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昭蘭
午后,蟬叫聲一浪追著一浪。徐衣館里,小學徒陷在藤椅里,手拿一柄雞毛撣子,有一拂沒一拂地拍打著空氣。徐掌柜斜倚著柜臺小憩,夢如小舟,蕩呀蕩,把她送回到十年前。
那一年,也是這樣的午后,老徐掌柜躺在床上氣息奄奄,臉上每一條皺紋都淌著苦:“閨女呀,爹走后你一個人,怎么辦呀?”她雙眸濕濕的,嘴角卻倔強地彎起:“爹你放心,別人怎么活,女兒就怎么活,女兒活得比他們還好呢?!崩闲煺乒裼终f:“你和季年……”她彎彎的嘴角跌下弧度:“爹咱不提他?!卑Α崎L的嘆息聲從老徐掌柜的嘴里呼出,像是一股風,徐徐吹滅他的生命燭火,那雙渾濁的眼永遠地閉上了。那個午后,空氣被她用哭聲塞得滿滿的。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踩碎她的夢,似乎有人在喊清姨清姨……徐掌柜睜開眼,還未看個清明,來人的話就傳了過來:“清姨,我爹快不行了,您能不能去見他一面,最后一面。”徐掌柜心里一咯噔,喃喃道:“李季年要死了嗎?”
來人哀傷地躬著身子,悲戚道:“清姨,不管我爹有什么錯,看在他就快要不行的分兒上,去看他一眼吧?!?/p>
徐掌柜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我早就跟李季年說過,我跟他勢不兩立。他這會兒趕著死,我倒要謝謝他。見,不必了吧。”說罷,轉(zhuǎn)身往后堂走去。
“清姨,”來人一把拉住她,“您說過的話還算數(shù)嗎?”徐掌柜把眉頭一挑。來人說:“您曾跟我爹說過,此生不管誰先赴黃泉,另一個人就替對方做最后一身衣裳……我求您替我爹做一身衣裳,完成他最后的心愿?!?/p>
她幾乎是從喉管里噴出笑來:“鼎鼎大名李衣堂的李掌柜,壽衣還得問我徐衣館要?真是天大的笑話……”她用絹子揩著眼角的淚花,許久后說道,“他可以說話不算數(shù),我徐婉清不行。你去回李季年,他的壽衣我替他籌備,就當送給他的賀禮?!眮砣松罹弦还?,匆忙跑遠。
熒熒燭火前,她蹙著眉為一件湖青色中山裝縫制胸前口袋。她到現(xiàn)在也沒弄明白,李衣堂和徐衣館是從哪一輩祖先起結(jié)下的梁子,打她記事起,城東的李衣堂和城西的徐衣館就像是手心和手背,永遠背立著。
也是奇了,她和李季年卻總能湊到一起。李季年曾說她是匹烈性的紅棕馬,驕傲、倔強,他是草原,平庸、廣闊,兩人彼此相依,天生一對。
她穿梭著手中的針想到,李季年哪里是草原,分明是軟泥,無論多大石頭砸下去,搓搓揉揉又能變回原樣,毫無心腸。說什么老太太以死相逼,祖訓李徐不能聯(lián)姻,他就真的認了,說到底還不是因為沒有主心骨,孬樣!
手中的針仿佛變成李季年,狠狠扎了她一下,指尖的血冒出來。她恨恨地把衣服往桌上一丟,不一會兒,又輕柔抱起來,像是懷抱一個孩子。
三年前,李季年來找過她。那時她正要關店門,李季年喚了她一聲:“婉清?!彼痤^,看見李季年站在一片月光中,身上月白衫子暈色一片。李季年說:“阿媛前幾天走了……”她毫無道理地搶白:“媳婦棺材板還沒躺熱,就來找老情人,李季年你可真是有情有義。”李季年悠悠嘆口氣:“婉清,這輩子,你還能原諒我嗎?”她砰地一聲關上門,話從門縫后悶悶透出來:“打你娶她的那天起,這仇就結(jié)上了。要我原諒你,除非你死!”
最后一針縫好,她用嘴咬斷線。衣服胸口位置,她的那滴指尖血已經(jīng)灰敗,像是枯敗的玫瑰。她喚來小學徒,將衣服送往李衣堂。
不知在燭火前坐了多久,忽地,心中有根弦悍然崩斷,她從凳子上彈起,離弦箭般往城東跑去。快到李衣堂門口,悲樂混著號哭聲,已經(jīng)越過高墻,壓到了她身上。
她站在空蕩蕩的街道上,許久道:“李季年,我原諒你了。”
她還記起十七歲生日那天,他們倆約在一棵白玉蘭樹下相見。她姍姍來遲,他也不惱,捧著一件衣服,送至她的面前。“給我的生日禮物?”不等他回答,她就把衣服奪過來,抖開,一件湖青色的旗袍,領口繡著幾朵白色的雛菊。“季年哥哥,這是你做的嗎?以后每年生日都給我做一件好不好?” “好!”他滿臉的火燒云,話里卻是鏗鏘有力的堅定。
那一年,真的過去好久了。
第二日晌午,小學徒在門口喊了幾遍,仍不見徐掌柜起身。小學徒躡手躡腳推開門,只見徐掌柜躺在床上,雙眼閉著,身上一件湖青色旗袍,領口繡著幾朵嬌嫩嫩的小雛菊。小學徒推一推,毫無反應,一探鼻息——斯人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