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明
那是盛夏的一個午后,干渴的玉米地,剛剛落下一場透雨。尤鎮(zhèn)的柏油路面濕滑,能聽到路邊低洼處的積水往溝壑里潺潺流動的聲音。
我正沉浸在海明威《老人與?!返妮^量中。突然,窗外沿街上傳來喊叫聲。這是一個女人,從尤鎮(zhèn)柏油路面上發(fā)出的尖叫。
你們快看,天上出現(xiàn)什么了呀?
在哪兒呢?我咋看不見?偶爾有人應聲。
好奇心誘使我合上書,忙三火四地跑到了庭院,向院子的天空張望。棗樹的枝葉,四周的屋檐,遮擋了我的視線。我生活在這樣一個天井里,天空奇觀,什么也見不到。
我往街面上跑去,可還是遲了一步。沒看到尤鎮(zhèn)天空的奇觀,只見到了沸騰的人群。因一道奇觀,改變了他們原本平靜的神情。他們聚攏在一起,沒看到的人,向看到的人問東問西。他們談論著,說笑著。話題從天上奇觀,談到丈夫打工;從丈夫打工,談到舊城改造;從舊城改造,談到外國總統(tǒng)選舉。
街面上的人越聚越多,認識的,不認識的,相互點頭致意。那些從來不愛出門的宅女宅男,也走上街頭。人們似乎忘記了剛才尤鎮(zhèn)上空出現(xiàn)的奇景,街面上東張西望密集的人群,反而成了一景。有人用手掌遮擋住額頭上刺眼的陽光,脖頸望得酸了,眼睛乏了,也沒看到天上的亭臺樓閣呀。
在那里,看到了!我看到了!
又是一個女人的驚叫聲。女人被許多人圍在中央,她的食指,指向那片鑲嵌著陽光的金色的天空。
失望,又一次匯集成聲聲嘆息。我并不想放棄,我的目光剝離一片片清淡的云朵,尋找不到亭臺樓閣,它像神話般傳奇。
帶著心底蒙上的一層迷霧,我惴惴不安,又坐回到書房。
那個驚叫的女人是誰?我絞盡腦汁,才調動出一些記憶來。是段家三妮,娟。三歲她失去了父母,跟隨著她的哥哥,在全國各地闖蕩。五年前,她回過一次尤鎮(zhèn)。那次,她出錢把尤鎮(zhèn)主街道的泥水路改造成了柏油路后,就一去無蹤。一個行者,平日里是很少回家的。
繼續(xù)感受書中老人與海較量的場景。在百般振奮鼓舞中,我腦海里又忽然蹦出娟的驚叫聲。合上書。走到天井仰望,蔚藍的天空,點綴著幾朵白云,什么也沒有。我又步行到街面的柏油路上,發(fā)現(xiàn)街上的行人,走幾步,都會習慣地望一望天空,好像尋找丟失了的什么。
小鎮(zhèn)還是二十年前的小鎮(zhèn),這塊偏遠貧窮的土地,除了小樹長成了大樹,房屋依然破敗不堪。鎮(zhèn)上的人們,舉手投足,各自小心翼翼。他們始終認為,存折比銀行卡安全,現(xiàn)金比掃碼支付更爽快穩(wěn)妥。
我忽然覺得,二十年來,自己和小鎮(zhèn)上這些人同一個節(jié)奏,在理想的王國里自命不凡,與外面新鮮的空氣相隔絕。
迷茫之際,我跑去問娟。她說,你何不去做一個行者。一個行者,可以輕松看到天空中瞬間出現(xiàn)又消失的海市蜃樓。
我走出書屋,告別待了三十年的小鎮(zhèn),行走在茫茫人海中。在大城市我找到了一份滿意的工作,在新環(huán)境中忙活起來,忙了,海市蜃樓的事被我忘得一干二凈。
這天,田野里又下了一場透雨。我似乎聞到了空氣中彌漫著大海的味道。猛抬頭,看到了天空中被云層包裹著一道怪異的奇景:高高的居民樓直聳云端,高低交錯的建筑群落,時隱時現(xiàn),亭臺樓閣綠樹掩映。我張大嘴巴,禁不住尖叫了一聲: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哪兒呢?在哪兒?
尤鎮(zhèn)的人們聚攏過來,沿著我手指的方向向天空望去。太陽鋪蓋了云層,天空中發(fā)出一道道耀眼的光。
看到了!我也看到了!
我咋瞧不見呢?有人驚詫地驚呼。
一些人在失望中嘆息,另一些人手舞足蹈,描繪著剛剛見到的神奇一幕。
我欲言又止。
一個行者,扇動她的翅膀,猶如展示她飛翔的靈魂。
一個行者,思想里灌輸些什么,現(xiàn)實的天空就會呈現(xiàn)出什么。
不久,我發(fā)現(xiàn)尤鎮(zhèn)的人們走出家門,不再天天仰望天空,不再抱怨,也忘記海市蜃樓的事情了。他們提著大包小包,有說有笑,遠離自己的家園,向遙遠的城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