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威
幾乎是秋天剛到來,豫東平原的樹就開始落葉,先是一片兩片,像風(fēng)之手撓掉的碎屑,接著一堆兩堆,像蛇自發(fā)蛻皮,直到茂樹變得消瘦,瘦為枯木,大地鋪滿厚厚一層,被一場白雪覆蓋。
在這期間,人也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死去,送葬的嗩吶聲此起彼伏,鼓樂班成員吸一口秋風(fēng),吐一串音符,惹一陣喧嘩,碎一地眼淚。
這里的樹多半是落葉喬木,一棵樹無論再小,每年都會落一次葉;死去的人多半是老人,一個人活的再長,終究都難逃一死。
我注意到,秋冬季節(jié),老人似乎特別容易死去,是因為寒冷,還是時候到了?
時候到了,人是有感覺的,他們已提前給自己備好棺材。家境富一些的,用的是柏木;窮一些的,用的是榆木、桐木或楊木。但無論貧富,棺材都要刷漆,區(qū)別無非是漆料貴賤,涂的厚薄,工序多少。
記得我爺爺?shù)墓撞?,在他剛過古稀之年就做好了,靜靜地放在院子的東南角,在柴垛棚底下,用一塊白色的塑料布蓋著。平時只要沒啥事,他總喜歡到停放棺材的地方看一看,那種欣賞的目光,就像年輕時看自己剛剛蓋好的房子。
從春天看到夏天,從夏天看到秋天,幾年以后,他就是在一個深秋離去的。
在這之前,他患了很長時間的脈管炎,掀起褲管,小腿肚子上青筋滾滾,暴跳如雷。吃藥打針沒有效果,住了幾次院,錢也快花光了,而疼痛依然在折磨著他。我爸是老幺,他跟我們一起住,那段時間,經(jīng)常能聽到他呻吟的聲音,像鐵锨劃過水泥地板,令人心里發(fā)毛。無法想象他是怎樣熬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夜晚。
有一次,學(xué)校放假,我回去看他,他獨自坐在床上,屋子里很暗,沒有點燈,表情不可捉摸。后來,他拉住我的手說,自打他患病,誰誰誰一趟也沒有回來過。那人是他帶大的一個晚輩,也曾是他嘴邊一個自豪的名字,如今成了他的心病。末了,他意味深長地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也看透了,起初還擔(dān)心火葬,后來想想,再大的官也是被燒掉的,咱一個老百姓又算個啥?!?/p>
當(dāng)時我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對他說:“等我將來掙錢了,帶你去大醫(yī)院看?!?/p>
爺爺沒有等我,在那個秋天快要過去的時候,用一個繩套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像一片落葉那么輕。
在埋他的時候,大家都來了,那個晚輩也來了,還帶來一個碩大的花圈,給死去的老人長了好大的臉。
奶奶的淚早就哭干了,嗩吶一響,又忍不住哭起來,邊哭邊數(shù)落爺爺:“你這個老頭,已經(jīng)預(yù)謀好幾回了,自己想死,誰也攔不住?!?/p>
秋天,爺爺?shù)乃?,奶奶的淚,很多年里在我小小的內(nèi)心挽成了一個個結(jié),一如爺爺種下的那棵老槐樹,身上長滿了疙瘩。不知什么原因,后來那棵樹被砍掉了,或許是家人覺得不吉利,或許是它也快死了。
接下來就輪到奶奶。
她是我們那一片兒搖了鈴的巧手,爺爺和她的壽衣都是她親自做的。她喜歡在天好的日子坐在院子里曬暖兒,先清洗、修剪自己的小腳,然后把壽衣從箱子里取出來,翻曬、修補。那件壽衣鮮艷異常,在陽光下像一朵怒放的牡丹。奶奶戴著老花鏡,穿針引線,持剪拿錐,認真的表情一如半個世紀前在娘家的院子里縫制嫁衣。
小侄女兒不懂事,總覺得她的腳長的丑,長的可怕,捂著眼睛不敢看,常常會逗得她哈哈大笑。這時候,如果有人告訴她村里又死了一位老人,她就會突然停住,唏噓不已,好像在對別人,又好像在對自己,回憶起很多陳年往事來。
她老人家的身體一直很好,熬敗了村里的不少同齡人,甚至熬敗了她的大女兒,直到新世紀第二個十年初,終于得了偏癱,從此臥床不起。
有親人伺候得不耐煩了,私下說她要把所有人都熬死,她也死不了。
她明顯變得沉默起來,經(jīng)常呆呆地坐上半天,面容枯槁,白發(fā)散亂,像一棵秋風(fēng)里的樹,掛著孤零零的幾片黃葉。
那些傷害的話,如果沒有傳進她的耳朵,也一定傳進了她的心里,通過表情,通過感覺。一棵大樹是怎么感覺秋冬的?它繁茂的時候,曾撒下那么多蔭涼,讓那么多鳥兒棲息歌唱,如今它不可避免地老了,而且是無法回春的老。
那時候我剛剛走出校園,一直不如意,一直在路上,偶爾回家一次,也是匆匆離去,像秋天里的一陣風(fēng)。
那一年,臨走的時候,我問奶奶:“你想吃啥?”
她搖搖頭,半天才說:“吃啥都沒味兒,啥都是苦哩?!?/p>
我說:“糖哩?我去集上給你買點砂糖餡兒吧。”
她擺擺手:“不買,糖也是苦哩。”
我說:“等明年我從廣東回來,給你帶軟乎的好吃的東西。”
她頓時老淚縱橫,趴在了我的肩膀上顫抖:“威啊,奶也想死哩,仔細品品,你爺就是想歪點子走的,我要是再尋短見,讓你們咋做人啊……”
我拉住她的手,那雙手已經(jīng)干枯,仿佛院子里碼在墻角的劈柴。但是劈柴只要引燃,依舊能生出熊熊的火焰,長出那雙手的生命已經(jīng)不能了。
我把一疊錢放到她手里,嘩啦一聲就掉到地上。
一個老人連錢都拿不住了,還能拿住什么?當(dāng)年她背負了多少沉重,養(yǎng)育了多少兒孫,那是多少錢能買到的?
奶奶也沒有等我,在那個冬天剛剛過去,溫暖還沒有到來的時候,她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其實奶奶一直在等我,只是我身不由己,或者說自以為身不由己。我甚至連奶奶的葬禮都沒有參加。
據(jù)說,她臨走前喊了一個名字,接著喊的就是我,然后又喊了一個名字,擁有那些名字的人都不在身邊。
這讓陪在她身邊,沒有被喊到名字的人,怎么看?
當(dāng)我們在或近或遠的地方,以或大或小的理由,追求著各自人生春天的時候,卻不知道賜予我們生命又養(yǎng)育了我們的人,已落葉遍地。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