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
第一章
一
再過一百年,人們會這樣描述現(xiàn)在的北京城:那是一大片灰霧籠罩下的樓房,冬天里,灰霧好像凍結(jié)在天上。每天早上,人們騎著鐵條輪子的自行車去上班。將來的北京人,也許對這樣的車子嗤之以鼻,也可能對此不勝仰慕,具體怎樣誰也說不準(zhǔn)。將來這樣的車子可能都進(jìn)了博物館,但也可能還在使用,具體會怎樣誰也說不準(zhǔn)。將來的人也許會這樣看我們:他們每天早上在車座上磨屁股,穿過漫天的塵霧,到了一座樓房面前,把那個洋鐵皮做的破爛玩藝兒鎖起來,然后跑上樓去,掃掃地,打一壺開水,泡一壺茶,然后就坐下來看小報,打呵欠,聊大天,打瞌睡,直到天黑。但是我不包括在這些人之內(nèi)。每天早上我不用騎車上班,因為我住在班上。我也不用往樓上跑,因為我住在地下室,上班也在地下室,而且我從來不掃地。我也不打開水,從來是喝涼水。每天早上我從床上起來,坐到工作臺前,就算上了班。這時候我往往放兩個響屁,標(biāo)志著我也開始工作了。我待的地方一天到晚總是只有一個人,所以放響屁也不怕別人聽見。
我住的地方是醫(yī)院的地下室。這里的大多數(shù)房間是堆放雜物的,門上上著鎖,并且都貼一張紙,寫著:骨科、婦產(chǎn)科、內(nèi)科一、內(nèi)科二等等。我搬進(jìn)來以后,找了一支黑蠟筆,在每張紙上都添了“的破爛”,使那些紙上寫的是骨科的破爛,婦產(chǎn)科的破爛,等等。這樣門上的招牌就和里面的內(nèi)容一致了。但是沒有人為此感謝我,反而說,小神經(jīng)的毛病又犯了。他們對我說,我不該在門上寫破爛二字。破爛二字不能寫上墻。假如我要寫,可以寫儲物室,寫成骨科儲物室、婦產(chǎn)科儲物室。但是我說,你們玩去吧。他們聽了這話,轉(zhuǎn)身就逃了出去。地下室對他們來說,可不是個好地方。
除了這些堆破爛的房子,就是我住的房子了,門上寫著儀修組王工程師的字樣。我的左邊隔壁是破爛,右面隔壁也是破爛。但是除了破爛,這里還有一些別的東西。走廊上,每隔不遠(yuǎn)就有一個龕,龕里放著標(biāo)本缸。缸里泡了一些七零八碎的死人。其中一個就在我的對門,和我同一性別,但是既沒有腦袋,也沒有四肢。我閑下來就去看他,照我看,他死掉時,大概還沒有我大。他的腰板挺得板直,一副昂首闊步的樣子,只可惜他既沒了首,也邁不開步了。人家在他肚子上開了一扇門,在內(nèi)臟上拴了好多麻線,每根麻線上拴了一個標(biāo)簽,寫著大腸小腸之類的字樣。假如這位仁兄活過來,一低頭就能看見,自己的哪一部分叫什么。除此之外,他還會發(fā)現(xiàn)人家把他的陰莖切掉了,但是把陰囊和睪丸都留著,所以那些東西泡在缸里,就像半頭蒜的樣子。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好看。還有一些龕放著一些玻璃柜,放的是骨頭架子。那些東西自己不能夠站立,所以柜底下安著一根木桿子,桿頂上有個鐵夾子,夾在項骨上。把死人弄成這個樣子,可是一種藝術(shù)。一般的人,你就是給他最好的死尸,他也做不出好的標(biāo)本。由于這個原因,我住的地方就像一個藝術(shù)館。我對這個住處很是滿意。
我住的地方就是這樣。我就是門上寫的那位王工程師。小神經(jīng)也是我。他們叫我小神經(jīng),是因為我有點二百五。過了一百年,也許人們不知道什么叫二百五。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因為我只待了二百五十天就從娘胎里爬了出來,所以行為怪誕。其實我在娘胎里呆足了三百天,但是因為我行為怪誕,大家就說我只待了二百五十天。這種因果倒置是因為我們有幽默感。其實我行為怪誕,是因為我有陽痿病。因為我有陽痿病,所以和前妻離了婚。我現(xiàn)在四十多歲,還在獨身,而且離群索居,沉默寡言。
我不得不離群索居,沉默寡言,因為無論我到了哪里,總有人在我背后交頭接耳,說我是個陽痿病人。這就使我很不好意思見人,雖然我已經(jīng)陽痿了十年,對此已不再感到羞愧,但是我還是不樂意人家這樣說我。我不愿他們把我看成太監(jiān)一類的東西,雖然實際上我的確和太監(jiān)差不多。這件事的教訓(xùn)是不要找本單位的人結(jié)婚,除非你能確信自己沒有陽痿病。我前妻原來是本院的護(hù)士,現(xiàn)在調(diào)走了。但是在調(diào)走以前,她已經(jīng)把我不行這件事傳得滿城風(fēng)雨。現(xiàn)在除了躲在地下室,我也采取了積極措施,到康復(fù)科去看病。康復(fù)科的馬大夫和我關(guān)系很好,別人看病要錢(公費醫(yī)療不報銷康復(fù)科),他不管我要錢。
馬大夫治我的陽痿病,開頭是用內(nèi)科療法,給我開了很多藥,并且讓我多吃巧克力。他說巧克力壯陽。但是巧克力吃多了食欲全無,我還長了口瘡。后來又換了外科療法,住了一段時間院,躺在床上打牽引。這就是說,在那玩藝兒上掛上十公斤鉛錘,往外拉。牽引了兩周,那玩藝兒拉到了一尺多長(后來不牽引,慢慢又縮回去了),但是似乎比以前還軟了。他又建議我動手術(shù),移一節(jié)肋骨進(jìn)去。我覺得這樣不好,因為肋骨移進(jìn)去,就會永遠(yuǎn)硬挺挺,這樣很不雅。他對我的病真是盡心盡力,認(rèn)為我的病老不好,是對他醫(yī)術(shù)的挑戰(zhàn)。最后他建議我做變性手術(shù),當(dāng)不了男人當(dāng)個女人好了。但是我堅決不答應(yīng),因為我身高一米八五,體重九十公斤,頭大如斗,手大腳大,當(dāng)了女人也不好看。最后他說我不肯合作,就再不給我看病了。但是我們倆關(guān)系還是很好,他經(jīng)常跑到我的工作室來和我聊天。這家伙有六十歲了,養(yǎng)得又白又胖,因為不正經(jīng),在頭頭腦腦面前很沒人緣,和一些小大夫小護(hù)士倒蠻親熱的。就是他有一天跑到我這里來,說要給我介紹女朋友。我覺得他腦子有問題:頭幾天還要叫我做變性手術(shù),現(xiàn)在又要給我介紹女人,一點邏輯都沒有。我就這樣和他說了。正說時,有個女孩子從外邊闖了進(jìn)來,說道:馬老師,您出去,我自己和他說!然后她就自己介紹說:我是婦科的,我姓孫。其實我在食堂里見過她,就是不知道她是婦科的,也不知道她姓孫。
小孫那一天來找我,起頭情形就是這樣的。馬大夫走了以后,她一五一十地對我說:她馬上就需要個男朋友,必須是人高馬大、膀闊腰圓,能帶得出去的那一種,來幫她解眼前的燃眉之急。這是因為她的前男朋友要結(jié)婚,今天晚上就要舉行婚禮,她已經(jīng)收到了邀請,想和一個大個子男人一塊去。我想了想,說道:要是這樣的話,我能幫上忙。別的事情我就幫不上忙了。這個姓孫的小鼻子小眼,嬌小玲瓏,一副小孩樣,其實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到了晚上,我就和她一塊去了。婚宴上全是些青年男女,大概都是她的同學(xué),新娘子也是她的同學(xué)。我發(fā)現(xiàn),醫(yī)學(xué)院大概只招南方人,所以那一屋子男女全是小個子南方人,白面書生,個個戴著眼鏡。我在其中像個巨人。認(rèn)識我的人都說,我的臉相極兇,還說我吃相難看。我在席上喝了一瓶啤酒,就打了一個大嗝,聲震屋宇。然后我講了一個下流笑話,弄得四座皆驚。其實我沒想去搗亂,只是在地下室里待了很多年,很少有人來請我參加聚會,心里很高興。但是已經(jīng)把新郎嚇壞了,把小孫叫到一邊說了好半天。然后我們就提前退席了?;貋淼穆飞闲O說,王工,你把他們都鎮(zhèn)了!你幫了我的大忙,我不會讓你白幫的。我一定也幫你一個忙。
二
后來小孫對我說,作為我給她出氣的報答,她要把我的病治好。據(jù)她自己說,她讀過masters 和johnson 的書,治我的病十拿九穩(wěn)。我也看過那些書,所以我想這孩子真是個怪人。她梳了個齊耳短發(fā),長得白白凈凈,還是蠻漂亮的。不管怎么說,也能嫁得出去,干嘛要來給我治陽痿?女孩子只要嫁得出去,就不必理睬不想嫁的男人。我對她說,你沒搞錯罷?那都是夫婦雙修的辦法。她說知道,所以我要和你結(jié)婚。先結(jié)婚,后治病。
我和小孫要結(jié)婚的起因就是這樣。開頭我想,這個孩子還要給我治病,我看她自己就該找人治一下,是不是精神病。后來想到她起初找我那一回的情況,我懷疑她吃了別人的虧。既然她都要嫁我了,問一問也沒什么。我就問道:你大概不是處女罷。她說當(dāng)然不是。你要不要看看?我說看什么?她說我可以對她作個婦科檢查。我對此是一沒有經(jīng)驗,二沒有興趣,而且也沒有必要。只有混充處女的,沒有混充非處女的。所以我就說:結(jié)婚可是你自己要干的,將來可別埋怨我。她說絕不會。她說這些話時,一點也不臉紅。
再過一百年,人們可以在現(xiàn)在留下的相片里想象我:我和大家一樣,目光呆滯,臉色灰暗,模樣兒傻得厲害?,F(xiàn)在你到美術(shù)館去看看十六世紀(jì)的肖像畫,就會發(fā)現(xiàn)上面的人頭戴假發(fā),長一張大屁股臉,個個都是傻模樣。過去的人穿燕尾服,瘦腿褲,顯得頭大身子小,所以很難看。但這樣的裝束在當(dāng)時,一定是了不起的好穿著。以此類推,現(xiàn)在的人不論穿什么,將來也會傻的厲害?;谶@種心理,所以我根本不打扮,經(jīng)常不理發(fā),不刮臉。當(dāng)然,小孫是女孩子,不能和我一樣。她經(jīng)常打扮得干凈漂亮,因為留著齊耳短發(fā),下面的頭發(fā)茬每天都要推一推。由于這些原因,我們倆在一起不夠般配。但是我們倆經(jīng)常一道去逛大街,表示我們在戀愛。這是計劃的一部分,首先做出了戀愛的姿態(tài),將來請求結(jié)婚就不至于顯得突兀。
將來的人談到我們結(jié)婚前的到處奔走,一定會感到奇怪。我根本就沒有逛大街的欲望,我常年待在地下室里,很少走動,所以腿上的肌肉都退化了,白天走了路,晚上就腿疼。天寒地凍,不能去公園。我們總是在商業(yè)區(qū)里逛,但也沒有要買的東西,更沒有買東西的錢。過去我一個人在城里逛,老是低著頭,看看地上有沒有掉的錢,這是我?guī)资甑姆e習(xí)?,F(xiàn)在我也和小孫在北京城里閑逛,我倒是不低頭,但是對一切都視而不見。倒是小孫時常有所見,走著走著就會忽然捏我一把,說道:看見了沒有,剛才那個人盯著我看。聽了這話,我就會猛然轉(zhuǎn)過頭去,大聲說道:哪一個?她把我拉回來說,別這樣,你要把別人嚇?biāo)懒?。走到街上,我有時也會注意到她忽然把小嘴一撇,小臉一揚,臉上似笑非笑的模樣。要不然就是忽然抓住我的胳臂,把全身掛在我身上。這大概是因為又有人看她了。但是到底是些什么人在看她,我一個也看不見。
星期天小孫把我?guī)У酵醺患依戆l(fā)館門前,讓我往櫥窗里看。我看了好半天,才認(rèn)出櫥窗里有一張相片是她。那是一張黑白上色的相片,再過一百年,人們就會根據(jù)相片上的水彩,斷言拍照時彩色攝影尚未發(fā)明。相片上的小孫涂了個紅臉蛋,和她本人一點也不像。那相片就像現(xiàn)在看到的瑪麗蓮 夢露,或者貓王的相片那種五官不清、色彩斑斕的樣子,露出五十年代那種村氣土氣;但是再過一百年,人家看到一個女孩子站在櫥窗里自己的相片前流連忘返,也會露出會心的微笑。我對她說,快走吧,待會兒人家會出來說:小姐,是不是想把相片要回去。她就勃然大怒道:你說什么呀你!
小孫說,她在大街上走時,經(jīng)常迎上這樣的目光:先是盯上了臉,然后一路向下搜索,在胸部久久地停留。然后久久端詳她細(xì)長的腿。她對自己的腿很是驕傲。這種景象我從沒看見過。我想人家也許是在看她那條石磨藍(lán)的牛仔褲,那條褲子值我一個月的工資。她對這種說法十分憤怒,說我在蓄意貶低她。其實我沒有這樣的意思。我早就注意到她的頭發(fā)細(xì)密茂盛,柔軟光滑,就像一只長毛貓的毛一樣,每次從外面回去,走到醫(yī)院門口時,她都要把手伸給我,讓我拉著它。那只手非常小,柔軟無骨,又涼又滑。我們拉著手從門口進(jìn)去,她還要去問傳達(dá)室的老頭:有我的信沒有?然后和每一個見到的人打招呼。我和小孫談戀愛的情形就是這樣的。
我和小孫每天下了班就到王府井喝咖啡。后來我對咖啡上了癮,每天必須喝五大杯,否則就呵欠連天,而咖啡太貴了,比外國煙還貴。據(jù)馬大夫說,我這叫作咖啡因依賴。他又要給我治這種病,但是我拒絕了。我怕他用咖啡摻上大糞給我喝,據(jù)說他就是這樣給人戒煙。我只是向他打聽外界對我和小孫戀愛的反應(yīng)。他告訴我說,情況不容樂觀,人家說,小孫是面子下不來。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她借用我在她前男友結(jié)婚那一天去給她撐過場面之后,如果現(xiàn)在就不理我,則顯得太冷酷、太薄情。因此她必須和我假戀愛一段,然后再把我甩掉。這就是說,一個女孩子,應(yīng)該表現(xiàn)得溫柔多情,盡管她其實不是那么溫柔多情,也要假裝成這樣。這也就是說,小孫借用我去參加婚宴的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盡人皆知了。這件事起初只有三個人知道:一個是我,一個是小孫,還有一個就是馬大夫。我們每個人都有把這件事泄露給別人的嫌疑。馬大夫主動告訴我說:這件事我可沒對任何人說過,也不知別人怎么就知道了。
假如馬大夫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小孫也不告訴別人(這事對她名聲有損),剩下只有我最可疑。但是我成天待在地下室,從來不和外人接觸;最后的結(jié)論就是我們誰也沒告訴別人,這事就自己傳出去了。由此得到一個推論,我們醫(yī)院里現(xiàn)在安裝了一臺可怕的儀器,可以竊聽全院每一個角落。這臺儀器由一個長舌婦操作,她聽到了我們在地下室里的談話,然后就告訴了醫(yī)院里每一個人。但是這件事非常的不可能,因為他們安這儀器時,必定要找我。我是全院唯一的電氣工程師。連我都不知道醫(yī)院里有這臺儀器,那就必定是沒有。
根據(jù)醫(yī)院里現(xiàn)在的傳聞,小孫是個極好面子的姑娘。她不樂意在前男朋友結(jié)婚那一天顯得孤獨無伴,所以借用了我。這是很正確的。根據(jù)同上傳聞,她的小算盤又極精,找一個陽痿的男人來撐場面,將來不會有任何損失;有損失的是我,因為我被女人耍了。但是實際情況不是這樣,實際情況是小孫正在獻(xiàn)身于科學(xué),準(zhǔn)備在我身上探索一條治療陽痿的新路。我和她是醫(yī)生與病人的關(guān)系。當(dāng)然這一點是秘密的。在開始治療前,她必須嫁給我,然后治療才合法,治好以后,才好寫報告,拿出去發(fā)表。為此必須叫大家相信我們在戀愛。小孫說,我們倆必須在人前再親密一點。她建議我們中午時到門廳里去接吻,但是我覺得過于肉麻。于是她建議我們從外面回到醫(yī)院里時,顯得再親熱一點。這就是說,在經(jīng)過大門時,她要騎在我脖子上。我問了她的體重,體檢時什么也不穿是四十三公斤,現(xiàn)在著了冬裝,頂多也就是四十八公斤,這不算重;更何況她說,把你治好了以后,騎我的時候還多著哪;所以我實在沒有理由不答應(yīng)她。
三
在小孫騎我脖子之前,發(fā)生過很多事。首先是小孫說,她要扮演我未婚妻的角色,就要處處管著我。自從我成了小神經(jīng)以后,已經(jīng)習(xí)慣了別人對我耳提面命。在這些人里,女人尤多,多一個小孫也沒什么。比方說,我去領(lǐng)工資,會計一定要再三關(guān)照我說:你數(shù)數(shù),這是一百三十元。其實沒有什么好數(shù)的,總共是一張一百元的大票,三張十元小票,完全可以一目了然;更何況數(shù)也數(shù)不多。因此我拿了錢總是看都不看就往兜里一揣。但是那個二十三歲的小會計一定從柜臺后面趕出來,把我兜里的錢掏出來,當(dāng)著我的面數(shù)一遍,然后再塞到我口袋里去。我到食堂里去買飯票,管理員大媽也會把飯票對我一五一十地交代:這種紅的是菜票,那種綠的是飯票,千萬別搞混了。其實我只是陽痿而已,并不色盲,更不是低智人。但是因為我陽痿,就不能阻止別人像關(guān)心低智人一樣關(guān)心我。
人家總要把男人的大腦袋和小腦袋聯(lián)系起來看,小腦袋不行的大腦袋一定不行——這成了一種成見了。我也無心去糾正這種成見,因為既然是成見,就無法糾正。我只管我行我素,待在地下室里不出來。這樣省了好多的事:因為大家都覺得我是個傻子,所以什么開會、學(xué)習(xí)等等都不叫我去了;這樣省了我和大家一起磨屁股。后世的人,對我們要開那么多的會一定驚詫不已,因為到了那時候,只有總經(jīng)理、部長、總統(tǒng)才需開那么多的會。所以那時的人一定會以為我們都是些很重要的人物。其實我們不過是些電工、技師等等,開會討論過馬路要走人行橫道而已。過去我除了領(lǐng)工資和買飯票,從來不到樓上去,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連領(lǐng)工資都不必去,因為工資是小孫領(lǐng)去了。飯票也不必去買,因為飯票是小孫代我買了。別人還說,現(xiàn)在好了,王二的事都可以交代給小孫,省了多少麻煩。說完了總要哈哈大笑一通。
小孫和我談戀愛,結(jié)果是我們倆都變成了一種氣體,叫作什么一氧化二氮,或者說,叫作笑氣,人家一見到我們在一起就要笑。但是我們既然是氣體,當(dāng)然就沒有自覺性。我和小孫一道出門去,走過樓道時,小孫一定要叫我站住,給我掖好圍脖。其實我根本就不需要圍脖,因為我長得相當(dāng)肥胖,一點也不怕冷。但是小孫一定要這樣做,她說這是在大庭廣眾下和我親熱的唯一機會。掖圍脖的時候,過路的護(hù)士就會站下來,說道:“小兩口出門去呀?”等等。小孫伶牙俐齒地答道:到王府井買點東西,等等。說完了我們一同向前走去。走不了幾步,一陣大笑就會在腦后炸開。這時我們轉(zhuǎn)過身去,就會看到那些護(hù)士聚成一堆,個個臉色漲紅。很顯然,她們是在嘲笑我們。我就想轉(zhuǎn)回去,把她們教訓(xùn)一頓。但是小孫把我拉住,叫我沉住氣。她說這種情況會改變的。然后她就挽住我的手臂,把全身都掛在我身上。因為我壯得像個狗熊,而她長得嬌小玲瓏,所以這么掛著還算好看。假如雙方的身胚換過來,那就像螞蟻舉著一片餅干渣,一點也不好看了。但是盡管她使了很大的力氣往我身上貼,別人也不相信她真的要和我談戀愛,更不要說真心嫁給我了。
再過一百年,人們會這樣形容我們的醫(yī)院:這是一座四四方方的院子,四周圍著柵欄。院子里全是一些古舊的灰磚房,有一些是兩層的,有一些是三層的。他們想象起這些房子,就像現(xiàn)在我們想象地下的墓葬一樣。那時候的房子大概都是一百層的大廈,底下五十層放汽車,上面五十層住人。在這些墓葬里,有一些人穿著白大褂來來去去,還有人穿著淡藍(lán)色的睡衣睡褲來來去去。在這些灰磚樓之間,有幾片草坪,幾棵半死的樹作為裝點。但是我既不穿白大褂,也不穿藍(lán)睡衣,穿一件粗藍(lán)夾克衫,在這座古墓里顯得很扎眼。但是我根本就很少到上面去,所以也就很少叫人看見。
小孫那天騎著我脖子走進(jìn)醫(yī)院時,是星期天下午五點鐘,門診下了班,天氣又很冷,所以到處都看不見很多人。我馱著她,兩個人連在一起有兩米五左右,只能小心翼翼從拱門正中通過。兩米五的龐然大物從醫(yī)院的正門走進(jìn)去,可算是驚世駭俗之舉。這個舉動總算是引起了注意,第二天婦科主任就去找小孫談話,叫她注意影響。但是這個舉動也是非常費力的。假如你到過草原,見過人家騎駱駝,就會理解了。騎馬騎驢都可以飛身而上,但是騎駱駝時這樣干就絕對不可以,因為駱駝高了。你必須使駱駝倒下來,然后才能騎上去。但是駱駝一般是很不樂意倒下來的,趕駱駝的人要拿個裝鐵尖的小棍子,圍著駱駝轉(zhuǎn)上半天,敲敲前腿,敲敲后腿,磨上一兩個小時的嘴皮子,駱駝才肯倒下去。那天下午,我就是那頭駱駝,小孫就是趕駱駝的人,但是她手里沒有趕駱駝的棍。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說:你他媽下來呀!
我在蹲下之前,先把醫(yī)院門前的街道打量了很多遍。那條街不算寬,掃得干干凈凈。星期天下午,沒有很多行人。然后我又把小孫的臉打量了很多遍:那是一張白白凈凈的娃娃臉,留著劉海,嘴巴很大。那時我想的是:記住了,就是這娘們要在大庭廣眾下騎我的脖子,叫我名聲掃地。最后我就打量她的下半身:就是這東西要騎上我的脖子。洗得干干凈凈的牛仔褲,又白又亮的護(hù)士鞋。最后我毅然決然地蹲了下來。她一把就揭下了我頭上的帽子(那是一頂剪絨皮底的帽子,和二號的鋼鍋一樣大),然后哈哈笑了起來,說道:王二,你小時候頭上幾個旋?我知道自己是三個旋,因為一旋寧,二旋愣,三旋打架不要命。但是她說:你現(xiàn)在只剩一個旋了。她媽的,我怎么會不知道自己幾個旋?我爸爸不到四十就禿了頭,根據(jù)遺傳,我現(xiàn)在本該一個旋都沒有。
后來我就看見兩條細(xì)細(xì)的小腿搭上了我的肩膀。在我站起身之前,那雙小手還在我臉上摸了老半天。這倒不是在調(diào)情,而是在找可以抓的地方。最后她抱住了我的下巴,說一聲起。我就站了起來,脖子后面熱烘烘,想起了一句歇后語:大姑娘騎瘦驢,嚴(yán)絲合縫。雖然我不是瘦驢,但是體會到了嚴(yán)絲合縫的感覺。這感覺非常的不好。尤其是她在我脖子上上下摩擦了幾下后說:王二,這感覺非常古怪!好像是我把你生了出來!這時我往左一看,看到一條裹在洗白了的粗布里的大腿,往右一看,也是一條這樣的大腿;這是我一生未曾見過的景象。這兩條腿一齊夾緊,夾得我眼冒金星,我的感覺就更壞了。這時我想起了小時候看過的《天方夜譚》中水手辛巴達(dá)的故事,那位辛巴達(dá)也被海老人騎過;但是海老人是個男人,所以辛巴達(dá)也沒有被人如此嚴(yán)絲合縫地騎過。有史以來,有這種經(jīng)歷的,我是第一人。我就這樣走進(jìn)大門去,影影綽綽地發(fā)現(xiàn)有好多人在樓上的窗口看熱鬧。
小孫初次騎我脖子的事就是這樣的。有關(guān)這件事,還可以補充如下:開頭我是不樂意讓她騎的,但是她把我說服了。她說,就她個人而言,對我的脖子是很尊重的——我比她早畢業(yè)好幾年,所以這是老學(xué)長的脖子;我比她大了十五六歲,所以這又是一位大叔的脖子。無論從哪方面說,騎這個脖子都是大不敬。但是為了事業(yè),非騎不可。雖然這些說法相當(dāng)牽強附會,但是我也無法批駁。正式騎上去了之后,她就毫無崇敬之心。走過大門時,她把身體挺直,去夠門頂上的燈泡。走過樓門時,她又蜷成一團(tuán),把我的腦袋整個包住。從大門口,到地下室門口,她總共在我頭上盤踞了十分鐘,在這十分鐘里,她還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其實這個故事我早就知道,典出紀(jì)曉嵐《閱微草堂筆記》(假如你在那書里查不到這件事,你不要和我計較,我是小神經(jīng))。這故事說,某閣老家蓋房子。按照中國的傳統(tǒng),蓋房子時對梁柱之類都很崇敬,柱上要貼“擎天金柱”,梁上要貼“架海銀梁”等紅紙,安柱架梁時還要放鞭炮。當(dāng)然了,這是生殖器崇拜的遺風(fēng),除了梁柱,祖宗還崇拜大炮、高塔以及一切又粗又長的東西。該閣老家放過了鞭炮,正要吊梁,發(fā)現(xiàn)一個丫鬟正騎在梁上。按照中國的傳統(tǒng),有一個東西是最骯臟最不潔的;那東西卻緊緊貼在了圣潔的架海銀梁上。大家看了無比憤怒,有喊打的,有破口大罵的。但是那丫鬟卻拍拍那東西答道:你們瞎嚷嚷什么?帝王將相,皆出于此也!
這個故事我講起來是這樣的,小孫講起來就不是這樣。首先,她把出處記錯了,說是《聊齋》;其次,她也不記得騎的是什么,只記得是騎個很神圣的東西。結(jié)尾倒是記住了:帝王將相,皆出于此也。講完了以后,她還問我有何感想。我只談了一點感受:你給我下去!從大門騎到這里,還沒騎夠哇!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感想,就是她的褲子很干凈,是用有香味的洗衣粉洗的,另帶一點漂白粉的味道,這些氣味很好聞,但是我沒有說出來,我只是說這故事她完全講錯了。但是我絲毫沒有貶低她的意思,因為很少有女孩子會去看紀(jì)曉嵐的書,所以就是看得不仔細(xì)也屬難能可貴。誰知她根本就沒看過紀(jì)曉嵐的書,這個故事是她從老師那里聽來的。原來她們在大學(xué)四年級分到了婦科實習(xí),眼看后半輩子就要專門看這個東西,所以大家情緒沮喪。帶實習(xí)的老師就講了這個故事來鼓舞士氣。這故事的寓意就是要讓她們記住,眼前這個東西其實是很偉大的:帝王將相,皆從此出也!
小孫給我講這個故事,也是想鼓舞我的士氣。她還說,她有一個完整的計劃,給我治陽痿只是其中的一環(huán)。這個計劃包括將來寫一篇醫(yī)學(xué)論文,一本書(紀(jì)實文學(xué)類的),《我治好了陽痿的丈夫》,以及心理學(xué)、社會學(xué)方面的研究報告。干完了這件事,她就可以一舉成名。要做這樣的研究,和我結(jié)婚是必不可少的;否則就會受到社會方面的指責(zé)??紤]到這個研究驚世駭俗的性質(zhì),現(xiàn)在必須好好演出戀愛一幕,免得叫人看出漏洞來。這孩子是四川人,四川人就是有一點瘋,而且她看偵探小說看多了,處處透著詭異的模樣。她還怕我不樂意,答應(yīng)將來把全部稿費都給我。為了這一切都能順利實現(xiàn),我也要付出些努力,其中就包括讓她騎我的脖子,并且不要忘了,抵住我后腦那個東西,帝王將相,皆從此出也。
四
小孫騎過了我的脖子以后,我覺得丟盡了面子,更不肯上樓去了。這更合了她的意思,每頓飯都是她給我打來,可以向食堂里的人表示,我們的關(guān)系又進(jìn)了一步。這就使她需要一架小計算器,以便每天晚上和我清賬:早餐的油餅是多少錢,中午的肉片又是多少錢。這些都要從我的飯票賬上支出。后來我從會計科送來修理的儀器里找到了一臺,是精工牌的,上面帶有一架打紙條的打印機,不但能算賬,還可以打印收據(jù),花了五分鐘修好了給她用。在找到那臺計算器之前,一切都要從她的小腦袋瓜子里算出來。這時她躺在我房里的空床上,搜索枯腸,挖空心思,再加上搔首弄姿,看上去真叫人于心不忍。我自己也是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的,所以真不能相信醫(yī)學(xué)院能把人教得不識數(shù)。我們倆不但都是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而且是同一所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唯一的區(qū)別就是我學(xué)醫(yī)療儀器,她學(xué)臨床醫(yī)學(xué),但是這一點區(qū)別就使她時時問我十二減九等于幾。但是她算賬的模樣還是蠻好看的,從她拖在地下的兩條腿來看,你該相信她是仰臥在床上,但是從她的上半身來看,你又該相信她是俯臥在床上。假如是我在做這個姿勢,下半身就要臥床不起了。那時候正是下午五點鐘左右,一抹殘陽從窗口照進(jìn)來,正照在那塊空床板上。她穿著一件牛仔上衣,脖子后面鑲了一塊三角形的皮革,一頭柔軟的短發(fā)都被她搔亂了。算到心力交瘁時,她就專心地去聞那支圓珠筆。這些表現(xiàn)一點也不像個人,倒像一只貓咪。這叫我覺得讓她來給我治陽痿,實在不好意思。假如是個胖大女人,再長一點胡子,那就好意思了。
這個小家伙每天還要給我講一課,對著“帝王將相”的圖譜,給我上女性的生理解剖學(xué)。有件事已經(jīng)講了不下十次,就是一到了我能在帝王將相里站住了腳,我們倆必須立即離婚。就其本心來說,她一點也不想嫁給我,到時候一定要離婚,絕對不準(zhǔn)賴的。我當(dāng)然同意了,但是有另一個問題要提出來的,就是假如治療沒有效果,我老也進(jìn)不到帝王將相里面去,那該如何是好。她說那是絕對不會有的事。人家masters 和johnson 做了那么多例實驗,應(yīng)該是很有把握。實在治不了,也只好離婚算了。反正雙方都沒有損失。為了避免將來離婚時鬧糾紛,現(xiàn)在就該把賬算清。凡是共同開支,一律用二去除,精確到小數(shù)點后一位,然后再四舍五入。
就我的本心來說,也一點不想娶她當(dāng)老婆。我一點也不想娶任何人當(dāng)老婆,但是很想把陽痿病看好,省得大家拿我當(dāng)個怪物。所以我們倆在這方面一拍即合。為此就需要在某個時間、某個地點,取得性交的許可。我們倆正為此做出努力。下個禮拜天,我們又出去轉(zhuǎn)了一天,晚上她又是騎著我的脖子回來的,這一回引來了更多的人來看。
這一回我覺得她的褲子涼颼颼的,氣息芬芳,不是洗衣粉的氣味,也不是香水的氣味,很可能來自帝王將相。那個東西,我雖然結(jié)過婚,卻沒有見過,現(xiàn)在每天看圖譜,漸漸感到十分親切。經(jīng)過了一段時間訓(xùn)練,她認(rèn)為可以了,我們就打報告請求結(jié)婚。誰知道居然出了意外,人家不批準(zhǔn)。
后來我覺得整個事情像一個謎。不知道為什么,小孫想和我結(jié)婚,也不知為什么,我會同意和她結(jié)婚。從表面上看,她是想給我治陽痿,做一項醫(yī)學(xué)實驗,其實這樣的理由根本就不可信。從表面上看,我是想讓她給我治好這種病,以便從此做個正常的男人,但是這個理由也一點不可信。其實我并不渴望從此做個正常的男人,小孫也不渴望做成這個醫(yī)學(xué)實驗。這件事從始至終都可疑得很。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我覺得她是自己人,她也覺得我是自己人。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我們倆有緣分。
第二章
一
二十年前,有一冬天的早上,我騎車去找一個人。當(dāng)時北京的上空飄著一層混了煤煙的臟霧,好像一口黏痰;我的自行車咔咔作響,好像一只鐵皮玩具鴨子;我穿了一件油膩膩的棉襖,頭上戴了一頂舊氈帽。當(dāng)時的情形就是這樣的。
北京城的中心是紫禁城,繞著紫禁城有一些街道名和紫禁城有些關(guān)系,比方說太仆寺街、光祿寺街、內(nèi)務(wù)府街等。有條胡同叫餑餑房,大概那里過去是專給皇宮大內(nèi)蒸餑餑的;有條胡同叫奶子府,過去大概住了一些為大內(nèi)服務(wù)的奶媽。那些胡同里的房子都不怎么樣。七三年到七四年,我經(jīng)常到那一帶去,對那一帶的情形知之甚詳。當(dāng)時那一帶的胡同里都鋪了柏油,但是胡同還是那么窄。有些破房子拆掉了,但是沒有好好翻蓋。新蓋的房子都是用燒得很次的紅磚砌的,背面甚至是空心的煤渣磚。沒有翻蓋的房子都是又矮又破的四合院,和過去完全一樣。和過去不一樣的還有每條胡同里都多了一間灰渣磚砌的小房子,那就是公共廁所。過去這種房子也有,但是不那么多,這是因為院里的茅房都被填死了,大家都得上公共廁所。自從有了這種小房子,每一條街都臭得厲害。冬天里我騎一輛自行車,從那些胡同里經(jīng)過,路兩邊都結(jié)了薄冰。我看到那些房子上都噴上了青灰,好像死了爹又死了娘的模樣。過去北京城里,只有煤鋪墻上才噴青灰。但是尼克松來北京時,到處都噴了青灰,像煤鋪一樣。大概覺得這樣比較美。我小的時候就沒看出煤鋪怎么美。我是清晨路過那些胡同的。北京城里當(dāng)時有一層薄霧,所以沒有風(fēng)。天氣很冷,但是并沒有冷到凍鼻子的程度。那時候除了上早班的人,都還沒起來。在胡同口碰見一位少婦,正在倒尿盆。她的頭發(fā)還能看出一點理發(fā)館的模樣,身上裹了一件緞子的(或者是線綈的,這兩種東西我分不清楚)絲棉小棉襖,下面穿一件粉紅的棉毛褲,腳下踩著兩個毛窩(就是那種氈面松緊口的棉鞋),睡眼惺忪,手提一個搪瓷痰桶迎面走來。棉襖和痰桶都是嶄新的,這些跡象表明,她結(jié)婚還不到一個禮拜。當(dāng)時我正盯著她領(lǐng)口看,因為她的脖子和胸口像雪一樣白。我記得她是很漂亮的,但是現(xiàn)在想不起她的模樣。就我當(dāng)時的年齡來說,記性本不該這么壞。這是因為她走到了下水道口上,就把痰桶一倒。不僅是嘩啦一聲,里面還滾出兩節(jié)屎來。所以我就沒記住她的模樣,只記住了屎的模樣,那屎橛子無比之粗、無比之壯。那東西就凍在了鐵箅子上,大概要凍一冬天。在那上面還要凍上剩面條、剩米飯,好像一塊奇形怪狀的薩其馬。這件事情好像馬路上凍結(jié)的一口黏痰,凍進(jìn)了我的腦子里,大概要到我死后,才會釋放罷。
時隔二十年,我又想起了那天早上的事。那天我到奶子府去,是要找李先生。不知道現(xiàn)在李先生上哪里去了?,F(xiàn)在他大概不會是過去那個模樣。但是假如你在七三年看到他,就會說他是個狗頭貓臉的玩意兒。狗頭是指他的臉形,像個哈巴狗的模樣,貓臉是指他的眼睛有點黃,瞳孔也有點窄長,他的頭當(dāng)時就謝了一半頂,現(xiàn)在大概全謝光了。此人身材不高,但是身上還算有肉。有一點雞胸,又有一點駝背。我不但認(rèn)識他的臉,還認(rèn)識他的屁股,這是因為我那一天早上把他叫起來后,他只好當(dāng)著我的面穿褲子。他的內(nèi)褲太破了,就背朝著我。但是后面更破,和沒有是一樣的。那時我坐下來,一面欣賞他的屁股,一面找到了他的煙葉子,給自己卷一支煙。當(dāng)時我看見他的屁股,就像個風(fēng)干的蘋果,皺皺巴巴的,還有無數(shù)小的黑痣、息肉等等,我想任何狗急跳墻的同性戀者見了都不會動情。李先生背著臉說:給我也卷一根。這個笨蛋,窮到了抽煙葉的地步,卻不會卷煙。于是他只好用煙斗來抽,那味道就像狗屁一樣。抽到嘴里像狗屁,別人聞著也像狗屁。
有關(guān)煙葉子也有很多學(xué)問,現(xiàn)在眼看要失傳。這種東西二兩一包,外觀像簡裝洗衣粉。有一種是白紙上印紅字,那是曬煙,抽起還可以,假如是特級,就是關(guān)東煙,比香煙還好。還有一種是綠字,那是烤煙,抽起來就像狗屁。但是狗屁也分級,二級以下煙葉里有草棍、席箔、秫秸桿,不是純狗屁。李先生的煙葉子是五級的,抽到一半,煙頭里掉出一個黑球來,經(jīng)仔細(xì)辨認(rèn),是個燒煳了的死蒼蠅。為此我還惡心了好半天。
我還能想起不少有關(guān)李先生的事情。李先生出門時騎一輛自行車,那輛車可不是一般的自行車,而是一輛匈牙利的倒輪閘。這種非常少見,甚至比日本鬼子留下的老富士還少見,因為它是五二年匈牙利在北京開博覽會時送來的樣品。自從到了李先生手里,他就再沒有修理過,任憑車上的零件一樣樣脫落下來。據(jù)說有一次車座不見了,李先生就在座管上騎了一段時間,其狀就如在受樁刑:疼得齜牙咧嘴,手舞足蹈。后來他痔瘡大發(fā),才不得不買了一個舊車座。李先生上車的樣子也是十分奇特,他總是推著車向前奔跑,奔跑中彎下腰,把腳蹬子轉(zhuǎn)到一個特定的角度,然后踏著腳蹬騎上自行車。那種奔跑中矮身轉(zhuǎn)腳蹬的身法,酷似狗撒尿。
李先生和我一樣,專干些不能干的事。我干的事是想寫小說,經(jīng)常往刊物投稿,但總是被退回來,并且不是退給我本人,而是退到黨委辦公室,附有一封公函,建議對投稿人加強思想教育。但很少有人真來教育我,因為我是小神經(jīng)。李先生干的事倒不是寫有維多利亞時期風(fēng)格的小說,而是要研究西夏文。這件事并沒有思想意識方面的問題,但他本職工作是個俄文翻譯,一研究起西夏文就讀不進(jìn)俄文了。而且他在研究西夏文時,你就是在他眼前放鞭炮他也聽不見,這個樣子完全不能上班。因此他早早退了職,靠偶爾翻譯些稿子為生。誰知后來碰見了“文革”,取消了稿費,差一點就把他餓死了。李先生因此氣急敗壞,說過好多大逆不道的話。我聽見了這樣的話,就這樣安慰他:其實這件事也是蠻公平的——為什么只許老天不下雨,餓死非洲的游牧民,就不許中國搞“文革”,餓死你這搞翻譯的游牧民?何況從現(xiàn)在的情形來看,你到底餓得死餓不死還不一定。但是他還是要繼續(xù)說些反動話:要是天不下雨,餓死我認(rèn)了?,F(xiàn)在的事是,我又沒招了誰惹了誰,有人非要逼我跳火坑。李先生的情形就是這樣,我到今天還記得。人活在世界上就像一海綿,生活在海底。海底還飄蕩著各種各樣的事件,遇上了就被吸到海綿里,因此我會記得各種事情。
二
那一年我正在山西插隊?,F(xiàn)在我長得人高馬大,相貌兇惡,過去就不是這樣。小時候我長得文靜瘦弱,還愛和女同學(xué)跳猴皮筋。以前我到山西插隊時,我媽就睡不著覺。她以為我連窩頭都不會蒸,一定要餓死,假如沒餓死,也會被人欺負(fù)死。但是只過了一年,我就長了一嘴絡(luò)腮胡子,活像一個老土匪,而且滿口都是操你媽。這說明環(huán)境可以改變一個人,只要一年就能變得連他的親媽都認(rèn)不出來。在鄉(xiāng)下時我很少吃窩頭,倒常常吃雞。老鄉(xiāng)們說,母雞見了我就兩腿發(fā)軟,暈倒在地,連被提走了都不叫一聲。這當(dāng)然是過甚其詞。當(dāng)時我雖然極具男性魅力,卻未必能迷倒雌性鳥類。
那一年冬天我原準(zhǔn)備在鄉(xiāng)下過冬,但是當(dāng)?shù)卣霉沃軈柡Φ陌酌L(fēng),燒炕的柴又不夠。我們五六個人擠在一個被窩里,身上蓋上了所有的大衣。第二天早上起來,發(fā)現(xiàn)所有的大衣都從被頂上滾下來,掉到了尿尿的臉盆里,凍成了鐵板一塊。我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有勇氣不穿大衣就到外面去生火,就在屋里點火把那盆尿煮開,大衣拿下來。那氣味實在是可怕,把我的兩只眼都熏壞了。出了這件事以后,大家都不好意思了;誰見了誰都是羞答答,因為六個堂堂的男子漢煮了一鍋尿,實在是丟人。這說明我們雖然長得像土匪,臉還是很嫩。約定了誰敢把此事傳出去就宰了誰后,我們就各奔東西。我跑回北京來,住在原來住過的地方。那地方原來是一所大學(xué),里面有很多人。當(dāng)時叫作“留守處”,里面只住了很少幾個人。很大的院子里到處是荒草,人們都下干校了。李先生原來也住在這個地方,后來才搬走了。這地方原來每個人都認(rèn)識李先生。
現(xiàn)在應(yīng)該說說那天我去找李先生的原委。我從山西跑回來,住在留守處,那院里當(dāng)時只有大崔一家住。這位大崔原來也是我們的鄰居。除此之外,他還是我爸爸的同事,李先生的老同學(xué),長得人高馬大,笑口常開,一團(tuán)和氣。大家去下干校,家里還有些東西,是得找個大家都放心的人看著。大崔實在是最合適的人選。他老婆也是我們院的人,所以一起留下來。剛回來我去找他借房子,管他叫崔叔叔,管他老婆叫阿姨。借到了以后就改了口,管他叫大崔,管他老婆叫大嫂。當(dāng)然這房子不能白住,我也得幫人家干點事,跑跑腿。所以大崔要找李先生,用不著自己去,告訴我一聲就得。當(dāng)時我非常年輕,也沒有陽痿病。
我從小就認(rèn)識李先生。李先生從我小時候就在搞西夏文,而且我們兩家過去是鄰居,也記不清我第一次見到西夏文時是幾歲。所以我后來見到西夏文,也不覺得有什么古怪。那種東西看上去很像漢字,筆畫多得叫人頭暈,很像是瘋子寫的,據(jù)說除了李先生,世界上沒人能夠讀懂。因為只有李先生能讀懂西夏文,所以他有大學(xué)問。但是他依然窮困潦倒,這是因為只有他能讀懂西夏文,所以他的學(xué)問就得不到承認(rèn)。假如別人能先讀懂了西夏文,或許他的學(xué)問就有人承認(rèn),但是那又不是他的學(xué)問了。除此之外,還因為當(dāng)時在“文革”中,北京城八百年的城墻被人拆掉了都沒人說個不字,還誰關(guān)心西夏文。除了西夏文,我還記得隔壁李先生那間房子老是煙霧彌漫,李先生的臉色老是那么黃,好像得了黃疸??;李先生對我很兇。后來我才知道,過去李先生最煩有人不打招呼就到他那里串門。但是后來我專到他那里去串門,因為他反正沒膽子把我吃了。所謂串門,就是沒有事,跑到別人家里去坐著。但是那一天我去找李先生可不是沒事,而是要告訴他,有人請他翻譯些文件。沒有稿費,只有千字三毛錢的煙茶錢。李先生聽了很高興,馬上就跑去了。在大天白日下騎著他那輛古怪車子,身穿著一件再生毛料的古怪衣服(那種料子和麻袋片是一樣的),闖到那個原來是大學(xué)、當(dāng)時叫留守處、而且人人認(rèn)識他的地方去,并不是李先生的一貫作風(fēng)。這是因為那個院子里現(xiàn)在沒有幾個人。人多時,李先生總是天黑后才去的。這說明李先生雖然窮困潦倒,依然很面嫩。
我和李先生熟,除了過去在一個院里做過幾年鄰居,還因為不做鄰居后,他還是老找我給他修收音機。李先生有一臺里加牌的收音機,那收音機有小柜那么大,非常氣派。這說明李先生并不是一貫窮困潦倒,還有過能買起收音機的時候。這家伙晚上睡不著覺,想聽聽俄語臺,但是聽不清,就鼓搗他的收音機,胡亂修改線路。直到那收音機慘叫幾聲再也不響了,他才安心睡覺。李先生會那一點三腳貓的無線電,正好能把響的收音機修到不響。我去給他修收音機時,先要把他自己加上的放大全拆掉。同時還告誡他說,別只想著加放大,這不解決問題。還要想到有干擾:國家留著你的收音機,可不是讓你聽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李先生說,是,是。我不聽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我只聽外語。但是國家不相信李先生只聽外語,還以為他要聽烏七八糟的東西,所以還是要給他干擾掉。李先生又不相信收音機聽不清是因為有干擾,老以為是靈敏度不夠,就老往里面加放大。他的手還沒有我的腳靈巧,一加就把收音機加死了。然后他就找我來修。這件事循環(huán)往復(fù),周而復(fù)始。直到鄰居揭發(fā)李先生偷聽敵臺,居委會把他的收音機拿走了方才結(jié)束。我去找他那回,他剛剛失去了收音機。李先生見了我就說這件事,同時愁眉苦臉。我就安慰他說:這也好,省得再找我修。我這樣安慰過以后,他好像更傷心了。這件事證明了一個道理:薩特先生說得很對,他人是你的地獄。我是李先生的地獄。李先生也是我的地獄:被他捅過的收音機就像個馬蜂窩,焊過的線頭就像些包錫紙的巧克力球。修完了他那個鬼東西,感覺就像吃了憶苦飯,不單腸胃受,而且拉不出屎。
李先生走了以后,我在他那間小房子里還待了好久,把他那一罐狗屁煙倒到了桌面上,把里面的死蒼蠅、掃帚苗都挑了出來,然后又裝了回去。我看了半天李先生的西夏文抄本,挨個數(shù)那些字的筆畫。后來我從上面撕了一條紙,卷了一根煙,就替他鎖上門,回來了。時隔二十年,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我干了哪些事。但是我再也想不起來自己為什么要干那些事。大概這就叫手賤。
三
奶子府六號院里有一棵大槐樹,盛夏時節(jié),樹上會掉下來數(shù)不清的槐蠶,弄得地上好像長滿了會爬的草。那些草還會往家里爬。我對那兒的印象很好,因為那里一向臨近大內(nèi),街道上都立著禁止鳴笛的牌子,傍晚時院里靜極了。傍晚時分往往是陰天,云彩的顏色有點黃。黑暗凝集在古舊的窗欞上,附著在暗色的樹皮上。在院里看天空,就像在水塘的水底,隔著厚厚的透明的水看水面。那院里還有一個個子高高的姑娘,傍晚時分穿一件床單布的大褲衩,赤著腳走來走去。我的視線久久地附著在她身上。朦朧中她是白蒙蒙的一團(tuán)。久而久之,我的目光就和她的肌膚混為一體了。那是一種冷颼颼的感覺,好像早上的水汽一樣。這種感覺真好,可惜過去了。
我們醫(yī)院旁邊有個農(nóng)貿(mào)市場,我常到那兒去買水果。后來那兒的人都認(rèn)識我了。有人想和我拉近乎,就說,老師傅,你有五十了吧。我聽了大怒,強忍著沒發(fā)作。另一個說,老師傅,你的孩子都上小學(xué)了吧?氣得我?guī)缀鮿邮执蛩?。照他們看來,人要是活到了五十,又有了上小學(xué)的孩子,就算有成就。像我這樣沒到五十,還沒結(jié)婚就陽痿的就是nothing 了。雖然他們是想要我,拍我馬屁,我也不高興。從那天以后,我再也不去那兒買桃了。從這件事你就可以想象當(dāng)年別人對李先生的態(tài)度,和李先生對別人的態(tài)度。當(dāng)年李先生雖然沒有陽痿,但也沒老婆。除此之外,他還沒工作。大家當(dāng)然以為他是矮人一等的家伙。平心而論,奶子府六號的街坊對李先生挺好的;又給他介紹工作,又給他介紹老婆。雖然那些工作不過是臨時在副食店賣賣咸魚,那些老婆都是殘疾人,但是別人怎能知道李先生讀通了西夏文,并且自視甚高呢。大家都覺得給他找個瘸子就是幫了他的大忙了。就是揭發(fā)他偷聽敵臺,也是怕他給街坊上招事,并無惡意。但是李先生對奶子府六號和街坊深惡痛絕,老想搬出去。大崔找他翻譯東西,他就借機搬到我們院,住進(jìn)了我屋里。這件事當(dāng)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要翻的是一些內(nèi)部文件,帶來帶去的不好,等等),那間房子又是大崔借給我的;他能借給我,當(dāng)然也能借給別人,但我仍然很不高興。這件事證明我一無所有,連睡覺的地方都是借來的。
我現(xiàn)在依然一無所有,連睡覺的地方也不是我自己的。除此之外,又多了一個陽痿?,F(xiàn)在馬大夫要用心理療法來給我治陽痿。所謂心理療法,就是他反反復(fù)復(fù)對我說:兄弟,你想開點罷。人活在世界上,就是這一點享受哇。這話不錯,但是不是我想不開,是它想不開。不知它聽見了沒有。
現(xiàn)在該講講我們院的情況。我們院是一片房子,除了一些老房子,都是不加掩飾的四方體,甭提有多難看。將來的人看到了這些房子,一定以為我們長著方鼻子方眼睛。當(dāng)時院里沒人,長滿了荒草。還有很多野貓,到了春天就嗷嗷叫。我和李先生,大嫂和大崔住在大門口一排平房里,就算看住了大門,可是別人從后面進(jìn)來,把樓房的門窗都拆走了。我對那里的印象原來也很好,李先生來了才壞起來。李先生白天翻譯文件,晚上也不睡覺,接著搞西夏文。我對此很不滿,就坐在桌子對面,對西夏文發(fā)表自己的意見。我認(rèn)為誰使用這種有這么多筆畫的文字,就一定是笨蛋。這些笨蛋死了好幾百年之后,還有人想把這種文字讀出來,一定也是笨蛋。李生聽了一聲不吭。然后我又喝李先生的茶。李先生不知從哪里搞來了一些茶磚,都發(fā)了霉;喝過以后嗓子疼。我又告訴他,這茶的味道像墨水,真叫難喝。他聽了以后還是一聲不吭。我說你已經(jīng)把西夏文讀通了,還看這玩意干嘛。他說,不看這玩意,還有什么可看的嗎?
和李先生同屋時,他告訴我說,他讀通的不只是西夏文,還有契丹文、女真文;總之,他讀通了一切看上去像是漢字又沒人認(rèn)識的古文字。這些文字有好多蘇聯(lián)人、法國人和中國人想讀都沒讀懂。他認(rèn)為這件事證明了他比大家都聰明,我認(rèn)為這件事證明了他有毛病。對于這一點我還給出了證明如下:李先生干出了一件大家都干不出的事,這一點沒有問題。這證明了他和大家不一樣,這一點也沒有問題。但是這種不一樣是聰明還是有毛病,還沒有定論。既然如此,就應(yīng)該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大家說你聰明,你就是聰明,大家覺得你有毛病,你就是有毛病。很顯然,認(rèn)為他有毛病的人將是大多數(shù)。李先生聽了為之語塞。后來他就不和我說什么了。
現(xiàn)在別人也都以為我有毛病,所以很淺顯的道理,都要告訴我。但是我也不覺得討厭,因為我可以舉一反三。比方說,馬大夫以為我直不起來,是不知道人生在世就是這么一點享受,好比每年冬天只能買三十斤好的冬貯大白菜。他和老婆干事的心境與排隊買大白菜時的心境相同。其實我知道一年冬天只有三十斤大白菜,但是我還是直不起來。因為我不是兔子,不那么愛吃大白菜。
李先生住到我房子里以后,大崔就經(jīng)常來了。他和李先生聊聊天,聊來聊去,總是當(dāng)年在學(xué)校里的那點事,以至于我到現(xiàn)在還能記得那些事:他們的學(xué)校叫做哈爾濱外專,四八年就成立了。五十年代初期是專門培養(yǎng)高級外語人才的,授課的全是專家,還雇了些老白俄來擦地板。在學(xué)校里不準(zhǔn)講中國話,講一句做二十個俯臥撐。除此之外,還不準(zhǔn)吃中國飯,只準(zhǔn)吃紅菜湯,剛來的吃不習(xí)慣,腸胃作起怪來,放起屁來抑揚頓挫,每個屁都在一分鐘以上??上麄円簿兔懒四敲匆魂囎?。后來中蘇交惡,這幫家伙全坐了冷板凳。其實李先生還會德文、法文、英文等,但是咱們當(dāng)時和那些國家也交惡。李先生說,假如加把油的話,他還能學(xué)會柬埔寨文,但是這種文字里有美國炸彈的味道,學(xué)會了也不是好飯碗??雌饋硭麄儍蓚€老同學(xué)很是親熱,其實不是的。李先生背地里告訴我說,大崔真討厭,盡耽誤他的時間。大崔也說過,李先生真討厭。有一陣子我不明白大崔在搞什么鬼:既然不喜歡李先生,還把他招來干嘛。后來才想明白了,這不關(guān)大崔的事。招李先生來的,另有其人。
現(xiàn)在我很少到我們院去,因為它不再是“我的院”了。現(xiàn)在那里有好多的人,總數(shù)在兩萬六千以上。在二十年前,偌大的院子里只住了我們四個人,簡直就像一座鬼城。我記得那片荒草離離的院子,草棵下面的石子兒和碎玻璃。馬路上有好多風(fēng)吹下來的枯枝,所有房子的門窗都用木條釘死了。住在附近的人有時溜進(jìn)來發(fā)點洋財,倒也不敢偷什么東西。見到哪個廁所沒釘死,就進(jìn)去把三合板都拆走。我常常一個人在院子里漫步,看著風(fēng)吹來的砂子和碎石若有所思。后來我就在閑逛中碰上了李先生給大崔戴綠帽子??偟膩碚f,這件事很難看。就和在草地上看見兩條蛇繞在一起一樣。在這種情況下我總是把兩條蛇都打死。
四
我現(xiàn)在經(jīng)常想起李先生,想起我們倆一起逛破爛市,買幾毛錢一公斤的廢紙邊,五分錢一大把的銹筆尖。北京過去有好多破爛市,全稱叫做廢舊物資門市部,現(xiàn)在沒有了。我到那種地方去買便宜電子管和廢電容,李先生到那種地方去買散打的過期墨水。墨水這種東西也會腐敗,壞了以后比大糞臭好幾倍。和李先生住過一個屋以后,北京最臟的公共廁所我也進(jìn)得去了。
那一年李先生在我們院住了三個月,后來他又回奶子府去住了。其實他是被攆出去的,而且是我和大崔合力才把他攆走。這件事的詳情不是我不肯講,是我現(xiàn)在怎么也想不起來了。也可能推了他,也可能搡了他,甚至打了他,這些都記不得。只記得當(dāng)時很有正義感。我這一輩子只有那一回有正義感,以后再也找不到那種感覺了。記得雨果說過,凡不可挽回的東西,都不屬于人,屬于上帝。所以正義感也不屬于我,屬于上帝。后來街道上把李先生的收音機還給他,等收音機壞了,他還來找我修?;斓搅四遣教锏?,李先生不大要臉面。
雨果先生還說過:凡人分內(nèi)所沒有的東西都屬于上帝。所以像我這樣的陽痿病人想娶小孫這樣的漂亮姑娘為妻就是冒犯了上帝。上帝他老人家夠狠的,把我們管得這么緊。
我和前妻離婚時,聽到了一種議論:陽痿根本就是一種思想病。換言之,上面的思想端正了,下面也會端正。人家還說,我一定是面對自己的老婆時想入非非,所以才陽痿。這話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的,當(dāng)年面對我前妻的大褲衩時,我是有過一點古怪想法。如前所述,我自以為有寫小說的才能,這種自信不是空穴來風(fēng)。我的想象力極為豐富,以致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腦袋只有五號鋼種鍋那么大。在我該對我前妻行周公大禮時,腦子里忽然浮現(xiàn)出二十年前那個冬日騎車去找李先生時所見的情形:那個新婚少婦手提痰桶向我走來,把屎倒在鐵箅子上,那個少婦的模樣不知為什么,活脫脫就是我前妻。這件事對我penis 的物理性質(zhì)大概是有一定的影響,但是要說那就是我陽痿的主因還難定論,因為當(dāng)時我還在害胃疼。我在山西吃過好幾年的土豆和連皮碾的谷子面,那些都是標(biāo)準(zhǔn)的健康食品。但是要是純吃它們就很傷胃了。結(jié)婚那天,我雖然出席了好幾個婚宴,但是什么都沒吃到,所以到了晚上胃就疼得翻江倒海。在這種情況下,就該和我前妻取個商量。但是她早早地脫了大半衣服上了床,閉著眼睛直挺挺地躺著,臉色潮紅,一句話都不肯講??吹竭@種情形,我只好關(guān)了燈,在她身邊躺下睡了。然后的事情我已經(jīng)說過,她哭起來了。從此后,我的生活就進(jìn)入了軟的時期。
后來我想起當(dāng)年的事,覺得我前妻不會因為性欲沒得到滿足就哭了起來。她只是覺得在新婚之夜被弄破處女膜,是她分內(nèi)當(dāng)有的東西。只要是分內(nèi)該有的東西還沒拿到,就會引起一種急不可耐的情緒。至于弄破了疼不疼,她就不管了。
李先生有一套二十卷本的湯恩比的歷史哲學(xué),我叫他教我英文,他就拿那書來教我,教得我七顛八倒,認(rèn)識好幾萬單詞,卻一點語法都不會。我懷疑他對我破了他的好事懷恨在心,用這個法子來害我。湯先生說:人類的歷史分作陰陽兩個時期,陰時期的人類散居在世界各地,過著吃了就睡、睡足了再吃、渾渾噩噩的生活。后來人類又到一些河谷平原聚群居住,有了文明,一切煩惱就由此而起。與此相似,我的生活也有硬軟兩個時期,渾如陰陽兩界。軟了以后,回想起過去是如此的硬,簡直不敢相信我也會有軟的時候。
我性情冷漠,不善與人交往,一輩子不認(rèn)識幾個人。也許就由于這個原因,我很懷念那位搞西夏文的李先生?,F(xiàn)在他也許還活著,也許死掉了,這都無關(guān)緊要。緊要的是我現(xiàn)在終于知道了他為什么撇開了好好的工作不要,去搞西夏文。這還是因為我已經(jīng)軟掉了。假如還在硬著的話,就只能想自己是多么的硬,想不到這類事情。在山西時聽過一種地方戲,它發(fā)出一種極凄厲的、酷似挨刀斷氣的聲音。聽時陰囊兜緊,全部神經(jīng)都在極大的痛苦中??墒谴蠹叶甲呤畮桌锷铰啡ヂ犓?。還有我那位前妻,用不著多么達(dá)練人情就能看出,將來她準(zhǔn)是個母夜叉。可我過去為之顛三倒四。這種感覺就叫作硬。硬的時候我們急著去要自己分內(nèi)的那點東西,絲毫不想它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等到有了一點自己想要的東西,不管是它是署了自己名字的小說,還是西夏文,就已經(jīng)活到了另一界了。
第三章
一
我和小孫戀愛了一陣,就向領(lǐng)導(dǎo)上交了請求結(jié)婚的報告。從那時開始,大家就不再善意地對待我們。首先是登記結(jié)婚的證明老也開不來,總是說:這件事你是不是再考慮一下?我們再討論討論。實在逼急了,就說:介紹信找不到了,公章找不到了。其次就是開始聽到各種閑話。其實應(yīng)該說,人們開始不再善意地對待小孫。這件事完全是她在辦。我說“我們”,不過是表示自己沒有完全置身事外。雖然我待在地下室里不出來,但我已經(jīng)在請求結(jié)婚的報告上簽了名,并且認(rèn)真聽取了小孫的各種抱怨,就算盡到了責(zé)任,別的事我就幫不了忙了。我可以不參加政治學(xué)習(xí)、不去開會、不去看上級組織的乏味電影,可以盡情胡說八道;這些好處當(dāng)然是有代價的。這個代價就是我說話別人可以不理會。因此我被叫作小神經(jīng)。
人家規(guī)勸小孫說,你千萬不要和王二結(jié)婚。他這個人有點說不清。辦公室的老太太還對別人說,他們倆的事拖一百年也不怕,反正不會造成人工流產(chǎn)。別人都說,不知我們結(jié)婚是要干什么,并且老有人把她叫到僻靜處說:孫大夫,你真的要嫁他?你可真把自己看得一錢不值了。小孫說,她感到非常的不好意思,只好擺出一副瘦驢屙硬屎的架勢說:我就是愛他嘛。但是晚上卻對我說:我愛你個狗屁!除此之外,幾乎每個人都要給她介紹對象,包括剛剛從護(hù)校畢業(yè)的不滿二十歲的小護(hù)士。因為熱心的人太多了,顯得她簡直像個花癡。假如不馬上給她找個男人的話,她就要去和公牛睡覺,生下一個米諾牛來。對于這件事,她沒有精神準(zhǔn)備,感到驚慌失措。原先她以為結(jié)婚像在學(xué)校打報告申請實驗動物一樣輕松,寫個報告交上去,然后拎著兔子耳朵到實驗室,既可以把細(xì)菌打到它耳朵里,也可以把它燉了吃?,F(xiàn)在我這九十公斤的公兔子就坐在對面,人家卻不給她,可把她氣壞了。
小孫告訴我這些事時,都是在晚上。我的小屋里黑洞洞的,所有的燈都沒有開,只靠一臺示波器的綠光照亮。我不喜歡光亮。她在屋里走來走去,雙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走了幾趟以后,忽然對準(zhǔn)我的耳朵大叫一聲:都怪你?。。∥衣柭柤缯f:陽痿還沒治好呢,你別先把我耳朵治聾了。你怪我什么?她想了想說:算了,誰也不怪。不過這件事實在是真他媽的。而且她對我也起了疑心(這都是因為別人說我復(fù)雜),老是問:王二,你這人可靠嗎?你能肯定自己沒有偷過東西,或者趴過女廁所窗戶嗎?
關(guān)于結(jié)婚的事,有一點開頭我不明白。雖然我有陽痿病,但我還是個男人,起碼戶口本上是這樣寫的。群眾怎樣議論是另一回事,領(lǐng)導(dǎo)上決定問題,總要有個說頭罷。這個謎后來馬大夫給揭開了。他說他是康復(fù)科的主任,可以參加院務(wù)會,會上聽見大家說,我有二十年工齡,十年院齡,加上中級職稱;小孫又是本院的人。我們倆一結(jié)了婚,就是本院的雙職工夫婦。其結(jié)果是婚后必須分給我們房子,這不是太便宜我們了?房子必須分給真正要結(jié)婚的人,而真正要結(jié)婚的人就是不管給不給房子都會結(jié)婚。他對我說這些話時,顯出一副自己人的樣子。但是我也不是傻瓜,一聽就知道是上面有人叫他來傳話。別看平日稱兄道弟,但他不是自己人。所以我對馬大夫說話用上了對領(lǐng)導(dǎo)說話的口吻:既然我們是為房子結(jié)婚,就別分我們房子了。他說,那是不可能的事。夠了條件怎能不分哪。于是我就說,那就分我們房子罷。他又說,這也不成。你們想要房子就有房子,豈不是太便宜你了。想要房子的不能讓他得房子,沒想要的倒會得房子,這才符合辯證法。假如批了你們結(jié)婚,領(lǐng)導(dǎo)上會落入違反了辯證法的困境。唯一的辦法就是不批準(zhǔn)。我對馬大夫說,其實我們真的不想要房子。您可以把我們倆都綁起來上電刑。假如我們在嚴(yán)刑拷打下說了是要房子,就別批準(zhǔn)我們結(jié)婚。他說你又來了。到精神科去看看罷。說完就走了。
有關(guān)分房子的事,我還有一點補充。我們醫(yī)院只要分一套房子,全院都要搬家。這是因為院長分到了一間四室一廳搬進(jìn)去,剩下三室的給科主任??浦魅伟徇M(jìn)去,兩間一套讓給主治醫(yī)師;其余類推,一直推到看門的老大爺。因此很多人的箱籠捆上以后就不打開了,一心一意等待搬家和再搬家,十冬臘月寧可穿著毛衣硬扛,也不開箱子找大衣;所以我們醫(yī)院結(jié)了婚的少婦比沒結(jié)婚的姑娘顯得漂亮,冬天在室外只穿一件毛衣,一個個是那么苗條可愛。但是現(xiàn)在小神經(jīng)和小孫要從主治醫(yī)師的層次插進(jìn)去,打亂搬家的路線,就激起了公憤。
那天下了班之后小孫到我這里來,眼睛都哭紅了。原來領(lǐng)導(dǎo)也找她談了,讓她端正態(tài)度。她說道:為房子結(jié)婚,我是這樣的人嗎?王二,我不想和你結(jié)婚了。但是我還是要給你治陽痿病。我對小孫的想法一點也不理解。為房子結(jié)婚不是挺光明正大的嗎?總比為性交結(jié)婚好聽多了。但是我沒有說這話,只是說,那就算了。你也別給我治什么病了。回去睡你的覺吧。她說,不行,聽你的說法,我倒像個卑鄙小人了。我要陪你坐會兒。我說,你愛坐就坐吧。這時候我想起我表哥說過的話:人活在世界上,假如你想要什么,就沒有什么。這就叫辯證法。所以假如你真想要什么的話,就別去想它。他說,他當(dāng)年考不上大學(xué),就是因為太想考上大學(xué)了。假如早懂了辯證法,就不會遇到這種不幸。我在大學(xué)里雖然學(xué)過辯證法,回回都是補考才及格的。而且那些任課教師總是這樣講:讓你及格,我是昧了良心的。
二
晚上我一個人待著時,總喜歡頭戴立體聲耳機。這樣我雖然一個人待在角落里,卻與外面的世界取得了聯(lián)系,可以聽見各種聲音,人家卻聽不見我;好像我從地下室往外看,看到了各種各樣的人的腳,他們卻看不見我一樣?,F(xiàn)在屋里有一個人,再也不能這樣干了。為此我寧愿終身陽痿下去,也不愿有個人在我眼前轉(zhuǎn)。這是因為她在我面前走動的樣子,就像養(yǎng)貂場到了喂食的時間,鐵籠子里那些貂一樣。從人的角度來看,貂除了打盹的時候,都是神經(jīng)病發(fā)作。假如人的行為像一條貂,那就更像神經(jīng)病了。所幸她也有走累了的時候,那時候她也要坐下來歇歇腿。
那天晚上我和小孫并排坐在一張床上,頭上戴著立體聲耳機。我開始反省我們倆之間的事,我知道,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就要完了,以后她也不會來看我,不會給我打飯,也不會趴在對面的木板床上算賬了。這讓我感到傷心,我真的很想要她,想把她留在我身邊。這也許是因為,我以為她是一個自己人吧。現(xiàn)在自己人是越來越少了。由于有了這樣的想法,就違背了辯證法。
當(dāng)年李先生說,自從創(chuàng)世之初,世界上就有兩種人存在,一種是我們這種人,還有一種不是我們這種人?,F(xiàn)在世界上仍然有這兩種人,將來還是要有這兩種人。這真是至理名言。這兩種人活在同一個世界上,就是為了互相帶來災(zāi)難。過去我老覺得小孫是自己人,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她最起碼不是個堅定的自己人,甚至將來變成不是我們這種人也不一定。但是我不想說惹她生氣的話,就閉上眼睛聽廣播。廣播里正在勸女孩子們不要戴無紡布襯里的尼龍乳罩,因為無紡布的襯里會滲到她們?nèi)榉康膶?dǎo)管里去,將來生了孩子沒有奶。以前我不知道女孩子的乳房是像鍋爐一樣的設(shè)備,里面有很多管子,并且容易堵塞。于是我問小孫:你帶什么樣的乳罩?她回答說:尼龍的,無紡布襯里,將來沒有奶。這不要緊,反正牛奶很便宜。原來她和我一樣,正在聽廣播,并且聽著一個臺。后來我又有口無心地問道:你穿什么樣的褲衩?她又說道:尼龍綢的。想看看嗎?我說不了。后來她猛地跳了起來,一把從我耳朵上摘掉了耳機,對我大叫道:王二,你的毛病我找到了。你是淫物狂!這叫我很不高興。不把事情問明白了就大呼小叫,簡直是討厭!
有關(guān)褲衩的事是這樣的:以前我結(jié)過一次婚,新婚之夜,我一看見我前妻那條皺皺巴巴的大褲衩,就不行了。這件事本不是沒有挽回的余地,但是我前妻卻大哭起來。引得丈母娘、大姨子都跑來了,問我:你什么意思吧。我妹妹可是個黃花閨女。叫她們這么一吵,我當(dāng)然是越來越不行。最后終于離了婚。離婚之前我前妻還在醫(yī)院哭鬧了好幾場,讓大家都知道我不行,搞得我灰頭土臉。但是對此我很能理解。她必須讓大家都知道是我不行,而不是她有什么不好。小孫聽了大笑說:我不穿大褲衩。咱們來試試吧。我苦笑一下說:還是別試為好。這件事現(xiàn)在對我已經(jīng)很嚴(yán)重了。
晚上我翻書時,耳朵上老架著耳機。耳機里有很多人說話,多數(shù)是女的。這些聲音很不一樣。有的聲音很干脆、很緊湊。順著那聲音看去,可以看到一張小巧、濕潤的嘴,緊湊高聳的胸膛和平坦的肚子。因為是和這些緊湊的東西共振,所以聲音也緊湊。再往下看,就看到一條黑色尼龍綢的內(nèi)褲。這也是一件緊湊的東西。但是順著某些故作甜蜜的聲音看去,就看到了肥大的鼻甲,身上的零件也松耷耷。再往下看,就是一條床單布的大褲衩,這東西也松耷耷。共振起來也就松松垮垮。除了這些區(qū)別,還有一些主觀上的東西。有些廣播員盡力讓聲音緊湊,所以說話有一點艱澀。另一些人講話松松垮垮,一張嘴就是一大串,全是傻話。聲音里傳來的性有兩種,一種討人喜歡,還有一種叫人討厭。以前我不懂這一點,所以結(jié)了一次婚。結(jié)果是使我只能欣賞廣播里的性了。
三
后來我再想起小孫決定不和我結(jié)婚的事,也能夠理解了。因為自從她和我表演了戀愛以后,軟和硬這兩個字就不再是物理名詞,而歸她專有了。工會分柿子,別人就這樣對她說:小孫,來一點吧。軟的?;蛘哒f,這個你準(zhǔn)不喜歡,太硬。其實我們都決定要吹了,但是小孫還是老往我這里跑。別人也看不出我們要吹,還是說那些沒咸淡的話。我告訴她說,講這些話的都是些工友,是很樸實的人,別和人家當(dāng)真,但她還是耿耿于懷。終于有一天,她在食堂里拿豆腐潑了大師傅一臉,然后哭著跑到地下室來,說道:快跟我走,什么也別問。待會兒我叫你揍誰,你就揍誰。我跟著她跑上去,到了食堂里,見到一大群人。保衛(wèi)科的人全來了,這也嚇不倒誰。我可以直取目標(biāo),扭住他的領(lǐng)子。不管付多大的代價,都要把他的臉打爛。問題就在于找不到目標(biāo)。過了一會兒,院長書記都來了,叫我們到辦公室去解決問題。原來肇事的大師傅覺得在哪里都不能保證安全,已經(jīng)跑到黨委辦公室去了。聽說他事后對別人說:我真是暈了頭啦,怎么就忘了地下室還有一個小神經(jīng)!
那天的事我們大獲全勝,給討厭鬼以沉重打擊。大師傅被潑了一臉油湯,還要寫檢查。其實他不過說了一句:孫大夫,來一點豆腐吧。軟的。這些話并不過分,不過是拾別人的牙慧,沒有一點自己的發(fā)明。但是小孫已經(jīng)火透了,就如一頭駱駝,馱了好幾百公斤,最后因為再加一根草的分量倒下了。
這樣處理領(lǐng)導(dǎo)上并非情愿,但是該大師傅很怕我,主動提出要寫檢查(后來他說,我要是被小神經(jīng)打了,那還不是白打)。所以院長決定說我們幾句:你們兩個同志也真是的,都受過高等教育,是知識分子嘛,怎么也干這種嘩眾取寵的事情?他這些屁話還沒說完,我的目光就如兩道冷電在他臉上掃了一下,把他后半截的話掃回去了。書記來打圓場說:其實你們倆要結(jié)婚的事并不是沒商量的,你們不要做不理智的事情。我就叫起來:誰說我們要結(jié)婚?他們聽了都說,不結(jié)婚就對了。其實我們不是不準(zhǔn)你們結(jié)婚,一套房子也能給得起。我們只不過是希望你們多考慮。小孫馬上又叫道:誰說我們不要結(jié)婚?院長就說:今天就談到這里,你們回去冷靜一下吧。
出來以后我問小孫:咱們不是說好了不結(jié)婚的嗎?何不借此機會當(dāng)眾宣布一下?她說,咱們倆是說好了,但是沒必要告訴他們。他媽的,結(jié)婚是咱倆的事,別人管得著嗎?回到地下室里,想起沒吃午飯,豆腐也潑了,趕緊在電爐上下掛面。吃完了,坐在光板床上曬太陽。吵了這么一架之后,吃飽了再一曬,就困了。小孫說,王二,你的胸圍怎么這么大。我告訴她說是拉拉力器拉的。她說以后她也要拉健身器了。然后她打個呵欠說,太困了,我枕著它睡一覺,你沒意見吧?說完她就枕著我的胸口睡著了。
那天下午小孫枕著我胸口睡覺的事是這樣結(jié)束的:她一覺睡到了快天黑,雙手還圈住了我的腰,使我一動也不能動。我只剩了一只左手能動,就用左手掏出煙來吸。還有一件事使我感覺不便:她的頭發(fā)又輕又軟,經(jīng)常跑到我嘴里來,我又要不停地把它吹開。所幸后來她終于醒了,爬起來伸了個懶腰說,真舒服呀!好多天沒睡好覺了。做了好多的夢,全和工地有關(guān)。每個夢里都有打樁機。醒來才知道,是你的心在跳。你這里太好了。我要搬下來住。我聽了沒吱聲,因為她不是個自己人。我不歡迎她來住。過了一秒鐘她又說,我干嘛不搬下來住呢?這就去搬!
后來她真去把鋪蓋搬下來了,這件事連我都覺得像發(fā)瘋。但是她說自己一點也沒有瘋,不過是想氣氣她們。于是她占領(lǐng)了對面的木板床,還帶來了無數(shù)的毛巾,半干的小衣服,掛得滿屋都是?,F(xiàn)在我在屋里走動,就要在三角褲底下經(jīng)過了,這肯定要給我?guī)砘逇?。但是我一聲也沒吭。她要怎么干就怎么干吧,談了小半年的戀愛,也該有這點交情。我不能像討厭鬼那樣小氣。
晚上睡覺前,我們又聊了一會天,談到今天和大師傅打架。她說,從早上起就開始窩火了。早上她到病房時,看見有幾個護(hù)士在交頭接耳,傳遞某東西。她就走過去問:發(fā)什么好東西哪,不給我。那些護(hù)士一起笑得打跌道:東西倒是好東西,但和你沒關(guān)系,你用不著。假如世界上沒有王二其人,她馬上就能想到,這是已婚的護(hù)士們在分發(fā)避孕工具。那樣她就會紅臉走開,或者說一句:臭美什么?惡心死了。但是世界上有我這個人,所以老有人在她背后竊竊私語,她就氣昏了頭,劈手就搶(這孩子手快極了,她說她在大學(xué)里打過壘球,是接球手)。結(jié)果搶到手一大把避孕套。那些護(hù)士就說:搶什么?告訴你了,你用不著。小孫一瞪眼說:你怎么知道我用不著?再給我一把,要大號的!
睡覺以前小孫說了一聲:王二,往這邊看。我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她只穿了胸罩和褲衩站在地下,皮膚很白,胳臂腿很細(xì),胸罩和褲衩都是黑色尼龍綢的。等我看完了以后,她就鉆進(jìn)了被窩,就著臺燈看一本書。但是我還不能睡,我還要拉一百下拉力器、做一百個俯臥撐。這是因為我已經(jīng)很胖了,如果不鍛煉,很可能會死于高血壓和心臟病。小孫說,我練得不對,這樣只會越練越肥。但是我沒理她。在這些事情上,我有我的一定之規(guī)。她就這樣在我房間里住下了。
四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來拉拉力器,把彈簧撞得當(dāng)當(dāng)響。小孫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說:你別這么抽風(fēng)好不好,讓別人也睡個懶覺。但是我不理她。誰讓你到我這里來住的?于是她就揉起眼睛來,那架勢活像是貓洗臉;然后坐起來,在被窩里穿上襯衣,又伸出腿來,穿上襪子,就光著腿下地,拿了臉盆去打水。出了門又鬼叫一聲被嚇了回來,大概是看到了門口那個標(biāo)本缸,覺得陌生吧。就這么折騰了一早上,我始終沒有理她。后來她對我說:王二,你好像不高興了。我說我總是這樣的。她又說,不結(jié)婚的事你別往心里去。我是說著玩的。我始終是意志堅定地要嫁給你。我就說,我可真的有陽痿病。她又說,有關(guān)治陽痿的那些話你也別往心里去。我鬧著玩哪。我說,那我就不知道你要嫁我干什么了。她說:我知道你好多事,要不要我一一講出來?我把拉力器扔下說:不用了。咱們一塊去吃早飯吧。這時我再不以為小孫是小娃娃,以為她是個自己人了。
我十七歲時參加過北京市的數(shù)學(xué)競賽,在復(fù)賽里得了八十來分。這件事本來是有點好處的,可以保送上什么大學(xué)數(shù)學(xué)系,但是后來我什么也沒落著。小孫知道這件事。我告訴她,少提這件事。我現(xiàn)在對數(shù)學(xué)沒有興趣,而且連數(shù)都快不識了。我現(xiàn)在干的事是翻譯“Story of O”,已經(jīng)譯到第三遍了。有些地方拿不準(zhǔn),就托人找老外問。有一次問到一個法國lady頭上,她向我詛咒說,從來也沒聽說過這本書。沒聽說過就沒聽說過罷,詛咒干嘛?雖然如此,我還是字斟句酌地譯著。我干這件事,是因為我相信作者有極大的才氣;還因為這本書不可能出版。假如一本書有可能出版,那么奸黨也會去譯,并且會爭到打破頭,因為有稿費。但是假如一本書既沒有稿費,也不可能出版,我們不譯誰譯。小孫看了我的譯稿,說道:王二,你要是去干翻譯,準(zhǔn)是一把好筆。但是你干嘛要翻這種書?連我這婦科大夫看了都要臉紅,人家能給你出嗎?我說,我根本就不想出。她說,不想出譯它干嘛。我沒接她的茬,因為這不是我們的邏輯。再說下去就是災(zāi)難。但我也不能說,你在給我?guī)頌?zāi)難。這樣說她就會給我?guī)砀蟮臑?zāi)難。
好多年前,我也說過這樣的言論。那是在李先生的小屋里,抽著李先生的狗屁煙,喝著李先生的狗尿茶(那是用過期的茶磚泡的),我在給李先生修他的狗屎收音機,一邊修一邊數(shù)落他。他聽了不好意思,就埋頭去看西夏文了。就在這時候我說,李先生,你看這玩藝兒干嘛?能當(dāng)飯吃嗎?他聽了沒理我。再問時就說,不能當(dāng)飯吃。我又問:那你搞它干嘛?有人請你搞它嗎?他再沒吭聲,就和沒聽見一樣。對無聊的問題是否充耳不聞,這是我們和另一種人的分水嶺。我聽了小孫的話一聲不吭,去拉了二十下拉力器,然后坐下來繼續(xù)翻書。自從她搬進(jìn)來以后,我的胸部越來越像兩塊門板了。小孫看著我拉拉力器,伸出一只手指抹抹鼻子,然后問:我說了什么錯話了嗎?我答道:沒有。她聽了要哭了:王二,你有什么話說哇。這么悶著干嘛。我就說:一本書,你看看它寫得好不好,譯得好不好就得了,害臊干什么?聽了這話,她開始為自己的卑鄙言論慚愧了,就說:剛才那句話算我沒講好不好?拜托了。
小孫住到我房里半個多月了,我對她秋毫無犯。雖然如此,我對她的行為也略有所知。她像只貓一樣,喜歡鉆被窩。一進(jìn)了被窩就要把乳罩摘下來,掛在床頭上,于是它就掛在那里晃晃蕩蕩,活像一副大號太陽鏡,這使我很受刺激。她對我解釋說,這東西就像韁繩一樣,然后就把被子拉到下巴上看書,燈光把她的側(cè)影照亮,我看了也很受刺激。她睡著了燈也不關(guān),而我是有一點亮也睡不著——以前并不是這樣的,所以經(jīng)常半夜里起來去關(guān)燈。夜里經(jīng)過她的床頭,聽見她輕輕的鼻息,也很受刺激。對此我很不滿,和她說過一次。她回答道:你也抽煙哪,我也沒有抱怨你,不是嗎?一邊說,一邊瞪著眼睛看我,看了這個樣子,我也很受刺激。我要是說,這是我的房子,那就是卑鄙的言論。所以我只好拉了一條線,把她的開關(guān)裝到了我這邊。要是看到她睡了不關(guān)燈,我就給她關(guān)上。此后半夜里經(jīng)常聽見她自言自語地說:這王二真討厭,這不是逼著我犯錯誤嗎!然后她就下了床,到我這邊開燈來了。感到了她赤裸胸膛上傳來的熱氣,我也很受刺激,只好緊閉著眼睛。現(xiàn)在我不但陽痿,還多了個失眠的毛病。我經(jīng)常打呵欠,說晚上睡不好。我一打呵欠,她也跟著打呵欠,并且說:你以為我就睡得好嗎?這件事證明了一點,在我和小孫之間,性的感覺等價于咖啡因,它的作用就是讓人睡不著覺。
我和小孫之間,有好多話還沒說。我翻譯Story of O,不是因為它能讓婦科大夫臉紅,而是因為它是好的。這世界上好的東西豈止是不多,簡直是沒有。所以不管它是什么,我都情愿為之犧牲性命。我不知這話她是不是愛聽。但是我知道還有一句話她肯定愛聽,就是我覺得她也是好的。但是我沒辦法告訴她。人家不問我,我就講不出話。所以我是小神經(jīng)。
第四章
一
春天來到時,我把“Story of O”又譯了一遍,仔細(xì)校對了一遍,覺得譯得很好,看不出任何敗筆,就把它收了起來。干完了這件事,暫時又找不到別的事可干,就和小孫出去玩。在城里逛了一天,又在小飯館里吃了晚飯,回來時天完全黑了。走進(jìn)地下室的走廊里。她忽然窸窸窣窣地脫起衣服來,在一片黑暗中,我看到一個白色的模模糊糊的影子,然后又聞到了越來越濃烈的香水味。夜里四外的樓上都開著燈,所以眼前的走廊里有很多的白方塊,就像是白漆涂成。小孫走到那些方塊里去,馬上就變得渾身閃閃發(fā)光,而對面的標(biāo)本柜上就會出現(xiàn)一個白色的影子。她就這樣從一個個方塊里走過去,在標(biāo)本柜上留下了一個又一個影子。與此同時,門口的地下留下了蟬蛻似的影子。那些衣服扔在地下雜亂無章,好像是肢解了的人形。我把那些衣服撿起來,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后面,避開窗口照進(jìn)來的燈光。仿佛我一貫是這樣做的似的。
在每一塊燈光里,小孫都回過頭來朝我笑笑。那些人造月光照得她渾身慘白。這種感覺好想在做夢一樣。有時候她像是要伸個懶腰一樣,把手向上伸起來,但又不完全是伸懶腰,因為她把身體彎向一側(cè),笑得很開心。我覺得這不像真的,所以不打算把它當(dāng)真。但是我也感到一種沖動,要把鼻子伸入捧著的衣服里。那些衣服散發(fā)著香味,尚有余溫。這種沖動就像狗想聞東西一樣。
走到房間里以后,小孫就徑直鉆進(jìn)了被窩,一會兒就睡著了。我把她的衣服放在床頭,回到自己床上,好久都沒睡著。第二天早上起來以后,她不提起這件事,好像這件事只是她一時沖動,或者昨天晚上她在夢游一樣。我也不便提起這件事。全當(dāng)它沒有發(fā)生。我想女人都有一種沖動,要把自己脫光。
中午小孫告訴我說,她們科主任找她談話,問她為什么要到我房間里住。小孫就反問一句道,你們?yōu)槭裁床粶?zhǔn)我們結(jié)婚?那老太太就期期艾艾答不上來。于是小孫提高了嗓子高叫起來:既然我們倆結(jié)婚是有其名、無其實,純粹是為了騙房子;現(xiàn)在住到一起,又無名,又無實,又不要房子,你管這個干嘛。這一嚷嚷鬧得全科都能聽到。那老太太著了慌,委委屈屈地說:孫大夫,我求求你,不要這樣,我這個科主任也不是我自己樂意當(dāng)?shù)?。那口氣好像是說,自己受了強奸一樣。干完了這件事,小孫覺得興高采烈,得到了很大的滿足,跑下來告訴我說,她又打了個大勝仗,并且要和我接吻以示慶祝。這孩子嘴里有薄荷味,大概是常嚼口香糖。她還把舌頭伸到我嘴里來了。吻完以后,她打了個榧子道:french kiss!就揚長而去,回去上班了。但是我整個下午都不得安生,想著她裹在白色牛仔褲里的屁股,細(xì)長的兩條腿和白色的護(hù)士鞋。除了屁股圓和腿長,她還有不少好處,包括給我打飯,和在熄燈以后陪我聊天,沒得聊時就說和我陽痿有關(guān)的事。我們在一起,經(jīng)常玩兩種游戲,一種是情人的游戲,一種是醫(yī)生和病人的游戲。到了前一種玩不下去時,就玩后一種。
晚上我和小孫聊天時,她從被窩里鉆出來,盤腿坐在被子上。這時候她背倚著被燈光照亮的墻。我看她十分清楚,那一頭齊耳短發(fā)、寬寬的肩膀、細(xì)細(xì)的腰、鎖骨下的一顆黑痣、小巧精致的乳房,乳頭像兩顆嫩櫻桃一樣。我也坐起來,點上一根煙,她眼睛里就燃起了兩顆火星。我們倆近在咫尺,但是仿佛隔了一個世紀(jì),有了這種感覺,什么話都可以說了。她問我,她長得好看嗎?我說:很好看,她就說:真的呀。
我和小孫談這些事時,她的床在窗口射入的燈光中,我的床在陰影里,我們住的地方就像陰陽兩界。這叫我想起了我自己的生活,它也有陰陽兩界。在硬的時期我生活在燈光中,軟了以后生活在陰影里。在這一點上,我很像過去的李先生。只是我不知道李先生是不是也陽痿過。
二
當(dāng)年我問李先生,西夏文有什么用,他只是一聲也不吭。后來他告訴我說,他根本不想它有什么用,也不想讀懂了以后怎么發(fā)表成果。他之所以要讀這個東西,只是因為沒有人能夠讀懂西夏文。假如他能讀懂西夏文,他就會很快樂。讀不懂最后死了也就算了。后來他的晚景很悲慘,因為他終于把西夏文讀通了,到處找地方發(fā)表,人家卻不理他。因為他不是在組織的人,是個社會閑散人員。還因為當(dāng)時對西夏文已經(jīng)有了五六種讀法,都讀得通。李先生說,他的讀法最優(yōu)越,但是沒人理他。后來他就把自己保留多年的西夏文拓片、抄本等等都燒掉了,到處去找工作,終于當(dāng)上了一個中學(xué)教員。再以后就得了老年癡呆癥。我算了算,李先生那會兒也有五十六七,到了該得這種病的年齡了。最后一次我見到他,他已經(jīng)不認(rèn)識我了。
在我的硬時期,總有一個女人是我的意淫對象。有一年冬天我的意淫對象就是大嫂,她當(dāng)時是個大個子中年女人,兩條大辮子,在那個時期,她那個年齡的女人留辮子,可有賣俏的嫌疑。大嫂的臉也很長,下巴稍有點翹。當(dāng)時我覺得下巴翹一點好,比較俏皮。臉白白凈凈的,有點淺麻子。一天到晚老在笑,好像缺心眼的樣子。作為意淫的對象,她的屁股太大,腰也比較粗,這都是美中不足的地方。但是她老是笑嘻嘻的,彌補了體形的不足。我想象她做愛時也是這樣笑嘻嘻,這會讓我激動不已。
小孫說,我簡直是個下流胚。她希望我永遠(yuǎn)陽痿下去。但是說了些話之后,她又承認(rèn)這樣說不對。她說她是醫(yī)生,我是病人,醫(yī)生不該說病人是個下流胚?,F(xiàn)在我們又玩起了那種醫(yī)生和病人的游戲。她問我那個大嫂是誰,我告訴她說,是我們院大崔的太太。她又問,什么院,什么大崔。這個話說起來就長了。我從小住在一所大學(xué)里,因為我的父母都是該大學(xué)的教師。大崔和大嫂是比我父母小十幾歲的另一對教師,是我們的老鄰居。而且大崔和大嫂都認(rèn)識李先生,他們是老同學(xué)。這件事的背景就是這樣。
我給小孫講過:那一年冬天我去找李先生,其實就是奉了大嫂之命。大嫂和我說起這件事前,她正蹲在水管前面洗帶魚。而和我說這事時,她站了起來,身上穿了一件紅色的套頭毛衣,里面襯了一件藍(lán)格子的淺色襯衣。我看到她脖子上有了幾道皺紋,下巴也有一點兩層的意思,但是大嫂還是蠻好看的。她對我說,讓我去找李先生,讓他來一下,有件事情可以照顧到他。我聽著這些話,眼睛卻在她胸口上看。在毛衣底下,她乳房的樣子還是蠻好看,只是略微有點下垂了。就在這時候,她用洗魚的手在我臉上抹了一把,說道:看什么看!快干你的事去。她這種滿不在乎的口吻很使我turnon。
小孫對我說,她也是很不在乎的。這種口吻很難說是醫(yī)生對病人的口吻。這種口吻使我很緊張。好在她馬上換了一種口吻說,好啦,講你的大嫂吧。那天她叫你去找李先生,到底是為了什么?
其實那件事沒有什么重要性。大嫂讓我告訴李先生,有一批材料要翻譯。沒有稿費,但是有一點煙茶費,每千字三毛錢。這就是說,你翻譯了一千個字,可以抽一支好香煙,或者喝一杯好茶。就是不抽好煙,這筆錢也是太少了。但是李先生答應(yīng)了干這個活兒。不但如此,他還以取稿子方便為名,搬到了我們院,住到了我的房間里。這件事我已經(jīng)講過了?,F(xiàn)在我懷疑,每千字三毛錢,就是對李先生也太少了。當(dāng)年李先生接下這個活,動機根本就不純。
比這還糟糕的是,大嫂和李先生開始在我眼皮底下幽會起來。見了面就接吻,手還不老實,李先生那對前蹄老從大嫂的毛衣底下伸進(jìn)去。我一看見這種景象,就咳嗽不止。大嫂聽見了,就說:小陳,你好不好回避一下?我們倆玩哪。當(dāng)時我真是恨得牙根癢癢。大嫂孩子都老大的了,還這么不自覺,老要玩。而且李先生又老又難看,和他有什么好玩?要玩可以和我玩嘛。除了這些討厭之處,李先生還得了不睡覺的毛病,白天和大嫂鬼混,翻譯稿子,夜里還不忘看他的西夏文,二十四小時連軸轉(zhuǎn)。像他那么大歲數(shù)的人怎么會有這么大的鬼精神?
有關(guān)大嫂的情形,還有不少可以補充的地方。據(jù)說她一貫搞破鞋,年輕時就因為和蘇聯(lián)專家有不正當(dāng)?shù)年P(guān)系,被開除了團(tuán)籍。結(jié)了婚以后,還是亂七八糟。大崔也管不了她,只能要求她對丈夫好、對孩子好,在飯菜里別下耗子藥。李先生在院里時,大崔氣得要命,要打她。她也是滿不在乎:要打你就打,只別打臉,打哪兒都成??梢杂脫{面杖,不準(zhǔn)用火鉤子——動鐵為兇!
大嫂對我說,她愛上李先生了,甘愿為他犧牲性命。我以為大崔要和她離婚了,但是大崔沒提這個事。他告訴我說,大嫂經(jīng)常會愛上誰,甘愿犧牲性命也有好幾回了,但是她到現(xiàn)在還活著哪。
只要我肯耐心等待,沒準(zhǔn)大嫂也會愛上我,甘愿為我犧牲性命。但是我最缺的就是耐性。我絕對不會像李先生那樣搞了二十多年西夏文,最后變成一個白癡。我搞什么事都是要么不干,要么立竿見影。
三
我和小孫聊天,經(jīng)常聊到一半,她就說:今天聊到這里吧。再晚睡明早上查房起不來了。然后就鉆進(jìn)被子睡著了。當(dāng)個住院醫(yī)師實在辛苦,有時候白班,有時候夜班,睡覺的時間老是不夠。小孫的眼窩常常發(fā)青,她問過我是不是該涂眼影。我說你想涂就涂好了,我沒什么意見。她說豈有此理,涂眼影就是涂給你看,你居然沒了意見!看到別人忙忙叨叨,我經(jīng)常感到慚愧,因為我老覺得可干的事情太少。翻完了“Story of O”,就再也找不到像這樣的書了。但是我也不能像那種人一樣,去干沒意思的事情。我們的人在這種時候,往往是去證明一個定理,或者發(fā)明一個體系。比方說,費爾馬和愛因斯坦干的事就是這樣。但是去證明一個定理往往會掉進(jìn)陷阱里——有些定理可能沒有證,遇上了一輩子都會陷在里面,而發(fā)明一個體系則談何容易。想來想去,只有寫小說比較有把握。但是自打認(rèn)識了小孫,我就一個字也沒寫過。我寫的小說,她每一頁都要看,這就破壞了我的寫作情緒。想想吧,昨天剛寫出來的東西,今天就成了談資,那是多么叫人厭煩。剩下只有一件事可干,那就是睡覺。
后來我又想把李先生和大嫂的事講給小孫聽,但是她不肯聽,說道:我知道,大嫂愛上了李先生,這就結(jié)了吧?講點別的吧。其實那個故事還長得很。用大嫂的話來說,一次愛情就像吃一個巧克力殼的冰棍。開頭是巧克力,后來是奶油冰激凌。最后嘴里剩下一個干木棍。我所講的李先生,連巧克力殼都沒化呢。但是小孫不肯聽。她說與其聽你這些胡說八道,不如到外面去看死人。說完她真的從床上爬了起來,拿了手電,到走廊上去了。
我想給小孫講的事,包括夜里李先生和大嫂在一塊坐著念俄文詩,嘰嘰嘎嘎,聽得人好不心煩。那時候我躺在燈影里,大棉被也擋不住那些卷舌音。這時候我只好想象自己是土耳其蘇丹,帶了隊伍征討俄羅斯草原。逮住了講這種話的人,就讓他們腦袋瓜子朝上,屁眼朝下,坐在削尖的木棍上。還有他們倆唱一首俄文歌,叫作嘎嘎林。一邊嘎嘎,一邊親嘴,就像斗雞一樣;聽了叫人頭大如斗。后來他們聽我咳得那么厲害,也有點不好意思,到外面去找地方了。但是那已經(jīng)是開了春后的事。在此之前,他們一直是在我面前表演。開了春以后,我們院子里就開始鬧貓,天一傍了黑,它們就開始哀號。我總懷疑里面也有李先生和大嫂的一份。據(jù)說母貓的那玩藝兒里長了倒刺,公貓插進(jìn)去,就像插進(jìn)了蝎子窩一樣,疼得拼命嚷嚷。不知李先生和大嫂是不是這樣。
我想給小孫講的事還包括,那一年春天特別暖,晚上外面刮著黑色溫暖的風(fēng),那種風(fēng)就像一條深不可測的暖水河,叫人見到它就想脫光了衣服跳下去。用不著別人告訴我我就知道,這條河就是未實現(xiàn)的性欲?,F(xiàn)在我心里就流著一條這樣的暖水河。我要干的事不過是把這件事說一說。
小孫剛出去時,我很上火。因為我想讓她聽我講話,但是她卻跑了,把我扔在突然到來的寂寞里。我在地下室里住了十年,原本最能忍受寂寞,現(xiàn)在卻受不了啦。
寂寞是我的選擇,正如在地下室里離群索居是我的選擇一樣。在我看來,寂寞就是可以做一切事的自由,這是因為你做什么都沒人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理會。所以我能夠翻譯“Story of O”,李先生能夠讀西夏文。自從我割斷了對女人的單戀,寂寞就真正歸我所有。寂寞純黑如夜,甜蜜如糖,醇如酒。
但是現(xiàn)在我卻受不了寂寞了,因為它不再是過去那個樣子,既不黑,也不甜了,而是慘烈如白晝。
我坐在床上發(fā)了一會兒愣,忽然想起小孫出去半天了,我該去看看她。一推門看見門口堆了一堆衣服,原來她身上什么都沒穿。我趕緊回去拿了件大衣,順著燈光趕了去,看見她正趴在標(biāo)本柜上,高舉手電,正往死人眼窩里看哪。我叫道:你瘋了,要凍死呀!她卻頭也不回地說:你別管我。
后來我把她裹在大衣里,抱回屋里去,一直抱到了我床上。在黑暗里摸到了大衣前襟上是濕的,又趕緊去拿手巾給她擦臉,還用那種眼淚鼻涕一塊擦的手法。然后我又給她揉揉腳。她帶著哭聲說:別的地方也得揉揉。于是我就往上揉去。從膝蓋往上開始有雞皮疙瘩,她渾身都冷透了。我趕緊哄她幾句:
算了,我不講那些無聊故事了。
她說:和故事無關(guān)。你得愛我!
我說:我愛我愛。這時正好揉到腰上,她趁勢就鉆了過來抱住我。我拿大衣把她包上,放在腿上,好像個大包裹。我和小孫戀愛就是這樣的。
四
我和小孫之間帶有性意味的接觸是這樣開始的:我的手從大衣前襟里伸進(jìn)去,把她那兩個小小的冷冰冰的乳房摸了一遍;與此同時,她的手也從衣襟里出來,揪住了我的耳朵,定好了位,來和我接吻。這兩件事干好了,我又把大衣裹好,把她裹成個鋪蓋卷,放在膝蓋上,又拿被子給她搭上腿。她在這個鋪蓋卷里宣布說,她現(xiàn)在很幸福,可以聽我講李先生和大嫂的事了。她還說,剛才不幸福,那件事就不能聽,因為它屬于幸福的范疇。我告訴她說,李先生現(xiàn)在是個大傻子,一天到晚只會搖頭。大嫂是個老太太,頭發(fā)掉了多一半。她說她不管這個。反正我最后也要變成老年癡呆,她也要變成老太太,這些都沒什么,這些都能受得住。受不住的事是現(xiàn)在想要幸福卻不能幸福。原來她的幸福就是被摸上一遍,再打成個鋪蓋卷,我既有手,又有打鋪蓋卷的材料,就可以給她幸福。這件事聽了讓人放心。我接著給她講有關(guān)李先生的事,一講到貓兒叫春,她就喵喵地叫喚。但是一點不像貓兒叫春,倒和一般的貓叫很像。小孫的行為通常就像一只貓,這里就包括了喜歡鉆被窩,喜歡被包裹起來。但是貓就不會長雪白的小屁股和圓嘟嘟的乳房。
后來我又給他講李先生的故事。我們院子有一片待拆的危樓,我常到那里去轉(zhuǎn)轉(zhuǎn),看看有什么可拆的,結(jié)果就碰上了他們兩個給大崔戴綠帽子。但是不是當(dāng)面撞見,是在對面一座門窗都沒了的破樓里。李先生他們呆的也是一座破樓,也沒有門和窗子,他們所在的地方比我待的地方矮半層。我看到的時候,大嫂的衣服都躺在地下了,擺得倒像個人似的。她只穿了皺巴巴的針織背心和床單布的大褲衩,跪在地下鋪報紙。李先生的樣子更難看,他脫得精赤條條,正在擺弄自己的那玩藝兒。那玩藝兒更難看,半直不直的樣子,完全看不得。
但是小孫卻說,這也沒什么看不得,人家相愛嘛,什么東西都能拿出來擺布。像這類的話,她早就聽說了。前些日子她申請結(jié)婚時,有一些護(hù)士大姐嚇唬她,什么話都說出來了。比方說,女孩子結(jié)婚時都要過一關(guān),就像豬要挨殺一樣。要是快刀子熱水,死了也就完了。就怕碰上了鈍刀子、軟刀子,想死都死不了,那才叫難受哪。還有人說,遇上丈夫不成,就得拿手給他弄,后來就像擺布了死人,洗八遍手也去不了那股惡心勁。小孫說,那些話一點也嚇不倒她,因為她是大夫,死人都敢擺布。她又說,讓我擺布一下你好罷?也許能把你的陽痿治好呢。我說:算了,不好意思。她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都讓你擺布了。這時候我閉上眼睛,小孫那雙小手就出現(xiàn)在眼前。指甲老是剪得那么短,并且洗得老是那么白。這雙手拿東西有個特別的樣子,比方說,轉(zhuǎn)個旋鈕,從來不去抓,而是用側(cè)握的姿勢。拿個東西也是很用力很仔細(xì)的樣子。把自己交到這樣的手里,大可以放心。所以我想了半天終于下定了決心,說道:好吧。待會兒可別埋怨我。她說,絕不會的。咱是這樣的人嗎?
我想,假如女人都像小孫那樣好說話,世界上就不會有陽痿的人了。但是我前妻就不是這樣,她心情激動,滿臉通紅,上了新床就躺倒了像個死人。全身繃得甚緊,以致我把自己想象成一支打井隊,要在地層上鉆眼。但是我做這種對比,絲毫沒有挖苦前妻的意思。不管怎么說,是我陽痿嘛。小孫說,你別緊張,就當(dāng)咱們倆在一塊吃個桃。這是因為咱們好嘛。她還幫我脫衣服。然后我平躺下,她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把把說:王二,家伙很大呀。我告訴她說,這是馬大夫用鉛錘拉的,原來沒這么大。等到她伸手兜了我?guī)紫拢菛|西就膨脹起來。于是她又說:你這就叫陽痿呀!我說平常我是陽痿的,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她說,你說這話就叫沒良心了。什么叫“也不知怎么了”?這是因為我呀!
干這事時,小孫騎在我身上。也不知是為什么,開頭很艱難。她一面從牙縫里吸涼氣,一面說:剛才哭過,影響了情緒,里面很干。我覺得也是很干,就說,要不算了吧。她說:哪能算了。你不懂,老實躺著吧。于是我就閉上了雙眼,一動也不動。后來就濕了,也進(jìn)去了。從這時開始,我就不算是個陽痿病人。她向前俯下身子,我伸出手來撫摸她。我摸她的臉,那張白白凈凈的小臉就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甚至看到了她臉上有幾粒雀斑,是我以前沒看見的。像我這樣的人,一點也不怕變成瞎子。睜著眼能看見的,閉上眼我都能看見。后來我又把手放到她肩上,大拇指和食指觸到了她的脖子。她腦后那些烏黑的發(fā)根就進(jìn)入我腦海里了。我最愛雪白皮膚上那些烏青的發(fā)根了。今后我可以盡情地親近那些烏青的發(fā)根,這是一個很美好的前景。我的手還可以伸到這個小小的身體的任何地方,但是我不想那么做,我就想停留在現(xiàn)在這個地方。
后來她把身體俯得更低了,這時我能感到她呼出的熱氣。等到事情完了,她在我身邊躺下時說道:咱們倆同時達(dá)到了性高潮。這很重要。我問為什么重要?她說這樣我也不必為你服務(wù),你也不必為我服務(wù),性生活諧調(diào),好唄。我想,要是能摟著她睡一覺,那就更諧調(diào)了。誰知她是那樣的不老實,睡了沒有五分鐘,就撩開被子坐起來,說道:你等我一會兒,就從我身上跨過去跑掉了。
五
那天晚上,我和小孫做完愛,她跑到自己床上去了。過了一會兒,她拿了一面小鏡子回來,坐在我身上,拿了手電,往自己胯下照。然后她又轉(zhuǎn)過身來,跨住了我的上半身,用手電照著說:你看。我抬頭一看,看見她的帝王將相。和圖譜上畫的有點不同,是一副血肉模糊的慘狀。我吃了一驚,說道:怎么了?她從我身上下來,鉆進(jìn)被窩說:你干的好事唄。
后來小孫把頭貼在我胸口上,我都快睡著了;猛然想起她說過自己不是處女,禁不住說出了口:不對呀。她馬上就揚起頭來說:什么不對什么不對,口氣相當(dāng)兇。我說我想起一本小說。她又問什么小說什么小說。我說,法國中尉的女人,那里面有個莎拉,干過你這種事。她就說,你真混。我想這樣說是揭了她的瘡疤,就不說了。正要睡著,她又把我推醒,說道:告訴你,以前我干過一回,誰知他干得這么不徹底。我說噢。然后我又問:你告訴我這個干嘛?她說:我告訴你這個,免得你太臭美!
但是那天晚上我們到此還沒有睡。她又跳起來說,等我一會兒。然后她又往腿上套褲子。我問她要干什么,她說上樓去,找人看看。我說這么厲害?我陪你去。她愣了一會兒,然后說道:那太好了!你也不能一點良心都沒有,是吧?
后來我陪她到了婦科病房,把值班大夫叫了起來,但是我沒敢到放著婦科椅子的房間里去,待在外面,聽見她在里面說:王二那個家伙,一只手都握不??!真是疼死我了!等到出來以后,我問她:既然如此之疼,你怎么不告訴我呀?她又說,沒那么疼,騙她們呢。這我就不懂了,好好的騙人家干嘛。她說:笨蛋。申請結(jié)婚,要房子呀。有房子不要,便宜他們嗎?
果然到了第二天中午,馬大夫就來找我傳話說,讓我們到樓上去拿介紹信,領(lǐng)導(dǎo)上批準(zhǔn)我們結(jié)婚了。他又對我談了一陣辯證法,但是我沒聽。我知道領(lǐng)導(dǎo)上的打算:因為涉及到房子,所以要控制已婚人數(shù),原則上不批準(zhǔn)結(jié)婚。但是假如不批準(zhǔn)就要引起非法的性交,那就批準(zhǔn),因為兩害相衡取其輕。馬大夫還說,想調(diào)小孫去康復(fù)科搞科研,治療陽痿。因為她居然能把我的頑癥治好,顯然是很有辦法。后來小孫真的調(diào)過去了??蒲泄ぷ鞅乳T診、病房都輕松多了。她到康復(fù)科去給陽痿病人的妻子辦學(xué)習(xí)班,講masters 和johnson 那套方法,只不過是用中國式的術(shù)語——什么握、捏、捺、按、抹、勾、挑、彈八法,聽上去就非常難懂了。
后來我和小孫結(jié)了婚,住在兩間一套的房子里。開頭每天都干,后來每三天干一次,現(xiàn)在是每禮拜干一次,因為我畢竟是四十三歲了。小孫揚眉吐氣,走到院子里都趾高氣揚。因為她自以為無比性感,連陽痿病人見了她都不陽痿了。
從此以后,寂寞再不歸我所有。這有好處,也有不好處。走進(jìn)了寂寞里,你就變成了黑夜里的巨靈神,想干啥就干啥,效率非常之高。你可以夜以繼日地干任何事,不怕別人打斷,直到事情干成。但是寂寞中也有讓人不能忍受的時刻,那就是想說話時沒有人聽。
現(xiàn)在我不再擁有寂寞了。我的事非常之多。我既然不陽痿,也就沒有理由神經(jīng)。沒有了這兩項毛病,就得上樓去開會。除此之外,我又成了中年業(yè)務(wù)骨干,什么儀器都得修了。除此之外,還得念念英文,準(zhǔn)備到美國去接儀器。院長對我說,咱們醫(yī)院懂電子的人太少了,你的病好了,就得多干點。還聽說他對別人說:這套房子給得不虧!除此之外,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混跡于奸黨之中了,說話做事都得特別小心。除此之外,回家還要應(yīng)付小孫。除了背熟她身上的全部性敏感帶,還要背熟她感情上的敏感帶,才能討到她的歡心。
我和小孫結(jié)婚的事就是這樣的?,F(xiàn)在我們還住在一套房子里,有時還干那件事,但是已經(jīng)談到過離婚的事。我們醫(yī)院不批準(zhǔn)我們離婚,并且說:早就識破了我們想再騙一套房子的狼子野心。所以我們還在一起住。但是小孫說:她不能白給我做飯,我得給她洗褲衩。
我現(xiàn)在和小孫做愛時,豈止是溫存,簡直是恭敬得很。我還告訴她說,我覺得她是好的,這世界上好的東西不多,我情愿為之犧牲性命。她說她很愛聽這句話。但是她又說,我休想因為這句話逃掉洗褲衩的家務(wù)勞動。她還說:吾愛王二,吾更愛有人洗褲衩。這話是從柏拉圖的名言“我愛蘇格拉底,我更愛真理”變化而來,但就是柏拉圖,也絕不肯給蘇格拉底洗褲衩。
小孫告訴我說,她是個女權(quán)主義者。所以用不著我告訴她,她就知道自己是好的。當(dāng)時她到地下室去找我,就是向我證明這個。她所以要和我離婚,倒不是不喜歡我,而是要和我分清楚一點。這個小家伙現(xiàn)在又給我上課,不過不是講紀(jì)曉嵐,而是講薄伽丘(?。皬那坝袀€教士告訴一個木匠說,他騎的母馬,晚上就會變成女人和他睡覺……”一聽就叫人腦仁疼。這是《十日譚》里那個裝馬尾巴的故事,不過又被她講了個七顛八倒。
現(xiàn)在你買一本《十日譚》,里面就沒有那個故事了。這肯定是因為這個故事比其他故事編得都好。小孫說,這個故事說明了“你們男人一個好東西都沒有”,因為我們想的是讓她們白天變成馬去干活,晚上變成女人陪我們睡覺。我就是這樣倒霉,前半輩子陽痿,后半輩子又娶了女權(quán)主義者為妻。但是我沒有再次陽痿的打算。我認(rèn)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