,鄭嵐在絕境中給我打電話,我還是很感動的,無論雷打多大,雨下多猛,我都要來盡一份心。這讓我有種被需要的價值。
鄭嵐把她的住址說了兩遍后就掛了電話。然后對我說,是潘美娟。她說她一會兒就來。順便給我們帶飯。
哦,潘美娟,與故人重逢,還是值得期待的,我也很想知道分別六年后,潘美娟現在的
狀況,有人說歲月是把殺豬刀,有人說歲月何曾敗美人,我很想知道潘美人是如何詮釋歲月的。
這四個人里面,我是最早離開雜志社的。不是我主動辭職,而是被辭。我至今也不知道我為何突然被炒了魷魚。雖然我的選題不夠生猛,尺度不夠大,但我每周還是在絞盡腦汁一點一點越過我的道德底線,以自己都覺得可恥的販賣女性性器官來做策劃文案。
《愛他她》沒有出版局的刊號,這個也是老程的一塊心病,一直在酒桌和牌桌上轉著圈地為之努力爭取,我們也沒閑著,還不是跟著他一道驢拉磨旋轉著,喝酒、唱歌、被人摟著跳舞還順帶要被強摸幾下。
地下出版物的生存只能迎合買家口味,把內容做成暗黑料理,脫掉底褲,靠刺激下半身來賺錢。我們四個編輯在稿件上都不署真名字,一期一會,一個名字用過后就再換另一個,每次除了想選題,想名字也是傷腦筋。畢竟我們都是好人家的女兒,清白之身,那種出賣靈魂和肉體的文字怎能署上真名玷污門庭呢?老程對于我們的藝名也有要求,不能搞清風明月、夜半鳴蟬的詩情畫意,要劍走偏鋒,黑虎掏心的那種,字數不限。我們應該都領會了精神,就是搞怪和無厘頭嘛,不能正兒八經。我起過中北路的花癡、咖啡加貓屎、今晚吃雞吧;鄭嵐起過我就是潘金蓮、袒胸夫人、紅杏等強強;潘美娟起過錢尼瑪香香、富婆的金叉叉、卡哇伊銅臭爺;莉莉起過牛逼格拉斯、瑪麗蓮夢遺、毀人腎寶。每次出刊看到上面五雷轟頂的名/文,我們各自都會用微笑交流。
印象很深的是有一次潘美娟曾在QQ上跟我發(fā)信,說,今晚吃雞后面一定要加吧才夠味。我摸頭不知腦,打了一個問號。她回復說,你品嘛。我這才回過味來。我說,你個女流氓。她說,你更甚。
我們雜志頁碼下的廣告也是與眾不同,別人都是刊登交友征婚,了不起弄個富婆求孕,我們跟公共廁所的門背后一樣,上面各種迷藥、催情、援交甚至是槍藥的信息。我有次嚇得大跌眼鏡,悄悄問兩個發(fā)行的帥哥,這是不是真的?他們諱莫如深,嘻嘻一笑,說,你有需要你就打一個電話試試。我哪里用得著呢,所以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也不知道那些迷藥和槍藥是真還是假。
雜志一月兩次出刊,跟《知音》《愛婚家》一樣,分上半月和下半月,也跟它們搶市場。說實話也挺忙。忙完稿件,還得去老程博客和微博上點贊、評論,評論還得言之有物,這比在網上扒拉稿件輕松不了多少。我自認在雜志社,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也有疲勞。到頭來,我卻落得個被遣散的下場。娘個蛋。
開除意味被否認,能力沒得到認可,會產生消極的自我懷疑。雖然時隔多年,但每每想來還是會有一些心理余震。難以在職場上有足夠的自信。
那會兒我已經在雜志社干了半年多了,那一天沒有一點征兆,下了班。老徐單對我一個人說,顏妮,你來一下。我就跟她到了樓下她的辦公室。我有點忐忑,因為我們一般都不怎么跟老徐接觸,除了通知說跟“哥哥”們的飯局應酬外。所以她突然叫我,我不知道會是什么事。是不是有“哥哥”看上我,要她來遞個話?上次潘美娟就是,老徐還探過她的口風,被潘美娟拒絕了。潘美娟說那個男的有狐臭,斷不能忍受。我等待屬于我的命運。我都迅速盤算好了,狐臭不狐臭的無所謂,我都簽字同意。我承認經過這段時間的耳濡目染,耳提面命,我從農村帶來的那點傳統(tǒng)保守思想已經被現代都市之熱風瓦解殆盡了,我也有點恬不知恥,不知道丑賣幾多錢一斤了。哪知道老徐喝了一口茶,給我遞了一個牛皮紙信封,說,顏妮,這是我替你在財務支取的這半個月的工資,你拿著,明天就不要來上班了。
我腦子頓時一嗡,一半清醒一半蒙圈,本能地拿過錢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問,什么意思?
老徐沒說話,只微微笑了笑。別人微微一笑很傾城,她那微微一笑很反胃。我差點嘔了。我迅速反應過來,我被炒魷魚了。
就像男朋友提分手一樣,這個時候我得鎮(zhèn)定,得堅強,得表現出一副你甩我我早就想甩你的態(tài)度。話不多說,抬腿走人。我走出大門,走出小區(qū),走出中北路,才讓自己流下眼淚。中北路拐角處一個報刊亭,一塊鐵架子上夾滿了各種刊物,其中就有《愛他她》,一個穿
著三角胸罩的女人,豐乳肥臀,涂著豬油似的口紅,臉仰著似欲壑難填的樣子。呸!
坐在公交車上,頭暈目眩,這種打擊在心里郁結成一團腫脹,令人坐立不安。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夠好,哪里得罪了人。我后悔因自尊沒有去問一下,是何原因要開除我,是不遵守紀律遲到早退,還是因為選題跟不上節(jié)奏,是因為我沒禮貌上班見到人不愿打招呼,還是因為我背地里發(fā)了牢騷被人打了小報告。唉,我真該問一問的,到底是對方之故,還是我之故,應該要弄清楚的,可以吃一塹長一智,這樣真是“死”得不明不白。
我記得在開除我之前的一個月,老程跟老徐在雜志社大吵過兩次架。具體場面我沒親眼瞧見,我只知道有兩次雜志社里的氣氛特別不對,每個人臉上都籠罩著一團烏云,心懸在嗓子眼的樣子。我因為租住的馬房山到這兒一條路上燈特別多,很堵,所以每次都是卡著點到的單位。那兩次我進編輯部,剛要跟她們打招呼,鄭嵐就豎起食指放在嘴邊對我“噓”。我低聲問,咋了?她輕聲說,程總跟徐總吵架了,你注意點。
他們兩口子吵架,我能注意點什么呢。鄭嵐的意思是讓我別整出任何動靜,免得隔壁老程有氣沒處撒,拿我當炮灰。所以我撇撇嘴,時遷偷雞似的踅摸到自己的座位,屏住呼吸拖動椅子。整個辦公室不敢高聲語,恐驚程大人。
而且我還記得那一個月里,老徐到我們編輯部上來了兩次,第一次是午休的時候,我們都在陽臺上咵天,她上來后就坐在我的位子上。老徐是總管,她上來了,我們自然不能怠慢,要以接待老程的規(guī)格來接待她。我們都從陽臺上回來,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我沒地坐,莉莉就讓出半個屁股的空位給我,反正她瘦。
在這里干了這么長時間,還習慣吧?老徐問。
習慣,習慣。我們回答。不過是場面上的客套,誰會傻不拉幾地說不習慣呢。
老徐笑了笑。然后她將我們四人依次環(huán)視了一周。鄭主任與她面對面,我跟莉莉斜對著她,潘美娟在她旁邊。潘美娟當時低頭撥手機,并沒有看老徐。老徐好像也沒太在意,問,潘美娟,你那個男朋友談得怎么樣了?
潘美娟這才抬起頭,跟老徐對視了一下,說,分了。潘美娟這么一說,我們也才知道她愛情的結局。之前看她那么糾結,以為她是一個容易受傷的女人,如今分了,也沒看她怎么意志消沉一蹶不振,每天照樣濃妝淡抹,中午一餐的炒花飯或是炒米粉依然堆得滿滿的,胃口好得很。哎,真是小瞧她了。
然后老徐又轉向問我,顏妮,談男朋友沒有?
沒有。我老老實實回答。
莉莉在后面搞怪,說,她談了,談了兩三個,我們都說她是多用插板。
她們哈哈大笑。我揪了莉莉一把,說,放屁。你把你的故事安在我身上,你才是多用插板呢,黃皮寡瘦的,小心帶不起,短路。
她們再次哈哈大笑。老徐說,顏妮不老實,我看這幾期雜志,你做的幾篇都很好,完全放開了。程總私下里跟我說了幾次,說你進步很大。
這表揚來得太突兀,令我很是羞澀。我不太習慣別人稱贊我,何況這樣的“放得開”并不是什么光榮的事,越放得開越說明我已經越不要臉了。所以盛贊之下我萬般不自在,扭捏得很。
老徐自然是笑而不語,一副靜水深流的模樣。然后她抬起屁股說了聲好了不打擾你們午休就走了。
直聽到“篤篤篤”高跟鞋踩樓梯板的聲音消失后,我們才互做鬼臉散開。但老徐這么一來一走,耽擱的時間雖然不長,卻把我們之前的氣氛給破壞了。各自都像有了心事似的,坐在各自的位置上默不作聲。還是潘美娟從手機上扒拉了一陣后抬頭對我說,顏妮,你別聽老徐的,我告訴你,一切不漲工資的表揚就是老板對員工的耍流氓。
哈哈。我們又都笑了起來。潘美娟有時候說話還是很俏皮的。
鄭嵐跟莉莉都給潘美娟的金句點贊,說對對對,也為我抱不平,說,老程老徐都是老狐貍,若是真認可員工的成績,就不應該是幾句表揚,真金白銀拿出來啊,咱們在這里挖空心
思想金點子,想創(chuàng)意,難道是為了得表揚?一家夫妻店,幾句干表揚能頂屁用。只能愈發(fā)證明其虛偽。咱們是為了啥打工的,不就是為了錢嗎?
潘美娟說,對,等老程再在微博上或是博客上寫了文章,我要穿幾件馬甲去敲下邊鼓,金錢萬能時代,別跟年輕人談崇高和理想,錢就是道德,就是仁慈。
莉莉說,是的,像咱們這樣一弄十幾個ID跟他評論轉發(fā),都應該要一條條算經濟賬,參考別的水軍,一條五毛錢呢。
潘美娟說,要是以后老程老徐把我惹毛了,老子就去他文章里一條一條揭露他的真面目。哈哈,讓他現出原形。還大型市場雜志老總,知名文化學者。狗屁,不過編了一個地攤刊物,就急于把自己裝扮成時代名流了。啊呸!
這也是虧得了老徐上來一趟,不然我們都不知道潘美娟還有這樣一番心里話,但在雜志社的地盤里,她公然評價老程屬于犯了禁忌。我們一個個都朝門外張望,生怕隔墻有耳被聽了去,惹出一場是非來,大家都不好過。在我的眼里,老程一向對潘美娟還是青眼相待的,是那種發(fā)自內心的喜歡。老程的一張臉成天跟棺材板一樣板著,但看見潘美娟時臉色會略有松動,偶爾還會嘴角上揚。
老徐第二次上我們編輯部,是在我被開除的前一個星期,那次不是午休時間,是下午工作時間。她進來那會兒我剛好不在,去衛(wèi)生間了。我從衛(wèi)生間返回的時候,她已經五大三粗地堵在了門口。我一早來上班的時候,鄭嵐跟我說,老徐跟老程吵過架,老程還把一個玻璃煙灰缸砸得稀巴爛。所以我們一整天也過得很是謹慎,生怕一不小心又觸動大佬們敏感的神經。所以我在她后面也不敢請她給我讓一讓,讓我先過去。
徐總好。同事們都紛紛招呼她。
她的頭發(fā)新燙過,今天可能沒理順,奓了,像是練就了絕世武功走火入魔了。
她依然淡淡微笑,看不出此次前來的任何風向與態(tài)度。無事不登三寶殿,工作時間前來應該不是為拉家常吧。
我看見同事們都在輕按鼠標,我想她們一定是在把一些消極頁面關掉,比方電影比方淘寶,然后把WORD文檔高高掛起。畢竟她是老板,老板哪里能接受員工在工作時間片刻偷閑呢。我想起我的電腦,上廁所前我正在淘寶上搜索一些情趣用品,想從里面找尋一些用戶的真實體驗,然后擬定一個關于女性情趣用品的選題。我是打算上完廁所就回來整理的,我沒有料到老徐會突然上來。
老徐可能是看我座位空著,便很自然坐到我的座位上。
徐總來了。她一坐下一扭頭發(fā)現了我,我只得跟她打招呼。
喲,我坐了你的座位。你來坐。她起身相讓。
她坐都已經坐下了,哪里會讓她再讓我呢。
我說,您坐吧坐吧,沒事。我便順勢跟潘美娟擠在了一塊。她的座位離我的電腦近一點,方便我隨時掌握電腦動態(tài)。
老徐上來是特地問我昨晚酒局的情況。昨天是老程與武漢一家專治男性難言之隱的醫(yī)院領導應酬,談廣告合作,剛好莉莉請了一天假,潘美娟說她感冒了在吃頭孢不能喝酒,能去的只有我跟鄭嵐,所以下了班就坐老程的車直接去了五月花大酒店。照理這樣的應酬老徐是要雷打不動參加的,因為她本身是管經營的,我們在車上也問了老程,老程說老徐的兒子從英國回來了,她要去接機,趕不贏,就不參加了。一想也是,廣告這事兒,也不是吃一餐飯就能促成的,而是要長期的媚眼亂飛,才能勾搭成奸。
晚上我和鄭嵐沖鋒在前,不能在戰(zhàn)局一開始,就把后邊的將帥到前面讓其攻趴下。卒子是干什么的,卒子就是進攻的,就是保護將帥的,待卒子差不多了,這時候將帥才能出面,以深藏不露的實力干翻對手,讓其臣服,這才是一場屬于我們勝利的酒戰(zhàn)。
鄭嵐本身酒量一般,加上又還留了一點余地,整個前期廝殺的重任就落在我的肩上,我只能往前喝。那個治陽痿早泄的院長說,只要把他喝高興了,他給雜志投三十萬。老程一個勁笑,鄭嵐呢似乎也很興奮,主動給他倒了一
量杯,她自己也倒了一量杯。老程說,這是我們雜志編輯部主任。鄭嵐喝干了,那一次她超常發(fā)揮了,后面她退縮了,可她卻給我打了個樣板。我每次按她那個樣板喝。我是什么呢,老程說,這是我們編輯部骨干編輯,顏編。那一頓喝得我在衛(wèi)生間吐了兩三次,胃里如過火焰山一般。吐完就著水龍頭的自來水漱口,看著鏡子里那張蒼白的臉,我擔心我會死掉。我也深思,我這般拼命到底是為什么?為每個月那三千塊錢嗎?
喝完了酒又去K歌,老男人們喜歡喝完酒去鬧一鬧。我騰云駕霧跟著。唱歌就免不了跳舞,跳舞就免不了被摸,摸胸又摸屁股,一雙手像蒼蠅,趕走了又來。老程癱坐在沙發(fā)上,看見我們被摸,渾不做聲,我們那時自覺弱小,沒有人為我們出頭,也就只能默默忍受。后來老程跟我跳了一支,又跟鄭嵐跳了一支,鄭嵐估計也喝到了微醺處,跳舞時腦袋靠在了老程的肩膀上。我實在支撐不住,酒全上了頭,還沒散場,就跟老程告了假,打的回來了。
老徐上來問我老程的去向,我只得如實回答,我提前走了,不知。老徐又問鄭嵐,鄭嵐說他們K歌到十二點就散了,然后她跟老程各回各家。這么看來老程昨晚夜沒歸宿。我也是昨個才知道老徐跟老程都是二婚,老徐的兒子不是老程的兒子。老程年過半百膝下無子。
老徐的手肘在我辦公桌上蹭來蹭去,我怕她不小心點到鼠標,把屏幕弄亮,暴露我的秘密。手里捏一把汗。也是情急之下腦子缺根弦,我本是想把鼠標挪遠一點的,沒想到輕輕一扒驚動了屏幕驅動,然后滿屏都是仿真的硅膠器具,配以快感、高潮、延時、伸縮、性愛黑科技等字眼,那些字眼安靜點也好,還都一閃一跳的。我整個身體如發(fā)高燒,趕緊關閉網頁,卻偏偏還關不了,關不了不說,右下角突然還閃出一個視頻,一個女的袒胸露乳,紅唇半咬,頭發(fā)像是被潑了水似的,騎在個什么東西上,整個身子一聳一聳的。我像撲火似的,趕緊把光標從上面挪下來去滅這個,可是這個小視頻也滅不掉。
我的后背一時汗如雨下。手已經顫得連鼠標都握不住了。潘美娟又沒良心,婊子養(yǎng)的在我身后壓抑著嘰嘰笑。
還是老徐機靈,她幫我摁了主機。電腦一黑,世界也總算清凈了。但老徐看著我的表情和眼光,我忘不了,那種鄙夷的、審視的、質疑的、輕蔑的,覺得我就是蕩婦無疑。而我還不能解釋,只能讓她默默污化我。
然后她走了。
潘美娟還在那里陰笑,說,顏編的尺度越來越大,口味越來越重。
我除了無地自容,也有一絲憤怒,這是什么狗屁雜志,難道武漢的屌絲青年全部的生活就是這點床上的事了。我成天如坐糞坑,到底所求為何。所以一個星期后老徐開除我,我當時并沒有失態(tài)之舉,我內心也在求去,
鄭嵐客廳那扇大窗戶,視野倒是開闊,連馬路上的動態(tài)都能窺探一二。大概半個小時后,一輛大眾甲殼蟲在設計院的崗亭處取卡之后,緩緩駛進院內,轉彎停到了那排濕漉漉的樟樹下面。車停穩(wěn)后,一只鑲滿了水鉆的銀色魚嘴鞋踏在地上,接著一位長腿細腰羊毛卷女子從車里下來,轉身關上車門,那一瞬間,我就辨認出是潘美娟。她穿著一條無領無袖的碎花長裙,像是從某個海岸線度假回來的,手里提著一只LV的水桶包,通身一股見識了大風大浪的氣質。
她在后備廂里取出三份KFC的全家桶。然后我們看著她往這個單元門里繞過來。不多會兒就聽到大門被敲響。鄭嵐開門相迎。霎時滿屋子炸雞香和香水香。是迪奧真我。姚科也嗅出了貴客的味兒,而且貴客還是美女,面上表現出了些松緩的態(tài)度,有歡迎的成分。反正跟我進這個屋子時的態(tài)度是不一樣的。氣氛也不一樣。男人,嘿嘿。我心里默默一笑。
潘美娟與鄭嵐寒暄過后,才跟我寒暄。我們先是擁抱,彼此稱呼親愛的,到底朝夕相處過半年多時光,雖然沒有交過心,但也交過情。畢竟子曰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你還是那么漂亮,一見就心生歡喜。我奉承她,但也是實事求是。
謝謝親愛的。她欣然接受并坦坦蕩蕩。她倚在我旁邊的方桌上,在我們這些隨意樸素穿戴的群眾里,有鶴立雞群之感。她抬一抬手
撩撥一下頭發(fā),膠質感的指甲和卡地亞鑲鉆手鐲一閃一閃的,令這片方寸之地也跟著bling bling。
她拆開KFC的袋子,把全家桶從袋子里拿了出來,每個袋子里還有兩杯奶茶。潘美娟招呼我們吃東西。我們仨女的忙著開KFC的蓋子,姚科遲鈍了大半天,這會兒似乎也活泛了一些,知道把椅子往旁邊挪了一個空,好讓潘美娟站過去。鄭嵐從廚房拿出一個空盤撿了一盤子炸雞用碗扣上,再加兩杯奶茶,然后從我身旁經過,推開了冰箱后面那扇門,我的視線也跟著看了過去,一個小小的房間堆滿了雜物,一張大約一米二的床緊緊靠墻,床前也沒有多少余地,想掉個屁股都難。一位老人側臥在床上,兩鬢斑白,應該是鄭嵐的媽媽,一個小孩躺在老人的臂彎里,手里還拿著手機,婆孫倆都睡著了。她把KFC放在了床頭一個小凳子上。
我悄悄問鄭嵐,你爸爸呢?
鄭嵐說,我爸爸在媛媛兩歲那年,得了癌癥。我臉上動了一下,表示震驚,也表示魯莽,不該多此一問,勾起她的傷心事。她似不計較,說,為了治療,我們把中南路的房子賣掉了,結果錢花光了,人還是走了。
唉。我心里沉重嘆息。一個絕癥就是一個家庭的浩劫。我的姨媽也是死于癌癥,磨人又磨錢,我太清楚人財兩空對一個家庭的災難了。我也想起六年前,鄭嵐在《愛他她》編輯部靠著弧形的陽臺欄桿,跟我們說,她在中南路和街道口的房子時的情景了。雖是平常的口氣,但卻是低調的牛<\\Xh-elecroc\設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8年當代\2018年當代\2#\鏈接\×.eps>。當時我們看她就如地上一根蔥忽而變成泰山頂上一青松了。
記得她中南路的房子好像是六十多平米,街道口的是五十多平米。我又悄悄問鄭嵐,你街道口的那套房子呢?
鄭嵐偷偷看了一眼姚科,說,那套房子在我媽的名下。她再一次壓低聲音說,他就是覺得我們把中南路的大房子賣了來救我爸,心里一直不痛快,現在就想讓我媽把街道口那套房子過戶給我,我跟我媽都不同意。
你們嘀咕什么?潘美娟問,我們也趕緊住了嘴。我說,說你壞話呢。
呵呵。她笑了笑。
為了不吵醒老人和孩子,我們在外面壓低聲音吃吃喝喝,也說說笑笑。我起先很擔心姚科會有心理障礙,覺得這是老婆前同事帶來的食物,餓死不吃周粟,但看他摘下眼鏡,一塊雞翅接一塊雞腿,一口奶茶接一口奶茶,便知道是我多慮了,這世上不是每個人對一碗飯都有態(tài)度的。
潘美娟纖纖玉指,環(huán)佩叮當,一手捏著薯條一手捏著番茄醬小包裝,時不時還吮吸一下手指,吮指一事,若是別人我會覺得缺少家教,可潘美娟這樣我就覺得很風情??此@樣吮指,我倒想起了一件事。
有次午休,潘美娟買飯順便帶了一支冰激凌上來,張果老倒騎驢似的跨在陽臺那張紅皮椅子上。我們都規(guī)規(guī)矩矩坐著吃飯,只她一個人在那兒吃冰激凌,嚴格說,叫舔,用舌頭一點一點把冰激凌舔進嘴里。這時老程來了,手里拿著一摞小樣,一看就是要跟鄭嵐交代關于雜志編審意見的。他看到潘美娟這副模樣,整個人就定住了,像小孩看嘴一樣。潘美娟還在那兒享受又陶醉地忘情舔,我們幾個有點坐不住了。都是成年人,誰還沒看過幾部愛情動作片,加上咱們又是做這種雜志的,知道這種畫面的視覺沖擊程度。我和莉莉負責提醒潘美娟,鄭嵐負責提醒老程。我們三人一齊咽炎發(fā)作,“咳咳咳”,才挽救了一場人類尷尬。
老程離開時還問潘美娟,在哪里買的冰激凌?潘美娟說肯德基甜品站。老程說,麥當勞甜品站的冰激凌也好吃。我們都驚掉下巴,從來一張臉垮得像墓碑的老程竟然跟小丫頭片子交流冷飲之味。當然待老程走后我們狠狠批評了潘美娟,說,你穿個超短裙不說,還坐沒個坐相,好好的冰激凌不好好吃,舔個什么。
潘美娟急急辯解說,吃冰激凌不都這樣舔的嗎?我舔怎么了?我舔怎么了?
我說,你舔怎么了?你舔怎么了?你舔出了制服誘惑,你知道不知道?
然后我們集體噴飯,當然潘美娟是噴冰激凌,噴得嘴巴像中了毒似的。她笑得從椅子上滑了下去,然后拿著快融化的那一坨一口一口地吃,說,這樣吃,感覺像吃屎。我們再一次笑得東倒西歪。
想到這兒我兀自笑了一下,沒想到潘美娟
也笑。我問,你笑什么?
她說,吃著炸雞,我想起以前你在雜志社起的筆名,倒對了現在這個景。
去。我踢了她一腳。
什么筆名?鄭嵐問。
潘美娟說,大吉大利。
鄭嵐說,這有梗嗎?一點都不好笑。
我們一齊朝鄭嵐看了看,并不理會她,然后我們彼此又交流了一個微笑,像是有無限默契似的。
很顯然,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潘美娟都比我們有出息,窗外樹底下停著一輛三十多萬的車,她一身的穿戴都是名牌,自然的瀟灑也很有風采,身材依然苗條,容貌依然如花,估計下巴做過,之前在雜志社時她下巴是圓潤的,如今下巴變尖了,是正流行的網紅臉。要說我內心里沒有一絲羨慕的漣漪那是假的。畢竟曾經在一個坑里待過,如今人家闊了,而我卻還在貧困線上掙扎,一個五十元的的士費也能感到被宰割的疼痛。
我舉起奶茶主動跟潘美娟碰了碰,說,來,致不甘平凡的你。
什么意思?你?什么叫我不甘平凡?她一下把臉給沉了。弄得我愕然,挺平常的一句話竟不知在哪里得罪冒犯了她。我朝鄭嵐看了看,她似乎跟我一樣不得其解。我想可能是她故意在開玩笑吧。想抖個什么包袱出來。我靜候她的妙語。但她沒有任何下文,沒有打算救場,就這么生硬地將我和氣氛擱置在一種尷尬的境地。
潘美娟的這個反應倒讓我忽然想起一樁事。在我離開雜志社兩個月后,莉莉也被開除了。說是莉莉與搞發(fā)行的一個小伙子談戀愛,倆人在茶水間躲著親嘴,被女會計撞見了。莉莉許是心情郁悶,跟我打過一個電話。她覺得老徐開她跟這個事有很大關系。她在電話里,把那個一月只上四五次班的老女會計罵了個千山鳥飛絕,一氣之下還跟我爆了幾個猛料,說那個騷婊子是老徐的妹妹,也就是老程的姨妹子,還說老程跟這個姨妹子有一腿,姐妹共侍一夫。我聽了自然是吃驚,然后覺得她牛<\\Xh-elecroc\設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8年當代\2018年當代\2#\鏈接\×.eps>,同樣是一個辦公室的,都是長兩只眼睛,我啥啥都不知道,人家事事門清,什么都能看出道道來。我覺得我真是白干了幾個月??次遗d奮,看我對她如此五體投地,她又跟我扔了一雷,她說潘美娟跟老程也有瓜葛。
這個料委實生猛,我被震到了。我說,不會吧。潘美娟怎么會看上他。
莉莉說,不是潘美娟看上他,是老程看上潘美娟。倆人還開了房,至于老程得逞沒得逞我不知道,因為被老徐姐妹倆給抓了現行。據說給老徐報信的還是潘美娟本人。
我吃一大驚,以我那會兒的智商哪里能理解這頓操作呢,我問,為什么???潘美娟看著不是挺機靈的嗎,為何自己害自己,這種丑事咋能還主動讓人捉奸呢。
莉莉在電話那頭冷笑了一下,說,你真是又傻又天真,人家這動作才是上策,你只想著名聲,名聲算什么?人家盤算的是錢,是鈔票,真金白銀。一段視頻,幾張照片讓老徐的妹妹支出了十五萬。
多少?我震得手機差點從耳邊掉了下來。
十五萬啊。莉莉似乎也有點氣憤,說,咱們累死累活當牛做馬的,每個周一想幾個選題,毛細血管都想破,還得穿十幾個馬甲一天到晚上這個博那個博,去給他點贊評論轉發(fā),一個月才三千,人家輕輕松松掙十五萬,可以在武漢付個首付了。像咱們這種實心眼的,一輩子就只能租住在城中村。
整個雜志社就幾個編輯行云流水,其他的人都是根深蒂固。果然,跟發(fā)行的小伙子戀愛沒白談,知道的就是比我們多。但我還是不大相信她的話,覺得她是被我崇拜得有點上頭,開始胡編亂造了。畢竟她被開除了,心里有怨氣,便想著詆毀貶損上司。跟我當初一個心理。
自從通過那一個電話后我跟莉莉也就沒有過聯系。不過萍水相逢,匆匆而過,樹倒猢猻散,散了就是散了,并不需要交流散后的音訊。包括今天,不是鄭嵐左乳上的牙印需要我們這些人來證明,我們也不會再次聚集。
我一直都不相信這個事。我認為就是一捕風捉影的事兒,被雜志社發(fā)行的小伙子們和莉莉額外添了油加了醋,但沖著剛才潘美娟因我這句話犯的冷熱病倒讓我覺得莉莉的話倒并非空穴來風。我的一句滿含褒義的話在她
那里變成了別有用心的貶損和譏諷。一個人的忌諱點憤怒點就說明了一個人內心潛藏的魔鬼。
算了算了。鄭嵐開始打圓場,將吸管插進奶茶杯里,說,別敬什么不甘平凡了,咱們一杯敬明天,一杯敬過往。
我感謝鄭嵐的厚道,輕啜了一口,潘美娟也飲了一口,估計她也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了,說,如果以暫時的漂泊能換來超越平凡的生活,誰都愿意,但不可能的。田震歇斯底里的歌聲也抵抗不了現實的壁壘,就跟網上說的一樣,再牛<\\Xh-elecroc\設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8年當代\2018年當代\2#\鏈接\×.eps>的肖邦也彈奏不出我的憂傷。她笑了笑,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顆紅心,應該是敬不甘平凡的我們。
我已不愿在不甘平凡四個字上打攪了,怕又扯出多余的棉絮來。趕緊笑笑收場。但從她的歌詞、網絡語和廣告詞組合的幾句話,我也聽出了她的滿身傷痕。這世上高有高的難處,低有低的苦楚。我們編輯部四個女生,都不是土生土長的武漢人,都是在家鄉(xiāng)故土上懷揣著城市夢來到省城的,在這樣一片舉目無親的土地上扎下根來,都不容易。就像鄭嵐這么苦心巴肝地把我們召來,連打雷扯閃,狂風暴雨都顧不上,她急需她的愛人相信她的清白,在陌生的都市土地上建立一個家庭多么不容易,她得維護家庭領土的完整,她得拼命保住,她上有老下有小,她不漂亮也沒有太高的才情,她也沒有親人,如果身邊有得力的親人,也就不會有我和潘美娟站在這個屋子里的機會了。她的全部未來都在她的老公身上,一棵枯樹也是她的整個森林。
我期待潘美娟能為鄭嵐力挽狂瀾。
吃吃喝喝中,我們仨已經將這個事情的癥結說給潘美娟聽了。潘美娟沒說話沒發(fā)問,只是一直在嗯嗯嗯,表示在傾聽。在她舔完最后一手指番茄醬,眼睛望四處打量時,姚科趕緊從窗臺上把紙巾盒遞給了她,她說了聲謝謝。她抽出兩片紙把手指擦了擦又擦擦嘴,然后捏成一團丟進了垃圾桶。
潘美娟說,這個你讓我們來證明鄭嵐跟程伯勇有沒有一腿,我們無法證明,畢竟我們沒有日日夜夜跟著鄭嵐,偷啊,無論是偷人還是偷物,自古講求的是鐵證,你沒證據,沒有捉奸在床,僅憑在外租了個把月的房子,左乳上有牙印,就板板釘釘地說她跟人有奸情,這是臆斷,不成立的。
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潘美娟也沒能在這件事上講出新意。這事就算是包青天來也只能這樣講。但姚科不服。姚科拿起桌上的薄刀,大拇指的指甲在刀刃上刮來刮去,看上去像是無意識的動作,但誰知道呢,也許真的是做出樣來打壓我們呢。
潘美娟朝姚科看了看,很認真地問,姚科,你跟你老婆吵架就喜歡動刀是嗎?你要是真覺得你老婆玷污了你,你不用講什么證據的,你現在就過去砍了她,然后我再帶你去砍程伯勇,行不行?我知道程伯勇住哪?;蛘咴蹅儸F在先去砍程伯勇,再回來砍鄭嵐也可以。
姚科朝潘美娟看了看,然后停止了刮指甲,然后把刀放回了桌上??磥砻琅畬τ谀腥说臍Σ粊営谝婚T克虜伯大炮。我跟鄭嵐要這樣講,姓姚的準得奓毛,雖然他不一定真的拿刀去捅人,但暴跳之下,指不定會釀出什么事,更激化矛盾。但潘美娟說一下,姚科就軟了下來,如強弩之末,只剩下些表面的剛硬,實無穿魯縞之力。我心里一面鄙視姚科,一面嫉妒潘美娟,還一面對這個只看臉的時代感到些灰心。
潘美娟的嘴角也揚起一抹嘲諷又得意的笑。她說,五年前,雜志社倒閉了。不久,老程住了院,我去醫(yī)院看望過老程,說是割痔瘡,但我從查房的醫(yī)護人員記錄本上瞄到,老程做的是雙側睪丸切除手術。當時我就很驚雷。兩年前,老程又中了一次風,話都講不清楚。中風之后,老程跟老徐徹底散伙了,老徐現在跟她兒子在英國。然后她又對著姚科說,所以,你現在就算是有十足的證據說你老婆跟老程有一腿,你去殺老程,也沒有什么意義了,何況,你老婆跟老程到底有沒有一腿,咱們都不知道,這事也許本來就是子虛烏有。
這話聽得我們一愣一愣的,沒想到老程竟是這般下場。鄭嵐坐在一張紅色塑料凳上,頭一直低著,不停地剝著手指尖上的死皮,有的指頭都滲出了血絲。大抵不鉆到一個人的心里永遠不知道這人心里在想什么。就像此刻,
我不知鄭嵐的心里在思索什么,什么思索會讓她手指尖滲出了血還不知道疼痛。十指連著心啊。不知為何,我隱隱地覺得鄭嵐跟程伯勇八成有過一段露水情。
我問潘美娟,你怎么跟老程還有聯系?對他的事情這么清楚?這是我的疑惑。結合莉莉之前的爆料,我覺得潘美娟應該是跟老程徹底翻臉的結局,怎么還能一直互通有無呢?
潘美娟呵呵一笑,說,你這是什么邏輯?我為什么不能跟老程有聯系?雜志社沒有了,又不代表老程沒有了。散場不散交情。你真是搞笑。
我搞笑,是挺搞笑的。我在心里也笑了自己。她又不知道我有她的“情報”,沒有這個基石,剛才我的發(fā)問自然幼稚可笑,沒有邏輯。我說,那你跟老程交情挺深的。
潘美娟再一次杏眼圓睜,似乎很生氣的樣子,雙手交叉在胸前,說,喂,顏妮,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說什么?我發(fā)現你挺陰陽怪氣的,從一開始我就覺得你話不對,一會兒什么不甘平凡的我,一會兒又是我跟老程交情深,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表達什么,你想說什么就說唄,不用如此隱晦深藏,這樣很酸很刻薄你知道嗎?
天地良心,我的那句“你跟老程交情挺深的”完全是隨口一說,不帶任何意思。她說散場不散交情,我不過順著她的話做了一下陳述而已。在她那里竟然能聽出七彎八繞,那么多的弦外音來,我真是墻都不服,就服她。無故被冤枉,被曲解,我當然也惱火了。自那句“不甘平凡”后,我對莉莉當年的料有了新的看法,如此對她內心里也就有了一絲絲不平與恨意,當年在雜志社,我們敢將十指夸針巧,不把雙眉斗畫長,苦恨年年壓金線,到頭來卻是為她做了一件嫁衣裳。她那訛走的十五萬里,難道沒有我喝得要爛胃的酒?沒有我與道德底線搏斗的創(chuàng)意?沒有我忍垢含恥的被揩油。她掘得的人生第一桶金里難道沒有我的血汗?但我還是忍住了憤怒。尼采說過,遲鈍有時即為美德,尤其與人交往時,即便看透了對方的某種行為或者想法的動機,也需要裝出一副遲鈍的樣子。此乃社交之訣竅,亦是對人的憐恤。加之這是在鄭嵐的屋里,若我們弄得爭爭吵吵成何體統(tǒng)。我選擇退讓,道歉,釋去她的敏感與多疑。我說,你別把我想得那么復雜,你真是高看我了,我沒有那么多的心眼子,我一句你跟老程交情挺深,這也不是什么拐話,只是我個人很狹隘,覺得離開一個單位,就跟夫妻離婚一樣,離了就結束了。當然,其實聯系也沒有什么不對,做不成情人還可以做朋友嘛。是吧。
然后我發(fā)現潘美娟看我的眼神越來越復雜,越來越玩味,充滿了審視與質疑,她似越來越懷疑我解釋和道歉的誠意。然后我迅速閉了嘴。言多必失。我也突然意識到,屌絲逆襲之路可能滿身皆傷痕,你即使給一把糖,她也會覺得你給的是鹽。我還是沉默好了。畢竟重點是解決鄭嵐兩口子的問題,不是她跟老程怎么還有交情的問題。
潘美娟還算識大體,沒有再糾纏,也選擇了告一段落。她從包里拿出幾張名片遞給我們。名片的質感非常好。編輯過半年多的雜志,對于紙張的貴賤有個基本了解。潘美娟的名片紙張是很好的,但上面的介紹并不多,印著烈火情探文創(chuàng)公司,烈火兩字顯然是被精心設計過的,藝術感強烈。再就是聯系方式。潘美娟說,我現在在做自媒體,已經做了三四年了,程伯勇是顧問。所以我們一直有聯系。我這個自媒體最開始是寫文章,主要是老程寫,就一些社會關注度高的事件做評論,蹭熱點,你們也都知道的。前兩年小視頻火了,我們現在也開始轉向做小視頻,拍些男女情感糾葛之類的事情,算是紀實類。我們有廣告收入,所以自然對拍攝者也有報酬。然后她左右顧盼對鄭嵐和姚科說,你們夫妻這檔子事如果愿意被我們拍攝的話,我們給五千元的費用,可以用化名,也可以面部打碼,盡可能保護你們的權利。如果你們同意,我們可以簽合同,我合同已經帶來了。
我們大概都沒有料到潘美娟此來還有這一番目的。我當然不便插話了。都沉默著,逼仄的屋子里一時有些尷尬。因下雨所帶來的降溫,隨雨歇逐漸回升,我感到了燥熱。窗外的樟樹上也傳來一陣陣知了的叫聲。鄭嵐肥胖,她的腦門已經下汗了。潘美娟拿著紙巾當扇子在搖晃。姚科則抽煙。
我摸出手機在抖音上搜索烈火情探字樣,沒想真的有,幾十個,我一一點開,頭四個都不是,但第五個是,因為頭像就是潘美娟名片上那張帶設計感的LOGO。我看了一下,點贊數上千萬,粉絲有近四百萬。在“互聯網+流量至上”的時代,這個數字已經很有商業(yè)氣息了。看了一下這些小視頻,他們應該做的時間還不長,雖然視頻看著有一百多個,但具體也就十幾樁事,一個故事從頭到尾講完得要用上六七個視頻,這些事大多都是出軌、情殺、捉奸、毆打小三、綠帽子、接盤俠等,通過購物車看得出投廣告的是一個婦女私處洗液品牌,滿屏腥臊并御。每個視頻都有很多評論。無論時代怎么巨變,總有一群人非常熱衷觀看這類偷情逐腥,又東窗事發(fā)的事件,若是由此引發(fā)血案,那更來勁。
終于鄭嵐開口了,她說,我可以看看合同嗎?
潘美娟說當然可以。從包里拿出兩份合同,一份遞給鄭嵐,一份遞給姚科,他們接過后,便開始攻讀條款。里屋老人和孩子好像也醒了,孩子估計是看到了KFC,興奮大叫,漢堡包,漢堡包。
鄭嵐在外面應著,媛媛,你跟外婆一起吃。
我起身告辭,這里頭已經沒我什么事了,還不走,就有蹭晚飯的嫌疑了。鄭嵐似乎略有一絲歉疚,但也并未挽留,她為我打開門,還提醒我?guī)Ш糜陚?。她立在門口目送我,臉上再次表現出過意不去的表情。我心里也是五味雜陳。踟躕在門口那一刻我想對她說,五千塊并不是此事的了結,姚科對你的態(tài)度,很有可能是因為你中南路那套大房子沒有了,身價跌了,而這一套房子目前還不屬于你的財產,與他無關,如今你和你媽還有孩子都指望著他來生活,他心有不甘,拿著牙印說事呢。若你爸走了,但房子在,哪怕你右乳上也有牙印,他也不會放個屁。但這樣的場景如何能推心置腹呢?我只對她揮了揮手,說,你進屋吧,免得蚊子進去了。
從99號設計院出來,走在街上,我像是打了一場敗仗,步履沉重,精神不振。上午暴雨,下午竟又出了太陽,巡司河波光粼粼。剛來武漢的時候就聽人說過南湖里面的巡司河,說從九十年代起,因為各種垃圾和生活污水都往里面排,巡司河臭氣熏天,前五年,因為這里要開發(fā)樓盤,政府才開始痛下決心治理巡司河,如今巡司河總算有了新顏。水看上去是清的,還能在微風下蕩起碧波,走近了也聞不到什么臭味。我沿著巡司河向前走,腦子里全是一堆牙印,大的、小的、深的、淺的、紅的、紫的、腥的、臭的、陰暗的、明亮的,這些牙印搭配著一只乳房在我的心河里疊加淤塞,我不知道該如何治理……
責任編輯 石一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