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白鷗
每次送王老師回去或者接她去住處吃飯,我常在車上放《小茉莉》,那時這首歌于我而言還是新歌,而實(shí)際上這歌上世紀(jì)80年代就有了,是王老師年輕時候的歌。王老師在副駕駛座跟著唱兩句,她是容易害羞的人,我夸她,她就笑:“嗨,哪有,都是瞎唱!”我說瞎唱都這么好,要認(rèn)真豈不是不得了!
那時我們被困在島上,能做的事情只有這么多,能說的話好像也早已說完,我的心里多么想念南方呀!現(xiàn)在我終于到了那時期盼已久的場景里,南方的中巴車上,窗外,綠色植被以繁茂之勢占據(jù)每一個角落,處處豐盈飽滿。我有點(diǎn)感動。
上回清明放假,跟幾個朋友去長沙,走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十分壓抑,夜里想早點(diǎn)回來,但大家趕一個又一個的局,我不好意思提前走,忍了一陣,實(shí)在是無力抵抗那樣的熱鬧,便不管禮貌不禮貌,戴上耳機(jī),屏蔽周圍一切。我感覺自己的魂魄早已離去,只留下肉體在那擁擠嘈雜的地方。這次五一,他們又提議說去長沙,我想自己是無論如何不會去了。
原本想著做一點(diǎn)事,在住處待著,把假期混過去就好,忽然江南在群里問大家的安排,他要給學(xué)生補(bǔ)課,而李水南在鄉(xiāng)下陪他父母。我想,要不和李水南一起去爬東鶩山?這半年來,周末我去過不少地方,拍了一些勉強(qiáng)的照片,卻沒寫出什么像樣的東西。我知道,是我走得太快,留不住什么。但李水南不一樣,和他爬山,我會有東西寫。
坐車到偕樂橋下,剛過馬路,望見李水南在摩托上朝我揮手。我想告訴他,偕樂橋是過去我特別想要來的一個地方,那時我去島上兩個多月了,有天坐在滿是英文的超市,身后海風(fēng)溫柔吹著,望著又高又長的貨架,卻沒有一樣想吃。那會兒我最想吃什么呢?想吃偕樂橋超市賣的一種散裝香干,很薄一片,有點(diǎn)脆,底下浸在金黃色油里,沾了不少芝麻五香。但上了摩托他就往回走,籃子里裝了青辣椒那些,我說要不我去買點(diǎn)水果?他說不用。眨眼間,摩托已經(jīng)過了橋。
這幾年,鄉(xiāng)下興起新一輪建房熱,我小的時候,大家忙著把土磚房改成兩層的樓房,如今又紛紛在更接近大路的地方推山占田建別墅。李水南家左左右右都在建或建了這樣“豪華”的別墅,他笑著對我說:“就我們家還是老樣子?!蔽艺f:“我們家也這樣啦?!?/p>
進(jìn)屋喊了叔叔嬸嬸,他們正在做飯,李水南的媽媽還是那么消瘦,爸爸的背有一點(diǎn)弓的跡象,我沒說出來,只是想象每次李水南看到父母日漸衰老的樣子,心里該多么痛,他是很心疼父母的人。我雖然沒他那么疼父母,但偶爾良心發(fā)現(xiàn),意識到自己這副糟糕樣子,也是對父母不住,但拿這樣的人生有什么辦法呢?我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想必他也是這樣。
李水南抹桌子,端菜,他爸爸去堂屋那里倒了一小碗浸酒,問我喝不喝,我說不會。我們圍著桌子吃飯,叔叔嬸嬸喊我多吃菜,其他時候就是沉默著。突然叔叔問我有沒有成家、有沒有車、有沒有房,我覺得有點(diǎn)好笑,果然大人們關(guān)心的問題都一樣啊,但還是忍住笑認(rèn)真回答。叔叔在四面八方還算吃得開,講究一點(diǎn)排場,懂得打點(diǎn)關(guān)系之道,有時聽李水南說他爸爸找事做的經(jīng)歷,我都覺得不可思議,畢竟李水南一點(diǎn)爸爸的樣子也沒學(xué)到,他大概是像自己的母親,沉默老實(shí)。
吃了飯去爬山,見李水南要騎摩托,我皺著眉頭,問怎么不走路?難道過去很遠(yuǎn)?他說到山下兩公里多。我說兩公里多不就是平常隨便走兩條街的路,這么近為什么要騎摩托?他說你要愿意走就走咯,我反正要騎摩托。拗不過他,翻個白眼,上了摩托。
楝樹開出滿樹紫花,在水塘邊,迎面開來的拖拉機(jī),輪子有我人高,車頭上的燈仿佛瞪人的眼睛,李水南說:“就是它,昨天我發(fā)朋友圈的那個汽車人?!笨粗@張有點(diǎn)生氣的臉,覺得還挺好笑。
李水南也不知上山的路,他上次來爬,還是一個小學(xué)生。照著路邊一個指示牌進(jìn)山,爬一個長坡,摩托很辛苦的樣子。看到了遠(yuǎn)方山頭突出來像老鷹尖喙一樣的巨石,那是我們要去的地方。我說摩托靠路邊停著?他說那樣不保險(xiǎn),順著一條下坡的小路,把摩托寄放在別人家。
一汪小的水塘,一只白鷺飛在山間,路邊很多博落回,莖粗大,葉片也大,如果在熱帶,看到這樣的“龐然大物”,不會感到驚訝,然而在家看到,便有很強(qiáng)的“異物”感,同時也提醒著自己是因太多年不在家過春天,這么顯而易見的植物小時候總見過。到處是金櫻子的花,白的、粉的。纏在樹枝上的金銀花伸出幾支花蕊,偶爾蜜蜂過來聞一聞。有人家摘了金銀花,連著葉子,放在盤箕里曬,一副滅勞的樣子。
山上盡是好看房子,不過與其說是房子好看,不如說是建房子的地方好看。一戶人家在路的轉(zhuǎn)彎處,頭上一棵高大欒樹,蔭庇之下,仿佛擁有一夏天的風(fēng),腳下一棵枇杷樹,結(jié)了一簇一簇的枇杷,枇杷樹下是青瓦屋頂。目光往前,是一條一條清晰的山脊線,望向更遠(yuǎn)地方,墨藍(lán)色的山與天際線重疊。另一戶人家,也是在半山腰,視野甚至更加開闊,一戶別的人家也看不到。依山勢挖的幾口塘,像鏡面一般明亮,塘的下方是一級一級的田,另一個低一點(diǎn)的山頭,挖了大半做菜土,只剩下前面一點(diǎn)擋住去路,不至于掉下山崖,頗有古意。
這樣一面看一面感慨,到了山頂,李水南兩個箭步爬上巨石,我爬了兩步,眼看左邊是懸崖,右邊也是懸崖,前面還是懸崖,腳下的山、房子、路就像坐飛機(jī)看到的那么小,雙腿便不聽使喚發(fā)起抖來,只好趴在石頭上,慢慢退回去。一個六十幾歲的大叔,看我不爭氣的樣子,也是兩個箭步?jīng)_上去。為了突出自己的勇敢,他竟然從李水南站的地方還往前走,嘻嘻哈哈說再走四五米都沒問題。
我光是聽他說就心顫得不行了,苦笑著拱手以示佩服,做了好一陣思想工作,由李水南扶著,總算上去了一點(diǎn),結(jié)果源源不斷的人到了山頂,小孩子在上面跑來跑去,我的心臟簡直要蹦出來了。一個爸爸大概是為了鍛煉他兒子的膽量,硬是拽著小朋友兩個肩膀的衣服往上拖,小朋友一臉不情愿。我實(shí)在是無法承受這種痛苦,顫顫巍巍下來喊李水南走了。
下山時,李水南說要走另一條路回去,那會兒太陽出來,金色夕陽鋪滿大地,他忽然在一個敬老院前停下來,說想去看看伯伯,他伯伯來敬老院已經(jīng)有幾年了。我問伯伯住這里好多錢一個月呢?李水南說不要錢,我才知道我們國家已經(jīng)變得這么好了。想起小時候見過的那些五保戶老人,過得很可憐的,靠鄰居輪流送飯,而那時大家都窮,吃不到什么好東西,我的父輩都是見過這些甚至自身就餓過的,所以我其實(shí)能理解他們渴望我早日成家的心愿,他們擔(dān)心自己走了后,沒人再關(guān)心我。
去房間,沒人開門,打手機(jī),沒人接,這時樓下幾個人問我們找誰,李水南說找李石橋,下面的人回復(fù)說他還在飯?zhí)贸燥?。到了飯?zhí)?,李水南見到了他伯伯,伯伯剛吃完,洗了碗,李水南幫伯伯抵著柜子門,讓伯伯放好碗,再一起回宿舍。我跟在后面,上樓時,看見下面的一個婆婆一只手提一小桶熱水,另一只手握樓梯扶手,上一階后,等另一只腳跟上,再繼續(xù)往上。原來老了是這樣的啊,我好像第一次切身體會到了這種無能為力的挫敗感。
這里一人住一間宿舍,有兩張單人床,有空調(diào)還有洗衣機(jī)和電視,電視似乎是自己買的。伯伯要泡茶給我們喝,李水南說不用,杯子已經(jīng)遞過來了,李水南便倒兩杯白開水。伯伯看我們沒吃飯,又從衣服下翻出一袋蛋糕,我們忙擺手,讓他留著自己吃。李水南大概也是沒想到會來看伯伯,不然一定會買點(diǎn)東西來的。
我不作聲,看李水南跟他的伯伯說話,伯伯說這個敬老院住了六十幾個人,去飯?zhí)贸燥埖挠兴氖畮讉€,剩下的動不了,等人送飯過去,一般是三樣菜,晚上有紅蘿卜絲、白辣椒炒雞肉,聽起來伙食還算不錯。伯伯說腳有些痛,早上去看了醫(yī)生,又把吃的幾樣丸子指給我們看。
話很快說完了,看了會兒電視,李水南跟伯伯說要走了,伯伯說回去吧,爬山肯定餓了。我說幫他們拍個照片啦,伯伯有些不好意思。李水南把衣服整理下,兩手搭在伯伯上臂,伯伯的背弓得厲害,只到李水南肩膀。出了敬老院,李水南說:“一段時間不見,感覺伯伯又縮了,只有很小的一點(diǎn)。”我看他仿佛要哭出來了。
我們到了水南村的入口處,這里豎了一座牌坊,左聯(lián):水深青山幸遇明時開富路,右聯(lián):南雁高飛欣逢盛世建新村,橫聯(lián):福地水南。幾年前,我在李水南QQ空間看見這座牌坊,覺得水南是個好聽的名字,便給李水南起了這名字,那時我在寫作方面正好開了一點(diǎn)竅,不久后我寫了《福地李水南》《去江西》等等,都是李水南這個名字帶給我的靈感。
傍晚的風(fēng)真涼啊,我坐在摩托后面,說:“有回我給書枝寄蘿卜條,那個快遞員叫黃若橋,書枝把這名字寫在一個小本子上,想將來哪天寫故事再用。我想,李水南也是這么一個好名字,當(dāng)我寫下來這三個字,就仿佛有一個故事在那里,雖然我們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甚至稱得上有些失意的年輕人?!?/p>
居大不易。背井離鄉(xiāng)赴往大城市的人們,得用多少個日子,得邁出多少個腳步,才能在巨大的城市里熟悉一塊小小的地方。有了這塊小小的熟悉的地方,人們得以落腳其中,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把自己的人生扎根在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