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靖雯 夏芯

7分多鐘的木偶劇《沙家浜·智斗》，“飾演”刁德一的楊星宇不知已經(jīng)練習了多少遍。從四川藝術(shù)職業(yè)學院畢業(yè)后，21歲的他10月份進入四川資中木偶劇團成為一名學員，和他一起進團的還有5個同齡人。3個月試用期將滿，這場戲?qū)⒊蔀闆Q定他們?nèi)チ舻目荚囶}目。

在劇團四樓100來平米的練功房里，從練習基本功，到熟悉唱本、走戲，一批又一批新人在劇團團長胡海的眼皮下成長起來。以他30多年從事木偶演藝工作的經(jīng)驗判斷，3個月就能看出來一個學員有沒有資質(zhì)。

臨近考試，這天下午的排練還是出了不少狀況，阿慶嫂倒茶時茶杯掉地、點煙的火柴甩了多次才熄滅、胡傳魁的腳高出了幕布……還有許多不到位的細節(jié)功夫，在胡海眼里一覽無余?！八麄兛赡苁强粗揖o張了?！北M管批評得厲害，胡海還是給每個學員演示了標準動作。

資中木偶藝術(shù)歷史悠久，木偶劇團在當?shù)乜芍^家喻戶曉。自2014年資中中型杖頭木偶戲被國務院列入第四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項目名錄后，在資中木偶劇團做演員，更成為當?shù)厝诵哪恐幸环蒹w面的工作。作為一門傳統(tǒng)藝術(shù)，資中木偶劇如何在現(xiàn)代社會留住這份體面？

“扁擔劇團”

木偶戲在四川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湖廣填四川時期，內(nèi)江資中的中型杖頭木偶戲作為其中一個分支，最早記載于清光緒年間。

新中國成立后政府整合了大大小小的戲班子，于1953年成立資中縣百花木偶川劇隊。后來，文化部門按照木偶戲最活躍的地帶，在省內(nèi)整合成了位于北南充、南內(nèi)江、西成都、東重慶的4個木偶劇團，分別演繹不同的戲種。資中縣木偶劇團在1957年定名。

兩年后，劇團開始招生，16歲的趙會武和12歲的余定友是最早一批學員。

據(jù)他們回憶，劇團早年被稱作“扁擔劇團”，當時條件簡陋，演員們扯鋪蓋做幕搭臺，挑著扁擔趕路送戲下鄉(xiāng)。后來有了板板車、架架車、拖拉機，才告別了扁擔。

學習木偶技藝講究一專多能，當時的藝人既要會操作木偶，還要學川劇唱腔。劇團以表演四大名著、神話故事中的傳統(tǒng)劇目為主，演員的身量和音色決定了他們飾演的角色。

趙會武和余定友經(jīng)常搭檔演《西游記》片段，身材瘦小的余定友演孫悟空，體型敦實的趙會武既要演豬八戒，還要唱孫悟空的臺詞。擋上幕布，臺下觀眾只知二人配合默契、演技精湛，卻不知這一心二用的表演功力，直到今天也難有人與其比肩。

上世紀六十年代，資中木偶劇方興未艾，觀眾越來越多。身長50厘米的木偶太小，不便于后方觀眾觀看，于是劇團的手藝人進行改良，形成了后來身高90厘米的中型杖頭木偶的雛形，將操縱木偶的手扦由內(nèi)扦改為外扦，在全國首開先河給木偶加腿，身形改得圓潤立體。這樣的改良不僅實現(xiàn)了從傳統(tǒng)戲到現(xiàn)代戲、從小型戲到大型戲的過渡，也將資中木偶劇團推向了鼎盛時期。

“我們在成都演出時，一票難求，解放軍影劇院那條街的買票隊伍排到了春熙路！在農(nóng)村演出時，有時觀眾多到把山門都擠開了。”趙會武說。

到了七八十年代，人們的娛樂生活逐漸多元，傳統(tǒng)藝術(shù)受到?jīng)_擊。為了讓木偶戲延續(xù)下去，劇團轉(zhuǎn)向以學生為目標觀眾，進行創(chuàng)作和表演。

但待遇成了問題，“全團30多號人，國家一共才下發(fā)800元額定工資，人員流失比較嚴重?！壁w會武說。

八十年代初期，木偶劇團一度面臨解散。當時，資中縣啟動國有文藝院團體制改革，縣上建議保留文工團和川劇團，撤木偶劇團。當時，劇團三代老團長聯(lián)合到省文化廳反映，上面經(jīng)過討論認為，資中木偶戲?qū)儆谙∮袆》N，劇團不能撤！隨即向地方批示，給出了保留木偶劇團的三個理由：他們有技術(shù)力量;有學生作服務對象;能夠自力更生，不給國家增添過多負擔。最后，文工團和川劇團被并入木偶劇團，這才使木偶劇得以存活。

就在這個時期，16歲的胡海加入了木偶劇團?！拔沂莻€農(nóng)村娃娃，身材條件也不夠好，怕自己跟不上?！焙Ｕf，當時他父親鼓勵他說，要干一行、愛一行，最好能成一行、紅一行，“別人做不到的事，你能做到，那就是最棒的?！?/p>

于是，胡海一頭扎進這門藝術(shù)，一干就是近20年。2005年，資中縣再次進行文藝院團體制改革，將“三團”未退休的23名職工組成新的資中縣木偶劇團。當時，老一輩退的退，年輕人走的走，劇團人才青黃不接，23名演員中只有4人會表演木偶戲。身邊有人勸胡海轉(zhuǎn)行做生意，但他還是堅持留了下來。

幕后英雄

練習用的木偶是5斤重的，比表演用的重兩三斤。記者試了試，手舉過頭頂不到半分鐘就開始發(fā)抖，如果騰出拇指和食指操作，木偶就立不穩(wěn)了。而劇團所有師生每天舉木偶30分鐘已經(jīng)是慣例。

2006年，胡海被任命為團長后做了兩件事：一是讓劇團所有演員都學習木偶戲，二是大膽創(chuàng)新，從幕后走向幕前。

揭開幕布的戲被稱為“明臺”，融入了雜技、水袖、書法等具有觀賞性的劇目，讓觀眾在欣賞木偶表演的同時，能看到演員操縱木偶的過程，真正把木偶戲變成了人和木偶的雙重藝術(shù)。

從2008年起，劇團又開始著力培養(yǎng)新學員，從并團后的20余人逐漸發(fā)展到現(xiàn)在的40余人。

34歲的周昱汝已進團12年，她最拿手的技術(shù)是水袖舞。一次比賽前，劇團臨時讓她與師兄林昆搭檔，表演水袖木偶《梁?！?，排練時間很緊，但扎實的功底讓二人很快形成了默契。比賽過程中，他們甚至不用看木偶，步法、身段、走位都早已牢記于心。

“木偶戲與人戲相比最大的難度，就是木偶的表情無法變化，演員只能通過操控它點頭搖頭、轉(zhuǎn)動眼珠把情感傳遞給觀眾。把木偶演活了，觀眾看著就像真的一樣，就達到了人偶合一的境界?！焙Ｕf。

周昱汝坦言自己是“天賦型選手”。她此前在婚慶公司工作，學戲時年齡也不小了，但熟悉起來比較快。

24歲的肖雪入團快10年了，但她覺得自己是“后天型選手”，剛開始一個動作和節(jié)奏的卡位，總要練習很多次才能掌握要領，“天賦和努力是缺一不可的”。

最初在演員少，無法排大戲的情況下，胡海決定用新穎的獨角戲探索出路，將川劇變臉、吐火等元素融入木偶戲表演中。這不僅考驗表演功力，更要過技術(shù)關(guān)。

以唐友民為主的創(chuàng)研團隊，經(jīng)上百次試驗，使得木偶點火、張嘴、吐火的過程連貫、使用安全。他還用了4個多月時間，實現(xiàn)從變4張臉到8張臉。2016年，周昱汝到迪拜連續(xù)三個月演出木偶變臉吐火，場場座無虛席。

劇目在更新，唐友民的工作就停不下來。新劇本一出來，戲就要在三個月內(nèi)排好，留給木偶制作的時間就更少。眨眼睛、伸縮胡子……唐友民負責給木偶注入“靈魂”。

今年6月，有40多年從業(yè)經(jīng)歷的唐友民被四川總工會等命名為“四川工匠”。這名工匠的工作室不大，但每個零件和工具都有講究。他自制了一套刀具，用于雕刻不同材料;各種型號的彈簧分別用于木偶的鼻腔、頭部、頸部等特定部位;木料是他親自到羅泉鎮(zhèn)挑選的麻柳木，這種木材密度高、不易變形。

“我先干了十多年表演，后才專職搞技術(shù)的，所以我知道演員需要什么。”唐友民說，為了方便演員完成復雜動作的操作，他必須反復試驗這些機關(guān)，因此工作室也常常是木屑、灰塵滿天飛。

“年輕人不愛干這樣的活。”說到這，唐友民也稍感遺憾，“我?guī)Я撕脦讉€徒弟，但基本都去做服裝、道具了，喜歡搞技術(shù)的不多?！?/p>

生存為本

經(jīng)過多年改革發(fā)展，資中木偶劇團已有十余人在全國木偶皮影中青年技藝比賽中獲得獎項，這門藝術(shù)也早已走出國門。

在胡海看來，資中木偶名譽在外，但生存在本土，而只有劇團生存下去，這門藝術(shù)才談得上生存和發(fā)展。“作為政府差額撥款的集體事業(yè)單位，劇團要維持自身的運轉(zhuǎn)，很大程度上要靠演出掙收入?！?/p>

通過政府采購的形式，每年舉辦100場“木偶進校園”、22場“送文化下鄉(xiāng)”和每月1期“資中大舞臺”惠民演出等，已經(jīng)成為劇團打造的本土文化活動品牌。劇團連續(xù)兩屆被中宣部、文化部、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評為全國服務農(nóng)民、服務基層文化建設先進集體。

今年受疫情影響，活動擱置了一段時間。臨近年尾，劇團必須把場次補回來，最多時一天要演三場?！白钤缌璩?點多就要出發(fā)，演到晚上才結(jié)束?！痹卩l(xiāng)鎮(zhèn)結(jié)束演出后趕回來的周昱汝和肖雪說。

肖雪覺得，這樣緊湊的節(jié)奏讓她“忙并快樂著”，因為當初正是“木偶進校園”吸引了她，讓她鐵了心要從事木偶表演。

在周昱汝看來，雖然在木偶劇團工資不算高，但本地人生活在這里，基本無壓力?！爱斎灰灿须x開劇團的演員，他們追求更高的平臺也無可厚非?！?/p>

劇團每4年招入一批新學員，每批學員中都有不少人中途放棄。胡海也知道，一些學員沒有把木偶劇表演作為就業(yè)的第一選擇，他們?nèi)菀妆豢菰锏木毩暠仆艘埠苷?，“心中沒有熱愛是很難堅持下去的”。

胡海感受到，現(xiàn)在年輕人身上很難找到早年學員“懇求老師教我”的那種熱忱。他自己剛進團的時候還被老師提醒，“如果你只是想隨便學學，那我不會教你。我教你就是要把這面旗子交給你，并且要傳下去?！?/p>

讓他感到欣慰的是，劇團的路正越走越寬，藝術(shù)價值與社會效應的“雙贏”愈發(fā)凸顯。劇團從2012年起與資中縣紀委開始合作，相繼推出了《蓋章》《賊偷賊》《糊涂縣官》等一系列廉政題材劇。其中，以當?shù)卣鎸嵤录木幍哪九紕　峨u窩拆遷記》，不僅深受觀眾喜愛，還被放到內(nèi)江市廉潔教育基地展陳，成為教育黨員干部的素材。

除此之外，劇團憑借自身的名氣，承接了資中縣各類開業(yè)慶典、婚宴壽宴等商業(yè)演出。

“這種‘政府主導、部門負責、社會參與’的方式值得繼續(xù)推廣下去?！焙Ｕf，希望資中木偶事業(yè)的繁榮，讓更多年輕人熱愛這門藝術(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