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世樺
機場在山上,我到的時候大理已經(jīng)黑了。行到山腳,有小雨點打在玻璃上,一晃而過的燈光中,全是白亮亮的雨線,更深的黑暗里,有亮點在相互追逐,相互躲藏。
其實,于我而言,大理并不是非來不可。楊棉說,大理的下關(guān)風、上關(guān)花、蒼山雪、洱海月是聞名于世的景致。說這話時,楊棉手上拿著一本名叫《人生就是個蛋》的書,腆著大肚子,癱在沙發(fā)上,什么時候能去趟大理,人生就破繭成蝶啦。我沒有回應,看著一只蚊子把自己舞成八字圈。自從楊棉回國,落進這個家,她的話我很少當話,聽聽而已。
我入住的客棧叫親親檸檬別院,挺膩歪的一個名字。匾牌上墨綠色的隸書,射燈的緣故,字的邊緣反著光,有立體感。服務員帶我進了左邊的門,穿過一個小院。前臺安置在后門的地方。服務員對登記的女子說:白姐,來客了。叫白姐的女子放下手機,伸手說身份證。我取出身份證,站到攝像頭前,把一摞錢遞過去,說,先交這兒,什么時候想走,再結(jié)算。白姐怔了一下,然后一張一張點著鈔票,我皺著眉頭等她點完,她的手腕上有一串銀錁子,做過舊,晃動著光點,銀錁子上刻著類似甲骨文一樣的符號。最后她抱歉地說,好久沒用過紙鈔了。我看見她鼻翼上有細密的汗珠。
躺下之后,天地安靜,可以聽見啵啵啵的細微聲響。當初網(wǎng)上訂這家民宿時,看到它的廣告語很別致,說可以聽見波浪的親吻聲,若是月上中天,親吻聲整個古城都聽得見。記不完整,反正就這意思。言辭雖是夸張了點兒,細聽還真有聲音,像魚在吐泡。我翻了個身,想,楊棉為什么想來大理?我又做了那個夢,夢見楊棉使勁搖著我的肩膀,嘴張得很大,但就是聽不到她說什么。夢中我很著急,根據(jù)楊棉的口型猜了很多種可能,最后楊棉的口腔里流出了血,洪水一樣淹沒了我。我驚醒了。近一年老做這個夢,反反復復做,做完感覺很疲憊。醒了就睜著眼睛想楊棉臨死時的樣子,是不是也和夢里一樣?
第二天醒來已經(jīng)是半上午了。房間拉上厚重的窗簾,屋子里模糊,致使時光像一直停留在午夜時分,我醒來一下子不知身在何處,腦子銹得厲害,吱吱呀呀轉(zhuǎn)了好半天,才想起“大理”兩個字來。剛洗漱完畢,有人敲門,打開門,炫目的光一下子涌了進來。門口站著姓白的女子,著一身亞麻長裙,濕漉漉的頭發(fā)隨意綰在頭頂,脖子像長著的一段蔥白,耳垂和下巴被陽光照得透明,我想起翡翠術(shù)語中的“冰種”。她問,還沒餓?沒等我回答,她扭動兩下身子,用下巴朝院子里抬了抬,說,如果想吃,我給你弄過橋米線。下樓到院子里等著。院子很小,但打扮精致。從左邊的門進來,是一面白色的照壁,照壁四周畫著祥云圖案,中間豎著題有“蒼洱敏秀”四字,墻基一帶是一盆一盆的花木,四季桂、蜀葵、飄香藤、天竺葵……空氣發(fā)甜,拉得起絲。照壁對面是典型的白族民居,三房兩耳,黛瓦白墻,雕花欄桿。姓白的女子從右邊耳房里出來,一碗米線上臥著兩枚雞蛋。她把米線放到茶桌上,說了聲將就吃。順勢坐到對面的秋千上看手機,但可以感覺到她一直在用余光瞄我。我笑笑,確實是餓了,沒吃出什么味道,米線就被我連湯帶水倒進了肚子。她收拾碗筷時很滿足的樣子。你不是白族?我問她,她笑而不語,進了房間,身子一步一搖。服務員剛好買菜回來,驚乍乍地喊,從來不下廚的白姐,太陽打西邊出了?白姐在屋里接話,練手啊。停了片刻又說,不能一輩子不會吧?我起身說出去走走,我聽得她好像喊了句別把自己搞丟了的話,后半句我沒聽清,一頭鉆進了大理古城的巷子中。
剛下過雨,空氣濕潤蓬松,兩邊都是不超過三層的白族民居,墻基一律為粗糲石條,苔痕斑駁,時光舊舊地流淌。巷道隔幾米一處花壇,鮮花恣意綻放,仰頭即可望見蒼山,不知是山頂還是山腰,停留著絲絨一般的云朵,天藍得失真,像打翻的石青,一藍到底。
事實上我真的迷路了,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是轉(zhuǎn)不回客棧。楊棉曾說我是路盲,我在自己的城市生活了幾十年,除了幾個大型超市和農(nóng)貿(mào)市場,那些岔岔巷巷我真的陌生,以至于外地來的朋友都懷疑我不是本地人。這跟我的懶惰有關(guān)。我屬烏龜,楊棉評價過。不好動,不愿意面對喧囂,每天出門坐499路公交抵達單位,下班坐499路公交回家,兩點一線。楊棉說嫁給我不如嫁給499路司機。楊棉是我的前妻,她說,我動你靜,互補。我心里罵了句屁。她勸我,有空出去走走。我說我一個路癡怎么走?楊棉說喬也是路癡,不是照樣陪她走?據(jù)她說喬是她的外籍男友。輪到我鄙夷了,望著她鼓鼓囊囊的肚子,說,有喬,還回來干什么?楊棉用左手拍著肚子,右手畫了一圈屋子,說,我想讓他擁有中國國籍。你不會認為我有什么企圖吧?楊棉就這樣子,兩句話直達問題核心。我剛想說這樣子算什么???但話未說出口就泄氣了,我發(fā)現(xiàn)我和楊棉的談話總是在輪回,死胡同。后來楊棉總結(jié)了我,說我的存在就是一個悖論,文章里面智慧滿滿,現(xiàn)實生活極度弱智。你不是路癡,是一個路盲。然后她加重語氣說,看得見路的盲人。
我問路邊的店家,都搖頭,說不知這家店。打開電子地圖,上面也沒有親親檸檬別院的標注。剛要找地兒坐下來,白姐的電話就到了。她說你別離開,我這就過去。
她騎著電瓶車過來的,一到跟前就說,蒙圈了吧?我不置可否,她說她剛到大理時也一樣。我坐到后座上,她笑笑說,可以扶著我的。她的腰很細。我先是叉著自己的腰,石板路抖動厲害。風在耳邊跑動,不利索。她的頭發(fā)起起落落,有點像手指頭,蘸著水摩挲我的臉頰,麻酥酥的感覺往全身浸。頭發(fā)間有卡詩的氣味。楊棉告訴過我這種洗發(fā)水叫卡詩,來自巴黎。我將手移到后座上,摳著尾翼,合金車骨涼涼的。
拐了幾條巷道,她說要不要去洱海?我?guī)闳ズ炔?。我點點頭。她像看見了我的點頭,電瓶車一拐,向洱海的方向駛?cè)ァ?/p>
我們選了一處茶樓,洱海就橫臥在窗外。我要了壺滇紅,她則要了杯咖啡。我靜靜看著洱海,云開始在洱海上空疾走,碧波滾動,上下相映成趣。
每一個到大理的人都帶著故事。她敲了一下杯子,像提示我,說,叫我白夢。我也報了自己的名字,她哈哈笑起來,說,你不用報,身份證我看過,百度上有你的介紹,作家。我像偷了什么,臉上熱起來,說,浮名浮名,別當真。你不是本地人,口音聽的。
我也寫過詩喲。話語中含著不好意思,高中那會兒,老想當作家。她抿了口咖啡,厲害,我不是本地人。上個月住進客棧的。有空幫著老板做點雜事。
你帶著什么故事,到大理?我問她。
她用手捋了一把頭發(fā),說到大理主要想看看洱海的月亮。小學學過一篇關(guān)于洱海月的課文,太美。我這是第二次來看洱海,以前到海南看過海,但自己真正喜歡洱海,喜歡洱海獨有的氣質(zhì)。以前老師問海為什么大?我們都說容納千溪啊。老師對答案不滿意,我們又齊聲吼,因為低。老師贊許地說,為人要像海一樣,謙虛。現(xiàn)在你看,洱海謙虛嗎?我看有點豪橫。
我“噗嗤”一下笑出聲來。我喜歡說話有趣的人。
第一次來洱海是來死的。她的雙眼瞬間潮紅,音調(diào)低沉。高三時我的同桌是個男孩,鄉(xiāng)下來的,家里特窮,每天吃兩頓,早餐不吃,半上午壓著肚子聽課。我就從家里帶點心給他。剛開始他不要,后來挨不住饑餓,接了,第一次吃點心噎得他淚花花打轉(zhuǎn),還積食了幾天。不知是同情還是什么,我竟然愛上了這個男孩,每天除了想方設(shè)法給他補充“糧草”,就是在日記本上給他寫詩。嘿嘿,物質(zhì)精神兩不誤。我的成績自然稀里嘩啦往下掉,父親知道后差點沒把我打死,逼著我將日記本燒掉。親戚朋友清一色的絕望,好在母親原諒我,說哪個女娃都會犯錯,只是時間遲早。我讀了中專,男孩考到了云南一所大學。我們幾乎每天通信,不是打電話就是寫信,那個時候手機還很稀奇。每年開學前我偷偷把壓歲錢郵寄給他。他在信中說這輩子我是她的福星、貴人。我糾正他說是媳婦。他大四時我去云南找他,那時我已經(jīng)在圖書館上班。我事先沒有給他說,想給他個驚喜不是?說口渴了都。白夢猛喝了口咖啡,說這個故事結(jié)局你應該猜到了。我點點頭。
和很多爛梗劇情一樣,俗套到家。那個男孩在校外租了房子,他的同學把白夢帶過去的時候他剛好午睡起來,床上還有個女孩。他用白夢的壓歲錢租了房子,跟女孩同居有一年了。白夢沒有吵,她說如果當時有刀,她真的想把自己給劃了。她想到死,找個干凈的地方死。“干凈”二字讓她想到了洱海,于是坐上了去大理的客車。
白夢說,那時我對死亡竟然沒有恐懼,我想的就是盡快死。所以一到大理,就去了洱海。我是第一次看到海,靜靜的海,海上漁船往來。不像現(xiàn)在,洱?,F(xiàn)在不允許打漁的。那天是陰歷十五,記得如此清楚,因為那天是男孩的生日。我在洱海邊上坐到半夜,一輪明月剔透地懸在當空,我從來沒有看過那么大那么透的月亮。天上一輪,海里一輪。我赤著腳往深水里走,水漫過我的頭頂時我看到水里有兩個月亮,像一對睜著的眸子。我醒來時在醫(yī)院,醫(yī)生說一個白族老漁民救了我。我問醫(yī)生老漁民的名字和住址,醫(yī)生搖搖頭說,每年像我這種的人多了去。然后有些不解,說,月亮那么好,怎么可以想到死呢?
白夢還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雙眼滿是淚水。這次來洱海為什么?我用指節(jié)敲了一下桌子。
她回過神來。該說說你的故事啦。你說完我再說。我歇口氣。
兩年后我面對白夢,感覺我們的生活好復雜。但在大理,我對她說著最簡單的故事。我說,我的前妻是一個教師,準確地說在大學當輔導員。當然這是之前的事兒,之后碰到一個留學的機會,剛開始我的態(tài)度有些模糊,她就不分晝夜勸我,說這一趟是她翻身的絕佳機會,要不跟上趟兒自己就廢了,難道你一輩子愿意讓我當輔導員,一輩子讓那些龜孫低看。你知道當時很多留學生基本上是不會回國的。那段日子充滿了忙碌和憂傷。我的前妻楊棉要填寫很多表格,辦理很多證件,每天風風火火,接受朋友們的問候和問候即將離別的朋友。我則幫不上任何忙,像一個路人甲,無所事事。出國三個月后我接到楊棉的電話,她在電話里說,真熬不住了我,太孤獨。我說離吧。楊棉在電話那頭哭,說,下輩子吧,下輩子做夫妻。我說好。楊棉說圣誕節(jié)回來,你簽個字,我什么都不要,包括每個月寄的生活費。我說好。過了五年,楊棉回來了,帶著一個博士畢業(yè)證書和一個大肚子,住進了我們以前的家。
她懷的誰的孩子?
不知道。據(jù)她說是一個叫喬的。楊棉說住在外面不方便,所以打擾我?guī)讉€月,孩子一生,立馬走人。這個我信,楊棉的性格我知道。但直到孩子臨盆,我也沒有看見那個叫喬的。那天一早楊棉喊肚子疼,我沒在意,坐499路剛到單位,她就給我電話,電話里她疼得直喊媽。我送她到半路,下面開始流血水,我不斷下車問路人,兒童醫(yī)院怎么走?楊棉在車上嗷嗷亂叫,什么難聽嚷什么,一會兒罵喬這個狗日的,一會兒罵我笨得像頭豬。送到醫(yī)院后楊棉已經(jīng)昏迷過去,醫(yī)生問我救大人還是孩子時,我差點瘋掉,我怎么知道救大人還是孩子?大人孩子都不是我的,我開始罵喬這個狗雜碎,把這么大的事兒推給我。我丟下一句我做不了主就離開了。走到廣場我像瘋子一樣往回跑,邊跑邊扯自己的頭發(fā),喊,救大人救楊棉。事實上沒等我跑回醫(yī)院,楊棉和孩子都沒保住。
哦,這件事我知道,原來與你有關(guān)。當時在報紙上討論了半個多月吧。白夢“嘖嘖嘖”說這個世界小,太小了。
我點點頭,說其實當時不管選擇大人還是孩子,結(jié)果都一樣,怪我在路上耽擱得太久。后來我哆嗦著在楊棉的電話里找到那個喬,請了個外國語大學的學生幫忙打越洋電話,學生和對方哈嘍了半天,臉色難看,說對方只是認識楊女士而已,他們……學生字斟句酌地轉(zhuǎn)告我,他們是在紅燈區(qū)認識的。我一下子哭得像個孩子。后來我經(jīng)常做噩夢,關(guān)鍵是很長一段時間我還處在輿論的風口浪尖。
于是你就來大理了。白夢嘆了口氣,可惜這幾天沒有月亮。她雙手在我面前抱成一個圈,說,這么大的月亮,我保證你沒看過,看了會好點兒。
我記住了她抱月亮的樣子。她擺擺頭,嘻嘻一笑說,說實話,真想抱抱你。估計當時我在她眼里,滿臉的生無可戀。
我說,帶我走走,看看“風花雪月”。邊走邊給我說說你的故事。白夢仿佛松了口氣,拉著我站起來。
再次見到白夢是在兩年以后。兩年中有次經(jīng)過她的城市,大概是夜里,十點鐘的樣子,列車廣播里播報站名,我猛想起她,抬頭望這座城市,燈火一層一層向上鋪展,一直鋪到了天幕上,天上掛一輪淡黃的月亮。后來才知道那些房屋成階梯狀建在山上。長江蜿蜒在山腳下,從城市的腹地緩緩流過。我走到列車連接處,撥通了她的電話,接電話的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你好,哪位?
找白夢。我是她朋友。
電話中有用方言叫人的聲音,我聽不懂。喂,你好。是白夢的聲音。
我正經(jīng)過你的城市。
您是?
我報了姓名,對方想了一下,輕巧地笑出了聲,呵,月亮看見了?
現(xiàn)在掛在天上。我摁滅煙蒂,說,你還差我一個故事。
我是說……糟了,無法陪你多說話的,鍋里糊了?;仡^聯(lián)系。
手機“嘟嘟嘟”響。我愣在了車廂里。也難怪,我們本來就沒什么關(guān)系,像兩條魚,不過是在水流里碰巧遇上,相互吐了個氣泡而已。何況氣泡里全是過去的氣息,水還得照常流不是?想想后回到臥鋪,眼睛明顯閉著,腦子里卻懸著一個又大又剔透的月亮,晃得我睡不著。索性起來坐到過道的椅子上,看遠遠跑過來的亮點,又迅疾滑向黑暗的深處。白夢在電話里問我的應該是大理那個月亮。那個下午白夢帶我游覽了大理的“風花雪”,她說“月”只能靠想象了,這段日子大理不是晚上下雨就是烏云在天,像和她有仇,半個月沒看見月亮。第二天醒來就再也沒看見白夢,服務員遞給我一張面巾紙,上面寫著白夢的電話,說白姐讓你等。我接過紙巾,問,等什么?等月上中天,白姐說月光像《心經(jīng)》。哥,什么是《心經(jīng)》?
我解釋不了,只好搖搖頭。
這次經(jīng)過時我直接下了車,也是臨時起意,臨時起意幾乎成了我這幾年的常態(tài)。我看見頭頂有輪明月我當即就下了車,列車員說先生你還沒到,我說謝謝,就這兒下。我想看看那個懷抱月亮的女人。我在賓館住了一夜,第二天輕易就找到了圖書館,我再也不是路盲了。兩年前我等到了大理的月亮,回去就辭了職,499路公交還在499路上跑,我卻開始東游西蕩,幾年下來,早練得我五毒不侵,眼觀六路。我坐在門廳的椅子上,三三兩兩有人進進出出。圖書館修得氣派,不失典雅。Led屏幕中反復滾動著“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這句話。對面墻上是一面公示欄,貼著很多照片。我走過去,一張一張瞧,怎么沒有白夢呢?我攔住一個出來的男人問,市里還有幾個圖書館嗎?男人癟著身子,問,你找誰?
白夢。
白夢啊,她怎么可能在這里呢?然后旋轉(zhuǎn)身子,指著圖書館,這里是清水衙門。我看見他轉(zhuǎn)身時雙腳竟然沒有動,我擔心把癟癟的身子擰斷。
她去了哪兒?我遞過去一根煙。
這兒不允許抽煙的。男人把煙接了過去,說,去了街道稅務所。
我離開時瞄了一眼公示欄,男人是這里的副館長。
很快就找到了副館長說的街道稅務所。稅務所是一棟兩層樓磚房。門上掛兩塊牌子,一個是抗戰(zhàn)遺址,一個是稅務所??箲?zhàn)遺址這邊被爬山虎包裹得嚴嚴實實。
我看了一下手表,這個點兒正是午休時間。于是坐在樓下的花園里等,坐了會兒去洗手間抽煙,邊抽邊想白夢變成了什么樣子,我還能不能認出來。抽完煙出來,看見一個窈窕的女子在前邊走,高跟鞋篤篤篤的聲響整棟樓跑,紅色的緊身皮衣,黑色的緊身皮褲,屁股渾圓,結(jié)實,手里提著個紙袋,隨屁股擺動的節(jié)奏晃。女子要進辦公室的時候朝我望了一眼,隔了一會兒她又退了出來,盯著我看,好半天才說:
是——你?。?/p>
我從對方的眼睛認出是白夢。
我說順道來看看你。
白夢沒有感到驚訝,轉(zhuǎn)頭朝辦公室里的一個男人眨了下眼睛,說,下午去辦事。里面的男人“哦”了一聲。白夢朝我擺擺手,小聲說,走,請你喝茶。
白夢帶我去了江邊一個叫霧都語的茶樓,要了一壺老班章。茶樓像飄在江上。
老盯著我看干嗎?她問。
口紅。粉底。香水。大波浪頭發(fā)。有些不一樣了。我盡量讓自己輕松一些。
變老了。
看起來,你過得蠻好。
她笑笑,摸出一根女士煙,是五毫克的精品女士煙,抽煙時腕上露出那串銀錁子,她吐了個煙圈,說,我還欠你一個故事呢。
我跟著嘿嘿兩聲,說,記得就好。感覺自己的聲音輕飄飄的,有些言不由衷。
你還記得我給你說的那個男人嗎?
應該是男孩吧。
晚飯時白夢打了個電話,問對方來不來吃飯。然后說好,我也有個應酬。說完關(guān)了手機。
我問,你丈夫?
白夢點點頭,說一周七天都在應酬。
男人累就累在應酬上。我說。
白夢突然冒一句,誰知道在哪張床上應酬。大概感覺有些冒失,說,我們關(guān)系不好。
我不知道怎么勸她。于是夾著毛肚在火鍋里涮,一邊數(shù)數(shù),白夢說數(shù)十八下就可以吃了。我數(shù)到第十下時,白夢說,我丈夫就是那個男孩。
我一下子忘記了數(shù)數(shù),想,剛才數(shù)到第幾了呢?
那個男孩大學畢業(yè)分到了機關(guān),給領(lǐng)導當秘書。白夢說,在街頭碰到過兩回,彼此沒怎么說話,不咸不淡問幾句。不知是哪門子竅開了,他竟然托人找我。有天下班他竟然捧著一束花站在大門外等我,見我出來就攔住我,我說干嗎?他說恢復關(guān)系吧。我冷笑一聲,問有關(guān)系嗎?把他遞過來的花摔進了垃圾桶。從此每周一次,我辦公桌上總有一束花。這樣子過了幾年。風雨無阻。
他沒成家?
成了的,后來離了。他的領(lǐng)導進去了,因為一條公路。他也跟著進去了,那女的一腳就踹了他,據(jù)說是在看守所里簽的離婚協(xié)議。白夢在口袋里摸,我遞過去一根煙,幫她點燃。她舉起面前的清酒,說,世事比你們寫的小說狗血。一仰脖子,灌了一大口酒。有天警察找到我,說林凡讓我去看看他。林凡就是男孩的名字。我當時就發(fā)了飆,林凡關(guān)我雞毛事啊!后來我還是去了,據(jù)說林凡做夢都在喊冤枉。我去后一下子沒認出他。意氣風發(fā)的那個人呢?頭發(fā)蓬亂,胡子拉碴,渾身污濁,臉上有青紫的淤痕。我當著面就哭了。
林凡交給我一個筆記本,讓我一定轉(zhuǎn)給紀委,再三拜托。
那段時間我開始了奔波,我將筆記本復印了幾份。紀委、公安、看守所、法院,我走的路加起來估計可以繞地球半圈兒,即便很疲憊,很憔悴,我還是跑。所有認識的人都很驚訝,在他們的印象中,我不問世事,清心寡欲。特別是聽說是在為林凡跑動,更覺得不可思議,看我的眼睛寫滿了“賤”字。林凡確實是冤枉的,一個小秘書能做什么?七個月后林凡出來了,因為檢舉有功,被提拔當了個小領(lǐng)導。他向我求婚。我不知道答不答應,后來去了大理,想看看月亮。我在月光中能想清楚很多事兒。不是迷信,感覺特準。后來碰到了你。你的故事加速了我和林凡的結(jié)合。我們結(jié)婚了,很隆重,林凡鄉(xiāng)下的父母勾腰駝背也來了,我的父親住院沒有來,母親來了。
“曾經(jīng)滄海。這應該不錯。”我說。
剛開始不錯。地位變了,人也變了。林凡當秘書時沉默寡言,現(xiàn)在總是滔滔不絕教育別人,邊說邊撩衣服,讓對方看自己身上的傷痕。這些照說不是大事,但他總是憤憤不平,說憑什么老子受罪?他們吃肉老子咂吧嘴,他們睡女人老子放哨。我到工地上去,連兩塊錢的盒飯都是自己掏的腰包。林凡是公路指揮部的聯(lián)絡(luò)人。每次不平后,不管有人無人,使勁捧著我的臉,激動得聲音發(fā)啞,幸好能出來,不然這輩子就耗里面了,廢渣一個。夢,剩下半輩子得好好謝你。
他把我從圖書館調(diào)出來。我還高興過一陣子,但高興過了頭。來,喝酒。
作為一個小領(lǐng)導,應酬是小事,關(guān)鍵是褲帶子松了。白夢甩一下頭,頭發(fā)一下子去了腦后。有一縷卡詩的氣味飄過來。她在頭頂綰了個天線寶寶那樣的髻子。外頭開始有人,一個比一個腰細,一個比一個風騷。被發(fā)現(xiàn)后他供認不諱,說就逢場作戲而已。說急了他說不過是玩玩而已,又不是要跟她們生孩子。
“一團糟,是不是?”白夢問我,“我老嗎?”
我笑笑,很勉強,我突然很后悔這次的停留,“不老。”但粉底遮掩起來的蒼涼,顯而易見。
吃完飯白夢執(zhí)意要送我去賓館。她說我喝了很多酒,她不放心。其實喝得最多的應該是她。于是我們相互扶著,搖搖晃晃沿著馬路左邊走,左邊可以看得見長江,高大的游船燈光炫幻,船上發(fā)出嗷嗷的歡呼聲,游客們使勁向岸邊揮動帽子和手。白夢揮動手中的紙袋,也嗷嗷嗷地回應。
我以為她喝多了,讓她在對面床上躺一會兒。她旋轉(zhuǎn)了一圈,說,“好看嗎?”
“好看。”
她把我拉起來,抓著我的雙手圈住她,問,“腰粗不粗?”
我抽出手,說,“不粗?!?/p>
“抱抱我?!?/p>
我指著她手上的銀錁子問,“上面刻的什么字?”
“唵嘛哩嘛哩哄?!彼α艘幌?,笑得很空洞,像一座房子突然被搬空?!皩χ鹿饽?,很靈的??上Ы裢頉]有。昨晚月亮大,我念了一整夜的經(jīng),”她話多起來,我知道是酒精的作用,“這不,你就來了?!彼舐曅Γ裎艺娴氖撬顏淼?。
她從紙袋里取出一個精致的盒子,打開,是一套內(nèi)衣,她說,“猜猜什么牌子?”
我搖搖頭?!按蟆獌?nèi)——密——探,”她一字一頓,“要不要穿給你看看?”
我看著她站起來,展開內(nèi)衣,特工版的蕾絲繡邊,純黑的。她將內(nèi)衣按部位和比例擺在床上,形如一個女人。擺完后,她將頭頂綰著的發(fā)髻散開,將緊身皮衣的拉鏈慢慢拉開,有點像在剖一條魚。
“你們男人都喜歡女人穿性感的內(nèi)衣吧?”
我制止了她扯著拉鏈下行的手?!澳愫雀吡??!?/p>
“沒高?!?/p>
“高了。”
她推開我的手,說,“你來難道不是為了這個?”
我沒說話,彎腰將大內(nèi)密探塞進袋子里。我很難受,像魚刺戳在喉嚨中,吞吐困難。截至目前為止,所有事情都不是我想象的樣子。我們之間變得異常復雜,卻不知道為什么。我看不清白夢的臉,要是有一輪月亮,月上中天,什么都能夠看清楚。我重復一句,“唵嘛哩嘛哩哄?!?/p>
她一屁股坐到床上,滿臉模糊,仿佛真喝高了。“你來就為了念句經(jīng)文?”
清酒的后勁上來了,我揉揉太陽穴。一口煙嗆得我眼淚長流,怎么也停不下來。我想起多年前,楊棉腆著肚子說想去大理的話,記得也是晚上,月光從窗欞進來,剛好打在我和楊棉身上。
責任編輯? 張? ?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