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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語者

2021-03-24 12:17余同友
長江文藝 2021年3期
關鍵詞:老頭

余同友

1

插畫光軍

老頭把那盤褐黃色的盤香點著了,那形狀看著,怎么說呢,像一坨牛屎,我想笑,但努力憋著嘴,一旁的吳曉明一臉嚴肅,蹲在地上,睜大雙眼,兩手前伸攥著空心拳,暗暗用力,像是這樣就能幫助老頭成功似的,他這個模樣很像是一個便秘患者正在解決問題。我終于不可抑止,咳哦咳哦地在嗓子里笑起來,笑聲差點就要噴發(fā)而出,沖破鼓起的嘴巴直上云霄了。

我認為這從頭到尾就是一個笑話,吳曉明這個傻瓜竟然如此認真地配合,甘愿被一個老頭耍弄,這就更可笑了。我看了一眼一旁架著的攝像機,我很想掉轉攝像頭,將鏡頭對準吳曉明,讓他日后看看自己這天的傻樣。

就在這當口,老頭突然長嘯一聲,不知什么時候嘴里多了一只柳哨,柳哨中傳出了奇怪的腔調,像是剛出生嬰兒的咿呀聲,又像是樹葉在風中的拍打聲,有時,又像是來自遠古原始部落人的嘯叫聲(當然,我不可能聽過原始部落人的聲音,但在我想象中就是這聲音)。老頭吹著柳哨,伏下身子,雙腳不停地交錯轉圈,兩手前后左右劃動,頸脖子一伸一縮,這時候的他看起來就很像一只鳥了,一只巨鳥。

老頭穿了件橘黃色的房地產樓盤廣告衫,前胸后背都印著一連串售樓部的電話號碼,褲子有點肥大,又短了一截,他的一雙長滿了汗毛的細腳,看起來像兩根剛出土的山藥棍。這一身穿著,一看就知道都是別人捐助的,他還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頂老年旅游團的旅行帽,上面的“某某旅行社”字樣已經看不太清楚了。老頭這么個扮相,邋里邋遢,慌里慌張,加上長得獐頭鼠目,剛出場就讓我失望,也讓我更加堅信,這事兒是個謊言,我之所以還能待下去,純粹就是想看看吳曉明的笑話的。

但現在,我笑不出來了,我不敢笑了,我有點相信,吳曉明說的可能是真的了。

那盤香,繚繞著,在山腰那一處老墳場前,逗留了一會兒,搖擺了一會兒,突然像得到了號令,直直地竄上了高空,一種奇異的我從未聞過的香味,隨之在山林間彌漫。老頭的鳥步越走越快,柳哨聲聲如泣,像是在召喚著什么,俄爾,東邊的櫧樹林里傳來“嘟哦——嘟哦——”的叫聲,一只白色的大鳥閃電一樣飄飛過來,它從鳥冠到鳥尾長約一米,渾身雪白,頭頂一根藍翎,臉頰通紅,兩旁鼓出綠色的囊泡,兩只腳細長而鮮紅,真是翩若驚鴻吶。我從沒有見過這么美麗的大鳥,我扭頭去看吳曉明,他興奮而緊張,由蹲姿改為探身半伏,大顆大顆的汗珠掛在臉腮上,也顧不得去擦拭,只目不轉睛盯著那一人一鳥。

我知道,這就是吳曉明說的白鷴了,看來,他說的并非如我猜測的那樣不靠譜。那一只白鷴亮開雙翅,它的羽毛真美,并非是單純的白色,它表面是白色的,而背面卻布滿了波浪狀的細黑半圓圈,絨毛富有光澤,這樣,它雙翅一扇動起來,就如同月光下波光粼粼的一湖水。它一邊扇動翅膀,一邊踮著腳步,跟著老頭轉圈,并用鳥聲呼應著老頭柳哨中吹出的節(jié)奏。

那盤香燃燒到一半了,香味越發(fā)濃郁,老頭和大鳥同時大喊一聲,像是吹響了集結號和沖鋒號,頓時,從四面的山林里,嘩啦啦,嘩啦啦,嘩啦啦,飛出了一群群鳥來。

憑著有限的鳥類知識,我認出來,先是白鷴,有上百只,爾后是花喜鵲,灰喜鵲,竹畫眉,山麻雀,苦哇鳥,黑烏鴉,哼子鷹,白頭翁。它們在天空上盤旋,鳴叫著,發(fā)出各自的叫聲,像排演一場盛大的合唱。幾千只鳥圍成一個個圓圈,最里面的是白鷴,然后是花喜鵲,再外面就看不清了,它們如云團,在天空中糾纏著,流動著,那盤香的煙直直地升騰,被鳥們的雙翅攪動,香味更加濃郁。

正是傍晚時分,夕陽斜照,鳥們的背上閃閃發(fā)亮,它們以天空為舞臺在表演集體舞蹈,和地上的一人一鳥相應和,地上的一人一鳥往東,它們便往東,地上的一人一鳥往西,它們便往西。老頭的臉上像是鍍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如一個遠古的巫者,先前給人猥瑣的印象一掃而光,他不再是一個貧窮的糟老頭,而是一個通靈的神仙了,舉手投足間仿佛都帶著神的啟示。

我懷疑這景象不是真的,我做了這么多年記者了,我太知道什么可能是真的,什么可能是假的,這件事,從一開始我就懷疑是假的,不,不是懷疑,是斷定它是假的,只是拗不過吳曉明強拉硬扯,我才答應和他一起來的。但眼前這景象,按以往的經驗,絕對只能出現在傳說中呵,我再一次扭頭去看吳曉明,他也像鳥一樣,尖起嘴,喉嚨里發(fā)出哦哦哦的聲音,兩眼放光,他看著我,揮舞著雙手,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成了!我再一次掐自己的胳膊,還是感覺到疼,這不是夢,這是真的。

大概過了十來分鐘,那盤香燒完了,香煙消散,那些圍成一圈的鳥們,才慢慢有順序地撤退,如同大海的退潮,先是外圍的麻雀,烏鴉,最后才是那群白鷴,它們像一支支箭射向莽莽蒼蒼的大森林,不見了,天也就突然黑了下來,仿佛是它們把最后的夕光馱走了。

眼前又恢復了寂靜,山地,老墳,古樹,還有老頭。老頭直喘氣,叼在嘴上的柳哨不見了,籠罩在他身上的那種神性的光輝不見了,他又成了一個瘦小、干癟、窮困、木訥的鄉(xiāng)間平常老頭了。

我起身去看攝像機,查看錄下的視頻,剛才那夢幻的一幕被完整地記錄下來了。我們湊著腦袋又看了一遍,我查了一下,整個過程約十五分鐘,等全部看完了,吳曉明按捺不住地跳了起來,怎么樣?余大記者,這是多大的新聞吶!

2

你狗日的運氣好,你運氣總是那么好!當天晚上,采訪完老頭,當我睡在豹塢里村部接待室那張架子床的上鋪時,我對下鋪的吳曉明說,你怎么總是碰到好事呢?

吳曉明和我是大學同學,當年我們在大學公寓就是睡的上下鋪,論專業(yè)課成績,我比他好多了,可是,他一畢業(yè)就考進了本縣的公務員,據說本來他筆試成績達不到面試分數要求,后來,那個筆試第一的放棄了面試,他得以遞補,而在面試時,考官出的一道大題目恰好是他頭天晚上無意中翻書見到的,于是一舉中的,成了一名幸福的公務員。而我呢,憑著一股子心高氣傲,進了省里的一家媒體,媒體這些年越來越不好混,工作強度大,采訪任務重,經常沒白沒黑地加班,忙得苦兮兮的,卻沒有多少收入,而公務員卻旱澇保收,吃香喝辣,真是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這還不算,吳曉明到縣里后,又認識了縣人大主任的女兒(偏偏這位縣領導的女兒還長得挺漂亮),結婚時,連房子都是老丈人準備好的。有了這樣的背景,吳曉明先是從先前的那家冷門單位調到了縣委辦公室,做秘書,科長,副主任,眼下正在積極謀劃主任一職,據說,可能性很大,這不,他這一次下派到豹塢里來掛職村支部第一書記,就是為這個升遷做鋪墊的。他要往上升,得要有基層工作經歷,掛職書記是最好不過了,時間不長,也就兩年,得到的關注卻不少,只要做出一點成績,那就是在個人政治履歷上增添了光彩的一筆。

這些都是吳曉明那天到省城來找我時,我請他在樓下小酒館喝了一件啤酒后,他大著舌頭對我說的。這把我嫉妒得牙癢癢的,恨不得一口咬下這家伙一只耳朵。但他酒喝高了,卻還不忘記找我的事,他一再強調,這件事他要是辦成了,很可能在縣里、市里扔下個大炸彈,有可能直接破格提拔到副處,他老丈人快要退休了,很有一種危機感,已經提前布局把他這個女婿的后面的官場道路怎么走都謀劃好了。

吳曉明說的事就是那個鳥事。

吳曉明對我說,他是一個月前才到豹塢里村掛職管事的,這是全縣最偏僻最貧窮的一個村,到那里去,是因為老丈人認為,一個地方越是貧窮就越是容易出成果,越是偏僻也就越顯出他的奉獻精神。不過,說是那樣說,真到了村里,他還是麻了頭皮。這地方要資源沒資源,要產業(yè)沒產業(yè),除了山還是山,山上的樹木倒是多,但是現在封山育林,再大的樹也不給砍,況且就是能砍也找不到人將大樹從山上運下來,村里的勞動力全都跑到外面的城市里去了,道路又不暢通,一條機耕路歪歪扭扭像雞腸子,全村兩個村民組,一個是村部所在地豹塢里村民組,最里面的一個鳥塢里村民組連電都是兩年前才架通的,這鳥地方要想改變從哪里下手?

吳曉明到村后的第二天早上,端著茶杯蹲在溪水前刷牙,刷得滿嘴冒白沫,突然看到對面竹林里飛過幾只白色的大鳥,輕盈若雪,落到溪溝那邊飲水,長頸細身,步態(tài)優(yōu)雅,真漂亮,他愣了一會,悄悄拿起手機準備拍照,剛要起身,那幾只鳥像明星發(fā)現狗仔隊般,立即騰空飛起,隱身到竹林里去了。

吳曉明只拍到了它們模糊的背影,他反復看那些鳥影,然后逮到來洗菜的老太太問,這是什么鳥?

老太太看了一眼,說,這個哦,白山雞。

多么?吳曉明問。

多。老太太低頭洗菜說,以前多的是,中間有一段時間少了,現在又多了,這東西早晚都喜歡到溪邊喝水。

哦,吳曉明說,說明現在生態(tài)好了。他邊說邊趕緊在手機上百度“白山雞”,并沒有搜索到。

這天傍晚,吳曉明早早趴在溪邊的一蓬茅草窠邊,盯著對面竹林。老太太沒有騙他,果然,那一群鳥又飄飛到溪邊,跳芭蕾舞一般,在溪水邊啄飲。吳曉明連續(xù)拍了幾張后,又拉近焦距,拍特寫。這鳥還是很警惕,吳曉明稍稍弄出了一點聲響,它們就飛快地跑走了。

吳曉明在朋友圈里立即發(fā)布了這些鳥照片,并詢問這是什么鳥?很快,點贊一片,有個大學生物系的教授發(fā)來一段資料,說這是國家二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2012年被列入“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 瀕危物種紅色名錄;又有一個老學究介紹說,這白鷴鳥過去可是朝廷五品文官朝服補子上繡的規(guī)定圖案,寓意為“賢”;還有一個文史專家摘了李白的一首詩,說李白寫過一首《贈黃山胡公求白鷴并序》的詩,詩曰:請以雙白璧,買君雙白鷴。白鷴白如錦,白雪恥容顏。照影玉潭里,刷毛琪樹間。夜棲寒月靜,朝步落花閑。我愿得此鳥,玩之坐碧山。胡公能輟贈,籠寄野人還。

總之,朋友圈的反響太熱烈了,熱烈得出乎吳曉明的意料,有幾個搞攝影的朋友不斷地發(fā)問,這是在哪兒?能不能拍攝到這仙鳥?

吳曉明沒有急著回答朋友圈里的問題,接下來幾天,他什么事也不干,天天拿著相機去拍白鷴,這地方白鷴確實不少,他發(fā)現了好幾個鳥群,但這些鳥不太好拍,它們非常機警,人稍有動靜就立即玩消失。

吳曉明拍了一大堆照片后,腦子里的想法漸漸成形。周末,他回到城里,在老丈人家吃了飯,然后向這位縣人大主任匯報了他的想法。老丈人聽了后,先是閉眼不語,搖頭晃腦,突然,一拍大腿說,好!這個主意好!四兩撥千斤!做工作就要有這種巧勁!

老丈人都說好,那是真的好!吳曉明立即回到豹塢里開始著手實施他的鳥計劃。他找來村干部,宣布了幾條,第一條,以后不準叫那白色鳥“白山雞”了,那太土了,得叫“白鷴”。第二條,任何人都不準打白鷴,哪個要搞死白鷴,我就要搞死哪個,他說。第三條,村里出錢買玉米粒,讓護林員老葉每天在八嶺腳那個地方定點定時投喂白鷴,喂的時候必須吹哨子。為什么在八嶺腳呢?那個地方平坦,白鷴也不少,利于觀賞、拍照,等到白鷴喂熟了,就開始著手舉辦中國白鷴攝影大賽,以及創(chuàng)建“中國白鷴之鄉(xiāng)”,這兩件事干成了,你們那些捂在家里賣不掉的黃姜、紅茶、薏仁米等等亂七八糟的山貨還愁賣不出去?不但賣出去,價格還要翻倍,城里人好糊弄,你不賣得貴他還不舒服呢,關鍵是打響白鷴之鄉(xiāng)品牌,把城里人引進來,然后就坐在家里收錢了。

吳曉明一番鼓動,把村里的人說得心動了。一早一晚,在八嶺腳那個地方,老葉吹著鐵皮哨子扔玉米粒,引來許多人埋伏在茅草叢里圍觀,但白鷴鬼精,有點富貴不能淫的做派,遠遠地探了探頭,就又走了。老葉連著吹了半個月,玉米粒在地上積起了一淺層,那些白鷴就是不沾邊,倒是麻雀斑鳩們發(fā)現了好地方,呼啦啦地飛來了,起勁地啄食著。吳曉明趕走了那些埋伏圍觀的人,讓老葉又堅持了半個多月,結果,那些白鷴干脆連面都不露了,集體移民了。

吳曉明急得一嘴燎泡,脾氣也變大了,那天開村干部會時,他沖著遲到的鳥塢里村民組組長齊繼發(fā)一頓臭罵,罵得齊繼發(fā)兩只眼睛直往天上翻。等到會議結束了,別人都散了,齊繼發(fā)上前說,吳書記,聽說你在喂白山雞?

吳曉明兩眼一瞪說,什么白山雞?白鷴!

齊繼發(fā)說,吳書記,白鷴這野鳥是喂不家的,不過 ,它是可以喊出來的。

吳曉明說,喊?怎么喊?

齊繼發(fā)說,有人會喊,就在我們鳥塢里,他是祖?zhèn)鞯?,一喊,幾百上千只白鷴就出來了,就像是他家養(yǎng)的。

那你也不早點對我說!吳曉明拉起齊繼發(fā)就走。

這事要是坐實了,那就是世界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而我,一個中國最基層掛職干部將因此載入史冊,當然,你這個記者也將一夜間暴得大名。吳曉明興奮地對我說,又喝下了一大口啤酒。吳曉明沉醉在省城街頭那個春風沉醉的夜晚,他說,真沒想到,鳥塢里那個鬼地方,竟然隱藏著一項不為世人知曉的世界級非遺。

聽了吳曉明的介紹,我當時就斷定,這他媽的也太玄幻了,不是吳曉明的臆想,就是那個齊繼發(fā)在發(fā)癲。我說,吳副主任,你是不是想升官想瘋了?有這么玄乎的事嗎?看來權欲確實會讓人變得弱智呵。

吳曉明認真地說,應該是真的,村里上了年紀的人都說看到過,你要說是撒謊,不可能一個村的人都撒謊吧,況且,山里人多老實呵,你讓他們撒謊他們都不會呀,不管怎么樣,你就和我去看看吧。

吳曉明說他找那老頭可是費勁了,那天他在齊繼發(fā)的帶領下,走了二十里山路,翻過一座山嶺,才在一個山洼洼里找到了傳說中會喊白鷴的那個老頭。

老頭正在門口的山芋地里扎稻草人。他煙癮很大,煙一支接著一支,紙煙頭上的煙灰長時間也不掉落,吸到海綿嘴那里了,才瓜熟蒂落般掉下,他身上的衣服被煙頭燙得一個洞接一個洞,像一張破漁網。他的稻草人扎得很像,有頭有臉有手有腳,兩只手上還扎上了紅飄帶,迎風飄舞,做驅趕狀。野豬太多了,老頭很無奈地指著腳下的山芋地,這害人的東西政府還不給打,說打了還要坐牢,這是什么道理?難道人還不如野豬了?

老頭聽說要喊白鷴,他連連擺手對齊繼發(fā)說,不是喊白鷴,那是祭賢,祭賢者的,一年里只有在冬至或者是族里做大事時才祭的,現在不年不節(jié)的,不是時候呀,再說,祭賢要準備呵,要做香,做一盤香至少十天工吧,都幾十年沒祭過了。

老頭說了一大堆理由,把一根紙煙的煙灰都說脫落了,就是不想干。吳曉明說,這樣,只要你祭成功了,喊出白鷴了,我給你一千塊錢,不,我現在就給你一千塊錢,你去準備做香。他說著,從口袋里摸出了錢,數了十張遞給老頭。

老頭看著那錢,吸了一口煙,又吐出來,又吸了一口,頭一歪,伸手把錢取過去了。

吳曉明就在老頭收了他錢的那天,匆匆趕到省城找我來的。他說,這次處女演,我就找你這個大記者獨自見證。

于是,十天后,我按照和吳曉明的約定,一個人帶著高清攝像器材來到豹塢里村,又進入鳥塢里,看到了那精彩絕倫的一幕。此時,我已經把自己定義為,全世界第一個親眼見證古老的“祭賢鳥舞”的新聞記者。

3

那天,“祭賢鳥舞”結束后,老頭累了,他像一攤和了水的泥巴一樣,無力地躺倒在一個長滿了青草的墳堆上。

周圍都是大大小小的墳堆,長滿了各種草、藤、灌木,墳上的石碑大多已經塌陷。就在那些荒墳間,我采訪了老頭。老頭不會說普通話,鳥塢里的方言就像鳥語一樣,聽得我很吃力,在齊繼發(fā)的翻譯下我才勉強聽懂。

老頭說他的名字叫gongyehao,不知道這三個字怎么寫,齊繼發(fā)在我的采訪本上寫:公冶浩。啊,復姓公冶?我突然一下子想起小時候課本上學過的一篇課文,說的是一個叫公冶長的人,會聽懂鳥的話,有一天,鳥對他喊:公冶長,公冶長,南山有頭大肥羊,你吃肉,我吃腸。他和村里人跑到南山,果然有頭肥羊正被狼咬死,于是,把狼趕走,他們把大肥羊宰殺了,把腸子留給了報信的鳥。這故事很誘惑小孩子,所以一直忘不了,我一拍大腿,很有可能你這門古老的技藝就是從春秋戰(zhàn)國時就傳下來的,你這是祖?zhèn)鲄?。吳曉明也直拍大腿,這是重大發(fā)現,又是一個賣點,他對我說,你報道中一定要寫這一點。

公冶浩說,他們鳥塢里從前是只有公冶一個姓的,大家族,也不曉得是哪一年搬到這里來生息的,以前每年冬至家族都要舉辦“祭賢會”,而“祭賢鳥舞”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項。祭賢就是祭祀祖先,地點就在這塊老墳場前,你看這個墳場,幾好的位置呵,前有照,后有靠。什么照,在山洼里,你來的時候有沒有看見一口水塘?看見了?經過的時候還驚起了一只野雉?那塘水多清吶,它有名字,叫金釵塘,天再旱,它也不干。后有靠呢,你看這山,像不像一把大太師椅?兩邊還有扶手。為了選這個位置,據說陰陽先生跑遍了我們整個山陽縣,選中了后,他就變成了一只鳥飛走了。

老頭說的太離奇,但我還是很耐心地聽著,不時地插話,我最關心的是他會喊白鷴的話題。相對于老墳地,他似乎并不太把懂鳥語這個當回事。公冶浩說,他今年七十六歲了,在九歲時,他父親教他祭賢鳥舞的,能呼出鳥,要做到三樣,一是會做香,這個香要采集山里九九八十一種花、草、樹葉、樹根等,曬干,摻入木屑,再盤成香,每種成分占多少是有配方的,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香要是做不好,鳥是不來的。二是會吹哨,最好的是柳哨,不過更有本事的也可以用嘴巴吹哨,我父親就可以,我不行。三是要有媒鳥,最先出來的那只白山雞,是我經常喂的,它就是媒鳥。

老頭一五一十,將喚鳥這件事毫無保留地告訴我們,這出乎我的意料,如果我找他要那做香的八十一種植物的配方,估計他也會說出來。

我問他,有多少年沒有演了?為什么不演呢?

他深吸了一口紙煙,說,1980年搞過一次,剛到戶,大豐收,大家伙兒高興,結果被當成搞迷信,把我抓到鄉(xiāng)里關了兩天,我就不敢搞了,后來,山上亂砍亂伐,樹沒了,山光了,白山雞也就跑光了,再后來,又搞起火葬,這墳場也用不上了,再再后來,人也跑光了,你看這鳥塢里,有幾個壯勞力?就我這老頭兒還算是能干活的,沒有人,野豬現在都欺負人,屋門口的山芋地都敢拱。

就沒演過了?我問。

不搞了。他嘴上長長的煙灰總算掉下來,他又迅速接上一根。現在的人都不信這個了,操自己的心都操不過來了,還有哪個操心老祖宗呢?

那為什么還養(yǎng)著媒鳥呢?吳曉明說。

老頭說,這也是湊巧,上年我去挖茶葉棵,撿到了一粒鳥蛋,帶回家放在雞窩里孵,結果發(fā)現是白山雞,哦,對,對,是白鷴,我就養(yǎng)了它,經常呼它,養(yǎng)大了送回到山上,我一呼它就出來了,我當時還想呢,又不會演祭賢鳥舞了,養(yǎng)這個媒鳥也沒作用,沒想到,它今天還給我掙了一千塊錢。

吳曉明說,你好好養(yǎng)這只媒鳥,掙大錢的日子就要來了。

掙大錢?老頭又換上一支紙煙,就這還能掙大錢?多少是大錢?

吳曉明說,多到你數不清!吳曉明忽悠的勁兒又上來了,老人家,我知道你有個兒子在城里,沒掙到錢,好幾年都沒有回家來了,到時候,你掙到錢了,他就會回來了。

老頭一臉不信任,說,他不回來就拉倒,我也不想他回來,上回你給的一千塊錢,我讓老齊轉給他了,他收到錢,連吭都不吭一聲,這個兒子算是白養(yǎng)了。

齊繼發(fā)在一旁說,他是不好意思,自己的兒子你還和他計較?

吳曉明起身又搜錢包,掏出了一沓錢遞給公冶浩,說,老人家,什么野豬拱山芋地什么的,就不要管了,這是兩千,你抓緊時間再去準備那些呼鳥的香,馬上我們要再演一場,演一場大的,來的人會更多。

老頭看著錢,手伸了出來又縮了回去,他遲疑著說,真的還要演?

吳曉明把錢往老頭懷里一塞,大著嗓子說,演,你做好準備,隨時聽候通知。

老頭捏著錢的那只手顫抖著,既不往回縮,也不往前伸,猶豫著,他說,這不年不節(jié)的,不能演呵,父親說的,一年只能演一兩次呵。

吳曉明拉住老頭的手,往他懷里一拐,說,時代不同了,這樣的世界性非遺要發(fā)揚光大,要多演!

我們離開鳥塢里村時,山林里一片昏暗,腳踩在山路的腐葉上,沙沙沙響,不遠處傳來嘟哦嘟哦的鳥叫聲,吳曉明興頭十足,他腦子的想法像池塘里的青蛙紛紛往外蹦。新聞晚上就發(fā),他對我說,發(fā)連續(xù)報道,我得連夜召開村干部大會,立即啟動創(chuàng)建中國白鷴之鄉(xiāng)和全球白鷴攝影基地工作,我敢肯定地說,鳥塢里馬上就要火了,想不火都不行了。

4

在“祭賢鳥舞”的宣傳上我動了一番腦筋,從公冶長的古老傳說,到“鳥語者”公冶浩的傳奇,從李白筆下的白鷴到當地百姓樸素的生態(tài)保護理念,等等,極盡渲染之能事,其中也不乏有偷梁換柱的地方,比如,我寫公冶浩記得父親說他們家是“鳥語世家”,家譜上也有過記載,可惜后來家譜毀掉了,再比如,我寫吳曉明為了鳥塢里村的發(fā)展,在村里住了十多天,才發(fā)現白鷴的行蹤,等等。在我們的省級晚報及融媒體平臺上連載了一周,這些神秘的傳說,加上奪人眼球的照片和視頻,讓我們平臺每篇閱讀量都達到了一百萬加。

鳥塢里果然成了網紅打卡地。

吳曉明在微信里不斷地轉發(fā)各界人士前往鳥塢里村探秘、觀鳥、賞鳥舞的視頻,旅行社迅速開發(fā)出觀鳥路線,市縣兩級政府高度重視,山路在拓寬,客商來洽談。據說一位上??蜕?,是公冶長的后代,他愿意出資10個億打造中國首個鳥語文化園,傳承中國鳥語文化,甚至還引來了一位省委副書記前往視察,該副書記從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發(fā)展各個方面出發(fā),高度評價了鳥塢里村的做法,并指示要傳承好“祭賢鳥舞”這一世界級非遺文化,以非遺促經濟發(fā)展,做好鄉(xiāng)村振興,實現脫貧攻堅。等等等等。

在吳曉明發(fā)的視頻中,我看見公冶浩那個老頭一身行頭也鳥槍換炮了,他全身著黑色漢服,黑色厚底布鞋,頭上還聳了個假發(fā)纏成的發(fā)髻,橫穿了一根長長的簪子,下巴上還粘了幾縷白胡須。視頻里看不清他的表情,不過他的步伐顯得有點拖沓,不像我第一次見到的那樣靈動有力,這也可以理解,吳曉明說來參觀的太多了,一周一場已經滿足不了需要了,現在擴展成一周兩場,有時重要領導來視察,還要加演一場,老頭肯定很累了,但想著演一場他就能掙一兩千元,我還是暗中替他高興。

第一次采訪完老頭,我們往山外走時,陪我們走山路的齊繼發(fā)說了老頭家庭情況。老頭的老伴死了二十多年,兒子小松初中畢業(yè)就出去打工,在模具廠操作機器時,左手四根手指被切掉了,這樣就一直沒能找到對象,到了四十多歲,還是個寡漢條子。小松在外面做兩天歇三天,反正一年到頭就是糊個嘴,他唯一的愛好就是在網絡上的全民K歌平臺唱歌,每天晚上喝完幾瓶啤酒后他就在手機里吼,竟然也積累了好幾千粉絲。這些粉絲當中有個寧夏的女粉,經常給他點贊送花,兩個人加了微信,聊得投機,戀愛了。

前年過年前,小松把這個外鄉(xiāng)女人帶回來了,過了一個正月,這個女人在小松家像過門的小媳婦一樣,天天洗衣、做飯、鋤地,樣樣事都會做,老頭高興壞了。但過完了正月,這女人說她要回家一趟,她父親去世快滿百日,按當地風俗,她必須趕回去,她回去后把家里事處理好了就來。這時,村里的人就說,這女人不能放她走,說不定就是個放鴿子的,真要走也不能給她錢。老頭還是讓小松給她塞了五千塊錢,并和小松一道送她去縣城車站坐車。到了車站,那女人準備登車了,抱著小松痛哭,老頭在一邊也默默流淚。他們心里都預感到,這女人恐怕真是要一去不回了。

父子倆回到家后,發(fā)現那女人并沒有拿那五千塊錢,而是放在了小松的枕頭下。后來,幾個月過去了,那女人一直沒有來,老頭特意找人借了幾千塊錢,讓小松又通過微信轉給那個女人,女人一分錢沒收。小松天天問她原因,女人最后說,雖說愛情是偉大的,可在你那大山里我實在住不慣,而要搬到縣城鎮(zhèn)上去住,我們又沒有那個能力。

小松把那個女人微信刪掉了,又到了城里,又像以前一樣,打點零工,糊個肚子飽,其他什么也不管,連著兩年過年都沒有回家了。老頭很想幫助兒子小松成個家,他拼命攢錢,連挖出來的山芋都要背到鎮(zhèn)上去賣,但那點錢離在縣城買房子還是差得太多太多了。

齊繼發(fā)說到這里,恰好我們走完了鳥塢里村狹長的山沖,到了村村通公路上,他和我們揮手作別。我看著他身后漆黑的山林,想象著公冶浩那個老頭黑夜里吸著紙煙的情景,不由得在心里說,下次再來時,一定要帶條煙給老頭抽。

可半年過去了,我一直沒有再去鳥塢里,因為與我談了多年的女朋友要和我分手。女朋友幾次勸我跳槽到一家上市公司公關部去,那里的薪酬是我在媒體的兩倍多,但我還是喜歡跑新聞,一直找各種理由不去。女朋友特別失望,她說以你現在的收入,你能給我什么未來?連一套房子你都給不了,我們還有什么未來?一天,趁我出差在外,她將我們一起租住的出租房里屬于她的東西全部拿走了,只給我留了一張紙條:對不起,我走了,別再找我。

我沒對吳曉明說這些,他隔幾天就要給我打個電話,老是讓我?guī)退\劃謀劃,怎么樣讓鳥塢里成為更紅的網紅。我就對他說,那必須抓住三個關鍵點,一是白鷴,二是鳥語者,三是祭賢鳥舞。這其中,關鍵的關鍵就是鳥語者公冶浩那個老頭了。

吳曉明在手機里沖我發(fā)牢騷說,媽的,那個老頭經你一吹噓,名氣大了,他真把自己當個世界級人物了,這也就罷了,他還扭捏作態(tài),老是強調說祭賢鳥舞不能多演,一年最多只能搞兩場,你說,我們發(fā)展旅游觀光,人家沖什么來的?一年兩場,我們還搞個屁呵!

為什么呢?他不是需要錢嗎?你給他錢呵!我說。

吳曉明說,給呵,一場現在給兩千塊呀,可是他老是說不能多演,老祖宗傳下來的,就是不能多演。你不知道,我現在就像伺候老祖宗一樣伺候他,每次都要做很長時間思想工作,從村莊發(fā)展到鄉(xiāng)村振興,從非遺保護到文化傳承,說得一嘴白沫,他才勉強肯出演,你說這怎么辦?

我想起齊繼發(fā)說起的他兒子的事,我給吳曉明支了一招,你們趕快找到他兒子,可以借錢給他兒子在縣城或省城買套房,幫他付完首付,剩下的讓他兒子去還,為了兒子每個月的房貸,老頭還不賣力?

我不知道吳曉明后來是怎么辦的,隨著鳥塢里日趨走紅,他的智囊大概也越來越多了,各路記者也越來越多,不乏中央級大媒體,后來他就很少打電話給我了。大半年后,秋末的一天,吳曉明到省城來舉辦鳥塢里世界白鷴攝影基地暨鳥語者申報國家非遺項目新聞發(fā)布會,他讓我去了會場,示意工作人員塞給我一個紅包,我捏了捏,還挺厚。

吳曉明忙得不亦樂乎,他忙里偷閑告訴我說,鳥塢里現在是真紅了,成了香餑餑,要投資的大老板天天上門纏著我,有的還通過省領導來找,現在變化可大了,你什么時候再去視察視察吧。

我說,那個老頭怎么樣?問題解決了?

吳曉明愣了一下,隨即笑了,拍了拍我肩膀說,你那一招真好使,立馬見效,現在呵,老頭自己都恨不得天天演了。

5

轉眼到了第二年春天,桃花開了,我的桃花運也來了,一個在省城獨自擁有一套房子的寫詩的女文青竟然不嫌棄我,堅定地和我戀愛上了。她名叫巖曉。有一天,我和巖曉說了鳥塢里的新聞,她立即央求我?guī)ツ抢锟纯础?/p>

于是,選了一個雙休日,我租了一輛車,載著巖曉,我們一路向南。這是我們第一次在一起長途出游,興致格外高漲,每經過一個小鎮(zhèn)或一處山水入畫的地方,巖曉都興奮地要我停車,自拍,互拍,合拍,這樣到了鳥塢里時,天已經黑了。

我沒有驚動吳曉明,我對我和巖曉的未來還有點不敢確定,怕到頭來在他眼里又是個笑話,我只是聯系了齊繼發(fā)。與一年前到這里相比,交通狀況已經大為改善,小車能直接開進山村,雖然還沒有來得及澆筑瀝青,但路基挖得挺寬,是按照旅游等級公路的標準來施工的。齊繼發(fā)在路邊等我,今晚我們就吃住在他家。來之前,他就告訴我,村里現在有十多戶人家都開辦了農家樂,他家也是其中之一,條件雖不是太好,但都有熱水洗澡、有獨立的衛(wèi)生間,我覺得這樣就夠了。

吃過晚飯,我拉著巖曉到村莊里轉轉。這天是農歷月初,一鉤新月像把金鐮刀,明晃晃地掛在鋼藍色的天空上,幾顆星星很大地圍在月亮的周圍。村莊并不安靜,轟隆隆,轟隆隆,山邊挑起高高的熾亮的夜燈,好幾輛吊車、鏟車還在施工,據齊繼發(fā)說是在快速建設一個度假酒店和“祭賢鳥舞”傳習中心,工程日期緊,所以,歇人不歇機械,這些天都在日夜作業(yè)。

憑著記憶,我找到了老頭公冶浩的家。連喊幾聲,卻沒有人應答,大門是虛掩的,我推開門,屋里電燈亮著,不見人影。我拉著巖曉的手,穿過堂屋,來到后院。他家的后院就連著大山,也就是沿著山巖挖出了一塊空地,蓋起了豬欄、牛欄和偏廈。院子里沒有燈,黑漆漆的,巖曉握緊了我的手,往我的懷里縮,她是有些害怕了。但我看見一個紅點,紅點一閃一閃,那一定是公冶浩那個老頭子了。他在抽煙。

我叫了一聲,老人家,你還記得我嗎?我是那個第一個采訪你的記者呵?

紅點更亮了一點,我的眼睛也慢慢適應了黑暗,能看清老頭了,他端坐在地上,兩只眼似乎正往虛空里看。他呵了一聲,然后啞著嗓子說,哦,稀客呵,坐吧。

我給他遞過去一條煙,他點點頭,遞給我一支煙。我要用打火機點煙,他攔住了我,將燃著的煙頭送過來。

我和巖曉坐在他身邊的兩個柴墩上。施工的機器聲遠了,山上的蟲子鳴唱如雨,院子里比院子外顯得安靜了許多。

明天表演嗎?我問。

表演,老頭嗓子里像是塞進了一團棉花絮,吐字沙啞且遲緩,一點也沒有我想象中的興奮勁兒。

你生病了?我問他。

他搖搖頭,忽然沒頭沒腦地問我一句,我會不會忘記?

忘記什么?

他急切起來,忘記什么?忘記配方呵,做香的配方呵。

我遲疑著問,你是說,祭賢鳥舞時燒的香,你怕自己會忘記配方?

他指指腦袋,我這里怕是記不住了。煙頭的間歇的火光中,我看見他滿臉的憔悴,一張瘦臉更加瘦削了,比一只鳥的臉似乎也大不了多少。

別的都是假把式,就是做香,香不對,鳥就不會出來,他像是對我說,又像是一個人自言自語。我每天晚上都在默記呢,我害怕我會忘記。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我說,那你用筆記下來呵,用的是哪一種植物,用多少,記在紙上不就不會忘記了?

他接上了一支將熄的紙煙,狠狠地吸了一口說,不行,我不會認字,就是讓別人寫下來,我也記不住呵,要是別人知道配方了,我不就不是傳承人了?

我說,讓你兒子記嘛,他是你兒子,你還防著他?剛好你傳給他,也算是祖?zhèn)骱恰?/p>

他說,我怕媒鳥不認他呵。他說著,身子一挺,咬著牙說,不行,我得默記,我要死死記住。他的嘴唇抖動起來,像是在默念經書。

你以前幾十年沒演了,不還是記住了?怎么會忘記呢?你老就別多心了,你從小就練習的,就是想忘都忘不了。我說。

他似乎得到了安慰,點著頭說,也是,我應該不會忘記的。他像是從一場夢魘中蘇醒過來,恢復了之前我見到的老頭樣子。他站起來,搓著雙手說,家里去坐,家里去坐,你看我也沒泡茶給你們喝。

巖曉大約是被老頭剛才的神神叨叨的樣子嚇壞了,她偷偷地撓我的手心,我便找個借口告辭了。老頭送我到門外,黑暗中,那一點紅煙頭紅了好久。我們走過山腳,快不見了老頭的紅煙頭時,巖曉突然停下腳步,仰著頭對我說,我覺得那個懂鳥語的老頭好可憐呵。月光下,巖曉的臉龐光潔如瓷,影子像一株河里柔軟的水草。我一把抱住她,輕輕地親了親她的微涼的嘴唇。我說,是的,我也這么覺得。

回到齊繼發(fā)家時,他還在堂前等我。我便和他說了公冶浩老頭的情況。

齊繼發(fā)說,這人吶,越有錢膽越小,他現在一個月能掙一小萬呢,可他老是擔心自己會忘了這門手藝,整天疑神疑鬼,生怕別人學了去,連他兒子他都不相信,他把那個香的配方讓兒子用筆記在紙上,紙條卻不給兒子,自己保存著,他怕兒子不小心給透露了出去,除了擔心這個,他又擔心老祖宗會怪罪他,說是祭祖的東西拿來當玩意兒,又說,那個媒鳥現在也煩了經常表演,說不定哪天就不聽話了,嗨,這老頭,我真擔心他哪一天,在祭賢時跳著跳著,就倒了下去,你看他那個單薄樣子,比鳥還輕。

6

祭賢鳥舞的舞臺不再是墳場前那一塊塵土飛揚的泥地了,而是在山洼間搭起了一個四面環(huán)繞屏風、鋪著紅地毯的專用舞臺,四周裝飾著山野風光,這樣便于更入畫面,更利于拍攝和觀賞。

這是一場重要的演出,現場有一位副國級、兩位正部級、五位副部級以及二十多位廳級領導出席觀看。

公冶浩穿著一身新行頭,臉上還被特意化了妝,勾了眼線,看起來更像是一位遠古的高士。這場演出太重要了,吳曉明告訴他,要好好演,到時除正常報酬外,再額外獎勵他兩千塊錢。

老頭的腳下似乎有些綿軟,他上場后,竟然暈了頭轉了向,茫茫然,轉了幾圈,愣了好一會,才起身去點燃盤香,然后,開始吹響柳哨,香越升越高,柳哨聲聲如泣,這個過程耗去的時間遠比以前長了得多,長得有點讓人失去了耐心。老頭的臉上冒出一顆顆黃豆大的汗,啪啪啪,滴落在紅地毯上。陪同領導觀看的人不由焦急起來,一起扭頭向山林的方向望去。山林里沒有一點動靜,吳曉明急得心臟打鼓,咚咚咚,他恨不得自己跳上舞臺去幫助老頭呼喊。

還好,過了好一會兒,就像過了一個世紀那么長,那只作為媒鳥的白鷴總算飛來了。

老頭渾身一振,受到了鼓舞,隨即走起了鳥步,但他走得有點踉踉蹌蹌,媒鳥也走得三心二意,連一雙美麗的翅膀也不愿意伸展開,讓領導們看一看。那盤香煙倒是升得越來越高,香味也越來越濃郁,群鳥并沒有如約而來。

吳曉明臉色煞白,兩條腿不住地抖動,他不時去觀察領導們臉上的表情。

老頭的眼中滿是絕望和哀怨,腳下的鳥步卻不停,他掙扎著,喘息著,用盡所有的力氣,起,伏,前,后,左,右,扭,擺,伸,縮……

群鳥沒有來,不僅白鷴沒來,連山畫眉也沒來,哼子鷹也沒來,白頭翁也沒來,最丑陋的麻雀子也沒來。

天空空空蕩蕩。

老頭突然丟掉了柳哨,引頸向天,聲嘶力竭地喊出了一連串奇怪的音符,像喊叫,如詛咒。

那只媒鳥頓了一下,隨即也和老頭一樣,引頸向天,它的叫聲大極了,像要穿透山林,它的長喙邊緣冒出了一縷縷紅色,是啼出的血,滴落在紅地毯上。

一群白鷴終于飛來了,但它們并沒有像以往那樣在天空上盤旋,舞蹈,鳴唱,它們像是一片突然降臨的白云,齊齊地落在紅地毯上,然后,又齊齊地飛走。人們看見,那只媒鳥被幾只大白鷴托舉著,綁架了一樣,飛走了。

老頭停止了呼喊與走鳥步,他一頭栽倒在了紅地毯上,四肢顫抖,嘴里卻不知在念著什么,兩只眼睛緊閉,眼角涌出了一股股淚水。

這一場最后的祭賢鳥舞我并沒有看到。事實上,春天的時候,我和巖曉特意去鳥塢里看鳥舞,也并沒有看到,因為第二天一早,巖曉接到她媽的電話,說是她爸突發(fā)腦溢血,情況危急,讓她趕快回去。我們連早飯沒吃就開著車狂奔回省城了。

關于上面的這場最后的祭賢鳥舞,我是聽齊繼發(fā)說的。我在電話里問他,那張記著制香配方的紙片呢?

齊繼發(fā)說,沒了。

怎么沒了?我問。

有人看見,那天那些白鷴鳥落在紅地毯上,有一只從公冶浩老頭的口袋里叼出了一張紙條,飛走了,后來,他兒子怎么找也找不到那張紙條了。齊繼發(fā)說。

那,老頭呢?他怎么樣了?我問。

他還活著,就是不會說人話了,這下,他像個真正的鳥了,只會在喉嚨里說著所有人都聽不懂的鳥語。

責任編輯? 楚? ?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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