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醒龍
一個十歲的男孩,同時存在著三種理想,這樣的負(fù)擔(dān)是不是太重了點?值得慶幸的是,這些理想都朝著一個相同的目標(biāo);更值得慶幸的是,他很快長到了十七歲,并且只消再過八個月零三天,他就滿十七歲了。
當(dāng)他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時,他叫“阿波”。
當(dāng)他兩歲生日那天,兩個美國佬占領(lǐng)了月亮。父親給他改名叫“阿波羅”。
當(dāng)他四歲時,他坐在父親壯實的脊背上,在那口長滿紅銹的水塘中游泳時,突然雄赳赳地說:“爸爸,我長大后一定要將月亮奪回來?!?/p>
阿波羅的確長大了。他不再光著屁股在鎮(zhèn)外的河水里同那些兇惡的螃蟹廝殺了。街東頭的龍松和街西頭的鳳柳,在他六歲時,就成為阿波羅遠(yuǎn)眺大別山腹地那一片片神奇、魔幻的森林的瞭望塔。那時,奶奶告訴他,那里面有魔洞、魔泉、魔山和魔林子。
這一天,小鎮(zhèn)吃驚了:我的阿波羅怎么一夜間長大了許多?
阿波羅隨著報名參軍的隊伍一步一步挪到父親的辦公桌前。
“名字?”
“阿波羅!”
“噢!”派出所長詫異地抬起頭來,眼前站著自己的兒子:“今年多大了?”像在提審犯人。
“爸爸,您知道還問什么?”
“我是‘征辦’負(fù)責(zé)人……什么?你再說一遍!”
“虛歲十九啦!”他突然挺直腰桿響亮地說。
“混——”父親揚(yáng)起了巴掌。可手臂卻沒有再揮動。父親首次發(fā)現(xiàn)兒子的髭須竟這般濃黑,一點也不像那個偷剃須刀的小子。
阿波羅激動起來:來吧,爸爸,重重地來一下。您別讓我等得太久了,我早就盼著呢!難道您沒覺察到,上一次我挨揍時,就比您高出一層頭發(fā)了?難道您已經(jīng)知道了我的秘密?不愿完成這轉(zhuǎn)折性和歷史性的動作?
父親有一把“藍(lán)吉列”,十歲時,阿波羅偷偷地拿起了父親的剃須刀,感到自己也是一個大大的男子漢了。他想:我也應(yīng)該像爸爸那樣天天刮一遍胡須。父親的巴掌重重地打在他撅在凳面的屁股上了。這就是這串?dāng)?shù)字里面的“一”——因此,阿波羅有了第一個理想,一定要有一把自己的“藍(lán)吉列”;同時,他又有了第二個理想,一定要經(jīng)過“千錘百煉”,變成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這年夏天考試結(jié)束時,他從一輛拉木頭的卡車上蹦下來,一邊跑,一邊高興地呼叫著:我見到英雄了!我見到英雄了!就是那個同越南鬼子打仗立了功的英雄!他回縣里作報告,威風(fēng)極了!父親明白他是從考場上逃跑的,一把擰住了兒子。阿波羅早就知道在什么情況下需要光屁股接受考驗。
父親也真夠有辦法,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張數(shù)學(xué)試卷:阿波羅趴在桌子上,脊梁時刻感到暴力的威脅。
“做一遍!老子要親眼看看你是怎樣用去一百二十塊學(xué)費的!”
“墨水沒了。
“把我的筆拿去用!”
“爸爸,您這筆不好寫,純藍(lán)墨水我也用不習(xí)慣,太刺眼了。”
“是么,博士先生?!我來教你……好不好使?”父親甩了兒子一巴掌。
九百五十九。
“習(xí)不習(xí)慣?”
九百六十。
“刺不刺眼?”
九百六十一。
阿波羅咬著牙一聲不吭地挺在那里??炝耍莻€十歲時定下的目標(biāo)已經(jīng)很近了。
阿波羅開始倒數(shù)計時了!
只剩下九下了!
八、 七、 六、 五、 四、 三、 二——九百九十九了!人生最輝煌壯麗的大事變,已被他緊緊地攥在掌心里。雪婆婆,您和鹿母,還有銀鑄的、雪壘的、冰雕的林子,再也見不到那穿著紅肚兜、光屁股的小男孩,他隨我一起在這大事變中出神入化了。來吧,爸爸,快來吧!求求您幫幫忙吧,讓阿波羅的理想變成現(xiàn)實。您是可以做到的,當(dāng)然,也只有您才能做到。
可惜,守護(hù)阿波羅的天神,在大意中將握在手里的命運之索放棄了。一名罪大惡極的犯人趁隙逃出了監(jiān)牢,縣公安局要各派出所注意緝拿。父親扔下他跑去聽電話了。阿波羅氣得幾天內(nèi)都想掉眼淚……
“回家休息去!”父親終于開口了。
“不!我要當(dāng)兵!”
“后天上午八點,到鎮(zhèn)醫(yī)院參加體檢!”
“爸爸,真的么?”
阿波羅那角鋼焊成的胸脯挺得高高的。鳳柳在諂媚地朝他賣弄風(fēng)騷,但阿波羅差不多只是無意中掃了它一眼,就鉆進(jìn)了百貨商店。
“有'藍(lán)吉列'么?”他第一次在那個十七歲的小姑娘面前抬頭說話了。
“什么‘藍(lán)吉列’?”美麗的女售貨員那游移不定的目光像紅寶石光。
“就是刈這個的?!卑⒉_用食指比試一下。
“只有‘雙箭’牌的?!毙」媚锩蜃煨α?。
“我要‘藍(lán)吉列’,真正的美國貨?!?/p>
走出店門時,他想,不要緊,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坐軍車去漢口,那里一定有;還有昆明,那里也該有吧!當(dāng)然,我還可以到越南鬼子那里去繳。他們在美國佬那里繳來,我再從他們那里奪來。呱呱叫。夠英雄!一定要找一副把把上刻著“阿姆斯特朗、奧爾德·林”(首次登上月球的兩名美國宇航員)這兩個名字的,只有它們才能配得上阿波羅。
今年的第一場雪是從昨天的這個時間里下起來的,十里外的大山里這會兒積雪該有一尺多深了。阿波羅的第三個理想在這個時候開始放蕩不羈地奔騰了。雪的山,雪的河,雪的樹,那雪的峰群,那雪的流瀑,那雪的森林,在屋外一遍一遍地敲打著他的窗扉,一遍一遍地呼喚著他的名字。我不能睡,阿波羅在床上翻了一個跟斗,明早醒不過來怎么辦!那里有我久久向往的圣殿,那里有守護(hù)我的天神。后天,我就要換裝了,穿上那套滿是樟腦味的軍服,在這以前恰好有這么一天時間,雪婆婆也不定正在等我呢。在成為戰(zhàn)士以前,必須先成為一名男子漢,征服那片林子——我不能睡,明天早晨我得去。明天——
……一個系著紅肚兜的小男孩正在草坪上同一只羊羔搏斗。忽然間,羊羔不見了,小男孩從地上爬起來,拂掉沾在光屁股上的一片草葉,徑直向那片白色的林子尋去。正走著,從樹林里跳出一只美麗的鹿母,一位全身潔白的婆婆騎在她的背上。
“阿波羅,你要去哪兒?”
“雪婆婆,我的羊跑到您的林子里去了?!?/p>
“那好,我?guī)湍阏艺野?!?/p>
“不用,我自己來。
“行啊,不過等你出來的時候,你就不再是娃娃了,你將會變成一個大男子漢了。我走啦,我在黑森林里等你來。”
鹿母馱著雪婆婆一扭身飛進(jìn)了那片林子。小男孩跟在后面追,后來他干脆解下紅肚兜舉在手里像一面戰(zhàn)旗,赤條條地朝那片林子沖去……
父親替阿波羅蓋好蹬在一邊的被條。
小男孩又感到紅肚兜在束著胸脯,他小手不停地拉拽著:還要這肚兜干嗎?雪婆婆說過,從黑森林里出來的人就成了男子漢。
“他也許不是讀書的料,讓他去試試吧!”
“他還是個孩子呢,到部隊去能行嗎?”
母親撫著阿波羅的額頭。
……小男孩終于跑到林子跟前,好冷啊,?。柯鼓改??雪婆婆呢?黑色的林子呢?怎么全不見了?小男孩哭得好傷心……
快要離家了。說是到部隊去過元旦。那天接兵部隊的一位首長悄悄地問他,到部隊后,愿意去給身上有十七處傷疤的司令當(dāng)警衛(wèi)嗎?阿波羅一聽連忙應(yīng)下來?;丶液?,他開始瞧不起戴著大蓋帽、穿著白警服的父親了:人家赫赫有名的司令員都找上門來請我去當(dāng)警衛(wèi),您這個小小的所長,哼!但是第二天一起床,阿波羅就跑去找到那位首長,嚴(yán)肅地聲明:我要當(dāng)一名偵察兵。
現(xiàn)在,阿波羅總算可以像父親那樣坐在藤椅里吃飯,還可以當(dāng)著母親的面蹺起“二郎腿”了。但是,那個女售貨員、那個不知道“藍(lán)吉列”的十七歲小姑娘,仍在用那紅寶石光的眼睛瞅他。他突然萌出一個念頭:穿上軍服后就去店里,告訴她,如果有“藍(lán)吉列”,請給阿波羅留一把,三年后他從部隊回來時,上她那兒取。這句話要一字不差地說給她聽,他從床上蹦下來時還在想,應(yīng)該十二分注意的是,這里面的那個“他”,千萬不能錯說成“我”,否則,就沒有氣概,就少了一種至關(guān)重要的男子漢味!
小男孩才是什么時候都是我呀我的。
小男孩已經(jīng)離開了,他不知他是否戴上了掉在地面的紅肚兜。他坐在鹿母長長的脖子上偎著雪婆婆,把生著亞麻色頭發(fā)、點著吉祥痣的頭,從雪婆婆的腋窩里探出來悄悄地說:我走了,我不回來了,我永遠(yuǎn)也不再同你搗蛋了。
父親的鼾聲真雄壯。小時候,阿波羅曾扯著嗓門比試,總蓋不過這豹子打呼嚕的聲音。
阿波羅在微光點點的房間里搜索著。父親的手臂疊在母親的手臂上,兩只手將枕角沉重地壓住。他清楚要找的那件東西擱在哪里,提心吊膽地將手伸進(jìn)枕底——手槍的鐵柄竟是暖和的。
他小心翼翼退出屋子,悄悄地將門拉開又合上。雪花還在飄飄揚(yáng)揚(yáng)地灑著,他跑到一幢房子前面停下了。那扇窗子果然一推就開。他彎腰從地上抓起一團(tuán)雪,朝屋內(nèi)那雕花木床扔去。
“哎呀!誰?”
這多像雪婆婆的聲音。是大胖他外婆。
糟糕!阿波羅拔腿就跑。這狗東西,說好了今早將獵犬偷偷借給我,怎么還是睡死了!到林子里去,不帶上一只獵犬那多沒意思。只是懷里揣著支真正的手槍和金閃閃的八顆子彈,容不得他再等下去。
小男孩在雪地走著,他一點也不覺得冷,蒜頭般的鼻子上還掛著幾顆汗珠。雪婆婆說,紅肚兜是火龍衣。
阿波羅不要火龍衣,穿那種巴掌大的布巴巴,如何能見那有著紅寶石光眼睛的十七歲小姑娘呢!只有把八顆子彈認(rèn)成是八只小黃狗的小男孩才不害臊穿它。
他莊嚴(yán)地挺著胸脯,竭力邁著大步向鎮(zhèn)外走去。一到小鎮(zhèn)那窄窄的街口,一只巨大的、透涼的、咆哮著的怪物就掐住了他的喉嚨,撕咬著他的肺葉。他憋得難受極了,隔半天才能吐出一團(tuán)飛揚(yáng)著唾液的白氣。阿波羅不害怕,也不發(fā)抖,他機(jī)靈地扭動著身子,同那看不見的怪物搏斗。想將阿波羅困在這座人的囚籠里?休想!阿波羅可不是虛張聲勢就可以唬住的。他頭也不回地朝兩個陡崖之間那邊狹窄的縫隙里走去。
天色漸漸明了,阿波羅的父親這時也該醒來了,家里馬上就要鬧翻天,小男孩將這些告訴雪婆婆。雪婆婆只是笑了笑,連一絲聲音也沒發(fā)出,小男孩當(dāng)然不知道這就叫“深奧”。
太陽從東邊,阿波羅從西邊,同時爬上一架大山頂上的石岬。
森林就在眼前,它果然是小男孩見到的那樣,是銀鑄的、雪壘的、冰雕的,從對面那些龐然的斜面上,安寧地、起伏地向遠(yuǎn)方,向支起太陽的那座最高峰固執(zhí)地鋪過去。
一望無際的慘白的山野使阿波羅驚愕了。這同在龍松、鳳柳上眺望時見到的景象,完全是兩碼事。
“黑森林”,阿波羅喃喃著。
陽光中的七彩抹在海里,閃爍流轉(zhuǎn),瞬息萬變。小男孩被這景色迷住了。
“阿波羅,你看到什么了?”雪婆婆仰面問。
“雪婆婆,我看到的東西多得好像什么也沒看見?!毙∧泻⑻旎盍?,對一切都是漫不經(jīng)心地一掠而過。
阿波羅跨過那塊寫著“禁伐”字樣的木牌,走進(jìn)他渴望已久的林子差不多兩個小時。在這段時間里他已經(jīng)和幾乎整個森林家族的成員見過面。當(dāng)一只老狐沖著他迎面而來時,阿波羅忽然明白,為什么雪婆婆總要把銀裝素裹的林子叫做“黑森林”。老狐消失在右邊那邊那排巨松后面,他開始發(fā)現(xiàn),這里的一切東西都中了雪婆婆的魔。樹干是黑的,巖石是黑的,小路是黑的,綠葉含有黑色,紅花透著黑色,黃雀飾上黑色,連從林縫里透進(jìn)來的陽光,也鑲上一圈黑色的暈環(huán)。梁山好漢中許多人都在黑森林中遭過劫,這是不是那樣的黑森林?小男孩也不害怕,阿波羅有一支百發(fā)百中的手槍,每扣一下扳機(jī)就有一只小狗沖出來。阿波羅早就知道魔山、魔洞、魔泉和魔林子都是奶奶編出來的,現(xiàn)在,他來到了黑森林,不知為什么,沒見到這些心里總有幾絲綿綿不斷的遺憾。他在這半明半暗的林子里尋了半天,還沒有驚人的發(fā)現(xiàn)。
就這樣走下去,這趟路才叫冤枉呢,小男孩也覺得委屈了。
這時,前面的雪地上出現(xiàn)了兩條平行的點畫線。有點沒精打采的阿波羅一下子興奮起來。這腳印太像人的了。腳跟、腳弓和腳掌清晰地映在白雪上。阿波羅記得報上說過,神農(nóng)架確有野人,丈多長,一身紅毛,力大無窮。
阿波羅抖擻精神,沿著點畫線疾步攆去。
野人!藍(lán)光錚錚的手槍!金光錚錚的子彈!他越想越來勁,那時,我要讓八人抬著的野人停在百貨商店的門前,叫那十七歲的小姑娘大吃一驚,從此再也別用那紅寶石光灼人。
一堵破爛不堪的寨墻橫在面前。傳說清朝時,一個叫馬超桂的綠林好漢曾在此豎過桿子。阿波羅幾步竄上那塌成一堆亂石的寨墻。野人!小男孩驚叫著。正前方不到兩丈遠(yuǎn)的地方,一個半截古樹似的黑咕隆咚的東西,同樣吃驚地傻眼看著阿波羅。阿波羅呆了一陣子,也許是幾秒鐘,也許是幾分鐘。他終于在野人逼近以前掏出了手槍?!罢咀?!這可不是玩具槍!”阿波羅聲嘶力竭地叫喊。
野人愣了一瞬,喉嚨里發(fā)出同人一模一樣的“哼哼”聲。阿波羅看清楚了,它眉眼俱全,甚至還有一蓬亂糟糟的大胡子。他慌了,連忙扣動扳機(jī)。但是,這槍啞絕了頂,連屁大的動靜也沒一點。阿波羅再也支持不下去,扭頭跳下亂石堆,沒命地向來路逃去。陰森恐怖的獰笑聲從背后一陣攆一陣地傳來。
“雪婆婆,您在哪里?快來救我!”小男孩凄厲地呼叫著。
獰笑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越來越嚇人。那震得森林咚咚作響的腳步聲中,還夾著一種金屬磕碰的叮當(dāng)聲。阿波羅已感到那毛茸茸的大手就在自己的頸后,他魂飛魄散地往旁邊躲著,腳下什么東西一晃,他還沒明白過來,身子已經(jīng)在陡峭的雪崖中間翻滾起來。大樹、枯藤、雪婆婆、小男孩都急速旋轉(zhuǎn)起來。
“咚!”阿波羅的頭部重重地碰在一棵樹蔸上。
永別了!“藍(lán)吉列”。永別了!
九百九十九。永別了!黑森林,還有你,紅寶石光眼睛。
冰涼的雪開始在阿波羅的臉頰上面融化了。他坐起來半醒不醒地嘟噥:永別了,我的男子漢。阿波羅到底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切依然存在,手槍也在身邊的雪窩里偎著。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嗨!這保險機(jī)是誰給關(guān)上了?你明天就是戰(zhàn)士還這么膽小如鼠,真是傻瓜。笨蛋,廢料!天底下有這等男子漢么!
阿波羅爬起來,在森林里茫然地走著,他心里好生懊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像當(dāng)初決定的那樣,繼續(xù)走下去,直到徹底征服這冰雪覆蓋的黑森林。
后來,他實在走不動了,靠著一棵被野豬啃了半爿皮的松樹,仰著脖子直喘粗氣。松針上掛著一支支細(xì)小的冰凌,冰凌噙著一滴滴晶瑩的水珠,一滴,二滴,三滴,掉在臉上,掉進(jìn)脖子……
突然,阿波羅整個身子戰(zhàn)栗起來,不是因為水太涼——
這是什么聲音?這是什么聲音?
魔笛?
一支魔笛在吹奏著!
他朝那樹木最密集、光線最暗淡的地方擠去。他聽到那里正吹奏著奇妙無比的樂曲。魔笛開始奏出兩部樂章交融點那段最弱的部分。他感到輕輕拂過臉龐的微風(fēng)中傳遞著幾個音符,不流暢的、沒有韻律的、專使心靈發(fā)生痙攣的音符。?。⊙┢牌?,我找到那久久渴念的魔笛了。
是么?那你就收藏好,永遠(yuǎn)不要讓它丟失。雪婆婆還是那樣冷冰冰地回答。
那夢幻般的旋律,是微細(xì)血管、神經(jīng)末梢歡呼著傾訴給自己的。她從遙遠(yuǎn)的年代、遙遠(yuǎn)的地方就奏起了。她在長江、黃河的源頭回響了很久,又慢慢流到黃河、長江的入???,在那里又回響了很久;她在大小興安嶺的雪原上回響了很久,又慢慢地飄到大小涼山的霧幛里;她在長城要塞內(nèi)外回響了很久,又慢慢地灑向鐵馬金戈的虎門炮臺上。然后,她來到了三閭大夫的故里;然后,她又到了大江東去的赤壁,在那些圣境、勝地里依舊回響了很久很久。寧肯一百次錯過那純真的紅寶石眼睛,也決不背叛這部由圣徒的狂熱、情侶的癡情、帝王的莊嚴(yán)、奴隸的凝重、騎手的沉醉、將士的慷慨以及人間一切情感所組成的圣樂。
魔笛說去就去。同它來的時候正相反,那含量極大、完美醉人的旋律越來越弱、越來越遙遠(yuǎn)了。
“?。琛 ?/p>
剛剛動步的阿波羅趕忙閉上眼睛。幾個斷斷續(xù)續(xù)的音符鉆進(jìn)了他的耳蝸,觸動了他的聽覺神經(jīng)。
他詫異了,禁不住突然睜開眼睛,那音符就在他的身邊,依稀伸手就能捕捉到。他開始搜尋起來,每片樹葉、每瓣雪花、每棵小草、每根枝條都一一列隊待查。
一根繃得緊緊的閃亮的鐵絲絆住了他的目光。阿波羅輕輕地走過去,俯下身子傾聽著。千真萬確,這就是那魔笛的聲音。
小男孩在問:這是誰安上的鐵絲?干什么用?他撥開一叢灌木順著鐵絲定睛望去,一只鹿子倒在雪地上,罪惡的鐵夾子正緊緊夾住它的腿。阿波羅沖上去松開鐵夾子,使勁把鹿子抱住。
小男孩在唆使他:將它扛去,就像所有的獵手一樣,抓住它的四條腿,炫耀地扛在肩上,大步走出森林,走進(jìn)小鎮(zhèn),走過她的百貨商店,走到父親和母親面前!誰會懷疑帶著獵物從森林里出來的人呢?就是真正的獵手,看到扛著鹿子的人,也僅剩下羨慕、妒忌的時間了。
一只手情不自禁地在那錦緞般的毛皮上撫摩著。毛的顏色是黃的,這種黃色很不一般,似乎里面還有另外一種色彩。應(yīng)該叫黃里透——黑!不錯,是黃里透黑。黑森林中所有的東西都是這樣。這黑森林是雪婆婆的,這黃里透黑的鹿子是屬于黑森林的。阿波羅從挎包里掏出一包雞蛋餅干,與鹿子你一塊我一塊地均分吃起來。鹿子將那對短角擱在他的左臂上。小家伙吃飽了。大眼睛中的哀傷不見了。它在阿波羅的懷中掙扎著。
你要走么,朋友?行,回到黑森林去吧!也許山那邊的水潭旁,有個鹿姑娘在等著你呢。
小男孩又在什么地方抽搐著,他還戀著它。
阿波羅厭煩地趕開小男孩,走過去扶住有點站不穩(wěn)的“小家伙”。
鹿子搖搖晃晃地走了,不時戀戀不舍地回頭看幾眼。阿波羅招手送著它,如同又一次辭別魔笛,心里很不是滋味。
倏然間,已經(jīng)消失在森林里的鹿子又出現(xiàn)了。它箭一般地朝阿波羅奔馳而來。待到他明白過來轉(zhuǎn)身尋找時,它早已擦身而過,雪地上只留下兩道稀疏的蹄印。
阿波羅警覺地握起手槍。別忘了打開保險機(jī),別忘了將子彈推上膛,小男孩在提醒他。寒風(fēng)中飄灑的幾朵雪球載來一串“叮當(dāng)”的腳步聲。
趕快躲起來,野人追來了,小男孩在驚叫。
阿波羅不是為了安靜與超脫才來這黑森林的。
我是來探索尋找的。我就是要成為一個連野人見了也害怕的男子漢。阿波羅應(yīng)該明明白白地站在這小路中間,偏半寸就不算受過魔笛青睞的好漢。那黑東西又出現(xiàn)在眼際里。
阿波羅用黑洞洞的槍口對著他。
野人又獰笑著逼近。
“我要開槍啦!”這幾個字像炮彈從炮膛里迸出來一樣。
野人繼續(xù)獰笑著前進(jìn)。
阿波羅火了。
“轟!”森林里發(fā)出一陣?yán)坐Q般的回聲。那高大的黑影一怔后,以更快的速度沖過來。阿波羅再次壓緊了食指,槍響過后,獰笑聲消失了,黑影卻發(fā)瘋地?fù)渖蟻恚皇O抡啥噙h(yuǎn)。阿波羅有些穩(wěn)不住神,連連開槍了。
啪!啪!啪啪!……
沒子彈了。野人還沒倒下,他發(fā)出一聲刺耳的怪叫,伸出兩只又粗又黑的爪子,死死地鉗住了阿波羅的喉嚨。一股窒息感襲上來,阿波羅用槍柄竭盡全力朝那沾滿草絨的腦袋砸去。
他倒了:跟著,野人那巨大的身子也重重地摔在他的身上。阿波羅頓時失去了知覺。
當(dāng)野人和他正在傾斜時,阿波羅聽到了一聲狗吠。
“阿波羅,你醒醒。”雪婆婆在叫喚。
“好困。雪婆婆,您怎么帶著一只獵犬?鹿母呢?”小男孩問。
沒有回答。
父親!阿波羅睜開眼睛一看,自己正躺在父親的懷抱里。大胖家的獵犬蹲在自己腳尖前面,旁邊還站著指導(dǎo)員叔叔。
“野人呢,死了沒有?”
阿波羅揉了一把像抹了一瓶辣椒油的脖子。
“嗯,你說什么?”父親沒聽明白。
您這個笨蛋!小男孩在悄悄地叫喚:連野人也不懂,怎么還敢教訓(xùn)兒子!
“喏,在那兒綁著嘛!”倒是指導(dǎo)員知道怎么回答。
阿波羅一下子躥起來,朝綁在樹上的野人望去——不,他已經(jīng)看清楚了,這是人,兩只眼睛還在閃耀著不甘心的兇光,身子一動,左腳那半截鐵鐐叮當(dāng)作響。父親在他身后低沉地說:
“他就是半年前越獄的那個家伙,整整糟蹋了十五個黃花少女的野人!畜生!”
“他怎么沒死呢?”阿波羅似乎見到三十只紅寶石光眼睛黯淡了。
“如果沒有獵犬引路,阿波羅恐怕真的上天了?!敝笇?dǎo)員在打趣。
“我打了八槍,一發(fā)沒中么?”
“第九槍可能差不多。”
“不!這是不可能的!”阿波羅的嗓門突然放大數(shù)倍,他朝逃犯狠狠踹了幾腳,“媽的,你給老子說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波羅第一次在父親面前,用父親用慣了的兩個詞罵人了。
“別動!”沉默半天的父親開了口,“老子還當(dāng)子彈真的丟了,原來遇上了家賊。先偷了子彈后偷槍,媽的,你是蓄謀已久哇?!?/p>
一只巴掌飛快地攥成了拳頭。阿波羅抿著嘴不吭聲,兩眼凝視著黑森林——
就差這一下就可以稱得上千錘百煉了。
在急迫的期待中,阿波羅到底開始不安起來。父親舉得高高的拳頭緩緩地劃了一道弧線,垂回老地方。
“我就知道你不會打的,少年英雄,武曲星嘛,碰一下手會疼一生的。”指導(dǎo)員笑了笑。
阿波羅難過極了,眼看可以率先實現(xiàn)的理想又功敗垂成。他仍需要奮斗。
“爸爸,明天我是戰(zhàn)士了。把您的‘藍(lán)吉列’給我用用!”
“你?你這貓毛一樣的東西值得用它么!”
什么能不能?一定要這樣!小男孩說話氣也粗了。
“回家吧,天都快黑了。媽媽在等著你呢!”
“您請回吧,我還要向前走!”
“您瘋啦!”
父親說著,隨手在他的屁股上甩了一巴掌。
阿波羅一愣,旋即蹦起老高。我久久盼望的使者終于到來了,我久久奮斗的理想終于實現(xiàn)了,我久久追求的目標(biāo)終于達(dá)到了!阿波羅是天之驕子,這是父親您親口封贈的勛號?,F(xiàn)在,誰也不敢羈絆我,誰也不敢阻擋我,我將像騎著鹿母的雪婆婆一樣,在一片片浩大的森林里,在一嶺嶺神奇的森林里,自由地、自豪地飛馳!
小男孩也格外高興,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使命即將終結(jié)。
“爸爸,您打我整整一千次了!”
“???阿波羅,什么一千次?”
“十歲時開始,您侵略我整一千次了。現(xiàn)在請您仔細(xì)地看您的兒子,因為,我……長得比您高了?!彼胝f“是男子漢了”,但鬼使神差,嘴一張話就變了?!八晕椰F(xiàn)在鄭重地宣布,我要征服它們。”他手臂一掄,畫了一個大圈,連同父親也包括進(jìn)去了。
阿波羅面對父親整了整行裝,然后毫不猶豫地闖進(jìn)越來越濃的暮靄中。雪地上留下的小凹凹,在父親的眼際中越串越長。大概這些是屬于自己的真正的開始,才使它顯得這般莊嚴(yán)、肅穆。這一點不知只顧疾行的阿波羅知不知道。
歲月悠悠漫漫。白林子和黑森林的故事也會悠悠漫漫。阿波羅肯定知道這一點了,他回過頭來尋找不再吭聲的小男孩,卻意外發(fā)現(xiàn)父輩們還站在不算遙遠(yuǎn)的地方注視著自己。
黑森林!
雪婆婆的黑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