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煉
史東山是我媽媽的親舅舅,我的舅姥爺。
他在我出生的1955 年2 月22 日的前一天自殺了。他的死至今是個謎。史東山原是上海電影界左派藝術(shù)家的一個領(lǐng)頭人,既是大導(dǎo)演,比如導(dǎo)演了《八千里路云和月》,又在人品上很受大家敬重,他性格非常堅強和倔強,對藝術(shù)要求極為嚴格。據(jù)說他拍電影不高興時很容易罵人,但被罵的演員都很服氣,因為他完全出于藝術(shù)要求,沒有任何個人恩怨。1949年后,他擔任了第一屆中央電影局的技術(shù)委員會主任和藝術(shù)委員會委員,又拍了《新兒女英雄傳》,成為新中國第一部得到國際電影節(jié)大獎的影片。可以說那時他在人生和藝術(shù)上,正是如日中天,但突然自殺了,到底為什么,至今沒人能說清。
2016 年,我到深圳給一個非虛構(gòu)文學作家班做演講,我定的演講題目叫《現(xiàn)實的詩意》??雌饋碓姼璩錆M想象,實際上仍然植根在現(xiàn)實深處;而非虛構(gòu)寫作貌似語言上和詩歌南轅北轍,但它們的現(xiàn)實關(guān)注其實相同。正是深刻發(fā)掘的人類命運和強調(diào)深度的寫作方式,把詩歌和非虛構(gòu)文學緊緊聯(lián)系在“詩意”一詞上。對命運的關(guān)注和對命運的應(yīng)對,令詩歌和非虛構(gòu)文學殊途同歸,匯合到一起。比如當時名聲響亮的德國Lettre ·尤里西斯國際報道文學獎,我從開頭就有參與,每年給他們推薦自己認可的報道文學作品。因為那時我對自己的英文不放心,第一屆我推薦了楊小濱當評委,但到后來,組委會還是要我自己當評委。
我演講的開頭,談到了我的親舅姥爺史東山的自殺,也談到了和我沒有血緣卻更熟悉的第二個舅姥爺徐遲,一個八十歲卻跳樓自殺的老作家。談到他們的命運、我自己的命運和整個中國在二十世紀經(jīng)歷的命運。我演講結(jié)束后,一個給我拍錄像的人,過來對我說:你居然是史東山的外甥,我對史東山的一生特別關(guān)注,而且搜集了大量資料,我要把一些資料給你看。
后來他給我發(fā)過來了,包括1990 年代中央電視臺關(guān)于史東山的上下兩集紀錄片,這個紀錄片真正揭示了史東山自殺的原因。
有一張老照片,照片上五個人:胡風在中間,史東山緊靠著他的右邊,音樂家馬思聰在史東山的旁邊,胡風的左邊是艾青,艾青邊上是巴金。一張照片上,集中了理論、電影、音樂、詩歌、小說各領(lǐng)域的巨頭。這是1949 年第一屆北京文代會拍的照片,此后這五個人再也不可能這樣親近地站在一起了。
我看了1990 年代中央電視臺關(guān)于史東山這兩部片子,才對他自殺的真相大白于心。1955年初,胡風已被打成反黨集團,持槍的衛(wèi)兵來到史東山在北京甘家口的家里,命令史東山承認,是他寫了胡風那30 萬言書里的電影部分。史東山性格倔強,當然不會承認。于是被撂下話來,如果你不承認,你們?nèi)业拿\會比胡風家還慘。
紀錄片里有史東山的妻子、史東山的女兒出鏡,而他女兒正是一個非虛構(gòu)文學作家。史東山女兒的回憶非常觸動人心,她說,那些天里,我父母房間里的燈光整夜整夜都沒有熄滅過,直到我父親自殺。因為自殺是唯一的一種方式,既不承認對自己的誣陷,又可以在某種意義上保全全家。也就是說,史東山的自殺是世界上最悲慘的一種死法,清清楚楚地決定去死:只有死,能唯一不損害自尊和保全家人。
史東山突然去世,周恩來、郭沫若等都送了花圈,可謂極盡哀榮,但沒有人給出任何解釋,這個人為什么在人生最高點上突然死掉。當我最后得知這個真相時,感觸非常深刻和強烈。我能想象舅姥爺?shù)膬?nèi)心,曾經(jīng)何等痛苦、何等矛盾。后來史東山的妻子華旦妮在北京甘家口的家,成了包括趙丹、康泰等當年老上海電影界在北京的集合點,因為大家對史東山人品的敬重,這些人雖然知道內(nèi)幕,但是不能說。所以他們對華旦妮以及家人,始終保持著由衷的敬重。
如果說胡風是文藝理論方面最早倒霉的知識分子,那么史東山作為真正的藝術(shù)家,在1949 年以后,第一個直接死于非命。
為什么我對寫作反復(fù)要求一定要有深度,光玩票不配稱為文學,膚淺油滑也不配稱為文學。因為連我們的家庭和血緣,也不能允許讓你玷污藝術(shù)的原則,否則我的舅姥爺會在夢中罵我。
我查過他的家世,因為我和他的妻子、兒女沒有聯(lián)系,但我表妹和他們有聯(lián)系,她問了史東山的兒子史大海(也就是我舅舅),才搞清楚了史東山的背景,原來史東山出生在浙江海寧,就是王國維、徐志摩、金庸他們的故鄉(xiāng)。史東山出生在海寧縣硤石鎮(zhèn),家境不算富裕,但文化修養(yǎng)很好。他一開始在上海做電影美工,后來才成為導(dǎo)演,這和張藝謀們是一個路子,大約都是基于很好的視覺才華吧。
他是我親姥姥的弟弟,我的親姥姥原名史縵華,年輕時很熱心女性教育,還獨力創(chuàng)辦過縵華女塾,可惜心力交瘁,因病去世太早。她嫁給我姥爺李大深,而李大深的妹妹又嫁到了上海電影制片巨頭柳家。我想,就這樣史東山和電影結(jié)下了關(guān)系。
他到上海以后,由于自身的努力,逐漸成為電影界的重要人物。這里也許包括我姥爺?shù)拿妹眉藿o柳家的因素,后來我姥爺也當上了電影廠的高級經(jīng)理,那也是因為柳史兩家聯(lián)姻的關(guān)系。
因為我親姥姥去世很早,我姥爺再婚。他第二個妻子就是我后來比較熟悉的這個姥姥,她弟弟就是寫了《哥德巴赫猜想》的作家徐遲。徐遲最初是詩人,他是浙江南潯人,年輕時是戴望舒的一個粉絲。戴望舒從法國回來,徐遲趕到上海拜見戴望舒,成為亦師亦友的朋友。
后來,戴望舒和徐遲以及筆名路易士、到臺灣后改名叫紀弦的詩人,一同創(chuàng)辦了《現(xiàn)代雜志》。到了臺灣以后,紀弦、鄭愁予他們又再次把它恢復(fù)成了《現(xiàn)代詩》。
因為徐遲的《現(xiàn)代雜志》編得比較好,1949 年以后,《詩刊》成立,臧克家當主編,大家公推徐遲當副主編?!对娍酚泻髞硇爝t津津樂道的一件事兒,那就是在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了毛澤東的一批詩詞。徐遲專門跟我介紹說,怎樣能讓毛澤東同意發(fā)表他這批作品,人們絞盡腦汁想了很多辦法,最后徐遲的辦法奏效了。
徐遲寫了一封信給毛澤東,說坊間流傳著很多你的作品,但是沒人知道真正的版本是什么樣的。所以,我們想要發(fā)表這樣一批詩作為正式認可的版本。
結(jié)果因為這個理由,毛澤東同意了。這是他很得意的一件事。這里還有個緣分,毛澤東手書的“詩言志”三個字,那就是當年他在重慶寫給徐遲的。那時徐遲還只不過是個寫詩的左派小伙子,卻敢在重慶國統(tǒng)區(qū)的新華日報上發(fā)表《毛澤東頌》,他也好幾次得意地對我說:我可是第一個寫《毛澤東頌》的呀!毛接受他的邀請,也許還記得當年那個狂熱的小詩人。
當然,徐遲最有名的是他的報告文學,《人民文學》雜志邀請他寫報告文學,最早是要寫李四光。他決定帶我一起到華北油田去采訪,因為我是我們家里唯一傳承他寫作衣缽的人。那是1978 年或1979 年。
他采訪帶著我,同行的還有《人民文學》編輯周明,我們坐一輛車去華北油田。在車上挺好玩的,那時剛剛開始談解放思想,人民日報發(fā)表了一篇社論,說“文革”的錯誤結(jié)論要推倒重來。徐遲的眼睛亮晶晶發(fā)光:“推倒重來呀,這是一句詩!”周明坐在車上說,徐先生,你原來寫愛情詩很有名的,什么時候給我們再寫點愛情詩呢?徐遲很幽默地回答:那你得先找個人來讓我愛一愛呀。
但到了油田以后,他工作之認真,令人驚嘆。從早到晚地采訪,凡是曾經(jīng)跟李四光有過一點接觸的,都會見面談各種各樣的東西,同時惡補地質(zhì)學的專業(yè)知識。
有時來客,他讓我?guī)兔Φ共瑁晌疫@農(nóng)村插隊回來的粗小子,哪懂倒茶的規(guī)矩?粗臟的手,伸進茶葉罐就去抓茶葉。徐遲跟我說,不能把手伸進茶葉罐!很不滿意的樣子,我估計他心想,哼,連倒茶都不會,還想寫作?大約覺得我孺子不可教也。
但從他那種認真,我也確實學了不少,因為徐遲非常真誠,甚至真誠得有點幼稚的一個人。他對文藝來源于生活這一套說法,特別相信。所以即使我剛剛插隊回來,他還反復(fù)對我說,你要再下去體驗生活。
因為我當時所在的單位中央廣播文工團也要求我們體驗生活,我沒辦法,就真的到我表妹還在插隊的密云水庫旁一個村子,待了大概兩個星期。我給他寫了封信,描述雨聲從屋檐滴下來,他回信說,這是你寫得最好的一封信,那雨聲太美了,這就是生活啊??晌倚睦镎f,這種生活我已經(jīng)受夠了,我才不想要這種生活呢。
我后來的寫作,跟他希望教給我的那套一絲關(guān)系都沒有,倒是生活無所不在,我就在生活中,每天都更深入一些,用不著跑出去找生活,生活直接來找我啦。
后來我到了國外,突然聽到一個噩耗:徐遲跳樓自殺了!當時他80 歲,經(jīng)歷了當代中國的八十年歲月,什么痛苦沒體驗過,怎么可能還跳樓自殺?這個對我的震驚,比史東山當年的死還大。究竟為什么?人們眾說紛紜,比如后來的愛情不順、和他第二任妻子沖突等等,當然這可能有一定的影響。但徐遲并非心地狹隘之人,加上那個高齡,我不認為這會有決定意義。
我思索良久,唯一的結(jié)論是這樣:徐遲確實是一個篤信馬克思主義的人,他把它作為一種理想,甚至也作為一種科學來相信。這就是為什么他的報告文學都是寫知識分子的原因,因為他堅信知識和科學解放生產(chǎn)力,而生產(chǎn)力一定會帶來社會和文化的發(fā)展。他寫知識分子,為知識分子正名,強調(diào)知識分子在經(jīng)濟發(fā)展中的重要作用。反過來,他堅決批判反知識、迫害知識分子的做法。《哥德巴赫猜想》造成的轟動,很大程度上來自他寫“文革”的那幾句話:“黃鐘毀棄,瓦釜雷鳴”。這就是他的“推倒重來”啊!有這個角度,才能理解他為什么如此投入地寫知識分子題材,并且用報告文學直觸“現(xiàn)實的詩意”。
但情況并非如他想象的那么簡單,他曾以為經(jīng)濟發(fā)展必定帶來社會進步、文化發(fā)展等等,但那理想模式并沒出現(xiàn),尤其1990 年代以后的畸形商業(yè)大潮,雖然金錢泛濫,但道德和價值觀一片混亂,給了他巨大的精神刺激。
其實從1980 年代中期開始,我們已經(jīng)有了較深的思想交流。忘了是八十年代哪一年,徐遲還住在武昌湖北文聯(lián)小院的一間破屋子里,還沒有搬進東湖的大房子。我旅行經(jīng)過武漢,那是個冬天,本來說好在他那兒住三天的,但他那屋子沒有暖氣,陰冷得要命,外邊還有一條破水管子,整夜淅淅瀝瀝的流水聲,好像直接流進我陰冷的被子里,最后只住了一夜就把我凍跑了。
但那天晚上我們做了一次比較嚴肅的談話,因為我已經(jīng)寫了自己最初一批有反思的作品,所以不時把他們那一代當作批判對象。談話中,我說了句有點不知天高地厚的話:你們那一代就是人格分裂。這話突然讓徐遲沉默良久,然后他低低說了一句給我印象特別深刻的話:可人格沒有辦法不分裂啊。那聲音至今仍然刺痛著我。我知道,對于他們那一代知識分子來說,我的話一下子抓住了他們內(nèi)心那處傷痛。
進入二十一世紀以后,好像這文化和精神的世界越來越混亂、越來越分裂,按照他的說法甚至就是倒退,不是朝理想主義的前方發(fā)展,而是玩世不恭和實用主義大泛濫,在年輕一代中格外明顯。這些都對他原來相信的進化論信念帶來了深刻的沖擊。所以我認為,他最后跳樓,是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相信的、畢生追求的理想動搖了、破滅了,整個人生價值遭遇了一場大幻滅。
當然,最開始這是我的猜想??珊髞碓谙愀壑形拇髮W編的《21 世紀》雜志上,發(fā)表了徐遲和黃苗子最后一批通信,他們是老朋友。在這些通信里,徐遲表述的那種感覺跟我的猜想完全一致,悲觀幻滅得不得了,所以最后,這位本該在中國最動蕩的歷史中百煉成鋼的人物,卻以82 歲的年齡從醫(yī)院陽臺上一躍而出,了結(jié)一生,這舉動震驚了整個中國。
這一天是1996 年12 月12 日。
我這兩個舅姥爺,一個是在胡風事件的陰影下被迫決定自殺,一個因經(jīng)濟和理想的幻滅主動自殺,真讓我有種命運的蒼涼感。
徐遲年輕的時候很浪漫,青春煥發(fā),帥得要命!我見過他和戴望舒那張合影,兩個大帥哥呀,一派高雅。徐遲詩人氣質(zhì)超強,據(jù)說他曾經(jīng)把一只小狗扔進上海的蘇州河,然后自己跳下去再把小狗救上來。
他第一本詩集,取名《20歲人》,多么漂亮,多么英姿颯爽!也就是這種氣質(zhì),讓他不管國民黨特務(wù)的威脅,敢在抗戰(zhàn)時期的重慶跟共產(chǎn)黨直接聯(lián)系,他常去曾家?guī)r,跟周恩來很熟。
更厲害的是,抗日勝利后毛澤東訪問重慶,他竟敢在《新華日報》上發(fā)表《毛澤東頌》,那才叫初生牛犢啊。對他來說,那是冒著大危險的壯舉,可殊不知我聽到后在心里說,那叫什么詩。當然這不能對我舅姥爺直接說出來。
你看到他真是非常理想主義、非常激情,這真誠既成就了他,也毀了他。我相信,《人民文學》就因為這個請他寫《地質(zhì)之光》,不僅因為“文革”前他寫過報告文學《祁連山下》,把藝術(shù)史家常書鴻寫得精彩無比,更因為他心里始終是一個詩人,他的文字無一不是用滾燙的心血澆鑄而成。他的非虛構(gòu)寫作,百分之百是一首詩,而且是一首含括整個生命的真詩。
他后來寫《哥德巴赫猜想》,寫《生命之樹常綠》,每出一篇,都頓時一紙風行,洛陽紙貴。我記得他告訴我決定《哥德巴赫猜想》那個標題的得意之態(tài):“歌德和巴赫呀,最大的詩人加最大的音樂家,不得了!”那些日子,他和陳景潤泡在一起,硬啃數(shù)學知識,生生把最枯燥無味的數(shù)學,寫成了震撼人心的詩歌?!渡畼涑>G》也來自歌德的語句,那首“詩”獻給了西雙版納一位姓蔡的植物學家。他又是日以繼夜鉆研,速成了一位植物學專家,雖然僅僅為寫作需要,但已經(jīng)具有了相當深度。這就是徐遲,一個極端的理想主義者,一個為夢想獻身者,他犯了錯誤,帶來了悲劇結(jié)果,但那不只是他個人的悲劇,而是整個中國歷史悲劇的一部分。
他有一種執(zhí)念,其實是一種科學態(tài)度,非進入事實不可,從來不是想入非非、胡說八道。低級詩人胡編亂造,而真詩人恰恰絕對追求精確,一個感覺、一個意象、一個語句,都必須極其到位,否則哪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說法?所以,他對科學的態(tài)度,也是詩歌的高境界,想想有幾個詩人為夢想幻滅而死吧,中國有嗎?他追求材料的清晰、思維的清晰,沒有這些絕不得出自己的結(jié)論。盡管,最終的荒誕是,他恰恰在一套社會信念上盲從了別人。
芒克和我后來變得比較熟,尤其是我們搬到北京勁松,和唐曉渡一起辦了《幸存者》之后。我們最早接觸不是太多,基本上就在《今天》雜志那個時期,然后《今天》被封掉,他有一段窮愁潦倒,和阿城開過公司,還曾經(jīng)淪落到給人看大門那種地步。
這段經(jīng)歷我了解得不太多,只簡略聽他開玩笑地提到了一些而已,但這就是老芒克的精彩,那些別人當作大事的生存現(xiàn)實,在他這兒常常哈哈一笑,置諸腦后!要不是他后來有年齡太小的孩子,我看他這樣瀟灑一生,也完全可能。
那是1987 年初,我們和芒克、唐曉渡,都住到了北京的勁松,然后又一起創(chuàng)辦《幸存者》,那一段時間我們交往就極為頻繁了。我跟芒克住相鄰的兩個樓,他413 我414,下他的樓上我的樓,喝酒聚會幾乎無日無之。外地朋友到北京也是上他那兒之后,一順腳就到了我這兒,有時從他那邊喝一場酒,接著到我這邊再來一場,喝多了就直接倒在地板上睡覺,這是常事。那些外地豪杰,經(jīng)常臟得不得了,友友說,他們站過的地方,幾個星期以后還是臭的!哈哈。
曉渡和我們在芒克那里拼酒,經(jīng)常是要把所有酒瓶子的底兒統(tǒng)統(tǒng)喝光,金獎白蘭地直接兌上五加皮,或者桂花陳摻進二鍋頭,有什么喝什么,也不管那帶著藥味或別的味兒,全混起來,最后大家統(tǒng)統(tǒng)喝得狂吐不止。友友和球兒(芒克那時的妻子)像救火隊員似的在客廳和廁所之間狂奔,端著臉盆接嘔出來的一堆堆臟物,惡心得要命,可第二天我們頭痛欲裂地醒過來,她們問:“還喝不?”獲得的回答常常仍是一個字:“喝!”
這段時間最重要的事,就是創(chuàng)辦《幸存者》詩歌雜志。那是1988 年,除了我們喝酒狂歡的聚會以外,其實大家心里更重要的是詩歌情結(jié),對詩歌的愛在我們內(nèi)心里根深蒂固。
就在前幾天,我們今年(2018)到汕頭大學之前,跟芒克還在宋莊喝了一次酒,因為當年他們白洋淀詩派那個叫根子的從美國回來了,老芒克在北京召集了一幫老友聚會。根子本名岳重,他用小名根子做了筆名。根子是芒克、多多他們詩歌團伙里最早的成員,寫出過《三月與末日》等精彩的早期詩作。那時還只是1970 年代初,后來的朦朧詩還毫無蹤影,老北島到他們那兒,就像上西天取經(jīng)一樣誠惶誠恐。
那天我見到根子,握手之后說,聞名已久,終于見面啦。他一臉惶惑:“咱們見過吧?”這時,也從美國回來的畫家沈忱當即掏出手機,立馬在里面找出一張照片,上面有友友和我,有多多,有芒克,有根子,有沈忱,還有年輕詩人黑大春,友友旁邊是球兒,大家好像正在那兒放聲高歌。根子當場大叫:“瞧!這是在我家呀!你怎么說沒見過?”嘿,沒錯,可不知為什么,那次聚會被我從記憶里徹底抹去了。所以,我們這種訪談特別重要,否則不知多少歷史,都將隨風飄散。
那張1988年的照片上,我們何等年輕英俊。一晃三十年過去,再見面可以說面目全非啦。當然,不能要求時間停駐,它就是那么殘忍地一滴滴漏掉,和我們的生命一樣。于是我們這次聚會又照了相,前排坐著芒克、根子和我,還有一群老友,如友友、沈忱,還有1988 年還不認識的畫家岳敏君和他才華橫溢的妻子渝兒。
芒克、多多當年都對根子極為推崇,因為他是白洋淀詩派里最早能寫長詩的人,現(xiàn)代感很足。根子很有意思,我們一聊就很對路。他說他多少年沒寫詩了,到了美國后停了很長時間,但最近又重拾詩筆,在《幸存者詩刊》上發(fā)表了他一篇新作,叫《宣敘調(diào)》。這標題和他自己相關(guān),他就是專業(yè)男低音歌唱家,因此從白洋淀特別調(diào)入中央樂團,當了18 年男低音獨唱演員,到美國去也是讀歌劇碩士。可他后來的工作跟歌唱沒關(guān)系,不知怎么的,他當上了電臺籃球評論員,這也改變得太詭譎了!但他的詩仍然是一聽就跟音樂、歌劇關(guān)系密切。我們見面后,我又細讀了一遍他的新作,相當不錯,能量很足,還帶著當年他們剛開始時那種刻意創(chuàng)造的意象感,稍嫌堆積,可很有力量。好像后來幾十年的人生,還沒煮熟燉爛這些語句。這是我們當初都有的問題,詩歌語言和人生經(jīng)驗還沒進入一個熔融狀態(tài)。詞是詞,感覺是感覺,尚未爐火純青地合二為一。
后來他也想看我的詩,我把組詩《大海停止之處》發(fā)給了他,根子看了回信說,這詩太對我的胃口了,咱們真是好兄弟!我很高興啊。畢竟根子是北京文學圈的真正元老,尤其是詩歌,比北島資歷老多了。多多老開玩笑說,那時北島寫的就是“吹起吧,那金色小號”之類的東西,而芒克們已經(jīng)寫得語感極為到位了。
我覺得芒克人也好、詩也好的最佳處,就是他那種天然率性,那種美好的單純。你看現(xiàn)在每年的北京詩歌節(jié),其實就在他的生日11 月16 日舉行。說是詩歌節(jié),大家也都念念詩,但最后肯定結(jié)束于一場狂歡和痛飲,常常仍然跳著迪斯科結(jié)尾(我們那時把它翻譯成“踢死狗”,哈哈)。芒克、嚴力雖然兩鬢斑白,但跳起舞來,還是當年那副青春氣派,那種氣氛很舒服啊。頭發(fā)白了點兒算什么,人的個性、本性,一點沒變。我在國外看著他們的照片,覺得特別可愛,更加寶貴。因為這么多年來,我看夠了人們的庸俗、油滑,甚至滿腹權(quán)術(shù),所以這批詩人的純粹太難得了。友友跟我們認識了以后,也說看來看去,還是詩人最可愛。
友友那時也接觸過很多畫家,可她覺得到了一定時候,尤其當金錢卷入以后,畫家們很容易染上一股銅臭味。而真正的詩人壓根就不存在這問題,詩歌和錢根本扯不到一起,現(xiàn)在依然如此。你可以看看其他人辦的那些詩歌節(jié),經(jīng)常詩歌很寡淡,官味兒倒很濃,就算不是官方辦的,也透出一股官腔,很是俗氣討厭。
這里的區(qū)別很明顯。老芒克和我們在一塊,沒那么多假嚴肅,就是喝酒聊天,一旦喝開,最喜歡重復(fù)的就是他那句嚇人的“祝酒詞”:干!不活啦!這是他最經(jīng)典的標志性語言。哈哈,活活畫出了他的性格形象。
我在汕頭大學講課,前兩年常用他那首詩《天空》開場,雖然那詩寫得很早,應(yīng)該在1972 年吧,但感覺、表達都極為到位。他怎么寫《天空》?上來就是:太陽升起來,/天空/這血淋淋的盾牌。這語言,第一純凈,第二清晰,直觸根本,絕不拖泥帶水、累贅廢話。要說口語,這就是清澈的口語,但脫口而出,就把想象的力度大大拉開?,F(xiàn)在的口語詩,倒是口語了,可惜沒有詩!離老芒克他們那時的作品差得遠。尤其別忘了,在1970 年代,把太陽和血淋淋連在一起,這里的潛臺詞,多么可怕危險,又多么擊中人心!所以我一直對學生們說,詩歌思維就這么鋒利,它無需連篇累牘地陳述,只要把兩個飽滿的意象創(chuàng)造性地對接在一起,就能引發(fā)一場核爆炸!再多的廢話,也產(chǎn)生不了那種爆破力。芒克的詩始終保有這種特點。
當然,他的純情率性,也有副作用。他從來能寫就寫,不能寫就停,而其實,有時詩人需要在走投無路中煎熬摸索,或許因此絕處逢生,縱身跳出三界外,開創(chuàng)另一番天地。芒克后來寫出了和早期抒情詩極為不同的兩部長詩《群猿》和《沒有時間的時間》,華麗轉(zhuǎn)身,一躍而成了一位形而上味道很足的詩人,但從那之后就寫得少了。他現(xiàn)在畫畫也很不錯,我在柏林的家里,就收藏著一幅芒克的油畫佳作,茫茫草原銜接著遠方絢麗的暮色,整體和細節(jié)都很耐看,我們把它掛在浴缸邊的墨綠色大理石上方,一邊泡澡一邊欣賞老友佳作,很享受啊。
我覺得詩這東西,要不就是你能真正深化和成熟,然后進化成屈原、但丁,要么到一定時候,干脆停筆。這種停止,其實也是一種美好的事情,因為這是對詩歌的尊重。反而不停重復(fù)自己,拖泥帶水地耗時間,不僅對自己、對讀者不敬,對詩歌更是貶低,讓人們感到所謂的詩人,根本不理解詩歌為什么存在!所以,在這點上我很欣賞老芒克,這是人生態(tài)度,也是文學的態(tài)度。
誰知道呢,沒準哪天他情緒來了,又甩出一部大作,完全可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