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銳
一
淅淅瀝瀝的雨,終于變成了星星點點的雪,真冷。
一家,兩家,三家……當(dāng)顧遐站在第五家院門的臺階上時,她猶豫了一下,但還是伸手叩響了那古舊大門上的鐵環(huán)。隨即,一位農(nóng)婦的聲音隔著寬闊的院子,從堂屋里傳過來:“哎呀,滿啦,滿啦!”
接著又操著濃重的五臺口音,嘟嘟說了些什么。顧遐不愿聽下去了,她知道,哀告也沒用。只好豎起風(fēng)衣的領(lǐng)子,然后又緊緊地朝身上裹了裹,再一次陷進(jìn)泥濘的街巷之中。
偌大一個五臺山,上百戶的臺懷鎮(zhèn),竟尋不到一席棲身之地。顧遐更沒想到,這個荒山中的佛家圣地,竟然會繁如鬧市。四面八方的游客,都趕在 “五一”節(jié)前后來到了這里。
當(dāng)汽車沿公路拐過山口,奔向臺懷的剎那間,顧遐猛然仰起了頭,只見一個巨大的建筑群矗立在面前:蒼松簇?fù)淼娘@通寺,高聳入云的舍利塔,再向上是兩道雪白護(hù)墻夾著的長長青石臺階,最后是金碧輝煌、升入藍(lán)天的善薩頂。在它們的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又布滿了無數(shù)殿堂亭舍、回廊曲院。整幅畫卷依山而上,藍(lán)天做襯,蒼山做底,好像它們是從蒼穹之中延伸到人間來的,好像你沿著那細(xì)長的臺階就能踏進(jìn)天國,佛家把它稱做“彼岸”——可那兒有些什么?一種復(fù)雜的刺激使顧遐感到一陣心靈的迷亂,說不清那是一種懾服、一種占有,抑或是一種贊美,她不禁發(fā)出一個低低的叫喊:“呵——!”就在那一刻,顧遐斷定自己不虛此行,她甚至從那久久纏繞在心頭的負(fù)罪感之中解脫了出來。
黑夜所吞沒的一切,又被寒冷所包圍了。手電筒微弱的光環(huán)在她腳前晃動著、顫抖著。蹈踽獨行的她,不由得升起一種深深的孤獨感……它緊緊地抓住心臟,狠命地揪著、揪著,仿佛連胸膛也在隨之塌陷。
也許,這一次就不該離開家?不該離開兒子? 不離開他?
但畢竟還是離開了,而且,打算永遠(yuǎn)離開.……這個久久潛藏于心的決斷,卻是在偶然之中發(fā)現(xiàn)的。她主動爭取了這次出差去石家莊的機會:到了石家莊,要買的東西沒有辦成,她帶著幾分快意欣然決定去太原,而且迫切地希望著,在太原最好也買不到,那樣就可以給單位打報告,再走得遠(yuǎn)一些,離開的時間再長一點。
她明白無誤地看清了心中的隱痛——自己是那樣厭惡舊日的生活,厭惡建立了三年的家庭。不對,是厭惡和丈夫在一起的舊日生活,是厭惡和他組成的家庭。
近兩年,顧遐越來越依靠回憶去填補生活的空虛。當(dāng)初,為什么選擇了他做丈夫?為了他的詩才?為了他的堂堂儀表?為了他那一米八零的身高?為了他家優(yōu)裕的經(jīng)濟條件?好像都為,又都不為。細(xì)想起來,當(dāng)時的顧遐對于調(diào)回北京是怎樣的望眼欲穿呀! 離開北京已經(jīng)整八年了!雖然每年都可以回去一趟,但那畢竟是探望父母。有一次,她乘著112路無軌電車,到北海公園的團(tuán)城去參觀國畫展覽,當(dāng)她望見北海高高的白塔時,竟忍不住哭了。
是的,就是那個時候,丈夫除了上述種種優(yōu)點之外,正好有門路可以調(diào)人進(jìn)北京。于是,顧遐毅然撒開了所有別的追求者。從此,她一路順風(fēng)了:戶口、工作、住房、家具、結(jié)婚、養(yǎng)子……丈大還是做詩人,妻子還是搞攝影。
終于,丈夫第一次舉起了拳頭。
為了什么?
為了一頓沒能按時做好的晚飯。
有了第一次,便有了無數(shù)次:摔茶杯、扔菜盤、踹椅子、砸門窗……聲音雖然不同,但有一樣卻是共同的:伴隨著它們,每一次都有一個小小的毀滅從墻皮的脫落開始,終于到了家庭支柱的倒塌。這一分一寸的傾斜,用了整整三個年頭。雙方都在感到厭倦,感到無法掙脫心靈的疲勞。
二
小小的光圈仍然在晃動,在顫抖。忽然,光圈不動了,腳步停止了。無邊無際的死一般的黑暗中,傳來一陣樂聲。顧遐定住腳步分辨了一下,又毫不猶豫地朝聲音走去。
果然,這里有人。這是公社剛剛擴建的招待所,尚未竣工。門窗沒有安玻璃,臨時掛起草簾擋風(fēng);頂棚沒有糊;四壁也還是沒有抹灰的磚墻;一排八間屋子的隔墻都沒有砌,室內(nèi)寬敞得像個小禮堂。屋子中間燃了一堆火??磥硭袥]找到住處的游客,大概都鉆到這個“避難所”來了。
顧遐剛一走進(jìn)門,一伙喜氣洋洋、胸前佩戴著大學(xué)?;盏哪贻p人,熱情地招呼她坐下;然后又都向火堆轉(zhuǎn)過頭去,朝一個人喊著:
“再給來一段過過癮吧!”
被喊的人手持板胡,盤腳坐地。他挪動了一下身子,向側(cè)旁轉(zhuǎn)過臉來,朝挨著他的人微微一笑,又歡快地奏開了。所有的人都顯得很開心,和著琴聲,有的在唱,有的在跳,有的在打著節(jié)拍……顧遐不由在心中羨慕:他們不會有我這么多的煩惱。
正在這時,顧遐身后墻角的黑影里,傳出一聲情侶溫情的低語:
“來吧,靠在胸口上,我暖暖你?!彪S著這渾厚的男低音,是一陣衣服摩擦的窸窣之聲。
“小聲點?!?/p>
“怕什么?”
接下來是一陣長久的沉默。他們一定是緊緊地?fù)肀г谝黄鹆?。大屋子里人聲嘈雜,火光昏暗,誰也不曾注意到這角落中的溫暖。
“這姑娘多愜意、多幸福呀,有那樣一個忠實而火熱的胸膛是屬于她的?!鳖欏谒奶幁h(huán)顧了一圈,發(fā)現(xiàn)人群中有好多一對對依偎著的情侶。他們真年輕、真年輕……這沉寂的佛山之夜,這閃爍不定的神秘火苗,這充滿著情誼和溫暖的新屋,都是屬于他們的……一切的一切,儀乎都在孕育著永恒的幸福!眼淚不由自主地涌上來,它們驟然沖開了記憶的大堤。
幾年前,顧遐也是個年輕美麗的姑娘。回想起來,她是多么滿不在乎地把幸福從身邊一次次地放走了。那時候向她求愛的人真多,大學(xué)的、研究所的、設(shè)計院的、報社的、話劇團(tuán)的……有的和她看過一場電影;有的和她逛過一次公園;有的只在宿舍里坐過十五分鐘;有的甚至連見她一面的“福分”也不曾得到。真多,多得叫人心煩!在那么多的求愛者中間,只有一個人給她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他,是一個地質(zhì)勘探隊的技術(shù)員。他們是在一個展覽櫥窗里“相遇”。
是的,一個將終身懷念的櫥窗。那次是省里舉辦的攝影展覽。在一個櫥窗里, 同時放進(jìn)他倆的作品,并且只有他們兩個。于是,他們高興地相識了。
大概是由于太多地飽覽了大自然的風(fēng)光吧,這地質(zhì)隊員的眼神是那么豐富。和他談起話來極其省力。他往往用最簡潔的語言和人談話,同時又用最生動的眼神和人進(jìn)行心靈的交流。
分手以后,他們通過幾次信,大都是談“畫面”“構(gòu)圖”和“采光”之類。三個月之后,顧遐突然接到他從一千五百華里之外寄來的掛號信。信上以他地質(zhì)技術(shù)員嚴(yán)格而精確的語言,記錄著如下的話:
我將于十八日乘326 次列車,下午十九點三十分到達(dá)。希望能在車站廣場見面。
不知能否在心靈上留下你永久的照片!一連七十二小時不能成眠。一切只有面談。
我絕不強人之難,也絕不愿得到恩賜。在我趕了一千五百華里之后,不曉得你是否愿意走那最后的三百米了?(不知是出于職業(yè)的習(xí)慣,還是出于靈感,我曾對你們新聞圖片社到車站廣場做過一次步測,請相信我的精確性。)
我只有兩小時的時間。
等你。
可是那一晚,顧遐正好有另外一個約會。省軍區(qū)司令部的一位參謀弄到一張極難得的“內(nèi)部” 電影票。
短短十五天的攝影展覽,匆匆三五封通信,在顧遐的心中幾乎沒有留下什么印象,就像一張曝光時間過短的底片,模模糊糊的。她把信塞進(jìn)抽斗,坐上參謀開來的摩托車,直奔電影院去了。一直到第二天的下午,顧遐又接到一封信,從那被鋼筆劃破了的信封上,她一眼就認(rèn)出了地質(zhì)隊員的筆跡。這才重新想起那個趕了一千五百華里的人。她慌忙打開信封:
奇怪……?
一張潔白的紙。沒有稱呼,沒有署名,沒有任何字跡。
是譴責(zé)?是遺憾?是痛苦?是惋惜?抑或是憤怒?
不知道。
透過慘白的紙頁,顧遐仿佛又看見了那雙無比復(fù)雜又無比生動的眼睛。
也許他當(dāng)時留下這張紙要我回信?也許他留下這張紙要我記錄今日的痛苦和悔恨?
三百米,只差三百米……走過去也許就登上了幸福的彼岸,也許就永遠(yuǎn)不知道什么叫心靈的煩惱??赏讼聛恚孤淙脒@絕望和痛苦的深淵!也許是那顆熾熱的心,不該遭此輕蔑吧,顧遐把那張白紙一直保存了下來。隨著家庭糾紛的增多,她越來越頻繁地把它從箱子里取出來?!八嗦斆?,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現(xiàn)在懲罰終于臨頭了。終于輪到自己用懺悔、自譴、痛苦、眼淚來填寫這頁白紙了……
三百米……三百米!當(dāng)初那漫步三百米而可得到的幸福,如今讓我到哪兒去尋覓?當(dāng)初那雙袒露著心聲的慧眼,如今又在哪里?它們一定正向前凝視著荒山和戈壁,能再投回一瞥嗎?
有一次,當(dāng)丈夫摔門而去之后,顧遐又捧起了這頁潔白的紙。百感交集之中,她提筆在上面抄下了涅克拉索夫的詩句:
我們不懂,
我們又怎么能懂;
人世間絕不限于我們這些人,
也有人熱淚涔涔;
卻不是由于個人不幸。
天才的涅克拉索夫。他的哀歌可以唱給每一個人聽。顧遐再也沒有勇氣叫這頁紙空白下去了,她不敢設(shè)想,到底需要多少折磨、多少追悔、多少眼淚,才能填滿那可怕的空白!是的:
我們不懂。
我們又怎么能懂;
……
微弱的火苗跳了幾下,終于被掩埋進(jìn)漸漸冷卻的死灰當(dāng)中。人們蜷縮起困倦的身體,東倒西歪地睡著了。
睡夢中,刮起了山風(fēng)。
——是大自然在冥冥之中激動的喘息。
三
一陣陣不停歇的“叮咚”之聲,把顧遐從朦朧中驚醒。她一骨碌爬起來,跑到院子里仰首巡視。原來聲音來自舍利塔上的風(fēng)鈴。呼嘯的山風(fēng)早已抹去了所有的浮云。夜色尚未褪盡的天際,昏暗,凝重。微弱的晨曦之中,二十一丈高的舍利塔像一幅巨大的剪影,莊嚴(yán),肅穆。
塔上懸掛的風(fēng)鈴在風(fēng)中搖擺發(fā)出永不停歇的“叮咚,叮咚……”。這來自天際的震響,給人一種不可思議的啟迪,給人一種不可言傳的心靈的安寧。仿佛是它把人類從黑暗中喚醒。顧遐不禁在心中發(fā)出由衷的贊嘆,敬佩這宗教所具有的睿智。
千百年來,它在向人間播送著神秘的佛音,但卻借用了大自然做永恒的動力。多么聰明!它如此純?nèi)坏匕炎陨碓⒂跓o極的永恒之中。
漸漸的,人們都從寒冷中伸開了蜷縮的身體,“噬噬”地吸著冷氣跑到院子里來。昨天夜里星星點點的雪花并沒有留住,都被風(fēng)刮走了。那伙年輕人互相催促著:
“快點,快點!早點去還能看見和尚們的早禱?!?/p>
清晨的寒冷,并不能使他們玩樂的熱情降溫。顧遐加在這一群當(dāng)中,向塔院寺走去。在舍利塔下面、簡樸的禪房前邊,早已圍滿了先來的游客。人們七嘴八舌地發(fā)出好奇的詢問,
“師傅,你們每天都念什么經(jīng)?”
“呵,要念的經(jīng)很多,一時說不清的。”
“您能按照經(jīng)文教我?guī)拙鋯???/p>
“你要是有真心,只念阿彌陀佛就可以”那和尚說著,目不斜視,雙手合十,自然而又真誠。
顧遐發(fā)現(xiàn),五臺山的這些和尚,一個個超絕俗念,遁入佛門,似乎“冷”得出奇;但他們對于自己的宗教卻有著異常的熱情,只要你向他們問起佛教的事情,他們總是那么熱心,百問不厭。
等到人群散盡,顧遐又悄悄返回來。自離開家以來,一直有種不可名狀的感覺,在敦促她趨向一個目標(biāo),是尋求最后離異家庭的力量、尋求逝去的幸福,還是希望為自己將要做出的行動尋求精神與道德的解脫?說不清?;蛟S僅僅出于好奇吧。她悄聲地向和尚提出一個要求:
“師傅,我能看看你的經(jīng)書嗎?”
聲音里有羞澀、有擔(dān)心,也有希冀。
“呵……”
和尚沉靜地打量著她,有些猶豫。
“就看一下,看一會兒……”顧遐開始退縮了。
和尚點點頭:“好吧。不過你要先洗洗手?!?他指著身邊的一盆清水。
“好,好,我洗手?!?/p>
可是當(dāng)她把經(jīng)書捧在手里的時候,不禁有幾分失望。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用的都是繁體字,字里行間的佛教術(shù)語讓人不知所云,顧遐磕磕巴巴地念出“早課”中的一段經(jīng)文:
妙湛總持不動尊,
首楞嚴(yán)王稀世有,
銷我億劫顛倒想,
不歷僧祉獲法身……
“師傅,這是什么意思?”
“一時也和你講不清的。嗯……”和尚沉吟片刻,“這樣吧,如果你有心的話,可以在我們這里請一本經(jīng)文。
“哎呀,真的給我一本?”
“請一本?!焙蜕邪苍?shù)丶m正道。
“太好了!太好了!”
顧遐幾乎要鼓起掌來。
和尚轉(zhuǎn)身取出一本薄薄的木印經(jīng)文——淺棕色的封面上用大號宋體字赫然印著《曼殊室利十種無盡甚深大愿》,又吩咐道:
“你要記住,對它要特別尊重。一分尊重一分福,十分尊重十分福,萬分尊重萬分福?!卑粗p手合十,道一聲“阿彌陀佛”,便側(cè)身跨門面去。他頭戴一頂黑色的線織無沿軟帽,身穿一領(lǐng)青灰色的長袍,急匆匆的步子邁得很大,山風(fēng)不時撩起他長袍的下擺。顧遐心中一陣沖動,不由追上幾步:
“師傅,師傅,您貴姓……”
和尚停住腳步連連搖頭:“出家人無名無姓?!?/p>
顧遐羞容滿面,深悔自己的失言,忙改口道:
“師傅法名叫什么?”
“覺正?!焙蜕性谑中睦锂嫷馈?/p>
顧遐還想要問,可那和尚又擎起雙手道:“阿彌陀佛?!彼季加猩竦难凵袼坪蹩傇陔[忍著激情,隱忍著不能道盡的玄機,微微點頭,再次轉(zhuǎn)身而去。顧遐只好停止了追問。片刻,覺正和尚消失在舍利塔的身后。
顧遐心中一陣悵然,低頭看看手中的經(jīng)書:它能告訴我些什么?燦爛的辰光中,她打開了那帶著墨香的書頁。
“十種無盡甚深大愿”都沒有提到顧遐心中所愿。這無所不包的菩提之心,竟未能包括顧遐的對于丟失了的幸福的悔恨、對于割絕家庭聯(lián)系的痛苦、對于良心的深深譴責(zé)。顧遐失望地合上經(jīng)書,苦笑道:
“真是癡了心,我尋求的不是它們,不是它們……”
她覺得自己像一只作繭自縛的蠶兒,在那千絲萬縷的束縛令生命窒息的當(dāng)兒。它似乎突然醒悟了,拼命向外沖去,如今,已經(jīng)沖破了一道縫蹤,已經(jīng)呼吸到繭外那令人振奮的新鮮空氣,只需再作最后的掙扎,便可破繭而去了……就在這個時候,它忽然停了下來,不知是被繭外的世界陶醉了,還是精疲力竭失去了勇氣……
顧遐沮喪地把經(jīng)書裝進(jìn)提兜,懷著深深的悵惘朝菩薩頂走去。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不知為什么。此時的菩薩頂竟沒有了游客,大概是剛才的那一伙年輕人已經(jīng)跑下山去了。長長的一百零八級青石階上,孤零零地走著顧遐一個人。伴隨著她的,只有舍利塔上傳來的風(fēng)鈴聲,“叮咚,叮咚……”像是在送她升臨仙境。終于,顧遐登上了最后一個臺階。她轉(zhuǎn)回身,瞇起了眼睛,可能是山風(fēng)揚起了塵沙的緣故吧,遠(yuǎn)處的群山顯得迷蒙、遙遠(yuǎn),涂著一層淡淡的灰藍(lán)。
菩薩頂屬于黃廟。相傳大清王朝皇帝康熙曾來五臺山朝圣。上山時與營坊街十八歲的民女梅枝住宿,不期然竟受孕生子。于是,為了安排這位非婚而生的“龍種”,康熙在兒子五歲時,將他送進(jìn)菩薩頂做喇嘛,成年后激封為丹巴禮薩克大喇嘛,并飭令山西全省向大喇嘛進(jìn)貢。
幾經(jīng)滄桑之變,金碧輝煌的菩薩頂依然可見當(dāng)時一代帝王的余威。
但現(xiàn)在,它卻出奇的安靜。顧遐輕步走進(jìn)東配殿,佇立在三尊脫沙菩薩的像前。她出于好奇,又悄悄向菩薩背后繞去,想看個究竟。猛地,眼前的情景叫她緋紅了雙頰。一對年輕的戀人也挑選了這個悄無人聲的好時光,正藏在憨悲的菩薩身后,熱烈地吻著……姑娘埋身在小伙子的胸前,因為是背對顧遐,他們沒能看見她。是的,什么也看不見,大概現(xiàn)在整個世界都已被他們忘卻。顧遐悄悄地退了出來,在門口的青石階上坐下,等著那對戀人出來?!芟虢锜o人之際,偷偷地在菩薩面前跪拜,求最慈悲的菩薩給自己以解脫的護(hù)佑。但不一定真的信佛,誰心中沒有埋得最深的心愿?
殿里出現(xiàn)了人聲,是那對幸福的戀人。顧遐側(cè)過臉去,只見小伙子笑著對姑娘道:
“你替我拜吧,來兩下,男女平等,每人一下?!?/p>
姑娘羞紅著臉跪到蒲團(tuán)上,牙齒緊咬著下唇,美麗臉龐上現(xiàn)出虔誠的神情,內(nèi)心的激動迫使她閉起了雙眼,接著,鄭重地雙手合十,彎下身去。
一下,兩下,三下。
小伙子在一旁喊起來:“偏心眼,兩個人拜三下,你心里向著誰?”
姑娘嬌嗔地搡他一把,“傻瓜!就知道咱們倆……”猛地,她舉起一只手來遮擋住滿臉紅云。
小伙子恍然大悟:“噢——兒子,對了,還有將來的兒子!”
突然,他們同時發(fā)現(xiàn)了門外有人,兩人拉起手嬉笑著飛跑出殿外。
兒子!兒子!
是的,在這場痛苦的割絕之中,最讓顧遐心痛的就是兒子。大人離了婚還好說,可兒子怎么辦? 他今年還不滿兩歲。離婚會給他帶來什么?想起兒子,顧遐不由得生出滿懷柔情,她愛兒子。不,準(zhǔn)確地說,是兒子更愛她。
記不清是從哪一天開始的了。兒子不知是怎么記住了她每天下午下班回家的時間。每到黃昏籠罩的時候,他都要爬到床上,趴在臨院門的玻璃窗上,瞪起大大的眼睛張望,等不到媽媽回來,不管是誰也別想把他從窗前拉開。當(dāng)那扇吱呀作響的院門被推開,母親的身影出現(xiàn)的時候,兒子總是興高采烈地用他的小胖手敲打著玻璃,奶聲奶氣地喊道:
“媽媽回來啦!媽媽回來啦!”
他不會發(fā)輕音,喊起媽媽來,總是死死地咬住第一個半的重音,那一聲“媽媽”足以使顧遐忘掉所有的疲勞和煩惱。多醉人啊,每天,每天,兒子為自己舉行的這個小小歡迎儀式,叫她感到無比滿足和自豪。她甚至希望時光永遠(yuǎn)停在這兒:兒子永遠(yuǎn)不要長大,自己永遠(yuǎn)不要衰老……永遠(yuǎn),永遠(yuǎn)地,重復(fù)這個令人心醉的小儀式。
可是,當(dāng)丈夫第一次揮過拳頭之后,在兒子那天真無邪的眼睛里,也第一次出現(xiàn)了烏云。他不懂大人在干什么,只是憑直覺感到了恐懼。一次,丈夫動了手之后,她和他激烈地爭吵起來,吵著吵著,顧遐猛回頭看見了嚇呆在床上的兒子:不到兩歲的他,像一只被拋棄在雪地里的孤獨的小羊羔,憋滿淚花的眼睛,由于恐懼而瞪得大大的,一會兒看看爸爸,一會兒看看媽媽。一種痛徹心扉的自責(zé),使顧遐猛撲到床上,抱著兒子大哭起來。那一刻,她真想給這無辜的小生靈跪下去,回想之中,熱淚滾落下來。顧遐不擦,也不動,就那樣一任淚水打濕著前襟。心中充滿了對兒子的思念和柔情……也許真不該離開家,不該離開兒子,不該離開……
可是,回去又怎么生活?難道為了兒子就要去忍受終身的磨難?為了兒子就可以跳進(jìn)無底的深淵?
這樣想著,她怔怔地走出廟門。驀地,耳畔又響起那無時不在、無處不在的風(fēng)鈴聲:
“叮咚,叮咚……”
仿佛是得到了鈴聲的啟示,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忘了給脫沙菩薩跪拜,忘了傾訴深埋的心愿,慌忙又轉(zhuǎn)回身去,跪下去,雙手合十:
一下,兩下,三下。
一下為兒子,一下為了自己,第三下應(yīng)當(dāng)說還是為自己,她在心中默念著:
“孩子,媽媽今天為了你跳下深淵,將來你拿什么報媽媽的癡心? ”
大智若愚的脫沙菩薩豁達(dá)地微笑著,仿佛對世俗向這種要求他人回報的愿望不置可否。
走出陰暗的大殿,顧遐忽然覺得陽光刺眼,不由一陣暈眩。她慢步出廟門,像一個緩緩的慢鏡頭,灰藍(lán)色的遠(yuǎn)山又一次徐徐納入眼簾……此時,對于兒子的思念占據(jù)了心靈、占據(jù)了一切,她急匆匆奔下那一百零八個臺階,仿佛是急不可耐地要從天堂降落到人間,可心里卻明顯意識到,把什么東西永遠(yuǎn)地留在了身后。
身后,尾隨著她的,是那引人無限遐想的風(fēng)鈴聲:
“叮咚,叮咚……”像一位慈祥長者低聲的絮語。
它在說什么?
……
“我們不懂,
我們又怎么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