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克芹
一
縣政府召開的“勞動致富經驗交流座談會”結束以后,黃吉山老漢心事重重地回到邱家橋。沒有想到,邱家橋大隊的幾位主要領導干部,竟然坐在橋頭的黃桷樹下等待著,黃吉山老漢剛剛轉過山嘴,干部們就齊刷刷地跑過橋去高高興興地迎著他,還學著城里人的樣子,一個個跟他握手。
正是太陽落坡的時候,晚霞耀眼。黃吉山在邱家橋過了六十年,第一次受到這樣隆重的禮遇,他有點不習慣,就像到縣上開座談會時,剛下汽車,縣委書記和縣長們就上前和他握手時一樣被感動了,從來不往外流的眼淚這會兒又涌出來,順著臉上一道道深深的皺紋流。他張開嘴巴笑了笑,淚水就流進嘴里了。
“你們,唉……請屋里坐,屋里坐,嘿嘿……真是難為你們各位……”黃老頭用巴掌抹嘴抹臉,說話變得結結巴巴的。
干部們簇擁著黃老頭走過小橋,走在前面的是大隊長邱小五,眉開眼笑地大聲說:“我們算著你今天一定回來,你不會在城里耍的!哈哈哈……怎么樣呀?這個會開得很熱鬧,是吧?縣廣播站,每天晚上都廣播你們座談會的盛況,真叫人提精神喲!……你怎么沒有在會上發(fā)言呢?我尖起耳朵聽廣播,就是沒有聽見報道你的名字……哈哈……沒關系,發(fā)言不發(fā)言,都沒關系,反正你如今是揚名全縣了,這也是邱家橋的光榮嘛!哈哈哈……”
這一群大隊干部,除了邱小五外,黃吉山和他們沒啥交往。一路上,都聽邱小五大聲說話大聲笑,他們只是陪著打哈哈,找不到什么話說??催@陣勢,他們都是被那鬼板眼極多的邱小五拉起來湊熱鬧的。
果然,來到黃家大門口,以支部書記邱成元為首的幾個干部就止步了。邱成元客客氣氣地握著黃吉山老漢又粗又硬的手說:“黃大爺,你走累了,先休息休息吧,我們回頭再來看你。”別的幾個干部也照著支書的樣子握手,說一些客氣話,就轉身走了。
邱小五站在大門口,笑容滿面。他沒有要走的意思,看樣子打算進屋坐一會兒呢。小五是黃家門上的老客,因為同住一個隊,從小就在黃家進出。十年來,他從小隊民兵排長升到副大隊長、大隊管委會主任,每一次職務的遷升,都和黃吉山的命運有關,可以說:是黃吉山老漢不自覺地給他幫了大忙。
邱小五扯起大嗓門兒喊道:“桂桂,香香,你們快出來看,哪個回來啦!”
堂屋里跑出來兩個大姑娘,胖的叫桂桂,瘦的叫香香,她們跳下高高的階沿,跑過院壩直奔大門口,一齊叫著:“爹!你回來啦!……”
老人望著兩個成年的姑娘,沒說什么,皺起眉頭,由著她們搶去手上的黃帆布挎包,就跨進院子去了。小五像警衛(wèi)員似的,緊跟在老漢身后走。
接著,一個矮小結實的老大娘就出現(xiàn)在正屋階沿上了。這是一位形容蒼老、低眉順眼的老大娘。她兩只手在圍腰裙上不停地擦,旋即,又轉身進屋。當黃吉山老漢跨上階沿石,剛剛落座在一根小板凳上,老伴兒便端著一只臉盆出來了,把半盆熱水放在老頭子面前,隨手從屋檐下吊著的小竹竿上拉下一條臉帕,放入水中。
沒有人招呼邱小五。他顯然是不用誰招呼了,自己從那竿兒上扯下一條新毛巾,放入盆中先洗起手來。并隨口對黃大娘說:“燒火了沒有呀?煮些綠豆稀飯,炒碗泡青菜就行了,黃大爺在縣上開這幾天會,頓頓吃油大,回來得先換換胃口……”
“小五莫走了,就在這兒吃點稀飯?!秉S大娘這樣說,看了老頭子一眼。
邱小五說:“謝了謝了,我還有事情,今晚不陪了,改天來……”他把毛巾晾上竿兒,又說,“呃,榮榮、四娃不在家么?”
黃大娘偷偷瞅了老漢一眼,才回答道:“昨天……哎,地頭的事都還沒做完,兩弟兄又到棉花收購站賣氣力去啦!”
“好事,好事!如今有氣力,就能撈現(xiàn)錢,哈哈哈……你們這一家,真是越有越掙呵!”說完步下階沿,走向一排茅草房,往豬圈邊一站,立即發(fā)出驚嘆聲來:“啊喲!我的天……硬是見風長……這四條白家伙都翻過二百斤了吧?二百斤,有多沒少!……”
桂桂和香香兩個姑娘站在院子里翻看著黃布挎包。包兒里裝著一個搪瓷口盅,盅里塞著一張濕毛巾;還有一個塑料袋兒,袋里只有幾支卷好的葉子煙和一撮煙末,別的,就什么也沒有了。她們都不由露出失望的神色來。
桂桂奔到老漢面前,嘟起肥厚的嘴唇質問道:
“爹,叫你給人家買的機器線喃?……”
香香文靜些,她站在原地,怨道:“哎,你老人家真沒記性,我要的絲線呢,你也忘了!”
黃大娘邁開小腳,急步走到院子里。她不相信老頭兒會把女兒們急需的兩件東西忘了。要知道,這兩年,大女兒踩縫紉機,二女兒繡花,掙下不少錢,成了黃家一股重要的財源。黃吉山老漢當冒尖戶,上縣城開會、坐汽車、吃油大、照相,這一切光榮,少說也有三成是兩個遲遲沒有出嫁的姑娘給他掙下的。大女兒桂桂縫紉技術遠近聞名,白日黑夜忙得不停歇;二女子香香給人家繡花。這兩年莊稼人日子好過些了,出嫁的、娶親的,都愛把被單、枕頭、帳簾兒繡上幾叢紅綠花兒或鴨子、燕兒什么的。香香的手藝好,遠近都有人送上活兒來。姐妹二人這兩項收入相當可觀,老漢十分重視,總是缺啥添啥,有時還特地出門去采辦。這一次,怎么能把女兒們囑咐的東西忘了呢?……
黃大娘望著老頭子,只見他正抬起頭看著立在面前的桂桂,那眼光是怔怔的,一句話沒說,又埋下頭去,發(fā)出一聲重重的嘆息。聽著這一聲嘆息,黃大娘不由得心都緊了。昨天,兩個寶貝兒子纏著她要存款折子,還吵著要分家,她都給頂過去了,不像此刻這樣難受。
一個大字不識、從不出門的黃大娘,許多年來早已學會了從丈夫臉色的變化去體會那不平靜的生活,從家中油鹽柴米的豐欠余缺來觀察和判斷家庭以外的社會變遷。黃吉山老漢生活在邱家橋,與世無爭,可一會兒被人當做“資本主義”的代表弄去游鄉(xiāng)示眾,一會兒又成了“勞動致富”的典型被請去縣上開會。這種忽而地下忽而天上的變化,老太婆沒有辦法理解;而眼下,老頭子這個突如其來的喪氣模樣,就更使她莫名其妙、驚惶不安了……
兩個女兒,比為娘的多懂得一些事理。但此刻,她們想也不想老父親為什么會有這種突然的變化,桂桂賭氣說:“你沒把東西買回來,我們就擱起耍!”她是用這話來要挾老頭子。因為她姐妹二人干一天能進好幾元現(xiàn)錢,老頭子是不愿意她們“擱起耍”的。哪知,黃吉山老漢聽了桂桂這話,竟然沒有什么反應。這是怎么回事呢?桂桂和香香心里難過死了,一前一后躲進堂屋去。
邱小五上前笑嘻嘻地說:“買個針呀線呀什么的,還不容易么?今天沒買回來,明天趕車子去買,不過多花幾個車錢嘛!……大娘,你沒有出去開過會,不知道,一天到晚都不得空閑,哪有時間出去跑商店呀!這一回黃大爺出席的會,重要得很!成天和縣委書記、縣長們坐在一起,商量國家大事哩。”接著又對著屋里喊道,“桂桂,香香,莫急,明天我打聽一下,有哪個進城去,叫他把你們要的東西買回來!要不然,我親自跑一趟!”
桂桂倚著門框沒好氣地說:“不敢勞駕你!”
邱小五認真起來了:“你看你!怎么說‘勞駕’呢!如今的‘精神’就是這樣嘛,讓一部分社員先富起來!你們在邱家橋先富起來了,我們當干部的就該多多地支持你們這種革命行動!再說吧,我們大隊,出了一個黃吉山,全縣聞名,這也是我們邱家橋的光榮呵!……”說到這里,他不由露出十分感慨的神色來了,兩手插在褲包里,來回踱著,“我這個人,和他們就是不一樣!左啦,右啦,我才不管那一套!上邊咋說,我咋辦,一根腸子通屁眼,沒得彎環(huán)倒拐……就說前幾年吧,上邊說,批判資本主義,我也是個積極分子!那年頭,叫黃大爺吃了點虧……可是,那時候我們這些泥巴腿干部,哪里曉得上邊有個‘四人幫’呀!‘四人幫’垮臺后,上邊說,過去干的都是錯誤的,有些同志想不通,我可沒有想不通的,錯了就改嘛!其實,要說錯誤,那筆賬也不能算在我邱小五名下,那只能怪‘四人幫’!……如今,上邊又說了,要放寬政策,包產到戶,支持家庭副業(yè),好得很嘛,我堅決擁護!……咋樣?不是一包下去,把土地一分,今年家家都有余糧啦!哈哈哈……鼓勵社員冒尖,我一下子就選中了你黃家做典型,如何?這不是馬到成功,一冒就冒上了全縣的典型!哈哈哈……”
這時,黃吉山老漢又嘆了口氣,搖搖頭,臉上顯出很疲乏的樣子。
邱小五見這情形,便說:“有點累么?先歇一會吧!可別把身體累壞了!我們邱家橋,今后就要看你啰!你是全縣的標兵,影響可大哩,今年是‘五千元’,上了縣,明年爭取搞個‘萬元戶’上省開會!哈哈哈……你歇著吧,明天一早我來請你參加一個會,你向大家傳達一下縣上開會的新精神,咋樣?”
黃吉山老漢還來不及回答,邱小五彎下腰來,把嘴巴湊到老漢的耳朵上,說:“前幾天我給你老人家商量的事情,你……”
老漢抬起頭來:“啥子事情?”
邱小五一笑說:“你忘了么?大隊要辦個林場,集資入股的問題,我等著你表個態(tài),帶個頭呢!哪個不曉得辦林場投資大?可三五年后就賺大錢!按股分紅。這你是內行,我不多說……咋樣?你老人家?guī)ь^入股,別人才好跟著來呢……”
黃吉山老漢怔怔地望著邱小五那薄薄的嘴唇上掛著的媚笑,半晌也沒回答,不點頭,也不搖頭。
二
邱小五去后,黃家院子立即冷清下來。黃吉山老漢悶頭悶腦不開腔,在院子里轉了一圈,一一視察著豬圈里的大肥豬、羊圈里的奶山羊、兔籠里的長毛兔。天色暗下來了,一群鴨子嘎嘎叫著,邁著蹣跚的腳步,爭先恐后地擠進鴨圈門洞。雞們也先后回來了。老漢捧起一捧玉米撒在地上,趁這工夫清點數目。
“死了三只?!秉S大娘在一旁輕聲說。
果然是少了三只雞。黃吉山老漢清點了兩遍。黃大娘忙解釋:“害瘟了。你走的前一天,不是就有三個打瞌睡的么……”
老漢點了點頭,并無責怪的意思,他從制服口袋里摸出一個花花綠綠的紙盒來,告訴老伴說,這是新出品的“雞瘟靈”,靈驗得很,瘟的能治愈,好的能預防。他叫她馬上拌著米飯喂。黃大娘忙拿了雞食盆子進屋去。老漢沒有忘記家里有三只害病的雞,這叫她心中感動,腳步也輕快了許多。
“為啥他偏偏不把家里更重要的事放在心上呢!”進屋看見兩個女兒坐在小板凳上生氣,黃大娘又不由埋怨起老漢來了。她對女兒們說:“飯好吶,還坐著干啥子?安心惹你老子慪氣么!”
香香起身進灶屋去了。桂桂卻坐著不動,憤憤然說:“他慪氣?我們還慪氣哩!……他不把我們放在心上,算啦!我們起早貪黑地干著也沒得勁了。明天起,我們不干這個了,哪個耍不來嗦?沒得收入,看他去‘冒尖’吧,哼!”
黃大娘瞪她一眼,說:“死女子!話是這樣說的么?起早貪黑,勤巴苦做,還不是為這幾張嘴巴,為你們將來有個好日子過……‘冒尖’么?哪個稀奇那些吃不得穿不得的東西?還白日黑夜地提心吊膽?!?/p>
兩娘母說話,黃吉山老漢聽見了。桂桂那高聲大嗓喊出的委屈和不平,全是對著老漢來的。他怎么也沒想到桂桂竟能說出這樣的沒情沒義的話來,驚愕與失望,頓時塞滿了他整個心胸……但是,邱家橋出了名的精明強悍的黃吉山老漢,絕不是那種容易為感情的沖動所驅使的人,他是十分清醒的。他想:原來,這都是因為他這次上縣城開會,沒有把女兒們囑咐的東西買回來。而這樣的疏忽,他在從前是不曾有過的。
有關自己家里的一切,黃吉山老漢從來不疏忽大意。大自金錢糧食的進進出出,小至針頭麻線之類的消耗添補,他歷來親自過問,一手經管。黃大娘為人過于厚道,不善盤算經營,大凡小事都拿不出個主意來,一切都靠老漢一手包辦。他的精細與認真、勤勞與節(jié)省,幫助她支撐著這個六口之家,度過了許多艱難的日月。那些年,在農村,大凡有碗飽飯吃、有幾個零錢花的莊稼人,常有“資本主義”的嫌疑,在邱家橋一帶,數他嫌疑最大,免不了受些屈辱,甚至皮肉之苦。即便是那樣的時候,老漢對家庭的吃穿用度之事,也從未有過半點疏忽。那年,他在屋前房后培植了幾畦桉樹苗子,起早摸黑地干,由于他技術好,苗子長得齊壯,眼看要賣大價錢的時候,恰好碰上了“割尾巴”運動。在“運動高潮”中,干部們?yōu)榱恕敖逃比罕姡谷粚⑺K捆索綁,游鄉(xiāng)示眾。管押他的,就是邱小五。小五家窮,寡母年老,不會過日子,常向鄰里鄉(xiāng)親借貸,可小五并不因為這個而放棄自己嶄露頭角的機會,押著老漢“游斗”。一路上,老漢不管別人說什么,只是埋頭走路,心里惦記著家里快要臨產的老母豬。游完了全大隊,當著許多圍觀社員面前,小五得意揚揚地給他解去了索子,說道:“回去吧,好好認識錯誤,不認識,過兩天還繼續(xù)批斗!聽見了么?”老漢真是沒有聽見。他一邊揉著麻木的手腕,一邊對小五說:“排長,回家給你娘說說,去年借我家的二十五斤玉米,我等著急用。老母豬就要下崽崽了,糧食還湊不齊,這事兒,你千萬記著給你娘說說……”話還沒有說完,邱小五臉上已經紅了,繼而又白了,在場的社員們就嘻嘻哈哈地笑起來。老漢并不是不知道在那種情形下向邱小五討債的危險性,只是他太認真了,他經營著自己的六口之家,一要生存,二求發(fā)展,他能不認真、能稍有疏忽大意么!
然而,這一回,老漢是怎么搞起的呢?
邱家橋首屈一指的富裕家庭,這一頓晚飯吃得并不舒展。綠豆稀飯燙嘴皮,泡豇豆特別酸。大姑娘桂桂當著老漢的面,把碗筷弄得乒乓響,二女子香香低著頭,眼淚都快滴到飯碗里了。黃大娘去給老漢加菜,炒了一盤雞蛋,剛剛端出來,老漢已經放下筷子,起身找他的葉子煙去了。
三
兩個成年的姑娘睡一個屋。
桂桂打開她的大木箱,又動手翻看她那滿箱的衣物了。她常常在夜里進行這項工作,完全不是為了檢查有沒有失落或蟲咬鼠傷,僅僅是為了翻看一遍而已。這個上了鎖的紅漆的木箱放在她的床頭,鑰匙放在她的口袋里。好些年了,香香不知道姐姐已經積存了多少私房錢,只知道姐姐幫人打衣服的工錢并不是全部如數交給老漢了,從前常??坌┝泐^揣起,近來則扣得更多些。香香卻不那樣做,這姑娘從小心地淡泊,不多為自己著想。在她看來,有吃有穿就行了,不好意思攢私房。而她對于姐姐的行為也并不責怪,因為她早已察覺出來,在家里掌著經濟實權的爹爹,是不大關心兒女們的,他要求兒女們像他一樣起早貪黑地干活,至于兒女們漸漸長大,心里有些什么要求,他是不愿過問的。
桂桂“砰”的一聲關了箱蓋,上了鎖,壯實的身子倒在床上,床草下面的篾筢子發(fā)出嘎嘎的響聲。她不知從什么地方摸出一張照片來,端詳一陣以后,越發(fā)使勁地翻動身子,毫不掩飾自己的煩躁情緒。篾筢子的響聲卻叫香香有些受不了。
“哼!”
桂桂這一聲“哼”,包含著極為明顯的不滿。當然不僅是對今天爹爹的“疏忽大意”表示不滿。香香知道,姐姐近來不大安心在這個家庭里了,她想出嫁,去組織自己的小家庭?!盎锲鸹锲鹩袀€什么意思,不如散了吧,各人展勁各人熱和!”桂桂常常發(fā)出這樣直接的議論。一個姑娘家,一點兒不知道隱藏自己的心事,實在少有,只讀過小學三年級的桂桂就是這樣的。香香則不同姐姐一樣,她把隱藏某種心事,當做快樂,獨自在心中享受。桂桂在臨睡之前拿出她的未婚夫的照片來看,毫不掩飾自己急于出嫁的煩躁情緒。表嬸娘曾送過一張照片到黃家來,說是給香香介紹個對象,香香沒有細看一眼,便退給表嬸娘去了,不是害羞,是她不愿意有這樣一張照片,她害怕因為有了這照片而沖淡了她心中珍藏著的那個青年的形象。那個青年是她的同學,參軍去了。雖然她和他不曾有過什么“盟約”,但她盼望著他回來,她相信他是喜歡自己的。這原是一個朦朦朧朧的希望,卻已經填滿了她的心,她不愿意別人再給她介紹來一個什么小伙子了。
桂桂在床上翻騰一陣之后,突然跳下床來披起衣服,往門邊走。
香香問:“這么黑天黑地,還出去?”
桂桂不回答,鼻子里“哼”一聲,出去了,門在她身后砰地關上。接著,堂屋門響了,她走到院子里去了,傳來院子門吱嘎一聲。
香香躺在床上,心里有點害怕。近來桂桂已不止一次夜里出門,每次出去時,都發(fā)出那么冷冷的、憤憤的一聲:“哼!”不知道她上哪兒去,去干什么。
這一橫四間、帶“抹角”的瓦房靜悄悄的。隔著空曠的堂屋,傳來了兩個老人的對話——
老漢的聲音在說:“……是呵,留是留不住的……我總想等兩年,再等兩年,把家底子再弄厚實點,哎……那王家的一個勁地催!這回在縣上開會,又碰上了,人家也是冒尖戶哩!老家伙又催了,說是娃兒進了社辦廠,工資獎金百多元,家里沒得人煮飯,今年一定要把我們桂桂娶過門去……桂桂過了門,他王家硬是肥肉上加板油了!我們家一筆收入,就流到他王家去了……”
黃大娘嘆了口氣,插話說:“桂桂的縫紉機也陪嫁過去么?”
“不,那不行!……可是,一部機器值不得多少錢,人家不會去買么!桂桂的手藝帶過去了,比機器值價呀!”
“這有啥法子?女子大了,總歸是別人家的人嘛!今年把事情辦了也好……二女子也夠年齡了,早有人來提親,送了照片來……”
“啥?有人提親?你答應了么?”
“沒,沒有,香香不喜歡那個人?!?/p>
“唔……我料定早晚有人來提親,留不住的,讓她們走吧!我是沒得多少東西給她們的?!?/p>
“就為這個,你連機器線也不買回來了……”
“對!就為這個……明天我還要把機器也賣了!”
“你呀!……”
談話停止了。香香覺得心里不好受。這些話,要是讓桂桂聽見,準得大鬧一場。幸好桂桂出去了。
一會兒,談話又開始了——
老漢的聲音很大,語氣果斷:“我說,得快點兒給榮榮、老四兩弟兄定親,說成了就娶過來……出兩個,進兩個。這事要抓緊辦,你明天去找他們表嬸娘說說,求她幫個忙吧……”
“年齡不夠……”
“那有什么關系!如今生娃娃都管不住,還管得了結婚年齡么?我找邱小五通融一下,不就成了嘛!這事不能等。條件么,不多講,只要人老實,勤快發(fā)狠。要是會踩縫紉機,就更好。不過,過門來現(xiàn)學也可以。我的縫紉機不賣了。”
“哎呀,你別說這個了。榮榮、老四,這兩個猴兒,把我心口兒都氣痛了……”
“啥事情?又是吵起要買手表么?哎,我看,就給他們買吧,一人一塊……如今的年輕人,凡是家里松活點的,都時興戴個手表。給他們買吧,我有的是錢呢……”
“哎呀,他兩個砍腦殼的,哪里是為這個!”
“為啥喃?”
“吵著要分家……”
“說啥?!”
“要分家!榮榮說,兩個姐姐不算數,一家分三家……老四說,這樣統(tǒng)著,他們干得沒勁,掙的錢都叫你統(tǒng)得死死的……榮榮說,分開了,各人展勁各人熱和,他有了一筆錢,就出去跑生意,他說,決不把錢存在信用社,去當冒尖戶……兩個猴兒在家又吵又鬧,我……”
“哼!又吵又鬧……哼!要反了!格老子,腳桿長硬了!狗肚皮脹飽了……”
老漢提高了聲音罵人,罵出了全部的粗話、臟話。之后,就再也沒有聲音了。
香香拉起被蓋來蒙住臉,哭了。她越哭越傷心,這個單純而又善良的繡花姑娘,突然感覺到自己在這個家庭里是多么孤獨!
人的變化和成長,有時僅僅發(fā)生在一瞬間,這會兒,香香一下子變成一個真正的成年人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也應該有一個自己的小家庭。而且這希望是如此的強烈……
這樣過了好一陣,桂桂回來了。輕輕閂好房門,來到香香床前,嬉笑著說道:
“睡著了么?”
香香露出臉來。電燈光下,見桂桂滿面紅光,喜形于色,不知道她又遇到了什么高興的事。
“上哪兒去了?”香香的聲音冷冷的。
桂桂把胖臉湊到香香的額頭上笨拙地親了一下,說:“看表嬸娘去了!”說吧,迅速跳開去,脫衣上床了。
香香不懷疑桂桂。她合上眼睛,讓自己的思緒繼續(xù)沉浸在那淡淡的惆悵之中。偶爾間,那個參軍去了的同學,不知怎么又閃現(xiàn)在她的腦際,但又是那樣朦朧、那樣遙遠。
桂桂很快打起呼嚕來了,她高興,睡得很香。她的確是到表嬸娘那兒去了,表嬸娘是專門為青年男女(其實也不限于青年男女)做好事、牽線線的。她告訴桂桂說,很快就要喝桂桂的喜酒了,王家那邊決定下個月就要娶親。雙方老人已經商量妥當。那王家也是冒尖戶,也上縣開了會,家里有個姑娘,很快出嫁,那個獨子進了社辦廠……
四
一夜之間,黃吉山老漢似乎老了許多,眼睛都大了。
院子門一打開,雞們鴨們像往常一樣歡歡快快地奔出大門尋食去了。香香默默地打掃院子。桂桂站在階沿上洗臉,像還沒睡醒似的打著哈欠。
老漢在大門外站了一會兒,面對邱家橋的平疇沃野,心事重重。他想出去找誰說說話,或到包產地里去看看,但又改變了主意,轉身進了院門。緊張的思考,對于黃吉山老漢來說,是有些吃力的。仿佛眼下需要作出一個什么重大的決策,這個決策不僅可以引導他渡過眼下的困難,而且將對他和他的家庭產生久遠的影響。
但是,他心頭亂糟糟的。他不知道今天為什么會這么心亂如麻,為什么不立即起鋤頭到包產地里去,卻偏偏要這么痛苦地作什么“決策”!
這幾年,莊稼人的日子好過多了。他黃吉山更是春風得意。窮困的年代過去了,窮困的根源也挖出來了,一切都這么明明白白,只要展勁干,富裕、更富裕的日子是不成問題的了。然而現(xiàn)在是怎么搞起的?……女兒急著要出嫁,兒子鬧著要分家,一個家眼看就散架了,他黃吉山,全縣聞名的冒尖戶,三下五除二,突然一下子變成窮光蛋,這不是大笑話么?做個莊稼人也這么的不容易!窮,有窮的難處,富了,也有富了的難處……可是,如今政策這樣順心,并沒有誰來給黃吉山“制造”困難呵!真是,越想越糊涂,越想越想不出個結果!
就在這個時候,邱小五笑咧咧地跨進院子門來,對著老漢的背叫了聲:“黃大爺!馬上就開會啰,帶頭入股辦林場的事,想好了么?”
黃吉山一驚,側過臉來,像不認得邱小五似的大睜著眼。
“黃大爺,你……病了吧?”邱小五忙收起笑臉,關切地說,“氣色不好喲!”接著又問一旁掃地的香香,“香香,你爹怎么啦?感了冒么?”
香香搖搖頭,表示不知道。同時抬眼仔細地望著老漢。
邱小五見勢不妙,急忙向屋里走,他要去問問黃大娘,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他深知,培養(yǎng)一個“典型”,不容易呢,什么事都得主動地關心才是。更何況,眼下邱家橋的工作還指望這個老漢帶頭……邱小五走到階沿邊,正好碰上桂桂向院壩里倒洗臉水。只聽得桂桂“哎呀”了一聲,邱小五的褲管和鞋子已經水淋淋的了。他忙說:“沒關系,沒關系?!比匀荒_步不停地奔進灶屋。桂桂掩著嘴哧哧地笑。
香香望著她爹,輕聲說:“爹,大隊長問你入股的事,想好了沒有?……爹,辦林場是個好事情,要是真能辦成……”
老漢回過神來,問:“你說啥?”
“辦林場。爹,林場……”
“嗯。”老漢鼻子里響了一聲表示聽到了,也表示不愿意聽下去。
香香失望地搖了搖頭,臉色變得蒼白。
這時候邱小五大聲武氣吼叫著奔出灶房門來了:“……太不像話,簡直不像話!這兩個小伙子!要批評教育!要批評教育!”
院壩里的三個人一下子被驚住,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邱小五已經跳到黃吉山老漢面前來了。他依然聲音很大,很氣憤:
“黃大爺,你老人家莫慪氣,兩個小老弟的教育問題,包在我身上!哼,分家?各干各?骨頭還沒有長硬呢……”
桂桂的腦筋不笨,她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迫不及待地跳到香香跟前,抓住香香的胳臂,說:“聽見了么?榮榮他們鬧著分家了!好!分就分!現(xiàn)在就分,你我也有一份……”
香香不愿聽,她扭動著身子,試圖掙開去。桂桂嘴里的熱氣噴在她臉上。許多年來,她頭一回發(fā)現(xiàn)姐姐的口臭,叫人厭惡死了。可是桂桂還說:
“咋個?現(xiàn)在不像過去,家務是大家掙的,要分,人人有份,當女兒的,也有一份!……”
香香說:“你收拾倒!難聽死了!”
邱小五對桂桂說:“你還來火上加油么?你沒看你爹氣成這個樣兒了!”
可是,桂桂的嘴已經止不住了:
“分了好!伙起伙起干,有個啥意思?分了家,各人展勁各人熱和!吃大鍋飯……”
老漢突然回過頭來,狠狠地瞪著桂桂。那眼神真是夠嚇人的。桂桂不由得一怔,退后一步,站在香香背后去了。
一時,院子里清風雅靜。
桂桂終于回過神了,她毫不示弱地對老漢說:“爹,你咋啦?‘吃大鍋飯不好,各人展勁各人熱和’,這話不是你說過的么!前幾年你哪天不說這話!……哼!分!把我的一份給我……”
“桂桂!死女子……”黃大娘哭喊著,跌跌碰碰地從灶里奔出來。她雙手使勁地拍打著自己的膝蓋,喊天叫地:“天哪,不能分!這個家不能分!不能分呀……”
見老娘氣急敗壞的樣子,桂桂不敢再吱聲了。香香忙上前扶著老娘。
現(xiàn)在,母女三個,外加大隊長邱小五,都望著老頭子,等著他緩過一口氣以后,說出什么重要的話來。
冬天的早晨,院子里是這般的寧靜,屋檐上的露水往下滴的聲音都聽得見。
然而,老漢終于一個字兒也沒有吐出來。
五
幾天后的一個夜晚,干冷干冷地像要落雪的樣子。彎得又黑又瘦的黃吉山老漢疾步跨入一個對他來說尚屬陌生的農家小院。
支部書記邱成元的家。黃吉山老漢這是頭一回走進這位邱家橋的重要干部的家里來。邱成元也覺十分驚奇,客客氣氣地招呼他坐在竹躺椅上,遞上幾片葉子煙。
“支書,我找你有事!”老漢開言道,語氣果斷。
邱成元一邊猜想什么事,一邊含笑道:“好的,有什么事,只管說吧。”
“林場入股的事,咋樣了?”
“呵,入股么?正在籌備。資金問題……”
“我,我入!”
“你?”
“是呀!”
“家里都商量好了么?這集股投資完全自愿?!?/p>
“自愿!”
“那么,你決定入幾股?”
“不是說一百元為一股么,我入二十股。”
“……?”
“兩千元?!?/p>
“黃大爺,入股自愿,退股就不大自由呵!辦林場,頭幾年是收益不大的?!?/p>
“我就圖個長遠呢!支書?!?/p>
“好嘛……你請抽煙?!?/p>
“好的。謝煙,謝煙……”
老漢抽起煙來了,這時他才感到輕松一點。他告訴邱成元,他的家,眼下一定不能分,如果分了家,榮榮、四娃都還不會照料日子,有了錢,就去跑生意,犯政策,早晚要把一個小家當搞得精光,什么事也做不成。邱支書十分同意老漢的看法。兩人越談越投契。末了,老漢突然提到林場開辦起來以后,誰來領頭的問題。
“你是問哪個當場長,是么?”邱成元沉吟著回答,“有個初步考慮。這是我們邱家橋大隊的一份大家當,從前景看,是大有希望的。大隊要指派主要干部當場長才像個格局?!?/p>
“哪個當?你?”
“不,不是我。主管經濟工作,是小五同志,管委會主任嘛。”
“他當場長……”
“不合適么?”
“是不合適。那人沒長腦筋,只有個嘴皮子,他當場長,我就不加入?!?/p>
“呵!這……”
“支書,不,我不是不加入。我看,他當不如我當。我當場長,蝕了本我賠!”
邱成元呼地從板凳上跳起來,仿佛不認識這個老漢似的,睜大了眼睛盯著他,半晌才說道:“真有意思!好!這個意見很新鮮?!?/p>
“不新鮮?!秉S吉山固執(zhí)地說,“縣上開會,我聽人家介紹過,誰家股份多,誰家當頭兒?!?/p>
“那是指幾家企業(yè)工廠聯(lián)合辦公司嘛?!鼻裰虢忉?,但沒有說出來,他覺得老漢的思想很新鮮。
六
桂桂出嫁的時候,除了帶走她那一箱子“私房”以外,老漢什么也沒有給她。她哭了一場,罵她爹心狠。榮榮和四娃一人得到一塊手表,進口的(不過,邱小五看了以后硬說那是假的,是走私表)。沒有再提分家的事。但是,邱家橋的人都說,黃吉山的手再緊,也不一定捏得到多久,他這個家,遲早要分的。為什么呢?大家都不愿進一步說。
黃吉山做了場長,領著一群社員,多半是老年人上了山。開辦工作千頭萬緒。邱小五沒當場長,在一旁說風涼話,路上見了黃吉山老漢,也不再搭理。看來,林場的困難很大。
黃大娘住了幾天醫(yī)院回來,還是心口痛,什么也不能干了。家務活,都落在香香身上。
香香這姑娘好。她默默地生活著,喂豬、煮飯,還照樣為人家繡花,掙工錢。她一直沒有為自己繡一對枕頭或一副被面。晚上,獨自看一會兒書,上床以后,想著那個參了軍、遠離家鄉(xiāng)的同學。她一直考慮著:要不要給他去一封信?這是頗費躊躇的問題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