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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出來亮汪汪

2021-03-24 12:38周芳
長江文藝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阿哥阿妹汪汪

周芳

她扎著兩個麻花辮,麻花辮很長,長到腰間。左邊辮子用一個白色塑料袋纏著;右邊的,是一個紅色塑料袋。她枕頭底下至少還有五個塑料袋。她從301病室收集到310病室,收集到的塑料袋足夠她纏辮子。她走動時,白的紅的塑料袋忽閃忽閃,像翅膀。

現(xiàn)在,翅膀停歇,她拄著拐杖,沉默地靠在護士站門口。窗外的夕光已經(jīng)退去,暮靄籠罩。她在等。

我走到她身邊,輕輕地吐出五個字:月上柳梢頭。

她呆滯的眼神一下被火點燃,火花在眼里跳躍。她直愣愣地看著我,人約黃昏后?她問。

人約黃昏后。我說。抓緊了她的左手。她的左手拄著一根拐杖。拐杖在神經(jīng)質(zhì)地抖動。水泥地上發(fā)出“篤篤篤”的聲音。

我們在銀杏樹的月影下說話。窗外并非柳樹,月亮掛在一株銀杏樹枝上。我們原本可以在護士辦公室說話,也可以在她的301病房。絕對的明亮,白熾燈亮得刺眼??闪镣敉舻牟皇窃铝痢Un堂上,她和阿哥傳遞小紙條。阿哥說月上柳梢頭,她說人約黃昏后。

周老師,我去找月亮。她說。

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隨。

我有一只鳥火車,你看這樣,這樣的,我開鳥火車。她咧嘴一笑,右臂伸開,輕盈地拍著,左邊拐杖輕輕地拄在地面上。她的鳥火車開到了四樓,還得往五樓開去。

五樓離天空最近。

五樓樓道最后面有一間寬敞的房間,房的一角掛著三個沙袋。身穿藍色條紋病服的人對著沙袋拳打腳踢,仍是不夠泄恨,他又用嘴巴咬,咬出滿口的沙子。以致他詛咒時,沙子們隨著“你去死,你去死”從他嘴中噴出,濺落一地。房間的另一角十字交叉架著兩根塑料棍,棍上穿著黃色的大棉襖,做成一個假人。時常的,會有兩三個病人圍著這個黃棉襖,有的恨,有的愛。王八蛋,我叫你嘗嘗我的鐵拳頭,叫你嘗嘗我的鐵拳頭。劉善才鼓著大眼睛,狠狠地扇黃棉襖的臉。男一病室的劉善才擁有十艘航空母艦五十支軍隊,他厲害得很。女一病室的王莉哭叫著撲上來,扯開劉善才的胳膊,老天爺呀,你不打他,不打他。

她的鳥火車開進來。王莉正抱住黃棉襖的頭,眼淚鼻涕哭得滿臉都是,寶貝,寶貝,你帶我走,帶我走。她朝王莉翻了一個白眼,哧了一聲,瘋女人,瘋得不可救藥了。她爬到房間的飄窗上。她喜歡坐在大的飄窗上。這個房間有大的飄窗,容得下三個人肩并肩坐著。坐在飄窗上看月亮,或者吃太陽。王莉就喜歡坐在這里吃太陽。太陽照在玻璃上,王莉大口大口地吃。

她不吃。她坐在飄窗上等月亮。

我們在月亮底下說話。

我在病歷上的名字?病歷上我叫樊倩倩。那個戴厚眼鏡的醫(yī)生沒有告訴你?我不喜歡我叫樊倩倩。他們總是說樊倩倩瘋子,瘋子樊倩倩。周老師,你叫我月亮吧,叫我月亮。我喜歡月亮。月亮出來,亮汪汪。

我為什么住在清寧城這個醫(yī)院?不知道啊。他們說我殺了人。我殺了阿哥。我殺了阿哥?瞎說,他是我的阿哥。阿哥到哪里去了呢?你要是遇到了他,請一定一定告訴阿哥,我在月亮底下等他。

月亮這么好,我們說一會話,好不好?

她把身子往飄窗墻上靠,背挺直了。求你了,周老師,我們說說話,說一分鐘都可以。

有一次,戴厚眼鏡的醫(yī)生拿著一根繩子往走廊這邊沖,我拽住他,醫(yī)生,我們說一會話,說三分鐘,要不,一分鐘?他猛地打掉我的手,樊倩倩,我忙。他就忙著去捆一個女人。女人衣服脫得光光的,大跳大叫,我是王母娘娘,我是王母娘娘。龜孫子們,你們把龍王爺請來,把孫悟空請來,我不怕。

有一次,我對一個短頭發(fā)的護士說,護士姐姐,我們說一會話,說三分鐘,要不,一分鐘也可以。護士姐姐說,我忙啊,我忙。她就忙著給王莉喂飯。王莉?王莉不是那個王母娘娘,王莉是一個瘋女人。王莉不吃飯,她吃太陽。她坐在這里,對著太陽,嘴巴張得大大的,她一口一口地吃太陽。

我不吃太陽。說話,說一分鐘的話。

說什么呀,說流水,好不好?說話嘛,不就是流水,流到哪里算哪里。像一片樹的葉子,風吹它,風讓它落到屋檐上,它落屋檐上;風讓它落到我們的鞋子上,它落到鞋子上。穿鞋的人一擺腳,擺到陰溝里,它就擺在陰溝里。樹的葉子,風帶著它,去東去西,去北去南。再好不過了。人和人說話,一會兒說東一會兒說西,一會兒說北一會兒說南,流水一樣到處流,小火車一樣到處開。

小火車?呵呵,大家都說我是小火車。想開到哪里就開到哪里。發(fā)動機?發(fā)動機在我胸口啊。你聽,轉(zhuǎn)起來,轟轟轟地響。不轉(zhuǎn),也轟轟轟。每個人的心臟都安裝著一臺發(fā)動機。你沒有發(fā)動機嗎?不對。你摸一摸,左邊,左邊,對,左邊一臺發(fā)動機。發(fā)動機轟轟轟,每天每夜轉(zhuǎn)。我的小火車轟轟轟,我就走走走,走到馬坪鎮(zhèn),走到劉廟集。

有一天夜里,我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天亮,又走,又走,走到白天,走了很多路,從清寧城家門口走到京水市的高速公路上。兩個警察叔叔攔住我。我沒犯法,他們要攔我。我的鞋幫走破了,露出大腳趾頭,黑漆漆的。我的兩個腳板上長出了小水泡,一個一個,密密麻麻的。他們問我疼不疼,我說不疼。問我累不累,我說不累。我的發(fā)動機好,小火車開得快。我有使不完的力氣?當然啦,我要去遙遠的地方找阿哥。

我的阿哥,阿哥。說到這里,她挪動身子,向我這邊湊近一點,周老師,你的阿哥呢,也住在遙遠的地方嗎?

阿哥穿煙灰色的毛衣,穿藍色牛仔褲,還穿白色的球鞋。我在作文里寫“阿哥像一棵白楊樹”。在學校的楊樹林里,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抱著。最開始沒有抱。最開始手牽手,后來抱。他抱我,我抱他。抱了說了好多好多的話。在月亮底下。我們下了晚自習,往外面走。走出我們學校南門,走過一條小路,看見有一塊大土坡,我們走上土坡,土坡上種著十幾排白楊樹。

我和阿哥在一所特別特別有名氣的學校讀書。我們學校有名氣,專門生產(chǎn)高考狀元。我們清寧市每年都會考出狀元。我?我哪里是考狀元的材料,周老師你別笑話我。我想了想,我在這個學校里讀書大概可能也許就是為了遇到一個人,遇到阿哥。

我是我們街上第一個考進這個高中的人。奶奶說我們家燒了高香,要出一個女大學生了。奶奶問我什么大學最好。我說北京大學啊,浙江大學啊。

很多女生喜歡阿哥。他到操場跑步,她們就去跑。一圈一圈跟在阿哥后面。她們說風把阿哥的汗味吹過來很好聞。他去食堂吃飯,她們就去吃。吃了饅頭吃熱干面,吃了熱干面吃牛肉粉,吃吃吃,吃成了胖姑娘。阿哥不喜歡胖姑娘,阿哥喜歡我。他騎著自行車從我身邊經(jīng)過,回頭看了我三眼。我是聰明的姑娘,我算準了阿哥跑完步會從學校的東二門騎自行車回家。我扎著兩個辮子。左邊一個辮子,右邊一個辮子。阿哥喜歡我的長辮子。

你看,我的長辮子。她把兩個辮梢捧在手上晃動,又舉到我眼前,周老師,我好看嗎?

我好看,阿哥喜歡我的長辮子。她低下頭,癡癡地笑。右邊的紅色塑料袋晃掉了,頭發(fā)披散開來。她五個手指叉在頭發(fā)中,極快地分股編織,又用塑料袋纏緊。

后來呀,后來?我記不清楚了。我和你看一看月亮,好不好?周老師你今天晚上不在家里睡覺,你來上班,是為了和我一起看月亮嗎?剛才我看到你老公用飛機把你運來。你為什么不飛呢,你沒有鳥火車?

你看,今天晚上的月亮掛在天上這么多,非常多了,亮汪汪的,正好照著我和你的臉。月亮照著臉,亮汪汪的月亮下,我和阿哥說話,說話,說不完,我們還抱在一起。阿哥說月亮是阿妹,阿哥唱歌阿妹聽。

她把臉貼在窗戶的護欄上,仰著頭看那月亮。她唱起來,“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妹在深山。妹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哥??!哥!哥!就像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备杪曔@么凄涼,一聲一聲,宛如有人在喚魂。月影里,我看見銀杏葉在輕輕地搖動。

周老師,好不好聽?我買一個白色筆記本,把這個歌詞抄了一百三十八遍。

后來?后來阿哥考上云南的一個大學,阿哥老家在云南,他在云南上大學。阿哥歷經(jīng)十二個寒冬十二個酷暑,頭懸梁錐刺股,他考上大學,我沒有考上。老師說我的數(shù)學試卷選擇題沒有分數(shù)。怎么會沒有分數(shù)呢。老師說我答題卡涂錯位了。一個錯了位,全部錯了位。后來我的頭很疼,每天都疼,就像有一群人踢我的腦袋,一會兒往這邊踢,一會兒往那邊踢。很多人在操場上踢皮球。

爸爸帶我去武漢六角亭。六角亭是個醫(yī)院。那個醫(yī)院啊?那個醫(yī)院和我現(xiàn)在住的醫(yī)院,和你上班的醫(yī)院是一樣的,專門治療神經(jīng)病,瘋子都關(guān)在里面。我又不是瘋子,醫(yī)生非讓我吃藥不可。我不吃。我媽把藥搗碎了,偷偷拌在飯里混在菜湯里。她以為我不知道。飯是飯味,藥是藥味,我會不知道?我又不是一個傻子。我假裝不知道,我狠一狠心,吃就吃,誰怕誰。我不吃,他們就更認為我是瘋子。只有瘋子才不承認自己是瘋子,才不肯吃藥。反正這藥又不是毒藥。我吃了很多天都沒有死。頭還是疼,渾身沒勁,成天昏昏沉沉,從早到晚都想睡覺。姐姐,我叫你姐姐,可不可以呀。姐姐,吃完了藥,我只剩下睡覺這一件事了。我睡完覺就到處走。走累了就又睡。我是一個大肥豬。我吃藥,我睡覺,我走路。

我們學校特別特別有名,大家都上大學。有的胖姑娘在湖北上大學,有的胖姑娘在上海上大學,有的胖姑娘在天津上大學。我不上大學,我總是睡覺,我總是頭疼。

姐姐,云南的一個大學里有我阿哥,他在讀書,放寒假回家。我的頭還疼,我?guī)е疫@個疼的頭去找他。他媽媽說阿哥沒有回家。我說,阿姨,他的煙灰色毛衣掛在陽臺上曬。阿姨說那是他弟弟的。我說阿哥是個獨生子,哪來的弟弟?阿姨把她的門關(guān)上了。第二天我又去找。阿姨說,樊倩倩,你一個女孩子,你這個樣子不好,快點回去。阿姨把她的門關(guān)上。我不回去,我在阿哥家窗戶下唱歌。

我唱歌的時候,天上還沒有月亮,天上掛的是大太陽,他們都在做午飯。我不做午飯,我唱月亮出來照半山,照半山,望見月亮想起我的哥,一陣清風吹上坡,吹上坡。他們也不做飯,趴在窗戶那里一邊打拍子一邊唱,哥啊哥啊,你可聽見阿妹叫阿哥。我的嗓子要唱破了,月亮要唱出來了,兩個人從遠處那邊跑過來。一個人瘋子一樣追著一個人的步子,就像是前面一個人殺了后面一個人的父親,后面的人要報血海深仇。等他們跑近了,我一看,前一個是我爸,后一個是我媽。他們一前一后撲上來,一左一右夾住我。我爸夾我的左胳膊,我媽夾我的右胳膊,他們往回拖我。我媽垂著頭,一下一下抹眼淚。我爸啪啪兩聲,我以為他打我的臉,我一回頭,他打他的臉。啪啪的,很響。

我的腿啊?右邊這只腿是不是很長腿,我是個長腿姑娘。左腿?左腿斷了。被人打斷的。誰?我爸?不是,不是,我爸出門了。他的小火車跑得快。他去云南幫我找阿哥。阿哥,阿哥。我的小火車每天念著阿哥。春天,地里的油菜花金黃金黃地開了,小火車心里全是阿哥。奶奶說倩啊,菜花黃,癡子忙,你真的是個癡子啊,我苦命的倩啊。奶奶說著說著就哭。我不喜歡奶奶了。癡子不就是瘋子嗎?我不是瘋子。我不喜歡奶奶哭。

我的小火車里全都裝著阿哥,裝滿了,快裝不下。

她的拇指和食指緊緊拽住胸前的扣子,用力扭著,這里,都是,都是啊,周老師,都是,滿了,滿了。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一??圩颖蛔聛?,滾過飄窗,滾到黃棉服假人腳下,又旋轉(zhuǎn)兩圈,停住了。

我到阿哥家找煙灰色毛衣。我咚咚咚拍門,門不開。我在窗戶下面唱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一個好心的人說傻姑娘,這家人搬走啦,你不要唱了啊。他們怎么就搬走了呢?云南可以曬煙灰色毛衣嗎?昨天我做了一個夢,我和阿哥,我們在學校的白楊樹下,頭挨著頭,手牽著手,我們說著話,甜蜜蜜的。我要去找阿哥。我的小火車轟轟轟開到馬坪鎮(zhèn),開到劉廟集,開到京水市。

鎖?你是問我爸我媽鎖不鎖我?鎖呀。為什么不鎖我?鎖就是我,我就是鎖。我和鎖是一家人。鐵鎖,鎖我的腿,我不能走??墒?,鎖也有累的時候。我媽把累了的鎖一打開,我開著我的小火車轟轟轟。

我媽媽說因為我到處跑到處跑,我爸覺得太丟臉,不要我們了。我媽說得不對,哪有爸爸不要孩子的。我爸開著他的小火車出門,一直沒有回來。我知道,他肯定是到云南幫我找阿哥。從我們清寧城到云南是不是很遠很遠?街上的人說我爸不在云南,他在深圳一個廠里打工,和另一個女的住在一起。他們說瞎話,我爸要是和另一個女的住在一起,就不會給我和我媽寄錢。有一天寄三百塊錢,有一天寄五百塊錢,我媽買藥我吃。

左腿?我的左腿走路瘸。我不是給你說過嗎,不是我爸,我爸沒打斷我的左腿。是劉……劉。他叫什么?哎呀,反正叫劉什么。我和他結(jié)婚,他要我生小孩子。他四十三歲,我二十二歲半。他是個瘸子,右邊褲腿空空的,他沒有右腿。他打斷我的左邊腿,正好和他沒有右邊腿配成一對。春天那年,我走呀走,走到一個天橋下面,兩個男人把我的衣服扒光了,過了些日子,我的肚子就大了。我爸我媽把我弄到醫(yī)院打胎。后來,胎打完,我爸就出門了。后來,我媽給我找了那個劉什么,我們結(jié)了婚。我媽說我嫁了人,就不用再打胎。

劉什么每天晚上都要我和他睡覺。醫(yī)生說我在吃藥,不能生小孩子。我婆婆把我的兩袋子藥丟進了廁所。我的頭每天都疼,我總想開小火車。劉什么用一根粗麻繩捆住我。我們睡了三年,我的肚子癟癟的,沒有一個孩子在里面。奶奶說生一個孩子就是在一塊田里收稻谷。是我這塊田里土質(zhì)不好,還是劉什么的種子不好呢。劉什么和他媽媽帶我去醫(yī)院查。他查他的種,我查我的田。結(jié)果?結(jié)果你猜不到?劉什么一袋子秕谷。秕谷你懂不懂?周老師,空殼子的谷??諝ぷ庸乳L不出秧苗。我老家的田里有的地方長秕谷。醫(yī)生說他的精子是秕谷是死精。精子死了怎么能種出一個人呢?

劉什么裝著一袋子秕谷在世界上蕩來蕩去,覺得沒有一點人味,男人的味,他就打我。他捆著我,我不能動,他掄起他的拐杖打我。我眼里冒出一朵一朵金花,縮成一團不能哭。我一哭,他就又打,他的拐杖打不停,我只能發(fā)抖。他抱起發(fā)抖的我扔到床上,扯我的衣服,下死勁和我做那事。他睜大兩只眼睛,眼睛里冒著火。哦,不是欲火,不是,是仇火,仇恨的仇,欲火的火。他仇恨我不生小孩子,他打我。我走起路來,左邊腿一拐一拐的。我是一個新瘸子,他是一個舊瘸子。劉什么把我退還到我媽媽家里。他咬著牙恨恨地說,退貨退貨。我是一個貨嗎?

呃,姐姐,你是不是一個作家?那你為什么在這個醫(yī)院上班呢?你想和我說話,是不是?你和你老公說不說話?我看見你老公用飛機把你運過來的。月亮照著我和你的臉,我們說話。我說這些話,你煩不煩?請你把窗戶往外面推一點。好,往外推一點。你看到?jīng)]有,長在窗戶旁邊的那棵樹叫銀杏樹,秋天到了,樹上長滿黃金葉,閃閃發(fā)光。亮汪汪的月亮也閃閃發(fā)光。

月亮出來照半山,照半山,望見月亮想起我的哥。你老公是不是你的阿哥。你是阿妹,你老公就是阿哥。阿哥和阿妹要說話,說三輩子都說不完。你們不說話?你們忙啊?月亮出來了,也不說話?我和阿哥在月亮下說話,說不完。我左邊腿斷了,開小火車的時候開不快。我右邊有翅膀,我開著一個鳥火車,我開鳥火車去到遙遠的地方找阿哥。

我是一個貨,退回給媽媽。我說,媽,你把我嫁給阿哥,我只嫁給阿哥。媽媽一直沒把我嫁出去。后來,來了一個人。他穿煙灰色毛衣,穿著藍色牛仔褲,還穿白色的球鞋。他是一棵白楊樹。我媽說他叫馬志成,是馬坪鎮(zhèn)的馬志成。我不相信,我叫一聲,喂,阿哥。他笑瞇瞇地答應(yīng),我在這里呀。我又叫,阿哥,他笑瞇瞇答應(yīng),我在這里呀。所以,他就是阿哥。你想啊,你對著一張桌子叫阿哥,它會不會說我在這里。你對著一面墻叫阿哥,它會不會說我在這里。我對著你叫阿哥,你也不會說我在這里。我就和阿哥結(jié)了婚。他不打我。

對了,你結(jié)了幾次婚?一次啊,我結(jié)了兩次。一次和劉什么,一次和阿哥。我媽腦袋有毛病,說他叫馬志成。要是馬志成,我會和他結(jié)婚?我對天發(fā)誓,我只和阿哥結(jié)婚。月亮底下,阿哥抱著我說,只有我們兩個人才能結(jié)婚。他和我結(jié)婚,我和他結(jié)婚。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周老師,這是哪個說的話。我語文成績很好的,是李白說的嗎?唐代的大詩人李白,是他嗎?

我不管他叫牛志成,還是馬志成,我叫他阿哥,他就是阿哥。他知道我心里好苦啊。春天一來,我就苦。周老師,你真的是一個作家?那你曉得心里苦是個啥滋味吧。沒有人心里不苦。你也苦,我也苦,我們大家都苦。春天來了,我心里苦。

我趴在窗戶玻璃上看外面,外面是春天?;睒溟L出葉子,是綠色的。大楊樹的葉子也是綠的,還有桑樹,它們的葉子都在綠?;ㄒ彩情_的,我們家院子里開這么多花,有一個櫻花開在最高的地方,最低的地方開著杜鵑花,紫紅色紫紅色的。

開得最最亮汪汪的是迎春花。她才是發(fā)了瘋呢,開得瘋頭瘋腦,一點臉都不要,一長條一長條,從下至上,從上到下,開滿它黃色的花。不只是黃,還亮,亮黃亮黃的,像個黃月亮,亮汪汪。這些花越發(fā)瘋,開得就越好,好得快要死了。好的東西都長得像一個死亡。一伸手就摸到了死。我想我自己發(fā)了瘋就好了,這樣,我就是一個好東西。我為什么不發(fā)瘋呢?我要是發(fā)瘋就好了。

阿哥的媽媽說我是好東西。我到阿哥家去。他媽媽抱著一只貓。貓長著黑顏色。阿哥穿著煙灰色毛衣。他為什么沒有穿白球鞋呢?他應(yīng)該穿白球鞋的呀。我曉得了,他的白球鞋遺忘在火車上了。不是我的小火車。他丟掉白球鞋時,他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們都在遙遠的地方。姐姐,阿哥笑起來好好看。眉梢一點點地向上揚,嘴角一點點地向上翹,眼睛微微瞇著。阿哥笑起來像個菩薩,像個觀音菩薩。我叫他一聲,阿哥。他笑瞇瞇答應(yīng),我在這里呀。我們結(jié)了婚。他一天都不打我,他笑瞇瞇的。

我們拿沒拿結(jié)婚證?我不知道啊。阿哥的媽媽和我的媽媽幫我們結(jié)的婚。馬志成和我說什么?哎,你不要叫他馬志成。馬志成是阿哥。阿哥是個聰明人。我一叫他阿哥,他就叫我阿妹。他知道我是阿妹。這個世界上,有阿哥就有阿妹,有太陽就有月亮,有你就有我。

我們抱在一起睡覺,說了很多話。我說春天的風把人吹綠了。阿哥說春天的風把人吹紅了。我說春天把我吹給你。阿哥說春天把你吹給我。

我們在房間里走路,我們從客廳走到臥室,從臥室走到廚房,從廚房走到陽臺。我們?yōu)槭裁床辉谕饷孀呗??阿哥的媽媽說春天外面的刺多,阿哥不能出門,他一出門,刺把他刺破了。

我們不出門。我們在家里走路。他走得快,他走著走著,停下來,叫我,阿妹阿妹。他睡覺,睡著睡著,他醒了,叫我,阿妹阿妹。阿哥擦窗戶擦得最干凈了。地板阿哥也擦得最干凈了。他趴在地上,左邊手撐著,右邊手拿抹布,他一上一下,擦擦擦。我們家的桌子椅子擦得亮汪汪,像他的眼睛。真可惜,到現(xiàn)在你都沒有見過我阿哥。你見到他,什么都不用看,只看他的眼睛。一看,就看到了月亮。阿哥長著一雙大眼睛,比世界還要大。我有了阿哥的眼睛,就有了世界。

阿哥擦綠蘿,阿哥左邊手托起葉片,右邊手捏著毛巾的角,他輕輕地擦,輕輕擦每一個葉子每一個葉子。擦完了,阿哥撮起嘴巴,輕輕吹。葉子上面的水漬,要把它吹干。阿哥吹完綠蘿,又從冰箱里拿出很多雞蛋,擱在盒子里,一個一個擦雞蛋。雞蛋殼又薄又亮。我在旁邊說擦擦擦,加油,加油。阿哥要擦出一只小雞來,不管它是小公雞還是小母雞。

姐姐,你要讓院長給我阿哥發(fā)一張“五一”勞動獎狀。我們家的窗戶門地板桌子椅子綠蘿雞蛋筷子床,一天擦三次。我和阿哥住在玻璃屋里,亮汪汪。第一次,早上十點鐘。第二次,中午兩點。第三次,晚上八點。其他時間?其他時間阿哥吃藥。姐,你不要告訴別人,我阿哥是個瘋子,他有病。他媽媽每天讓我們吃藥。我沒病。我吃藥是要給他做個榜樣。他媽媽抱著黑色的貓。

這只貓???這是一只從小長到大的貓。媽媽說,貓是她的命。媽媽有三條命。一條命是她自己,一條命是阿哥,一條命是貓。媽媽說這只貓和她命中注定要相認。很多年前,五年,還是六年了,媽媽去醫(yī)院給阿哥買藥。是不是這個醫(yī)院我就不清楚。她買完藥后往回走。媽媽的腦袋低得很下很下,再下一點,就鉆到地底下去了。地底下就沒有一個人可以看見她的臉。媽媽低著很低的頭,走出醫(yī)院門,拐到醫(yī)院門旁邊一條小路,小路上沒有人,只有風,空氣,還有幾只鳥。媽媽走啊走,聽見喵喵聲,回頭一看,一只小貓貓跟著她。貓貓長得又瘦又小,叫聲又沙啞。媽媽揮著雙臂把小貓往后趕,小貓就往后面退。它退退退,站著不動。媽媽接著向前走,走了幾步,又是喵喵喵,貓貓跟著。它喵喵喵,喵喵喵。聲音很沙啞,很凄涼。媽媽說貓貓很凄涼。媽媽把貓貓抱在了懷里。

貓貓小時候叫小黑,全身都是黑毛,媽媽叫它小黑,小黑跟著媽媽跟了五年六年,媽媽老了,小黑老了,媽媽叫它老黑。媽媽喜歡我喜歡我阿哥,媽媽喜歡老黑。媽媽叫老黑老黑。老黑趴在媽媽懷里,像個兒子。

媽媽一只手捉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捉住老黑的手。老黑的手又柔軟又冰冷。先是一點,再是橫折鉤,再是撇。媽媽按著老黑的手在我手心上寫“謝”。媽媽說倩啊,你和他做個伴,他也有老婆了。我是我阿哥的老婆。媽媽叭叭叭掉著眼淚。眼淚叭叭叭掉在老黑頭發(fā)上。

阿哥沒有發(fā)動機,不出去開火車?不,不,不,他有,阿哥有發(fā)動機。我們都有發(fā)動機。你也有發(fā)動機。我不知道阿哥為什么生了神經(jīng)病。姐姐,你生不生神經(jīng)病。他擦桌子擦椅子擦得最干凈了。媽媽說阿哥高中畢業(yè)去廣州一個電子廠上班。上了五個月的班,廠里的人把他送了回來。他縮在衣柜里不停地抖不停地抖。他趴在地上不停地抖不停地抖。他靠在墻上不停地抖不停地抖。嘴里念念叨叨一個字。呵呵,姐姐,你曉得是哪一個字。想一想,想一想。你想不到嗎?阿哥說殺。殺殺殺。阿哥說殺這個字。有人要殺他。有人在他耳邊說,快跑,提大刀的人來了。我特別可憐我的阿哥。他長得這么好看,是個菩薩,為什么提大刀的人來了呢。殺人很好玩嗎。殺人不坐牢嗎?

我殺了阿哥?我沒有殺阿哥。我們都在家里。我問你,三乘以三百六十五等于多少?一萬八?阿哥一萬八百天沒有出門。我也不出門。阿哥說,出去不得呀,門外有刺哩,毒刺,砰,刺破了。阿哥雙手合成一個球的樣子,阿哥又抽出右手,食指猛地一戳。你看你看,破了。阿哥不出門,阿哥數(shù)數(shù)。一個客廳大塊瓷磚七十七個,一個廁所小塊瓷磚三十個,一個廚房小塊瓷磚二十八個。一盆綠蘿一百二十八個葉子,一個桌子豎縫縫六條,橫縫縫五條。葡萄干九百七十四個,六十八個癟的,五十三個綠色的,二百三十七個長著小樹枝。

我在家里做什么呀?我不做什么。我的左邊腿不是瘸了嗎?阿哥媽媽說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陪著阿哥。阿哥是男人,要女人陪。我是女人。阿哥媽媽說錯了,我要阿哥陪。我一喊阿哥,阿哥就說我在這里。我每天每天看電視,每天每天看??慈腊?,看花千骨啊。我和阿哥說話,每天每天說話,我說花千骨給他聽,說三生三世給他聽。

你曉得不,302病房里,有個小姑娘,長了十四歲,她的爸爸媽去東北打工,小姑娘在家里看花千骨,看瘋了。她說她是花千骨。她在走廊里神經(jīng)兮兮的,走來走去,走來走去,一邊走一邊哭,哭著說,“白子畫,你還是不肯愛我嗎?為什么在我心中神圣過一切的東西,你卻如此輕鄙?既然如此,你又有什么資格和我一起死?白子畫,我以神的名義詛咒你,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不老不死,不傷不滅!”哎,這個小姑娘,真是可憐,她今生今世都沒有活到頭,還想什么永生永世。一個可憐的小姑娘。她把男張醫(yī)生男龔醫(yī)生堵在過道里,問為什么不愛她。她現(xiàn)在睡了,你明天仔細去看她,仔仔細細看,她要是想喝水,一定要用男醫(yī)生的茶杯。她要是想吃飯,一定得男醫(yī)生喂。

周老師,真是作孽呀。世界上會有這么多白子畫嗎?一個白子畫配一個花千骨,一個阿哥配一個阿妹。我阿哥配我這個阿妹。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們手牽著手坐在陽臺上曬太陽。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我們手牽著手坐在陽臺上曬月亮。我幸福。我特別幸福。你幸福嗎,姐姐。

作家姐姐,你想睡覺了?要不要我唱歌你聽。月亮看不見了。月亮掉到銀杏樹下面了。你老公用飛機把你運回去。我阿哥給我洗腳。阿哥在泡腳盆里倒熱水,倒大半桶熱水,倒了熱水,倒冷水,倒一瓢冷水,他就用手去摸水,摸了摸,又添一瓢冷水,又摸。阿哥先脫我的襪子,把我的腳放進盆里,阿哥再捏我的腳踝,腳背,腳掌。阿哥的手很輕,輕輕的。房子里都輕輕的。我給阿哥唱歌。我輕輕地唱,月亮出來照半山,照半山,望見月亮想起我的哥。一陣清風吹上山,吹上山。

姐姐,阿哥病了。他捂著胸那個地方直喘氣,一個人的發(fā)動機也會疼啊。我阿哥那里疼,他很多天不能吃飯。后來,他全身都是疼的。他整個人蜷成一團,手臂上的筋一根根暴起來,腦袋上一層一層的汗。像下大雨一樣。阿哥媽媽和幾個人把阿哥抬出去,抬到醫(yī)院里。我在家里等了他十五天,阿哥回家來。阿哥還是疼。姐姐,癌癥是不是叫疼。肝癌叫疼,胃癌叫疼。我的阿哥疼。我叫他,他不說話,不答應(yīng)我。他喘氣,大口大口地喘。后來不喘氣,咬緊牙齒,眼睛閉著,還是疼。

我特別特別害怕阿哥死。阿哥的死一定一定是我的大損失。我心里一定一定會出現(xiàn)像蒼天一樣大的漏洞,你到哪里都不會找到一塊大木板堵得住。這樣大的漏洞,你曉得不曉得?你是作家嗎?作家是不是菩薩?我阿哥是菩薩,他知道我心里苦,他來找我。我們在春天結(jié)了婚。他和我說話,我的苦少了一點點,一點點。

我呀,你呀,一輩子能和我們說話的人有幾個?扳著大拇指小拇指數(shù)一數(shù),死一個就少一個,死一個就少一個。人不能在空中長出來,不能在地上長出來,我們不是白云,不是蘿卜。死一個和我說話的人,就沒有人知道什么時候我的左腿疼。又死一個和我說話的人,就沒有人知道我的心臟里裝著發(fā)動機。又死一個人,就沒有人知道我什么時候頭疼。死一個少一個,死完了,我呀,你呀,就成為一個謎,再也不會有人知道我呀你呀我們是誰。我們活成了一個謎。

作家姐姐,你現(xiàn)在是一個謎嗎?你死了幾個人?你好可憐。你沒有說話的人,你來和我說話,我看見你老公用飛機把你運到我們醫(yī)院來。你寫過什么書?重癥監(jiān)護室?寫什么的?哦,寫要死的人。他們都死了嗎?他們是不是好朋友?他們都死了,也能夠說話。因為他們是好朋友。你要和你老公在月亮底下說話,他什么時候用飛機把你運回去。

阿哥疼得只有幾口氣了。媽媽們頭抱著頭哭。我媽媽哭,阿哥媽媽哭。我媽媽把存折還給阿哥媽媽,阿哥媽媽不要。存折上面有錢,我和阿哥結(jié)婚那天,阿哥媽媽給存折我媽媽,她說,兩個孩子伴著走一截是一截,我養(yǎng)他們。兩個媽媽頭抱著頭哭。姐姐,姐姐,我不要吃藥了,我不吃。我吃了沒有用,阿哥不會學著我吃藥了,他疼。

有一天晚上,阿哥媽媽叫了一聲老黑,老黑慢騰騰走過來,趴在媽媽懷里,一聲也不叫。媽媽抱著老黑坐在阿哥床邊,她摸著老黑,摸老黑的臉,摸老黑的背,摸老黑的手。媽媽摸了一遍又一遍。天快亮的時候,媽媽用紅繩子綁住老黑的腳手,裝進一個很厚的布袋子里。老黑在布袋子里動啊動,抖啊抖,媽媽臉上像死人一樣,白慘慘的。媽媽閉著眼睛把袋子抱緊,抱緊,壓住老黑。壓了很長時間,媽媽抱著布袋子去廚房,媽媽說倩你來,我就去廚房。布袋子擱在砧板上,還在動。媽媽拿刀,我摁著。媽媽舉起刀,媽媽說你摁緊摁緊。我摁緊,媽媽說你摁緊啦摁緊啦。她的手發(fā)抖,她又是哭又是吼。后來,布袋子不動了。

咔。媽媽一刀跺下去,血沖到了房頂上。咔,又一刀。血流到地板上,墻角邊上,流的都是血。我手上有血,臉上有血,我全都是黏糊糊的血。媽媽手上有血,臉上有血,媽媽全都是黏糊糊的血。我去法華寺求過,菩薩說可以吃一顆貓心。心是命,命是心。貓有九條命托生,媽媽求老黑舍一條命給阿哥。姐姐,媽媽一邊說一邊哆哆嗦嗦地扒老黑的肚子。

媽媽扒開了老黑的肚子,找到一坨肉,熱乎乎的冒著熱氣。是老黑的心。媽媽把老黑的心放在鍋里面烤??镜酶筛傻?,又用小勺子柄一點一點的,把它磨成了很細細的粉子。媽媽讓我燒開水。我把開水倒在粉子里。媽媽把阿哥抱在懷里,我喂水粉給阿哥喝。

阿哥喝水粉子藥喝了三天。媽媽把阿哥抱在懷里,我喂水粉給阿哥吃。阿哥疼。有一個小尖刀子捅著阿哥。捅他前面的胸,捅他后面的背。阿哥疼。我摸著他前面后面,我摸不到那個小刀子。我找到了,非把它抽出來不可。媽媽說阿哥活不長了。我不想他死。我害怕他死了。

姐姐,我不吃我的藥了。我不吃。阿哥也不吃。阿哥不會學著我吃藥了,我不吃藥。我吃藥沒有用了,我不能給阿哥做榜樣。有個聲音對我說,樊倩倩,你要去找一只貓,給阿哥一顆心。我們家沒有貓了。

有一個夜晚里,黑乎乎的,我被人綁了腳和手,丟進一個壇子。壇子里好多貓,一百多個黑貓,黑乎乎一壇子。我去抓貓,我跑啊跑,跑到壇子墻壁上,我快追到一只貓了。突然,一只貓反轉(zhuǎn)過身子來,對著我笑,是老黑。老黑對著我笑,眼里閃閃發(fā)光,藍色的冷光。老黑大爪子朝我胸口一撲一抓,一團血糊糊的東西掉到壇子里。我就醒了。我看我的手,我的手上沒有心。我問阿哥,你看到我的心沒有,我把我的心給你。他不說話。我從床上爬起來,去窗戶那里。我心里好苦,我看不到月亮。有個聲音對我說你畫一個月亮。我拿筆畫了一個月亮,貼在窗戶上。月亮照著我的臉,照著阿哥的臉。我叫阿哥,阿哥還是不答應(yīng)我。姐姐,你記不記得,我一喊阿哥,他說,我在這里呀。

我又去畫,又畫了一個月亮,畫得圓圓的。阿哥睡在床上,嘴巴里吐出很細很細的氣。有個人在我耳邊說,阿哥喉嚨里有個東西堵著,你去把它掐出來。我就去掐阿哥的喉嚨,就這樣的,兩只手掐在喉嚨這里。喉嚨的東西一掐出來,阿哥就能說我在這里呀。有個人在我耳邊說你掐呀掐,我就掐。我一邊掐一邊給阿哥唱歌。月亮出來照半山,照半山,望見月亮想起我的哥。阿哥不說話,阿哥像個死人。

公安局的人把我送到這里來,和大家住在這個醫(yī)院。我天天等著月亮。我等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我和我阿哥分別得太久了。月亮這么好,我想他,我特別特別想他。就是這個地方,發(fā)動機里面,我心尖尖這個地方想他。

姐姐,我好冷啊,你能不能抱一下我,就抱一下。我好冷。她雙手緊緊地抵在胸前,月光照著她蒼白的臉。

作家姐姐,請你把窗戶再往外面推一點,再推一點。銀杏樹上是不是掛著月亮,亮汪汪的。阿哥在這個月亮底下。

阿哥穿煙灰色毛衣,穿藍色牛仔褲,還穿著一雙白色球鞋。姐姐,你要是看見阿哥,請你告訴他,我在月亮底下等他。

責任編輯? 丁東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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