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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與董莉

2021-03-24 11:02梁豪
當(dāng)代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大叔

梁豪

今天北京下了一點雨。雨一點一點地下,沒有終結(jié)的意思。雨在下的時候,都像不會終結(jié)。天色暗透時,小雨逐漸攢大,說雨大,不過是陣仗大,鋪得更開,也來得更密。不知何處躥進一抹風(fēng),雨于是斜斜地飄,落到燈影里,再蹦蹦地跳,成了一攤擱淺的蝦。一說到蝦,不嚴(yán)肅了,倒有種豐收的喜悅。北京春雨貴如蝦。

“你丫怎么才到?”董莉的唇斜斜地翹,勾起一團心火。她不開心主要是因為室內(nèi)控?zé)?,而她又不敢貿(mào)然離席。菜已上齊,原先活潑的菜色,一并等到懨懨的,像煙癮上頭的董莉。

“車位不好找,兜了半小時?!贝笫逍σ恍?。他的笑,害他的話斷無公信力。他還急于下菜,并且直夸今天的食材新鮮。他到底哪一句真過?

大叔愛遲到倒是真的。加班,處理家庭事務(wù),某位江西老表找他敘舊,酒吧經(jīng)理跟他磋商演出事宜,理所當(dāng)然的發(fā)呆放空,親自跑去堵截畫廊老板追討畫作尾款。他很忙,或者表現(xiàn)得很忙,好讓自己顯得頗為關(guān)鍵。今天他的理由半新不舊。下午公司臨時給他塞了個活兒,關(guān)于國學(xué)動漫小視頻的線上推廣。在某高校東門的咖啡廳里,大叔跟該校文學(xué)院的一名青年教師聊了很久。我國當(dāng)下的高等教育現(xiàn)狀、青教的科研壓力、本科生的就業(yè)情況,他們的話題非常發(fā)散。先是說六點能到,中途推到六點半,此刻,《新聞聯(lián)播》的“天氣預(yù)報”環(huán)節(jié)已經(jīng)滾屏到三沙氣象的位置了。扯一句,大叔是看《新聞聯(lián)播》的人,“天氣預(yù)報”也從未落下。他會特別留意我國不同海域的氣象。董莉依此說他一點也不朋克。這時大叔只管笑,抽他的雪茄,把彼此都弄得霧蒙蒙的。

大叔的雪茄都是老船員捎給他的。老船員當(dāng)初很得意:“切-格瓦拉當(dāng)年就抽這款,別人我誰都沒告訴?!贝笫逍嵝嵫┣演p微起伏的身段,回說:“切-格瓦拉我不在乎,卡斯特羅抽哪款?”“還是它,兩位大佬當(dāng)年是穿一條底褲打天下的兄弟,煙上還分個彼此嗎?”老船員后來猛然振臂,唱:“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xiàn)!”船員說一嘴廣東腔的普通話,還五音不全,總之怎么聽,好像都不夠老實。大叔心想,許是自己“春晚”看多了,北方的小品里,廣東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好東西。大叔把錢揉進手心,皺成一個實心的小疙瘩,再抓來老船員的手,粗粗的,鋼絲球一樣。兩只手一同高高舉起,大叔喊:“上蒼保佑吃完了飯的人民!”船員不得其解,干笑,暗黃的牙齒悉數(shù)亮相,一顆接著一顆,粒粒分明,同床異夢的樣子,像那曬干的瑤柱。錢是什么?大叔說過,不就手心里的一點小疙瘩,卻硌得人心窩子癢癢。大叔從不用線上支付,董莉覺得他是故意的,為了制造某種形象,一種營銷手段罷了。

看《新聞聯(lián)播》的大叔也愛看“春晚”,年夜飯后,擠家里的沙發(fā)看,其樂融融的。董莉早就不好這口,也不回她的老家,同時拒不接受大叔的邀請。大年三十,她浪蕩在北京某處北風(fēng)呼嘯的角落,很隨性。她說過,她喜歡沒有炮仗的春節(jié),空曠的北京宛如一個純潔的自閉癥兒童,讓她愛心泛濫。

“怎么凈點紅油鍋底?”

“耍大牌的后果。”董莉開始涮毛肚,“愛吃不吃?!?/p>

大叔不是那么能吃辣,倒也能挺過去。他愛吃脆口的,桌面上的黃喉、無骨鴨掌、鮮魷魚、鴨腸都是大叔的必點菜品。這家重慶火鍋店非?;鸨?,味道不賴,近期他們聚餐都選這里。很多臉上動過手腳的網(wǎng)紅也來,大叔喜歡看她們臉上的熱鬧,然后逼著董莉跟他一道品頭論足。這時他的嘴變得很碎,董莉罵他臭八婆,自己卻也跟他附和幾句,批評居多,然后一起偷偷地笑,終而哈哈大笑,引人側(cè)目。這時候大叔就會嘆氣說,要是咱能掌握一門方言就好了,得是南方語系,像粵語,怎么著別人也聽不出個甲乙丙,可以豁開了講。這家火鍋店一到餐點都得排隊,每次總是董莉提前預(yù)約,再提前趕到。董莉說過,你下回再敢晚來,我把你丫家窗戶都給砸了,廁所的小氣窗也不放過;又或者,往你可樂里下藥,也不怎么著,一天躥十遍稀。狠話她撂過很多回,搞得威信全無,索性不說了,改為拿眼瞪。

“哎,你今兒的口紅真俊。”大叔看著兇相的董莉,聚焦于那深紫色的唇,說,“有一種你這年紀(jì)不該有的老氣橫秋?!?/p>

董莉冒了幾句臟話,大叔便笑。愛遲到的大叔還愛笑,波紋在臉頰間蕩開,不水靈了,笨笨的,熊一樣,可能是塊頭過大的關(guān)系。也有

點邋遢,一臉錯錯落落的斑和紋。這一點倒是比較朋克。

吃飽喝足,大叔攙著自己的肚腩去買單,董莉準(zhǔn)備打道回府。大叔追上來說,我送送你。雨看著快要打住了,積水一攤一攤淤在地面的凹處,閃閃爍爍,陷阱一般,空氣濕沉沉的,叫人厭倦。對董莉而言,哪里的雨天都給人不夠景氣的感覺。她看著地上狼藉的雨跡,跟大叔上了車。

他們都有一點乏,對過一眼,答案默然流露出來。今晚都好好歇著,明天的夜場直接上。老江湖嘛。

董莉不住學(xué)校。朋克不能住宿舍。問題不在于六人間還是八人間,獨立衛(wèi)浴或者公共澡堂,而是太過規(guī)矩。零點統(tǒng)一斷電,平時小電鍋下個方便面都能跳閘,跟朋友唱個小曲歸來,宿管阿姨躲被窩里半天不讓進門,還得登記在冊,莫須有的罪感。應(yīng)該住鼓樓,再貴也得在鼓樓附近的胡同里擠上一張床板子,尿壺自己抬官茅房里倒掉也在所不惜。大叔幫了一點忙,終究住進去了,日子過得皺皺巴巴,總之能活,要的就是這份大隱于市朝的落魄勁兒。大叔警告過董莉,別為了掙錢,給我整些有的沒的幺蛾子。董莉不多想,克制笑意,說:“與你有關(guān)?”大叔回得也快:“你是我的搭檔,敢去賺臟錢,咱立馬散伙,因為你不夠朋克?!?/p>

大叔還說,你得把證兒拿下來,這事兒你可別跟我玩什么朋克。他語重心長地表明自己是過來人,他以過來人的口吻說,搞搖滾是奔不著飯轍兒的,你可別給我累贅了。大叔說的證兒,指的是學(xué)歷學(xué)位證書,可能也包括CFA之類。大叔的話總是自相矛盾,矛盾而有煽動力,像天底下所有的警句名言。董莉會因時因地因心情地去信一信。

分開前,他們比畫了一套手勢。動作是董莉搞出來的,有所借鑒。大叔早先不情愿,覺得扭捏,董莉非要他做,耍賴一樣。如今他已習(xí)慣成自然,甚至?xí)屩觥V鲃拥拇笫遄尪虬底愿`喜,她不由得想到北布魯克林街頭的黑人,活在環(huán)境治安很差的社區(qū),但人是好人。大叔是個愛遲到的好人,還有一點老,都大叔了。

進屋后,董莉搬出電腦,碼字,寫那畢業(yè)論文。沒有思路,跑隔壁的酒館,逗逗那只毛色很淡的阿拉斯加,再要走兩瓶白熊,吹幾口,接著憋字,一個字一個字地使勁,十分艱苦卓絕。董莉想了想,到底沒在淘寶上下單一篇。不僅在音樂上,她在方方面面都鄙視抄襲作假。她因為有這一點潔癖而放任生活里自己所有的邋遢。要么肄業(yè),要么畢業(yè),人爭一口氣。

董莉通常會一覺睡到下午三點,醒了,再玩約莫半小時手機,眼皮沉滯,手機扣在胸口,繼續(xù)睡到四點半左右。晚上跟大叔碰頭,大叔就著一罐燕京吃大碗的重慶小面,董莉只喝半瓶酸奶,飽吹餓唱。到啞巴酒吧的時候,差不多剛好輪到他們上臺。臺下的掌聲稀稀拉拉,有女人的浪笑。開場固定曲目《痛苦即希望》,重金屬,理想主義不死,帶熱氣氛百分百,都給我站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是要讓聽眾意識到座椅是人類最糟糕的發(fā)明沒有之一,既不利于臀形的塑造,更不利于情感的溝通。然后是《黃連吃啞巴》,嘻哈搖滾,結(jié)合在這家酒吧的過往經(jīng)歷寫的一首歌,老聽眾很熟,能跟著唱副歌。自然少不得樂隊代表作“墳?zāi)谷壳?,《鐵獅子墳》《公主墳》和《帶我二大爺去十三陵玩》,標(biāo)志性的朋克,可以玩大合唱,倒是省勁兒。這趟,他們以一曲《你的鍋在我手里》收尾,一首嘗試向經(jīng)典搖滾靠攏的新作,中間穿插了一段董莉的口琴。謝幕的時候,聽眾的掌聲嘹亮不少,哨聲這里一下那里一下,都是掙出來的。美中不足,臨時湊腳的鼓手下手力道稍笨,估計常年搭的硬核,彼此也缺些默契。此外,接線盒鬧了一點起義,音頭出不來,貝斯的效果聽著有點萎。都無所謂了,瑕注定不掩瑜。

除開《痛苦即希望》詞曲為大叔,其余曲目要么是董莉親自操刀,要么由她管那幫圈內(nèi)小有名氣的哥們兒索要。不一定能要來,要來也不一定用。誰讓他們的樂隊也小有名氣。

樂隊擁有一個火辣的名字,火鍋樂隊。朋克的原因必須粗暴,就憑他倆愛吃這玩意,足夠了,再說,世俗至深則奇絕,也是妙的。兩人初次碰面,相約去吃火鍋,那是凌晨一點的北京。大叔并不天生嗜辣,有過一段婚史,前愛人是怕不辣的重慶姑娘,大叔愛屋及烏。到后來,兩人火辣辣地分了手,大叔也已然辣不

怕。那家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全國連鎖火鍋店,他們都覺得湯頭的辣味不夠醇厚,是娘里娘氣的辣,點的冬瓜也不新鮮,讓服務(wù)員換了一碟,還湊合。大叔正是在這家不夠正宗的火鍋店里,拍板跟董莉組建一支樂隊。那時窗外同樣下著雨,不大。夜深,車胎劈過水面的嘩啦聲硬而亮,聽得格外清楚。樂隊名字就叫火鍋,也是一拍即合。那時有小哥在鄰座表演扯面,董莉看到抻長的面條從地板上擦過,最終下入鍋中,眾人毫無所覺,喜滋滋地笑。董莉想,不都是眼不見為凈?他們后來約好改天一起去吃一頓巴適慘了的正牌重慶火鍋。

董莉初識大叔那會兒才剛上大二。大二的董莉經(jīng)常一個人背著個文創(chuàng)帆布袋,跑去鼓樓東大街那家666,買幾張正版尖貨,綠日、我的化學(xué)羅曼、Sum 41的原裝唱片都是在這家店里淘到手的。入夜后,她就轉(zhuǎn)場到MAO看地下樂隊的演出。董莉記不清自己多少次在觀眾區(qū)跟大伙一塊兒玩跳水、Pogo、Mosh還有Circle Pit。她永遠(yuǎn)不能遺忘自己摸到玩跳水的阿翔后背一團熱汗時的狂喜。阿翔是當(dāng)年她最喜歡的吉他手。董莉尖叫著,將汗水又抹在自己的身上。這就是搖滾的真諦,一種精神透過某種意外的介質(zhì),比如汗,滔滔地涌入她的體內(nèi),讓實打?qū)嵉乃粩喟l(fā)酵、蓬松、飄旋,整個虛幻掉。Live House里的大家伙兒,皆為非親非故的一家人,他們是一幫瘋子,一群狂妄的偽藝術(shù)家。枕頭大戰(zhàn)中,他們享受被彼此擊中的眩暈,每個人都充滿這類無害甚至無腦的攻擊性。在音樂和嘶吼中,大伙的手機和鑰匙像麻雀一樣在空中飛跳。在那一刻,他們不愿與外面整潔、光鮮又庸俗得一塌糊涂的世界保持瓜葛,更不想回到那個一成不變無聊透頂?shù)募?,那一個個水泥盒子。他們自覺遺世獨立,足夠輕浮,他們吃了熊心豹子膽,哪怕,哪怕事后必將追悔莫及。至少在那一刻,每個人都不食人間煙火且無怨無悔,他們酷得像個憨憨,因冥頑不靈而可愛至極。當(dāng)其時,場內(nèi)的溫度迅速躥高,同樣過高的是空氣里的二氧化碳含量。他們一呼一吸全是熱的,他們互相分享、過濾這種熱,榨干最后一點點的氧氣。他們的身子迸發(fā)出濃烈的熱量和體味,地板似乎燙腳起來,臺上電吉他的快速勾擊SOLO,讓董莉覺得自己化作了一攤黏糊糊的汗液或者別的什么。這股液態(tài)物終究會被引燃,像石油一樣的珍貴,同時充滿了激情和危險。

別說以前,就是現(xiàn)在,董莉偶爾愣神的時候,也不是很敢相信,有一日她會以演出者的身份,回到那些圈里久負(fù)盛名的演出場地,演唱自己的作品。麻雀瓦舍、愚公移山、13Club、糖果三層,它們?nèi)缃駬Q了一個角度,讓她得以俯視臺下的狂躁和自作多情。她幸福得越發(fā)淡定,越幸福越淡定。第一次去MAO參演結(jié)束后,董莉在肚臍上為自己訂制了一個小銀環(huán)以示紀(jì)念,穿短T恤的時候很醒目。大叔擠著一邊眼睛夸好看,說像涮羊肉那銅鍋的把環(huán)。

如今,穿過那些再熟悉不過的演出通道,給設(shè)備調(diào)音,在毫無美感的歡呼聲中大大咧咧地登場,董莉告誡自己,別太淡定,冒失一點,再冒失一點。她意識到自己漸漸缺了一點魯莽,一種無畏的沉浸。她有些懷念自己輕易變成一抹汗的時候,那時的她是一種性狀不明的易燃易爆品。

哪種更朋克?董莉不知。

最開始,董莉是從很多資深樂迷那里聽來的大叔。在搖滾圈大大小小的神話里,大叔算得上一尊小小的神。說多邪乎,不至于,無非一將難求。組過樂隊,紅極一時,后被挖走,一說負(fù)氣,重組時已然老炮兒,又給他火了一把。俱往矣,大氣候變了,小神似乎沒了信眾。于是,頭也不回地還了俗,成了人間煙火里的咱老百姓。當(dāng)然,也可能是先還的俗,信眾自然而然就地遣散,又或者,兩廂懈怠,終而淡去,整個都俗掉。在那些私下傳閱的視頻里,大叔是好生俊朗的一個美男子,個兒大,小塔一樣,在樂隊里很招眼。他的骨骼發(fā)育得頗性感,肩是肩胯是胯,像一頭餓過一陣的野駱駝,造型感極強。沒貼膘的時候是長臉,五官有點像日本演員阿部寬,屬于東洋的繩文人。那時大叔綁個大馬尾,分叉嚴(yán)重,發(fā)梢偏黃,定定地飛著,倆鼻孔大而癟,貼得緊緊的,下巴四周放養(yǎng)一圈稀稀落落的胡楂。更像駱駝了。貝斯彈得沒話講。

董莉四處打探大叔的下落。莫衷一是。有說在某音樂學(xué)院里教書,傳言有須有尾,客

座教授,時不時地發(fā)光發(fā)熱。有說整個人廢掉了,比竇唯窩囊多了,啃老度日。董莉通過業(yè)內(nèi)知情人士一路刨根究底,覓得大叔以前所住的胡同。早拆了,不死心,再奔走打聽,獲知大叔妹妹的所在。吃了幾次閉門羹,臉皮夠厚,再動之以情,給看了學(xué)生證,出不了好歹,那邊方才告訴大叔眼下公司的地址。大叔眼下成了白領(lǐng),在一家收益不俗的短視頻公司高就。但董莉覺得沒有比這更糟踐人的了。那天她背上自己的電吉他,到公司樓下門口堵人。董莉主動跟保安套近乎,聊上了,可以坐在保安大哥蹦出海綿的破轉(zhuǎn)椅上候著。只消稍一形容,保安就曉得尋的是何人,太有特點,隱不了身。大叔遲遲沒下樓。董莉從五點一直等到夜里將近九點,到底還是一眼認(rèn)出了這位人高馬大的落魄貴族。他老了,腫起來,臉上倒是很多褶,阿部寬不見了。那頭長發(fā)給修剪得文明不少,倒還是長發(fā),留到脖子那兒,不分叉了,就是太油,紛紛貼服在天靈蓋上,缺了三分神氣,陡增五成猥瑣,得不償失。她喊他大叔。他比她長二十三歲,叫哥真的不合適。

他們在大廈一樓的星巴克坐了一小會兒,周遭有些吵,但吵得好,區(qū)塊鏈影視立項商業(yè)策劃大健康,全當(dāng)背景音樂。董莉開門見山,說我看過你的現(xiàn)場,在視頻里看的,覺得咱合得來?!拔业囊馑际?,咱倆組一支樂隊,絕對牛<\\Xh-elecroc\設(shè)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8年當(dāng)代\2018年當(dāng)代\2#\鏈接\×.eps>,肯定能在北京搖滾圈躁出一點動靜?!贝笫逍Γ軠\白的笑。董莉討厭這樣的笑,盡管她覺得這笑里有令人心酸的成分。董莉還說了很多自己的情況,讓他盡可能覺得自己不是在胡扯?!坝绣X人都去泡卡拉OK了。凈賺小年輕窮光蛋的錢,你過意得去?”董莉請他嚴(yán)肅一點,現(xiàn)在不是油膩的時候。大叔仍舊微微一笑,說:“干啥不好,怎的就喜歡這玩意兒?”董莉忍住,回說是天意。也只能這么流俗地解釋。

當(dāng)年,董莉在表哥的MP4里看到了魔巖三杰跟唐朝在香港紅磡的演出。那是中考結(jié)束的那個暑假,一個看起來與往日毫無差別的百無聊賴的午后。非常偶然,而且出人意料,她當(dāng)時從未想過自己會被什么來自一九九四年的東西給震撼到。上了大學(xué)以后,她才又被很多來自一九九四年的電影給震撼到??磥砟鞘且粋€很特殊的年份,起碼很蹊蹺。在初三那個悶熱的下午,她第一次意識到音樂還可以如此鋒利、撒歡、狂野,狂野而又藝術(shù)。

中考放榜,董莉可以去到全省最好的高中,在省會。她用喜宴上親戚們?nèi)麃淼募t包,買了人生中第一把吉他,雅馬哈牌木吉他。后來才知道是冒牌貨。那時她興奮以至徹夜失眠,因為她終于可以坐上一輛大巴,帶著自己心愛的樂器,去往一座更大的城市,然后獨自面對接下來的所有人生。她以為自己可以獨當(dāng)一面,她以為人生不過如此。她要走了表哥的MP4,在未經(jīng)答應(yīng)的前提下。董莉后來經(jīng)常到這座城市的酒吧和音樂俱樂部欣賞海龜先生的表演,她迷過一段時間的復(fù)古和雷鬼。另外,她喜歡上了長頭發(fā)的男生??上W(xué)校對男生頭發(fā)的長度有著嚴(yán)格的限制,這讓她萬分沮喪。她在那時已經(jīng)明白,生活并不總能一帆風(fēng)順。生活不是中考,也不是高考,它有點難度,但她覺得自己可以的。

董莉天生有副好歌喉,老天爺賞飯,念小學(xué)時就是班上的文藝委員,主要司職課前張羅大家唱歌。由她起頭,任意點唱音樂課上大家學(xué)過的曲目,像什么《每當(dāng)我走過老師窗前》《賣報歌》和《茉莉花》。同學(xué)們一邊高歌一邊鼓掌,再抒情的歌謠都顯得威武而可愛。他們在輕快的歌聲里,等待老師的肅然降臨。這段經(jīng)歷,讓現(xiàn)在的董莉每每想來都有些不好意思。對于不好意思的事,她就不會說給任何人聽。但總會想起,想是一件不由人的事。

上高中后,董莉就不喜歡濱崎步和蔡依林了,甚至不再執(zhí)迷深愛多年的H.O.T。由于鐘情這個因解體而神話永駐的韓國男團,董莉被相識又識相的同齡人贊為品位獨特、眼光獨到。至少在音樂上她是早熟的,至少她自己是這么認(rèn)為的。只是在那個盛夏的午后過后,當(dāng)年種種早熟的證物,那些光碟、畫報、手賬和貼紙,成了董莉不可忍受也不想記起的物事。依然總會想起,想到底是一件不由人的事。

大叔后來告訴董莉:“我也喜歡過鄧麗君啊。我堂哥當(dāng)年偷聽敵臺廣播,那會兒我還小,就感覺里頭的旋律特美,有真情感,暖和。后來才知道是鄧麗君的歌。不羞恥。要么,你得學(xué)會跟羞恥和解。就這么回事兒。沒準(zhǔn)兒哪天,你也會覺著現(xiàn)在的自己非常不堪。”董莉不愛聽

大叔的話,但她愛聽他那不濃不淡的京腔。

初見那天,大叔后來開走一輛電瓶車,后座上載著背著一把電吉他的董莉。董莉當(dāng)時說,中國搖滾樂的沒落,從這輛電瓶車恨不能硌爛屁股的后座可見一斑。大叔笑得很渾厚。董莉那會兒還不知道,那天大叔的路虎車尾號限行了。那家短視頻公司真的收益不俗,火著呢。總之那天夜里,董莉坐在那輛電瓶車的后座上,巴巴望著大叔臃腫的后背。他們的距離非常之近,就像一九九四年距離董莉那樣近而親切。大叔的后背不僅厚實,而且異常寬廣,讓他在褐黃的街燈下看著很像一頭棕熊。棕熊騎著電瓶車,雜耍一樣,把董莉帶到附近一家排練房。

大叔那時說:“讓你能耐能耐看?!彼脑掍h總是那么讓人討厭,所以董莉覺得他肯定還有點東西,夠他令人生厭的同時又暗暗使人嘆服。她的判斷不會錯的。董莉彈了幾首自己的作品,其中就有《鐵獅子墳》,吉他獨奏版。正常發(fā)揮吧,除了忘踩一個效果器。董莉說:“水平就是這么個水平,夠做白日夢?再說,將來你要想商業(yè)炒作,咱倆這組合,也是可以做些文章的。”大叔這回笑得清醒了些,或者是在思考什么,沒有辦法全力以赴去笑。他很快問:“吃飯了沒?”董莉說沒有,等你老半天了,老娘從沒這么執(zhí)著地等過一個人。大叔起身,看起來有點費力,說走吧,咱找吃的去,正好我煙癮也犯了。

在馬路邊,大叔吞云吐霧,紫色的嘴唇噗噗地響,煙氣歪著飛往很高的地方。董莉也想來一根,大叔不給。董莉很認(rèn)真地說,給我。大叔到底遞了過去?!俺赡炅税??”“廢話!我這張喪臉,看著像神童?”董莉在那一刻終于放心了,什么感覺都對了。就算沒有接下去的那餐火鍋,她也知道沒有問題的。他們?;疱仒逢牎R磺卸际悄敲吹捻樌沓烧?。

火鍋樂隊固定班底就大叔與董莉。大叔彈貝斯,董莉主唱兼吉他手。他們?nèi)币粋€只要不破壞兩人的化學(xué)反應(yīng)就阿彌陀佛的鼓手。他們一致認(rèn)為樂隊不需要鍵盤。來活兒的時候,他們就去向別家借個鼓手對付對付,一個公司的都能挪,湊一腳的事兒。他們簽約了一家跟大叔相熟的看著暫時不會跑路的經(jīng)紀(jì)公司。實在不行,大叔就去打鼓,貝斯更好找。這樣的演出,越來越像一盤湊起來的生意,或許本就是生意,只是他們一廂情愿打算讓它不僅是一門買賣。當(dāng)然,要想選定一角兒,需要一些時間和機緣。他們至少看似積極地在物色人選,物色是互相的??赡芟聜€月,可能十年后才能遇到。他們唯一知道的是急不得。

火鍋樂隊最先是在酒吧駐唱,很快便夯實了基礎(chǔ)。沒有問題的。之后有人請去LiveHouse,起先把他們排在壓軸后的垃圾時段。他們還做過音樂節(jié)的熱場嘉賓?;顒拥呢?fù)責(zé)人多為大叔的老伙計,拍拍大叔那熊背,說兄弟見諒啊,市場經(jīng)濟,觀眾就是他奶奶的祖宗。這幫孫子那彈法,還有和聲,都是咱當(dāng)初鬧糟了的,換以前,老子一個板磚就飛上去了。唉,不說了。大叔合掌感謝,理解萬歲。大叔把話傳到董莉耳里,再補一句:“不說了,是數(shù)錢去了?!钡蜃约菏遣还懿活櫟乜簥^著的,就像第一次離家。慢慢來吧,親愛的祖宗們。

如今,他們已經(jīng)擠進了黃金時段,時不時能接到音樂節(jié)的正式邀約。眼下餓不死,擁有一幫自己的樂迷,會一場一場地追現(xiàn)場。他們的專輯被越來越多的小年輕關(guān)注,在不同的網(wǎng)絡(luò)平臺上引起小范圍的討論。好話壞話都有,怎么也比無人問津強。

火鍋樂隊準(zhǔn)時收尾,空出零點場給壓軸的樂隊。樂隊是一重金屬,也是當(dāng)年有頭有臉的一號角色。啞巴酒吧被火鍋樂隊帶火后,這支樂隊跟著過來了,順便要走了頭牌的位置。酒吧老板和老板娘五十開外的人,好這口子,那就一點辦法都沒有。

董莉和大叔照例到后門外抽煙。一些資深的樂迷會跑過來和他們聊聊,他們處得像哥們兒姐們兒。酒吧內(nèi)觀眾的音浪比先前強不少,眾人號叫歡呼,隔音門也蓋不嚴(yán),由此可見普通觀眾的欣賞水準(zhǔn)。耽擱不前啊?!叭说米詡€兒知道價值,別人家標(biāo)多少就是多少。”大叔說完,除去兩三位踅回去湊熱鬧的,余下皆點頭稱是。

樂迷漸次散盡,董莉和大叔也準(zhǔn)備各回各家了,一位小伙插著褲兜悶頭走來。大叔不看人,話先過去:“今兒個收攤了,咱回聊啊?!毙』餂]走,呆了一下,繼而悶悶地說:“我想給你

們做鼓手?!倍虬褵燁^啐走,瞇著眼瞄了瞄小伙,黑T黑牛仔褲黑板鞋,斜劉海長了些,看著人不高,清瘦,一副不經(jīng)世的身板。當(dāng)然,也不排除是大叔看久了,視覺系統(tǒng)有點紊亂,一下不是很能適應(yīng)他人的尺寸。董莉復(fù)又與大叔交視一眼,再齊齊看向小伙,問他什么來頭。小伙對董莉說,跟你很像,就是課業(yè)不好,之前在魔笛熬了兩年的鼓?!霸趺匆脖饶歉鐐儍簭姲?,捂著耳朵都替你們心累?!彼傅氖侵暗桥_那位鼓手,小伙說當(dāng)時在底下看完了他們的演出。他還說,董莉在唱《帶我二大爺去十三陵玩》副歌的時候有點松懈,眼神飄了。那首《你的鍋在我手里》還不賴,但他最喜歡的其實是《黑?!?,可惜沒唱,很久都沒碰了。這是一首火鍋樂隊較冷門的歌,關(guān)于生、死、速8酒店、京漂、茍且、愛別離和渤海灣的海。董莉回嘴道:“專挑冷門的講,不稀奇了。”小伙皺了皺眉眼,臉上黑黑的一團,似乎有點掛不住。

“兄弟,能吃火鍋不?”這種問題,也就大叔說得出口。他還附帶了一個莫名的笑,不正經(jīng),也不夠當(dāng)真。大叔管男的都叫兄弟,管女的都叫美女。但他管董莉只叫董莉。之前喊過妹妹,當(dāng)場被董莉糾正了。

“我是四川雅安人。我們縣,啥子都缺,光曉得盛產(chǎn)花椒了。”小伙回的是四川話,面上凜然無光。

夜更深了,起了一溜西北風(fēng)。他們后來一起去吃火鍋,貼貼膘,讓身體重新熱出一趟汗。他們選了一個露天位置,可以抽煙,光線暗點沒關(guān)系。小伙額頭的汗很細(xì),粉亮粉亮的,黏著皮,是束手束腳的汗,不像邊上的大叔,汗珠子互相推搡著滾下來,實誠又豁達。小伙是真能吃辣,他的料碟就放了蒜泥和香油兩樣,讓多加了香菜和蔥末的董莉感到有些慚愧,到底是自己不夠正宗。

小伙叫郜巖。大叔說好名字,硬核。郜巖之前組過幾支樂隊,名字都沒怎么耳聞。郜巖的臉又緊了起來。自感懷才不遇的人何其多。郜巖說,他最喜歡Benny Greb,這家伙既是一個天才也是一個全才,他擊鼓的節(jié)奏有種讓人迅速上癮的快感?!安W(xué)而有所成名,能稱圣者也。”大叔突然冒了一句。他最近在讀些《論語》和老莊,處于生怕別人不知道的階段。郜巖默然,趕緊舀來很多土豆片和萵筍片。單憑嘴總往外蹦洋名這一點,董莉就感覺他們的緣分可能僅止于這一餐火鍋。但當(dāng)時她還是用一種無奈的眼神看著郜巖,是替大叔的附庸風(fēng)雅表達一份歉疚。

大叔和郜巖要的扎啤追加了兩趟,他們不停碰杯。他們隨后高聲談?wù)撈鸢羟虮荣愔杏|身球的戰(zhàn)術(shù)運用,還有帕奎奧與梅威瑟的拳路及商業(yè)運作的對比,猛不丁談了一下叮砰巷音樂,最后關(guān)切了一番默克爾總理的身體健康狀況和加泰羅尼亞地區(qū)鬧獨立對巴塞羅那隊可能造成的影響。董莉不敢沾酒。她之前跟大叔說過,但凡喝多一點,她便會不由自主想起那些被她摔爛或彈壞的吉他。董莉給每把吉他都安了一個契合各自生辰八字的名字,不同的吉他有不同的個性、脾氣、口音和缺點,跟人一樣。其中一把叫牙買加的芬德牌吉他,小名牙牙,雙搖,帶提拉單切開關(guān),虎皮紋貼面,穿體式琴頸,貫體的日落色。它跟了董莉兩年。董莉確信只有她才懂得,牙買加的骨子里,流淌著黑人的桀驁和部落的野蠻。它最終是被她摔壞在北二環(huán)路的一個馬路牙子上,因為一場被自己搞砸了的演出。牙買加的弱點,就是太自以為是,拾音過滿,猛則猛矣,不夠通透。它們皆死于非命,它們是董莉最摯愛的戰(zhàn)友、親人,董莉為它們的犧牲而哀悼而懊悔而痛哭流涕。

“你可能不知道自己有多二。我指的是不喝酒的借口,特二?!贝笫宕蛑脙赫f,順帶噴射出一串濃郁的蒜味。董莉現(xiàn)在想用吉他把他的腦袋砸出一朵紅艷艷的花,然后沖著他哈哈大笑。

大叔不管不顧地話說當(dāng)年。當(dāng)年,張楚踩著單車載著他去北師大,跟一群詩人朋友坐在破舊的宿舍里,亂侃。雪天,室內(nèi)很暖,窗面霧蒙蒙的,向外看,都是幻覺。他們用紅星二鍋頭溫暖自己的胃和血液,松弛自己的神經(jīng)。他們縱談曼德爾斯塔姆、海德格爾、薩特、維特根斯坦、巴赫、拉赫瑪尼諾夫、羅伯·格里耶、瓦格納和霍洛維茨。大叔一口氣羅列了一長串名字,無一人是中國姓。他跟幾位搞音樂的,都認(rèn)為張楚的《螞蟻螞蟻》是一首投機取巧、歪打正著的精品力作。張楚是湖南人,卻長著一張老陜的臉,也不知道是誰占了誰的便宜。大叔

突然躥出一句:“現(xiàn)在的什么樂評人,就一鍋餿掉的鹵煮,吃了沒病,純惡心?!?/p>

郜巖喝了酒,也貧。他首先盛贊、激賞大叔關(guān)于樂評人的高見,繼而轉(zhuǎn)向自己,也是憶當(dāng)年起頭。當(dāng)年的自己如何天天枯坐冷板凳,練鼓,打壞了六七個得有,兩團屁股硬生生給磨黑了?!澳銈冃挪恍盼沂且粋€誠實的孩子?”見他作勢起身,大家趕緊說信,將他摁回座上。郜巖還扯到了樹村。據(jù)他所述,他曾從迷笛學(xué)校跑步南下樹村,他想找到最后一批堅守在那里的搖滾樂手,然后彼此切磋技藝,吹吹牛<\\Xh-elecroc\設(shè)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8年當(dāng)代\2018年當(dāng)代\2#\鏈接\×.eps>,沒準(zhǔn)兒一高興,睡下了,也過一段被理想喂飽的苦日子。那時他的褲兜里各揣了一瓶五十六度的牛二,那一路,酒瓶子咕嘟咕嘟鬧得慌,拽著他的褲子猛往下墜。他太瘦了,那晚他豬肉三鮮和牛肉大蔥包子各要了三兩,把肚子吃得很撐但依舊腰身細(xì)長,對此他非常沮喪,因為得不停用手?jǐn)v緊自己的褲頭。到樹村全程了不起一小時,比坐等公共汽車來得快。郜巖皺著那張不經(jīng)世的臉說:“現(xiàn)在想想,特沒勁,就一幫混子。我也混。結(jié)果,他媽廢墟啊,都垃圾堆,一個音符也沒碰著,只有一條野狗在沖我叫?!贝笫褰釉捔耍骸皻w根結(jié)底,自個兒給玩砸的。作,完了才快活。快活完了,就真完了,嗝屁啦!最開始的樹村還帶點兒勁,住了一圈人,個個兒有倆皮夾和喇叭牛仔,外加一頭長毛。全長這樣,一進村,就跟進了祖魯部落差不多。痛仰、舌頭都從那兒冒出來的,現(xiàn)在高虎見我,也得管我親親地叫一聲哥。我比他大了整整五歲,瞧不出吧,怨我,保養(yǎng)得忒好。后頭嘛,沒辦法,名氣大了,甭管人還是地兒,一浮,都得栽。就是這么個道理?!边@時的大叔,跟董莉觀念里的北京人高度一致,貧,嘚瑟,無畏,永遠(yuǎn)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挺了不得的爺兒。這不是董莉最熟悉的那個大叔。

“一看就是‘三環(huán)內(nèi)的,跟‘三環(huán)外不對付。”董莉覺得自己有必要插話,像以往那樣,激將他。

“不說階級,也是敵人!真搞搖滾,別來和氣生財那一套?!痹诰凭?,大叔越來越像一個要被時代淘汰的老貝斯手。

“大叔,你突然年輕了耶?!倍蛐Φ?。她絕少用語氣詞的。她怎么也有點醉了?

“唉,是幼稚。人啊,都他媽幼稚到老?!贝笫宀辉侔l(fā)話,像是無緣無故生著誰的氣,再自己嗟去一口氣。

郜巖給自己灌酒,酒杯嘬得吱吱響。董莉把火調(diào)到最大,紅鍋重新沸騰,泛起渾濁的波浪,但他們已經(jīng)沒有東西可下。大叔一只手搭在肚皮上,抽起那卡斯特羅的雪茄,僅剩了兩根。他的眼前現(xiàn)在浮現(xiàn)出那片海,還有老海員曬到顯臟的皮囊,一個特寫的局部。加勒比海,他沒去過,但關(guān)塔那摩的海風(fēng),確曾拂過他的口腔黏膜。煙灰耐心地堆疊著,高高地聳起,像一座平淡無奇的假山,似乎隨時要倒,又好像永遠(yuǎn)不會崩塌。

幾天后,在大叔和董莉快不記得那頓火鍋的時候,郜巖又出現(xiàn)了。他問那件事,你們商量得怎么樣了。他的意志非常堅決。至少讓人家試試吧。大叔是這么想的,給他發(fā)去一個地址,讓他過來跟他們碰一碰。這個排練房是大叔通過關(guān)系弄來的,租金比一般要低不少。他有不少的關(guān)系。郜巖很快趕來,坐地鐵不堵車,然后一屁股坐到架子鼓里頭。有些時候沒人搭理這鼓了,鼓面和镲片覆著一層肉眼可見的濃灰,郜巖抽出一張餐巾紙,擦了擦,聊勝于無,再擼一擼鼓棒,最后揉成一團,扔到垃圾桶里,沒扔中,彈了出來。他開始專注地玩上一段??赡苁钟幸稽c生,銜接的幾處落得不夠到位。中規(guī)中矩吧。大叔又讓他跟他們一起合了幾首火鍋的歌。郜巖看起來很享受,越發(fā)放松,眼睛細(xì)著,臉蛋很亮,一臉的油,然后,突然雙眼洞開,不斷看向董莉和大叔,是要交流的意思。他的期待撲空了。

整體來講,郜巖沒有太多驚艷的地方,倒是不壞事。這樣的人其實有不少。排練結(jié)束的時候,大叔和董莉都沒發(fā)話。郜巖看得出有些失落,斜著嘴,好像有一點不服氣。

“科特·柯本,你發(fā)個音看看?”董莉問他。

“就科特·柯本啊?!臂瑤r錯愕地盯住她,像看著一團電視機下起的雪花,“不然?”

分別的時候,大叔說我們再商量商量。郜巖沒說話,仍舊歪著嘴。大叔又補了幾句贊美,未獲回應(yīng)。郜巖揣著褲兜走的。去了一段距離后,他猛然扭頭說:“那津?qū)毠?,入門都夠

不著。型號也不好。”接著走掉。

董莉后來問大叔的意思。大叔那時握著方向盤,送董莉回鼓樓。他沉默良久,德高望重狀,終于發(fā)話:“小郜還年輕,我覺得可以。”董莉不滿意他的話,回:“年輕是一個沒人喜歡的借口,包括當(dāng)事人?!薄熬耦^不錯,沒準(zhǔn)能有火花。你不覺得嗎?”“至少得再觀察觀察吧,別猴急。”“那就在實踐中觀察吧。”當(dāng)大叔長久地斜睨窗外的時候,董莉就不再說話。她知道姿勢帶給她的他的意思。

往后兩場酒吧的演出都很順利,郜巖跟他們的配合更加嫻熟。但董莉總覺得哪里不對,不是眼神交流與否的問題。他們?nèi)齻€人,三個人走在一起,就是不對。董莉讓自己冷靜一點,她約了輔導(dǎo)員一起出來喝杯咖啡。輔導(dǎo)員算是她的師姐,喜歡聽火鍋的歌,之所以喜歡,不排除是師姐的關(guān)系,而且,人們總對身邊稍有名氣的人過于刮目相看。輔導(dǎo)員師姐會敦促董莉按時提交論文和辦理所有該辦的手續(xù),董莉感激于心,這正是她需要的提醒。也因此,她們偶爾會約出來吃個便飯。這時候的董莉是最樸素的董莉,通常是一身運動裝,寬松的,卸下或攬走多余的華麗。輔導(dǎo)員說,我理解你的追求,但希望你能順利畢業(yè),然后繼續(xù)偉大的音樂前程,火鍋萬歲。董莉涂了一點唇彩的嘴里說出“感謝”兩個字。她還說了樂隊的近況,那個郜巖。輔導(dǎo)員說,習(xí)慣成自然,適應(yīng)了就習(xí)慣了,習(xí)慣是別扭過來的。她不再說話,她們都專注地吃起來,很快便清空那盤茉莉花炒雞蛋。輔導(dǎo)員茹素,雞蛋在她那里是素食??盏P白而圓,像董莉的心,圓圓滿滿的,但分明缺了一點什么,是不明就里的干知足。

那段時間沒有演出,大叔又飛了一趟深圳。千禧年后,大叔迷上了海釣。東山、南澳、東西涌和楊梅坑的船釣點,他的餌料都慰問過。大叔最遠(yuǎn)跑到南海油田,玩他的深海船釣。三年前,遇上一回瘋狗浪,差點翻船喪命。回京后,原先戒了兩年的煙,又給續(xù)上了。他說,現(xiàn)在起,多抽一支,凈賺倆肺的福祿。

大叔平時也愛畫畫,畫油畫,不知道什么風(fēng)格,硬要去對應(yīng),可能偏后印象一點吧。他不喜歡畫人,畫中有人也是遠(yuǎn)遠(yuǎn)的幾筆淡影,更像是點綴。他說,我把握不好人。他畫畫是未雨綢繆,擔(dān)心有一天丟了工作,沒辦法再供養(yǎng)自己好酒好肉、汽車的油錢和海釣的經(jīng)費。拿畫作去試水,有些賣得動,有些一直這么放著,灰塵滿面的,又可憐又占空間。他有拐彎抹角暗示送幾幅給董莉,都被大大方方地拒絕了。他還愛下象棋,只是沒幾個人跟他玩了,偶爾會在手機里獨樂樂。有幾次跟董莉外出,碰見天橋街邊老頭鋪開的殘局陣,他愛湊去搏一搏。腿蹲麻了,嗷嗷的直不起身,也撈不著一場勝績。董莉搜出網(wǎng)上關(guān)于此類騙局的新聞,大叔不予理睬?!安痪蛨D個樂子,避免老年癡呆,而且真有機會,我從前……”董莉打斷他,說你就死要面子吧。大叔一本正經(jīng)地回說:“做人,那么精明干什么?”董莉翻他白眼,暗想,他已經(jīng)夠輝煌的了,讓他輸去一點銳氣,也挺好。

大叔但凡不在北京,董莉就有些不大適應(yīng),好像少了什么。最起碼,她沒有辦法把衣服塞塑料袋里塞給他,讓他帶回去洗干曬干再還回來。胡同里的出租屋沒配洗衣機,董莉懶得手洗。洗衣店就在隔兩條胡同的路口,她不愿走,假裝沒看到。董莉說了,等他回來,衣服夠換。當(dāng)然了,只是外套,每天臨睡前,董莉會用搪瓷洗臉盆搓洗自己過于性感的內(nèi)衣,香噴噴的,掛在亂攢一氣的電線底下。

郜巖倒是時間富足,約董莉出去玩,相當(dāng)于兩人的團建。董莉說,不去。郜巖不死心,報了很多地名,各具特色。董莉在床上翻滾,回說沒勁,說老娘要睡覺,說啊啊啊畢不了業(yè)了。后來,郜巖直接開車過來,將董莉接走。董莉再次意識到自己其實并不擅于拒絕。郜巖的這輛二手日產(chǎn)才剛?cè)胧?,車牌是租的,租期兩年。他平時開班授課,教架子鼓,也教民謠、古典和電吉他,什么年齡段的都有。火鍋樂隊的鼓手,夠他哄抬物價的了。

那半個月大叔不在的時間,他們?nèi)ミ^亮馬橋楓花園汽車電影院,看了最新上映的《復(fù)聯(lián)》,露天場地,屏幕亮度損失不少,卻也是一番新奇的體驗。他們還去百子灣吃王廚椰子雞,味道很正宗,服務(wù)員說的是一口海南風(fēng)味的普通話。有個周末,他們上午在順義玩室外卡丁車,中午到798一家網(wǎng)紅咖啡館小憩。郜巖粗大的食指點著菜單上的名字,來了一杯意式,他可能

并不知道意式是這么小的一杯濃縮咖啡。確實太過迷你,像試劑瓶,也像一場惡作劇。畢竟,通常,男店員不會對一個看起來酷酷的同齡男孩產(chǎn)生絲毫的好感。郜巖分三口將它喝完。最后一口的時候他有些猶豫,到底一干而盡,然后對董莉說,味道不錯。在那一刻,董莉心生惻隱,她愿意配合他接下來的所有行動。女人就是這么感性的。那天下午他們接著開車去大興的野生動物園,董莉買了一包胡蘿卜一包白菜葉,兩人一起投喂羊駝和長頸鹿,郜巖給她抓拍了很多照片。過猛獸區(qū)的時候,董莉大呼小叫的,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怕不怕。女人變作了女孩,還是感性的問題。

郜巖駕駛的車速比大叔要快不少,董莉感覺跟郜巖在一起,時間也過得特別快。老實說,項目都挺有趣的?;蛟S是董莉私下的生活太過搖滾,有些形而上了。她不失禮貌地對郜巖說:“謝啦,真不賴?!?/p>

“有人說過嗎?你很像廣末涼子,尤其是鼻子和嘴,剪了短發(fā)更像?!臂瑤r在送董莉回去的路上說?!皼]有?!倍蛳肓艘幌拢o導(dǎo)員好像說過。她居然想到了阿部寬。她接著說:“只聽人說像扈三娘?!边@樣的回答就很好,能詼諧就詼諧,朋克一點?!拔液芟矚g她?!臂瑤r的右側(cè)鼻翼處有三顆小痣,差不多構(gòu)成一個等邊三角形。董莉盯著那三個小黑點,自問,他應(yīng)該指的不是扈三娘吧?

董莉當(dāng)晚把自己那張小書桌從北窗挪到了東面,房間的窗戶很多。她想讓書桌曬曬晨起的朝陽,似乎這樣就能督促自己早起。清晨溫和而機靈的自然光對眼睛好,她可以早起寫歌或者看書,發(fā)呆也不錯。她近來在看一些讀不大進去的外文詩集,俄國的占大頭,不覺得怎么樣,卻糊糊涂涂地感慨良多。早晨的天冷峻,而且足夠藍。她想到了小時候天色微亮?xí)r那種歡脫的清醒,清醒本身就是一種愉悅。她會跟鄰居家的哥哥一起,去到縣高中的操場跑圈。高中北面是條狹窄的小河,河邊的灌叢和菜地都綠得極嫩,董莉喜歡灌叢勝過菜地,所以她一度不是很理解為什么別人要給菜地除草。有蛙聲傳來,樹梢和草堆里的蟲鳴噪得狂??諝饫滟蚺艹隽艘簧砗?,她熱愛健康活潑的汗水。天地萬物被幕后的主人逐漸調(diào)亮,需要非常的細(xì)心和耐心才能察覺這種變動。等到世界徹底光鮮后,董莉反倒覺得興味索然。待在胡同里的董莉沒能醒來,春困夏乏秋打盹,冬眠。睡覺的理由太多。睡覺不需要理由。到她起身的時候,東邊早沒了直射而來的光線。世界已被陽光蒸得發(fā)白,像曝光過度。好在桌子變了位置,她感受到了渴望已久的那份陌生感,哪怕只是一點點。

通常半年只發(fā)幾條朋友圈對付對付的大叔,那天曬出了自己和戰(zhàn)利品的合影。照片里,他挺立在奶白色的船艙內(nèi),穿了一件緊身的白色T恤,有一點激凸。他戴著墨鏡,叼著雪茄,從老船員那里買來的全新雪茄,雙手套著防滑手套,懷抱一條半身長的鬼頭刀。是公主抱。照片沒加濾鏡,卻自有一種懷舊的色感,隨他的人。董莉第一次見到這種通體黛綠滿身黑痣的海魚,靚麗有余、不夠聰明的樣子。是誰給大叔拍的照?董莉沒問,打去一行字:興趣太廣泛不好,學(xué)學(xué)我,只有音樂,只玩樂隊。郜巖隨后也發(fā)了一條評論:cool,man!大叔對她已讀不回,對郜巖發(fā)了一個干杯的表情。董莉?qū)に?,下次再看到郜巖發(fā)英文,她就把他拉黑。她終究沒把他拉黑,他還會不時發(fā)些膚淺的英文。

傍晚,董莉喜歡聽一點爵士樂,波普爵士。她微微擺頭,隨音樂輕扭身子,抽空吃幾口外賣的雞肉沙拉。夜深時,她只得老老實實憋論文,好在馬上就到最后一章了。她先跳去寫致謝。首段兩行,感謝諸位師長四年的含辛茹苦和包容忍耐,余下篇幅聚焦于當(dāng)今的搖滾樂。先寫看法,好的壞的,暢所欲言,再對一路走來幫助過她、鼓勵過她、傷害過她的人表達感謝,以示知恩圖報、以德報怨。她特意留了一段給大叔,謝謝他家的洗衣機,洗衣粉也不賴,香氣很契合她的調(diào)子,也謝謝他做的鰻魚飯便當(dāng),潤滑鮮嫩,好吃,就是醬料偏甜了一點,希望以后可以改正。她把自己給寫?zhàn)I了,趕緊外賣下單一份麻辣龍蝦尾。她登錄火鍋樂隊的加V微博賬號,發(fā)一條圖文無關(guān)的狀態(tài),跟網(wǎng)友對罵了幾句,點贊了一則分析火鍋樂隊新近曲風(fēng)的深度文章,文章的基調(diào)是夸獎。郜巖這時在微信里找她聊天,問,今天,你的天是解放區(qū)的天嗎?他們已經(jīng)連續(xù)兩天互道晚安了。今天董莉不打算回復(fù)他。她還拉黑了三個黑粉。

大叔返京。他們重新在一起演出,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

的確沒有什么事發(fā)生。洗衣粉香氣十足,鰻魚飯依然偏甜。與以往出海一樣,大叔會用泡沫箱運回一箱已放過血、清除了內(nèi)臟的海魚,三文魚和鯛魚還能做刺身,口感鮮得像剛剛捕獲,讓董莉和郜巖大呼過癮。大叔抽著雪茄,對他們欣慰地笑,自己乘興吃一兩片。他把自己曬得更黑更舊了,像一個隸屬南島語系的土著,酋長的副官。大叔和郜巖還會喝點小酒,為費德勒能否在退役前獲得第二十一個大滿貫冠軍爭論不休。他們是兩個不同年輪的男孩。“走著瞧,會在溫布爾登,在他最擅長的草地。”郜巖說。“他現(xiàn)在都干不過納達爾,更別說德約?!贝笫搴敛恢t讓。董莉現(xiàn)在越來越喜歡喝了酒的大叔。

那天晚上的排練結(jié)束后,郜巖提議送董莉回家。這是一個唐突的提議。大叔這才知道郜巖買了車?!翱梢匝剑f明火鍋樂隊能掙著錢。”大叔樂見其成,他總是樂見其成。董莉有些猶豫,似乎這是一個何等致命的重大抉擇?!按笫暹€得回家照看孩子。放暑假了不是。咱就別勞煩人家了?!臂瑤r顯然準(zhǔn)備得更為充分。董莉第一次看到一個略顯靦腆的大叔。“乖?!贝笫逖郯桶偷乜粗?,董莉感覺他在徒勞地喬裝某種世故,“巖巖說得在理。”巖巖,多么低能、惡心。大叔第一次這么稱呼郜巖,他這是幾個意思?要把他倆通通視作小孩?董莉覺得這簡直不可原諒。

“火鍋,你才是靈魂?!钡燃t綠燈時,郜巖習(xí)慣性地歪嘴,“我是奔著你來的。當(dāng)然,對大叔,我絕對respect。兩碼事兒。”董莉沒回話,跟英文單詞沒關(guān)系。那一路,郜巖和董莉都沒再講話。董莉不勝其煩,她生他們兩個人的氣,她不想再看到那三顆麥田怪圈一樣規(guī)整得離譜的黑痣,她同時覺得自己是個絕對的孬種。董莉決定了,以后自己叫網(wǎng)約車,她現(xiàn)在同樣不差錢。

又有兩場表演,火鍋樂隊的觀眾緣不錯。大叔私下對董莉說:“你最近的熱情度不高,感受到重復(fù)的可怕了吧?登臺最忌諱麻木,就跟中學(xué)老師似的,老教材得有新玩法,用新鮮感對抗邊際遞減效應(yīng)。新意,得自己找。試試改編吧,在副歌的氣息上做些調(diào)整,有效果的?!倍虍?dāng)時沒回話,估計還嘟了一下嘴。大叔又哈哈大笑起來,莫名其妙,像是為了緩解什么。是不是有點文化的北京人都這樣,讓自己看著既高深又親民?

翌日,董莉單獨約大叔出來解決午餐。餐桌上,她正式提議把郜巖踢掉。大叔的表情里沒有驚訝,也對,什么沒經(jīng)歷過。他當(dāng)然不同意。“沒有更好的了,你是知道的?!贝笫迓耦^吃小面,一腦門兒汗霧,艷著唇說,“他一直在進步,給空間就能長。好苗子?!薄翱筛鄣臍鈭霾淮睢D欠N感覺就像,就像讓我參加同鄉(xiāng)會的晚宴,還要作為優(yōu)秀進京代表上臺發(fā)言。拜托,我是一朋克?!倍虻目曜硬煌嚢柚肜锍允5募t油抄手,抄手們笨拙地碰撞在一起,絲毫不能激發(fā)她的食欲。“那是你的問題?!贝笫宄酝炅?,滿意地擤著鼻涕,很大聲。董莉沒料到大叔的話能這么嗆,后坐力很大。

董莉給自己換了一幅床頭的墻布,一張光盤樣的山巔紅日圖,替下了原先的黑白獅子頭。布面上還分布著祥云和鷗鳥,說明附近有海,在視線被遮擋的地方。董莉覺得自己的房間一下子距離海岸很近,夜里躺下,能聽到潮汐的嘩啦嘩啦。她終于感到舒適。海,潮汐,這是意外之喜。

郜巖還會不時跟董莉沒話找話。他將新買的雅馬哈開到她的住處,使勁轟響油門。他不久前考下了摩托車駕駛證。隔壁的老頭罵罵咧咧站出來。油門聲還在震響。老頭撓撓腦袋,又回去了。董莉站了出來,下身一條墨綠白邊的運動短褲,趿一雙高幫人字拖。

“你跟大叔肯定做過吧。”董莉跨過去,給了他一記耳光,力道不足,她還是如此優(yōu)柔寡斷。這樣的一巴掌,自然無法讓郜巖閉嘴:“他的風(fēng)流史,比金鑾殿的對聯(lián)還長。”對此,董莉不了解,她對一個人的過去一點也不感興趣,就像她對自己的過去不感興趣一樣,她不知道郜巖說這些有何意義。但她知道此時自己不該退縮,還是朋克不朋克的問題。她應(yīng)該冷靜地面對這一切,以至于英勇地挺進,把自己放到一個窘迫甚至齷齪的處境中強行試煉,哪怕她將就此一錯再錯。她清楚自己錯定了。

董莉爬上了郜巖的摩托,順著他的意思。

她既沒有化妝,腳板還踩著人字拖。這種感覺蠻酷的,坐到一個自己內(nèi)心毫無波瀾的男人的車后座上。然后摩托開動,她已無從選擇,身側(cè)是北京湍急的夜風(fēng)。嶄新的雅馬哈從東直門內(nèi)大街一路馳往東直門外大街,除了轟鳴聲什么也聽不清,這就是不需要選擇的感覺。董莉甚而抓緊了郜巖腰際兩側(cè)的衣擺。他的腰太細(xì)了,失真一樣?!白笫诌吺强笨苏v京辦,再過去是歐盟駐華代表處。右前方是匈牙利大使館。”郜巖如數(shù)家珍,對這一帶似乎格外熟悉。隨后他將摩托車向右拐向三里屯路,雅馬哈改裝過的排氣系統(tǒng)持續(xù)發(fā)出驚心動魄的浪叫,董莉的大腿根部麻酥酥的。

在巷子深處的酒館里,郜巖要了一打1664,自己再來一杯加冰威士忌。董莉想要一杯檸檬水?!斑@是他們家招牌,嘗嘗?”郜巖用中指彈了彈單子上的僵尸雞尾。董莉支起其他的話題,吳建豪的新潮牌、德云社觀眾的接話水平、泰式按摩被列入聯(lián)合國非遺名單之類,幾無營養(yǎng)。郜巖直接下了單,僵尸雞尾。她竟然有些喜歡他的獨斷專行。酒來了,確實比檸檬水要好喝。她喝盡了,接著來啤的。1664,聽都沒聽過,又有什么妨礙。這間酒館里的老外很多,好酒吧似乎不能缺老外,就像北京的冬天短不了大白菜。

他們的話題對準(zhǔn)了大叔,郜巖是主講人,似乎他比董莉更了解他。也許的確如此,這令董莉感到沮喪,又假裝波瀾不驚。接著喝酒,酒越喝越甜。大叔的發(fā)妻,據(jù)說是官二代,也有說富二代,總之,當(dāng)年全心全意資助大叔的音樂事業(yè)??梢哉f,沒有前妻,就不可能有大叔后來在搖滾界的地位。他們有孩子,跑成都去念大學(xué),女孩兒。董莉倒是見過照片,肯定隨母親,純純的俏。大叔想讓她以后出國,去德國念建筑,別沾藝術(shù)就是了。能夠肯定的是,大叔當(dāng)年還跟一個女歌手好過。女歌手在九十年代初期跑到深圳闖世界,在各大歌舞廳跑場子,后來被唱片公司看中,可勁包裝,錄了不少口水情歌。在女歌手紅極珠江兩岸、大有燎原之勢的時候,毅然跑回北京,是為了大叔。大叔那時不過一個徒有理想的搖滾青年。經(jīng)典的虐戀故事總是大抵相似。后來,女歌手事業(yè)遇挫,兩人的愛情也沒能修成正果,怎么看都是一出悲劇。確實,大叔這種人,很難誕生喜劇。這些個消息,就像是大叔悄悄告訴郜巖的,在酒酣耳熱的時候,那時的他們親如兄弟。他們偷偷交換對其他過路女生的看法就像交流費德勒的反手切削在2016年傷愈后的變化。他們只跟董莉見外。

那些摔壞的吉他,此刻正在董莉的眼皮底下集結(jié),爆發(fā)抗議。極不和諧的弦音響作一團,郜巖的話音和聲一樣穿插其間,兩邊難以調(diào)和。牙買加的憤怒前所未有。董莉又想到了當(dāng)年的晨跑。在縣高中的操場上,董莉跑得直喘氣,口腔里有沙子的顆粒感,又像快要溶解的小冰塊,毛毛的,涼涼的,還有血腥的味道。她想回去睡覺了,天色正無休無止地越來越暗。

他們還在一起演出,三個人,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

但有些事已然發(fā)生,實實在在的,像夢。沒有人能否認(rèn)夢的存在及其對人的改變。董莉后來親自去問大叔的情史。她第一次如此八卦,八卦也算朋克。大叔表示無可奉告。董莉就把自己知道的說出來,她想看看大叔的表情和態(tài)度。他下巴的蓄須倒是越來越旺,就是劉海日漸疏松,終有一天會禿頂?shù)摹[瑤r最近剪了寸頭,他有大把的頭發(fā)等待重新生長,新陳代謝出各式各樣的造型。大叔,你就羨慕去吧?!皞z人在一起,就是互相侵犯彼此肉身和靈魂的圓柱體。成也侵犯,敗也侵犯,相敬如賓那是敵人?!贝笫宀痪o不慢地說,話很繞,是總結(jié)性發(fā)言,依然莊嚴(yán)如故。

董莉決定了,自己買一臺洗衣機,再買來柴米油鹽,自己生火做飯。下次的排練結(jié)束后,董莉主動跳上郜巖的雅馬哈摩托后座,輕車熟路,上身貼住他的后脊。她摟著他的腰,緊得不能再緊。大叔的嘴角快速地動了動,沒說話,又回去了。排練房已經(jīng)關(guān)燈,玻璃門上了鎖頭,室內(nèi)漆黑一片。董莉難過地笑了一下,嘴角動了動,在北京轉(zhuǎn)寒的夜風(fēng)中。郜巖身上的香水味青春無敵,一并刺入董莉的肺葉。

就是那段時間,董莉為自己和郜巖也發(fā)明了一套手勢。跟大叔的不一樣。三人聚頭的時候,董莉做完一套,還得再做一套。至于大叔和郜巖,他們不需要。他們只需要在輪到別

人的時候,五味雜陳地候在一旁。

大叔騎他的電動車過來,把最后一包洗好的衣服還給董莉。“洗衣機壞了,只好手洗。你看,手都給你衣服上的鱗片刮傷了。”他邀功一般,亮出纏著創(chuàng)可貼的無名指。

“進來?”董莉其實有點無措,隨便應(yīng)付一句,“看看我新買的洗衣機?!彼麄兌夹α艘幌拢癯踝R的兩個人,謹(jǐn)慎地試探什么。他們必須盡快恢復(fù)到自由自在的感覺中。

大叔先注意到的是玄關(guān)處擺放的一個小水族箱,新買的,兩個月前還沒有。靛藍的水草燈將整個水族箱變作一幅畢加索藍色時期的油畫,主角從人變成彩裙魚、玻璃拉拉、矮珍珠、小水榕、葉水芋、菇珊瑚、紐扣珊瑚和箱底的貝殼沙。大叔說好看,就是越發(fā)地擠了。他又抬眼張望了一下那面墻布,背著手。董莉不知道他能不能聽見潮汐的嘩啦嘩啦。大叔自己的家倒是挺寬敞的。就是越發(fā)地空了。

那臺洗衣機緊挨冰箱,前者銀灰,有全新的塑料氣味,后者乳黃,由白轉(zhuǎn)黃,像老人的牙。他們并排站到洗衣機前,真的在打量。大叔在摸那些按鍵。人和物體此刻都變得非常擁擠。董莉聞到大叔身上的汗味,很陽剛。為什么要住在這種鬼地方?董莉腦子里忽然閃了一下。她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喜歡鼓樓胡同的凋敝和夜晚的晦暗,還是那些年輕的元素,那些京片子青年的文身和見縫插針的墻壁涂鴉,甚或是觀光區(qū)的熙攘和商業(yè)變法。她沒有太多的心思去深究一個已經(jīng)成為事實的問題?;靵y又沖動,這確實很危險。她去牽大叔的手,那只受傷的圈著戒指一樣的創(chuàng)可貼的手。察看,盡可能像慰問的樣子。大叔的指尖非常粗硬,跟她一樣,他的指頭同樣殘余著鋼鍍鎳的金屬腥味,不用聞都知道。大叔的一副厚掌突然按緊她枯瘦的腰際,將她舉起來,托住,好像一頭棕熊剛剛獵得一個心儀的食物。他正在董莉的身上尋找并欣賞自己的魅力。眼下的董莉,成了一只虛弱的馴鹿,或者洄游的鮭魚。她太渺小了。可她竟然沒有感到羞怯或恐慌,她接納一切的安排,她享受這種失重的感覺。腳板不斷變沉,似乎血都灌到了腳底,腰很飄,像隨時要從中間斷開,鮮筍一樣,咔嚓變作兩半。董莉不怕,她告訴自己,這不過是一場老套卻又永遠(yuǎn)激動人心的魔術(shù),把人變成兩半,處處都是機關(guān),絕對安全。

“高駿?!?/p>

“什么?”

“高駿。”董莉又喊了一遍大叔的名字。這是她第二次這么干。初見那回不算,不記得不想記得的也不算。

大叔將她擱到這臺自動變頻的新滾筒洗衣機上。他們的嘴碰到了一起,董莉撲通撲通地想,應(yīng)該是接吻吧?她的掌心逐漸涂滿大叔身體的汗液,汗水增加了手心的摩擦力,讓她的肱二頭肌微微鼓起。大叔的胡茬硬朗無比,剮蹭著她的臉蛋,緊接著是耳郭、耳背、頸項,辣辣的,像湖南菜灑了一腦袋。她應(yīng)該是喜歡的,歡喜極了。隨后,她將桎梏自己的身外之物解開、扔掉,如同處理廢品,她的身體前所未有地輕盈起來。大叔的腦門慢慢下滑,滑溜溜的,他現(xiàn)在成了一頭訓(xùn)練有素的海獅。董莉把他想象成海獅,一種大塊頭的海洋生物。她幾乎要笑出來。

“我從沒談過戀愛?!倍虻肿〈笫彘L長的耳朵說。她艱難地提起一口氣,熱烘烘的。她也成了某種海洋里的哺乳動物,每隔一段時間須浮出水面,呼吸。她現(xiàn)在多想把自己徹底交給他,第一次,第八次,或是最后一次,無所謂了。她是他的。

大叔戛然而止。他似乎需要消化一下這個其實完全沒有必要大驚小怪的訊息。董莉在那時意識到了一種更為可怕的風(fēng)險。她試圖把手再往下探去,那謎一樣的百慕大三角。沒有意外,大叔堵住了手的去路。他現(xiàn)在把地上的衣服撿起來,離開這個龐大的暖寶寶,董莉的身子感受到了汗的微涼。他自作主張地要替她穿上。

“你要干嗎?”剛說出口,董莉就意識到,這話不該她來說。但她說了。

“你想干嗎?”大叔慌里慌張地,“仙人跳嗎?”董莉不爭氣地笑了。她意識到自己不能笑,否則一切都給破壞掉了。但她笑了。她明明想哭。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她的話越發(fā)無知而無畏。

董莉抱著自己,衣服完好地坐在那洗衣機

上。兩頰的緋紅出賣著她略顯生猛的冷酷。抹香鯨。她終于也給自己想到了一種海洋生物,一種沒有敵意也不懼怕任何兇險的海洋哺乳動物。她想象著自己的巨大。

“什么話呢?當(dāng)然不。”大叔已經(jīng)退到那張朝東的書桌上,“怎么說呢,咱倆都瘋了。我不知道。你就像是我閨女,你懂嗎?這么說也不對,操!但……”

董莉讓他閉嘴。她都懂的,她猛點頭。噓,閉嘴吧。現(xiàn)在,她只想一頭栽進洗衣機里,縮成一團,讓洗衣粉將自己掩埋,然后放水,滾動,轟隆隆響,像搖滾樂現(xiàn)場,最終,重新變得光潔。

大叔很快就走了出去。有些落寞,又想掩飾,不得要領(lǐng)。隔壁的隔壁就是他堂哥家,他跟這里的一磚一石都是那么合襯,破敗而有個性,但到底是亂糟糟的一片,帶著一股懶洋洋的北方氣概。應(yīng)該好多年了,缺一個登堂入室的女人去修正他那有些不堪的著裝品位。董莉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他的汗液如此難聞,她的嘴唇盡是咸的,咸味無邊無際,害她的舌尖無處可躲。她得拼了命地洗一趟好澡,再大力地漱口。

“我家洗衣機,壞了有些時候了。它想壞就壞?!贝笫逯匦买T上小電驢,聲音的魂兒回來不少。近處老槐樹上的蟬聲紛紛擾擾,好一副不知世道多艱、一味欲火焚身的嗓門兒??諝饫锘祀s著臟攤兒昨夜遺留的孜然味、歇著的機動車沉悶的機油味,還有各色人等半咸不腥的體味。天是平平整整的一片天,低矮,比過去一個月都藍得輕浮。大叔戴上墨鏡,對倚在門口的董莉說:“你沒必要買的?!?/p>

董莉聳肩。她難受極了,但她笑了。她的臉很紅,轉(zhuǎn)成深紅色,像火鍋底料。

三個人一起去吃火鍋。很久沒有三人成行的火鍋宴了?,F(xiàn)在得進包廂,否則會不斷有粉絲或者好事者找他們合影、簽名。董莉其實更喜歡大堂,熱熱鬧鬧地吃吃喝喝笑笑。包廂太冷清,三個人又鬧不起來。

熟了以后,大叔和郜巖就不那么愛聊音樂,最多郜巖罵一罵哪家樂隊的主唱或鼓手是個臭傻<\\Xh-elecroc\設(shè)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8年當(dāng)代\2018年當(dāng)代\2#\鏈接\×.eps>。大叔雪茄抽得跟吃菜一樣猛。今年女兒如愿出國了,去了加拿大的魁北克,知名校友是鐘麗緹。她自己挑的專業(yè),視覺藝術(shù)。董莉知道魁北克,那個有駐京辦的地方,她還知道那里講法語。但大叔看起來不是那么開心,魁北克跟德國隔著一個大西洋,鐘麗緹也不能令他愉悅起來。他酒同樣喝得兇。三人局,一加一加一不知道等于幾。

這次的聚會主要是慶祝董莉順利畢業(yè)。她拿到了大叔心心念念的學(xué)歷學(xué)位證書。董莉沒有參加當(dāng)天上午的畢業(yè)典禮,她甚至沒要走學(xué)士服,然后跟同學(xué)或家長在標(biāo)明終點站為夢想的青春號火車票立牌前存影留念。學(xué)士服居然要五十塊錢的押金。她只跟輔導(dǎo)員師姐合了一張影,在那棟了無新意的學(xué)校行政樓前。她們的表情都有些木訥,因此倒有點雷同,像一對逢年過節(jié)才見上一面的表親戚。

“咱得灌新歌了?!薄耙叩酶眍愐稽c,哪怕old school呢?!贝笫逭f完郜巖說。他們都像沒事人一樣,看起來非常職業(yè),而且極富上進心。董莉是不是也要變得這樣公私分明?

不免遺憾的是,董莉沒有靈感,很久了。音樂不是搬磚,拼不出來的。大叔早就江郎才盡了的。郜巖青澀有余,只能勝任給樂盲輔導(dǎo)各類樂器的入門。他們是不是要完蛋了?他們可是火鍋樂隊啊?!拔覀冃枰嗽O(shè),必要的炒作才能更好地創(chuàng)作?!臂瑤r在大放厥詞。董莉從來都不覺得他們是一路人,他們在這里是要干嗎?錄制美食節(jié)目?

飯局的下半場,主題變成大叔勸董莉找工作。玩搖滾當(dāng)然不是工作,董莉基本認(rèn)同?!白詈谜夷苈鋺舻摹嵲诓恍?,做我的行政助理,工資不會開得很低。說是要坐班,但你懂的?!倍蛟囍_一個玩笑:“真替我著想,娶我唄。別說房子車子,連孩子都有了,又當(dāng)媽又當(dāng)閨密,多好?!贝笫彘_始嘎嘎地笑,眼睛睜得大大的。郜巖跟風(fēng)笑兩聲,獨自飲酒。董莉確定自己有一點傷心,比預(yù)想中還要更濃一些。

火鍋吃到最后,他們起立,庸俗地喊:“畢業(yè)快樂!”董莉也跟著說,輕輕地,像濫竽充數(shù)的南郭先生。大叔準(zhǔn)備了一個禮物,一本辛波斯卡的詩集。董莉不知道大叔還讀詩,或者,是經(jīng)由他某些文化界的哥們兒推薦弄來的,對了,當(dāng)年跟他一起扯淡的那些個詩人,董莉拒不承認(rèn)他們是詩人。相比詩集,董莉更喜歡自己的這個猜想。郜巖沒帶禮物,忙說回頭準(zhǔn)給

你補上,補一棵千年不倒的發(fā)財樹。

八月,北京還發(fā)著燙,他們出發(fā)去貴陽,參加一個音樂節(jié)。貴陽,聽說那里四季清涼。他們飛著去。董莉討厭坐飛機,她討厭長途跋涉和所有的交通工具。大叔也不愛乘機,他想坐綠皮火車,硬座,然后磕磕絆絆、晃晃悠悠著一路向南,很老式的搖滾做派。郜巖對此不表意見,董莉猜他可能憤憤于主辦方竟然沒給他們安排商務(wù)艙。他們在各自的手機軟件里挑選的座位,然后果然,坐在經(jīng)濟艙不同的位置上,最后在行李領(lǐng)取處碰頭。

到達大廳有稀稀拉拉的歌迷接機,追著跟他們拍照、錄像、索要簽名,抖動印有他們?nèi)祟^像的山寨T恤。更多的人聚過來,舉著手機一路跟拍,試圖產(chǎn)生交談,然后放到自己的短視頻平臺上賺取可憐的流量。董莉和郜巖低頭疾走,只有大叔落在后頭。他愿意跟他們互動一下,扮演和顏悅色、幽默風(fēng)趣的長輩。董莉用余光打量過這些呆板、青春、極易受騙又自我感覺良好的臉蛋,他們一定會在朋友圈自己給自己點贊,他們干得出所有的蠢事。她真想把他們踹走,對準(zhǔn)屁股蛋子,一個一個地踹掉,讓他們滿地打滾。也踹掉大叔,讓他娛樂至死去。

貴陽的空氣中,殘存著一點折耳根的味道。果然涼快。剛下過一場不大不小的雨,雨也是涼的,摻著四面八方的山風(fēng)。火鍋樂隊出場的時候,天色將暗未暗,這就是如今他們樂壇江湖地位的真實反映。深色的夜晚屬于最當(dāng)紅的人兒。但董莉沒有不知足,他們年輕,大叔的存在也無法否定火鍋樂隊是一支異軍突起的搖滾新生力量,他們年少有為,至少在那一刻,誰也無從知道他們已經(jīng)黔驢技窮。

高潮來自那首《我的鍋在你手里》。徹底的改編。大叔用嗩吶吹間奏的進行曲。歌詞里加入大量西南官話,董莉重新填詞。郜巖在中間來了一段變奏說唱,刺耳,忘詞,失敗極了,但終極的失敗就是成功,臺下意外地歡呼雀躍。他們此行加了鍵盤,大叔請了一個打西邊來的鍵盤手。好吧,他們其實一直有個心聲就是不妨試試鍵盤。好吧,如果能夠再拉上一個打東邊來的主音吉他,董莉愿意徹底負(fù)責(zé)節(jié)奏部分。好吧,他們覺得如果能混一點Auto-Tune可能整首歌會來得更迷離一些,迷離約等于高級。好吧,他們其實很滿意現(xiàn)在的出場費,當(dāng)然若能一路水漲船高會更好。越來越好。好吧,他們都挺好的,對吧?

觀眾都沖到前排玩起Pogo。董莉后來把話筒遞到臺下,話筒像一只漂流瓶,在人海頂端一起一伏地漂遠(yuǎn)。她跪下身,將吉他拱出去,樂迷的手指密密麻麻地?fù)苤遥麄兿褚蝗旱却仍哪缢?。董莉喜歡空氣里悶熱的汗味和亂濺的唾沫星子。話筒漂去一圈,又游了回來。漂流瓶被海浪重新推回岸上,漂流瓶的歸宿是上岸。董莉握住濕答答的話筒,接著挨到唇上,門牙觸到話筒的網(wǎng)罩像啃著嶙峋的石頭。董莉模模糊糊地意識到,或許這就是最完美的吻別。

演出結(jié)束時,伴著喧鬧的吶喊,郜巖把鼓槌甩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

零點過后,郜巖跟一幫樂手和幾位樂評人出去吃夜宵。貴州有為人稱道的美食和所有人都耳熟能詳?shù)暮镁啤B犝f同行的還有一些資深樂迷,多數(shù)是整容大波妹吧?大叔沒去,他想休息,主要是現(xiàn)在的樂手太過年輕,他跟他們沒有什么共同話題,他也不恨樂評人,壓根兒就沒放眼里。董莉同樣待在酒店房間里,她盤腿坐在白色的床單上,煙灰缸也枕著床面,如同白色的海平面上漂浮著的一個救生筏,透明而沉重的救生筏,漏進黯然的灰。這時的董莉強烈地認(rèn)同,孤獨就他媽是人之為人的宿命。她突然有點想念那位輔導(dǎo)員師姐了,她羨慕她的循規(guī)蹈矩和兢兢業(yè)業(yè),她應(yīng)該還有一群循規(guī)蹈矩、兢兢業(yè)業(yè)的朋友?;蛟S大叔是對的?一份工作。

返程??煲禉C的時候,董莉突然很想吃奧利奧麥旋風(fēng),她跑去給自己買一只。

他們?nèi)怂赜胁话磿r登機的習(xí)慣,要不得的習(xí)慣。他們甚至曾經(jīng)為廣播會最先提醒當(dāng)中哪位去登機打賭,賭注是一餐火鍋。董莉不想再參加這種惡俗的把戲,她得趕緊回到所剩無幾的隊伍中。

出店門時,手被碰了一下,麥旋風(fēng)掉落到地面,很多人扭頭來看。在眾目睽睽下,摔癟的冰激凌緩慢地傾倒、融化。那個小伙子揪著發(fā)梢,連說對不起,他打算給她重新買一個新

的。董莉沒有回答他,她旋即跑進衛(wèi)生間。鎖上門,她毫無征兆地哭起來。她早已不是小孩了,為什么會這樣?

是大叔開車送董莉回家,董莉提議的。郜巖現(xiàn)在沒有意見了,開走自己的好車。差不多每個紅綠燈路口,大叔的腦袋都會撇過一點角度,斜視一眼董莉,嘴角似笑非笑?!耙淳驼蠊饷饕稽c,沒說要收費。”董莉故意不耐煩。大叔真的開始笑得很豪邁,熟悉的笑。

他后來說,他看過一些她以前的視頻?!爸袑W(xué)生模擬聯(lián)合國大會,還有全國英語演講比賽的錄像。”董莉問他哪里搜到的,猴年馬月了都。她的耳根迅速發(fā)熱,好在昏暗的車內(nèi)誰也察覺不到。大叔說,就像你搜到我以前的演出視頻一樣,一丁點兒毅力加一丁點兒好奇就能辦到,不難。董莉斥他無聊,她只是覺得非常尷尬。

“多好,我都不知道你穿小西裝還挺好看。眼鏡也文氣?!?/p>

“你再這么無趣,咱倆絕交。”

“董莉啊,沒必要這樣。我都知道的。是懂?!贝笫逡?jīng)起來了?想想有點可怕,又有點讓人懾于他的可怕,最后竟是心甘情愿地想要被他震懾住。

大叔從深圳回來的時候,順道去了趟董莉老家。他真是閑得發(fā)慌、無聊透頂。

初中畢業(yè)那年,董莉父母離異。父親在外面有了別的選擇,已經(jīng)很多年了,只是不知道的不知道,知道的假裝不知道。他們后來各自成家,都吃一塹長一智,沒什么悲情可言。是董莉自己決定跟外公外婆住的。老兩口已經(jīng)不在了,在董莉高中的時候。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些不幸,也都有一些禍兮福之所倚,沒什么大不了。但大叔好像不管這些,在董莉下車的時候,他硬湊過去,給董莉一個興師動眾的擁抱。他好像不怕了隔壁的隔壁堂哥拉拉雜雜的一大家子。這回董莉沒聞到汗臭,車內(nèi)的冷氣很足,檸檬香水味讓人口齒微微生津。這一點董莉很滿意,其余的她不是很清楚,或許是無所謂吧。

“別以為瞞得住我?!爆F(xiàn)在,該輪到董莉有恃無恐了,“你在深圳有一個女人?!?/p>

大叔的瞳孔不自覺地擴張,眉毛長而濃郁,人虎虎地定在那里,像個比例稍微夸大的雕塑,有點史詩的感覺,不無滑稽。汽車沒有熄火,節(jié)制地釋放著白色的霧狀尾氣。今晚他得回家好好歇一宿了。好一個閃閃惹人愛的胖版阿部寬。

回到屋里,坐下,董莉像是突然搞懂了一件事。那個被搞砸的奧利奧麥旋風(fēng),還有她自己?;蛟S,正因為已經(jīng)是個大人,所以她只能借由一些無足輕重的小事大哭一場。

他們?nèi)伺鲞^一回。不吃火鍋了,什么也不吃,就純粹碰個頭。大叔挑的地兒,一個大家都方便的馬路口。他們不約而同,縮著脖子銜著煙來的,然后說一聲,咱都好好休息,養(yǎng)一養(yǎng)。于是各自散去,不約而同地將煙蒂往腳尖前一扔,蹍過去。這就是搖滾樂手拒不承認(rèn)的儀式感吧。

郜巖去了其他樂隊,繼續(xù)做他的鼓手。他說隨叫隨到,一日火鍋,終身火鍋。董莉表示理解,但并不影響她看不慣他的離心離德。按理董莉應(yīng)該比誰都清楚,這件事怨不得郜巖,她一直沒把他當(dāng)作自己人,哪怕是在那段特殊的時期。但是,這也依然不影響她的看不慣。不是所有的堅持都能贏得感化。董莉現(xiàn)在也這么告誡向來持之以恒的自己。

火鍋樂隊不解散。微博、豆瓣主頁都在,還會冒泡的,因為人在。只要大叔和董莉在,就不能夠解散。歇一歇,像蘇打綠說的休團。可能會歇大,也沒準(zhǔn)明年就冒出一張新專輯,把所有還剩些良心和記憶的人給嚇一跳。他們什么都沒對外宣布,沒有什么值得一說的。

“我以前只對還沒影兒的事兒鬧脾氣,是孔夫子講的: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F(xiàn)在我弄明白了,對沒來的事情,應(yīng)該給予更大的耐心。耐心便是不說、不諫、不咎。”那天是大叔和董莉兩個人的飯局,一碗是重慶小面,大份的,另一碗也是重慶小面,小份的。他們還各要了一盒酸奶。大叔興致勃勃在擺譜,一腦門兒亮晶晶的汗。他滑稽地戴著墨鏡,像個只會讓但凡動些腦筋的人見笑的江湖騙子。

“你聽明白了沒?”他想把董莉也帶上。

“耐心就是,管你說什么呢?!倍蜓Ц?,但到底不忍心徹底損毀他的權(quán)威。

大叔又嘿嘿嘿笑起來,道:“沒錯!你真明白了?!彼臋?quán)威自給自足,壓根不在乎門牙塞

著一片發(fā)暗的空心菜葉。

董莉到底進了一家報社,做會計。董莉圖它不需要坐班,工資也過得去,夠她支付房租和一日三餐,就是晚上不能太任性地點外賣了。晚餐通常是一顆黃桃加一盒純牛奶,實在餓了,追補一顆七分熟的煮雞蛋,養(yǎng)生壺里一添水,雞蛋載浮載沉,都不勞點燃?xì)?。過些日子上秤,體重降了不少,稱心的,而且還養(yǎng)生。她此前從未料到京城里還有這等美差,她不敢不知足。這家綜合性報社,今年財務(wù)崗原本招了一個應(yīng)屆生,女孩子臨門一腳毀了約,估計另有遠(yuǎn)大前程。報社著急要人,董莉不過想著試一試,應(yīng)屆生的身份早就失效,但她不在乎什么北京戶口。兩邊一拍即合,臨時工簽的約。

董莉后來搬離了鼓樓的民宅。以前走夜路,總覺得胡同里燈影粗疏,昏昏暗暗,也不知道是誰舍不得那幾度電錢。日子久了,反倒對那拉拉雜雜和幽幽隱隱感到親切和舒適。她閉著眼也能摸到家門。再見,昂貴的可愛的艱難的胡同歲月!

現(xiàn)在,董莉在北苑跟人合租,舍友是兩個不認(rèn)識的女生。董莉沒覺得不好,這才是過日子。生活就是把門一開、把門一關(guān),燈亮起、燈熄滅;見到了,致意,問一聲好,再側(cè)身而過;電路跳閘了,各門內(nèi)都緊張,趕緊把大功率電器拔掉,你搬來凳子,我給它推上;偶爾有男生躡手躡腳來過夜,其余房間的主人也能視而不見;平時想使用衛(wèi)生間,都稍微在門旁聽一下動靜,那頭沒聲響自己才行動。這里不僅有洗衣機,還有微波爐、凈水器和可調(diào)控的地暖。馬克思講,人的本質(zhì)是一切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說得多好,高屋建瓴,一針見血。那張墻布還在,高高地掛著,但她已經(jīng)聽不到潮汐的聲音了,但這沒什么。

這般看似單調(diào)的生活,反倒激發(fā)了董莉的靈感。她花了三個多月,寫出一首歌,暫名《普羅的帕臺農(nóng)》。歌詞將職場與生活的細(xì)枝末節(jié)同人何以自為的抽象思考融合在一起,前奏是一段錄好的白噪音。先是抽水馬桶的激流聲,然后引向窗外的市聲。衛(wèi)生間的窗戶對出三箭地外就是一家菜市場,有些年頭了,銹紅的頂棚,每隔一段距離便冒出銀灰色的通風(fēng)口。頂棚之下,那些自在自為的熱鬧讓董莉備感愜意。她想起家鄉(xiāng)的小菜市場,年幼時她經(jīng)常跟外婆一起去買菜。外婆總給她買一對色香味俱全的油糍,豆沙餡的。她老人家顧不得店主的冷眼,專挑剛剛煎好的,甜脆、香糯,足夠讓董莉忍受肉攤、魚攤和活禽攤周遭的腥臭。這首歌本來答應(yīng)要給一支因參加某檔綜藝節(jié)目突然爆紅的樂隊,老相識,算是償還此前欠下的人情。可到最后,董莉還是決定留著,她在耐心地等待。她相信它會有它的遠(yuǎn)大前程,而它的遠(yuǎn)大前程必然跟她自己緊密相關(guān)。

董莉偶爾還會跟大叔見面。那套手勢不做了,董莉先說別了吧,大叔沒有堅持。她平常會抽空去想他,想他們一起打拼的日子,那些大大小小的舞臺,他們在上頭忘情釋放,飛揚跋扈。他們本來可以不必像現(xiàn)在這樣,他們完全可以在不同酒吧和Live House里混著,靠一些說笑維持人氣,迎接依然嘹亮的掌聲和歡呼。她大可繼續(xù)日夜顛倒,大叔則繼續(xù)夜以繼日,工作生活演出三不誤。此外,董莉有點想要一幅他的畫,就掛在床對面的墻上,與這頭的墻布維持某種平衡,這樣房間便不會頭重腳輕,沒準(zhǔn)可以睡得更安穩(wěn)些。但她一直沒有開口。她挺希望他能再厚一次臉皮,非要送她一幅畫,風(fēng)格內(nèi)容隨他挑,這次他肯定會成功的。

最近董莉不能吃火鍋了??梢匀コ蚤}菜,姜母鴨、蘿卜飯、蚵仔煎,再來一碟拌青菜,不會太清淡,又不至于油膩。她懷孕了,她也才知道。

“郜巖的?”大叔理了個寸頭,太陽穴是瘦了些許,到底還是寬大的,胖子剪寸頭,除了稍微精神點兒,終究是折本的買賣。他說現(xiàn)在自己每天飯后散步,最近還迷上了射箭。

“外賣小哥的。”董莉笑,嘴里嚼著東西,不宜露齒。

“他要敢欺負(fù)你,我一準(zhǔn)兒收拾他。”通常大叔的語氣越肯定,越是想要掩藏某種心虛。他知道個屁。

“像個父親一樣,把人揍得半殘?”董莉直管把話跳過去,讓不好意思的人吃不好意思的虧。

“我倒覺著,孩子要得利落好?!贝笫宓难壑樽觿拥们?,他的眼睛很俊,胖人不胖眼,“就是吧,來得有些不是時候?!?/p>

董莉問他此話怎講。

“剛工作就待產(chǎn),領(lǐng)導(dǎo)的臉色能好看得起

來嗎?”

“怎么的?我還要響應(yīng)國家號召,三年抱倆呢。”大叔有一個缺點,容易讓董莉口是心非。

“有打算結(jié)婚嗎?”大叔停頓了一下,眼睛眨得飛快,“我承認(rèn)我俗。但,關(guān)系是穩(wěn)定的吧?你們?!?/p>

“想聽故事?”董莉的筷頭在尋菜,“以后慢慢告訴你。”她覺得這姜母鴨不錯,著色跟大叔的膚色似的,放得越久越像。

“耐心。”她說。再貪多幾口姜片。

兩個月后,大叔給董莉發(fā)來一張照片,是他跟一座銅像的合影。他不無得意地告訴董莉,這是鄧小平同志的雕像。董莉說,還要你說。大叔現(xiàn)在就在蓮花山上,蓮花山在深圳。深圳的冬天萬樹常綠。

大叔通常在九月中旬南下深圳,據(jù)說那時正是海釣的黃金季節(jié)。可現(xiàn)在才一月剛過,北京的雪落得正歡。

這趟,大叔是去參加老船員的葬禮。

去年就有其他船隊的伙計告訴大叔,老船員給他的那些雪茄都是贗品,他有將近十年沒去過古巴了。最遠(yuǎn)也就穿過馬六甲海峽,在安達曼海域捕撈馬林魚和旗魚,更多是在南海,在曾母暗沙。大叔靜下心想了想,跟老船員只字不提。老船員經(jīng)常請大叔到自己的漁船上吃清蒸海魚宴,席間,他會講很多海上的故事,關(guān)于加勒比的,也有關(guān)于馬六甲的,自己大多在場。大叔掂量過,把這些神奇的故事加上,肯定溢價了。而且,他那滄桑的舌苔在向他申辯,關(guān)塔那摩、哈瓦那,沙鈴、三弦吉他,它和它們?nèi)歼^從甚密、知根知底。他信,得信。

想不到,去年的四盒雪茄就是他們最后的交易。大叔有些懊惱,他應(yīng)該多要一點的。

老船員死于慢性支氣管炎。他一輩子有三個兒子、一個閨女和一個早已形同陌路的妻子。當(dāng)然,還有成千上萬的魚,盡管他們的相識是致命的。但每個人的相識,其實都充滿了致命的風(fēng)險。如今,老船員的兒女分別在東莞、佛山和廣州打工,沒有人愿意再在海上漂流了。

那天,站在蛇口的碼頭,大叔兩腳生寒。深圳的冬天,到底還是陰冷的,綿綿冰。他給董莉撥去電話。他是要親口對她說,他打算暫時留在南方,不回去了。

“什么叫暫時?一禮拜透透氣,還是徑直待到深秋,等新一輪船釣回來后?”

“就是跟咱火鍋樂隊打烊一樣的暫時?!?/p>

“你還好嗎?”她開始有點擔(dān)心他。

等了很久。

“老了?!彼悬c答非所問。

“你還想上哪兒瘋,日子不過啦?”電話北邊的董莉,剛剛弄好《普羅的帕臺農(nóng)》的樣帶,她原計劃等大叔返京后,給他聽一聽。他一定會感到驚喜的。

“去廣州吧,也可能是深圳?!贝笫宓穆曇舯纫酝?,似乎那頭正嚓嚓、嚓嚓下著雨。不是臺風(fēng)天,雨變不大的。南方嘛,董莉當(dāng)然了解。

“還是廣州吧,兩千多年建城史呢。深圳聽起來就比較干枯一些?!贝笫逖a充道。

應(yīng)該是雨,不然就是浪。董莉使勁辨聽了一下,沒有最終答案。

“別鬧了成不?你要去廣州,那我就去柳州?!?/p>

“柳州?螺螄粉那個柳州?”

“沒文化。食在廣州,死在柳州。沒聽過?柳州的棺材板好,養(yǎng)眼又禁摔?!?/p>

“喲,您是真朋克?!?/p>

“別罵人啊。”

天南地北,笑聲同時奏響。凄凄涼涼的。

“對了,落了一個答復(fù)。”

“嗯?”董莉的腦子被大叔弄得有些亂,她在一點一點地消化。好在底子是平靜的,比她預(yù)想的還要清靜、安和。她忽然想到,這些個問題,就跟當(dāng)時在機場掉落的那個麥旋風(fēng)一樣,消化就是將它摔碎,再變作一攤水漿。消化不是徹底不見,是換一種方式存在。

“日子肯定是要過的,更敞亮才對?!贝笫彘_著嘴,望向前方起航的船隊,一艘接著一艘,在沉沉灰幕中默然遠(yuǎn)行,自得一種肅然。

“要不嫌棄,咱倆一起過?!痹捯彩谴R凰倚⊥П环懦鋈?,緩緩駛向一片闊大而未知的洋面。

雨像是住了。

責(zé)任編輯 石一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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