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 勝
福州的三坊七巷,是“國內(nèi)現(xiàn)存規(guī)模較大、保護(hù)較為完整的歷史文化街區(qū),是全國為數(shù)不多的古建筑遺存之一”,被譽為“福州的歷史之源、文化之根、文脈昌盛之地”。迄今為止,我一共來過此地兩次。第一次是在四五年前,那次來去匆匆的,到了三坊七巷卻沒有時間多看看,只參觀了林則徐紀(jì)念館和林覺民故居。
林則徐,一位偉大的民族英雄、“開眼看世界”的第一人,也是我心目中的一位“完人”,來到福州自然不能不去他的紀(jì)念館看看。那一次,我是懷著一顆朝圣的心來到他的紀(jì)念館。奇怪的是,四五年后再回想第一次在他的紀(jì)念館里看到了哪些東西,記憶卻并不十分深刻。只是那一次在這里購買了一本《林則徐家書》,四五年來,簡直成了我的枕邊書,時不時拿起來翻翻,從中汲取一些為人處世的營養(yǎng)。
那一次,印象深刻的是,在林覺民故居重溫林覺民的《與妻書》: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時,尚為世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為陰間一鬼……
吾充吾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顧汝也!
我們這個偉大而古老的民族,每當(dāng)陷入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總會有許多仁人志士奮起,他們?yōu)榱嗣褡宓奈磥怼榱舜蠖鄶?shù)人的幸福,舍小家顧大家、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他們是我們這個民族生生不息并得以走向強(qiáng)盛的優(yōu)秀基因。
《與妻書》收入初中語文課本,對于我們來說早已耳熟能詳,但和在他的故居重溫這封絕命書時的感覺還是不一樣,睹物思人,看著他的遺物、想著他曾經(jīng)在這里生活的場景,心中再默念一遍《與妻書》,只覺得滿胸腔都是一種崇高和偉大的東西在激蕩、在回旋,激蕩、回旋得人熱淚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
那一次,我還知道了,林覺民的故居也是冰心的故居。黃花崗起義失敗后,林家為避滿門抄斬,匆忙賣掉了自己的老宅。買下林家老宅的人叫謝鑾恩,他是冰心的祖父,冰心小時候就在這棟房子里居住。
我們這所房子,有好幾個院子,但它不像北方的“四合院”,只是在一排或一進(jìn)屋子的前面,有一個長方形的“天井”,每個“天井”里都有一口井,這幾乎是福州房子的特點。這所大房里,除了住人的以外,就是客室和書房。幾乎所有的廳堂和客室、書房的柱子上墻壁上都貼著或掛著書畫
——這是冰心在《我的故鄉(xiāng)》一文中回憶這座老宅的文字。
那一次,還有一個人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從林覺民故居出來,恰好碰見一位五十多歲的女士正在給四五位學(xué)者模樣的人講許多福州名人之間的關(guān)系,她身材不高,穿著素雅,氣質(zhì)像一位大學(xué)里的教授,娓娓道來:
和這座房子有關(guān)系的,除了冰心,還有林徽因。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是林覺民的堂兄。在林氏子弟受教的私塾里,還有林白水和林紓。1903年,林白水創(chuàng)辦《中國白話報》。前幾年有人寫過《萍水相逢百日間——記林白水之死》一文,紀(jì)念林白水。林紓則在1895年參加了“公車上書”,是中國新文化的先驅(qū)人物,先后翻譯了《茶花女》《黑奴吁天錄》等四十多部世界名著,為國人打開了一扇了解西方文學(xué)的窗戶。
她如數(shù)家珍地介紹著這些盤根錯節(jié)的關(guān)系,臉上帶著一個福州人自豪的微笑:林紓進(jìn)京會試時結(jié)識了同鄉(xiāng)林旭。林旭是戊戌六君子中最年輕的一位。林旭的妻子沈鵲應(yīng),就是福建船政大臣、兩江總督沈葆楨的孫女;而沈葆楨又是林則徐的女婿……
一時間,我聽著她的如數(shù)家珍,不由呆了一陣,似乎有什么東西像利劍一般刺穿了我的心靈,是什么東西,我卻說不出。再看她已帶著一行人談笑風(fēng)生地往巷子的那頭走了。好幾個舉著三角旗的導(dǎo)游,帶領(lǐng)著一群群游人雜沓而來。她的身影轉(zhuǎn)眼間消失在人流中,以至于我至今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在福州的什么地方工作?怎么對這些人物關(guān)系了解得這么清楚呢?
那一次,我就想,三坊七巷,這是一個什么地方啊,怎么會有那么多中國歷史上的璀璨星辰聚集在這里?
但那一次,終究是來去匆匆,有些念頭也只是如電光火石,偶爾在腦海中一閃。離開三坊七巷,混跡在嘈雜的市聲中,那些偶爾閃現(xiàn)的念頭便被淹沒得無影無蹤。
這一次做客福建省八閩書院講堂,入住的酒店就在三坊七巷,時間上就比上一次要從容得多。完成任務(wù)后,我在夜晚的石板街上走,街上已游人稀少,身后的石板似乎正震顫出我的足音——這是一個什么地方啊,怎么會有那么多中國歷史上的璀璨星辰聚集在這里?
據(jù)說歷代封建王朝中,中進(jìn)士數(shù)量超過千人的縣全國僅有十八個,其中,福建就占有4個:閩縣(今福州)、晉江、莆田和建安(今南平)。有一個說法,福建之所以人才輩出,與歷史上北方士族因戰(zhàn)亂南遷有關(guān),像西晉末年的“永嘉之亂”,唐末的“五胡亂華”,“衣冠”紛紛“南渡”。也就是說,福建之所以如此出人才都是因為讀書人的基因遺傳得好。但我總覺得,基因的遺傳只是內(nèi)因,父輩如龍虎,子侄輩如豚犬的比比皆是。福建人才如此星漢燦爛、洪波涌起,一定還有他的外因。那么,這個外因是什么呢?外因真的如南宋福建人陳俊卿說的“地瘦栽松柏,家貧子讀書”嗎?道理似乎是這樣,用在其他地方應(yīng)該也不錯,似乎“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可是用到三坊七巷的士子身上,就不那么準(zhǔn)了。要知道,當(dāng)年的三坊七巷可是達(dá)官貴人聚集之地,有人說,當(dāng)年的三坊七巷之于福州,就好比紫禁城之于北京。這些富貴人家的子弟是如何做到“富而不驕,貴而不舒”,并且讓“讀書人的血”一直往下流傳的呢?我一邊往夜晚的林則徐紀(jì)念館走,一邊思索著。腳步扣在石板上,像是發(fā)出一聲聲探詢。石板街的兩旁,大紅燈籠亮得紅火,古色古香的民居,讓我恍惚走進(jìn)了林則徐的時代。
不出所料,夜晚的林文忠公祠大門緊閉,我仰望著高大的牌樓式門墻,不由想起林則徐告誡長子的話:“用力之要,尤在多讀圣賢書,否則即易流于下?!彼嬲]長子,如果不讀圣賢書,人就容易滑入下流中去。
三坊七巷的達(dá)官貴人,身居廟堂之高仍然如此不忘提醒子孫,要時刻謹(jǐn)記勤勉、努力、向上、向善,唯其如此,家族的一脈“血”才能世世代代流傳并且興旺發(fā)達(dá)開來。
是夜,在酒店中,聽著窗外福州腔調(diào)的街談巷議漸漸稀疏,我也漸漸入眠。四月的三坊七巷,房間里已經(jīng)有了蚊子,入睡前打死了一只,不料還有一只潛藏得很深,早上四點開始尋機(jī)報復(fù),嗡嗡嚶嚶地叫著,攪了我的清夢,索性披衣起床,一個人出了酒店,把自己當(dāng)成一股風(fēng),隨意地在三坊七巷里游蕩。
與白天和晚上的喧囂相比,此時的三坊七巷像換了一個人間。那些游人就像潮水一般從三坊七巷退去,等到早上八點左右,再開始如潮水一般地涌來。我盯著石板街看,仿佛那些消失的腳步都一樣是夢。天空幽蘭澄澈,旭日尚未初升,小巷的盡頭,偶爾閃現(xiàn)出早起的保安的身影。
幾根藤從墻頭垂掛下來,那么隨意地掛在墻上,簡直是一幅抽象派大師的杰作;文儒坊的那棵老榕樹,垂下一縷縷棕色的氣根,像極了京劇里老生的髯口;窄巷,院墻高深,閩山巷的院墻差不多有兩層樓那么高,人在巷子里走,仰望著這么高的院墻,是為了防盜還是主人身份的炫耀?仰望院墻上方的一線天,真有一種坐井觀天的感覺。三坊七巷,能尋覓到一個坐井觀天的人嗎?
在晨光中漫步,觸目皆是青瓦白墻,使出生在安徽的我又恍惚走進(jìn)了家鄉(xiāng)的一處古老建筑。但與徽派建筑的馬頭墻墻檐平如一條直線不同,三坊七巷的馬頭墻墻檐都帶著圓圓的弧度,狀似馬鞍,當(dāng)?shù)厝朔Q這種墻為“馬鞍墻”。從建筑上看一個地方人的性格,馬頭墻是不是體現(xiàn)著安徽人的性格要方正一些,馬鞍墻體現(xiàn)著福建人的性格要圓融一些?似乎顯得很牽強(qiáng)。我想,三坊七巷的建筑風(fēng)格是徽派建筑與福州本土化的產(chǎn)物,應(yīng)該是一種恰當(dāng)?shù)谋磉_(dá)。那么,拿來、借鑒、交融,是否可以說成是三坊七巷的文化之魂?
一路走來,沈葆楨的故居、林則徐母親故居的大門都緊緊閉著——除了旅館,三坊七巷所有的門都緊緊閉著,古老的歷史隔在厚厚的門板背后,隔在各種匾額、對聯(lián)的背后。隔也隔不住的,那歷史中流光溢彩的東西總要無聲地從板壁間、從匾額間、從門縫里、從石頭獅子的底座下無聲無息地往外漫漶,漸漸地在晨光中浸潤了一塊塊青石鋪砌的一條條街道。
所有的門都會打開的,所有的歷史都會呈現(xiàn)出來。早晨九點以后,游人又像潮水一般漫進(jìn)三坊七巷的時候,我在友人的陪同下,走進(jìn)了位于黃巷的小黃樓。據(jù)說它是三坊七巷里面積最大的古名居。需要買票進(jìn)入,也許是過早的緣故,院子里的游人并不多,對見慣了江南園林的人來說,院子也無多少新巧之處。吸引我的是院子里的一棵百年萍婆樹,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的萍婆樹,葉片翠綠而肥大,比枇杷樹的葉子要大一些、薄一些,高大的樹冠間隱隱有些白色的花朵。還有一棵古老的芒果樹,據(jù)說就是黃樓的第一任主人、唐大順二年(公元891年)進(jìn)士、崇文閣校書郎黃璞親手所植。如此說來,這是一棵千年的古樹了。樹干,一個成年人伸展開雙臂未必能合抱過來,現(xiàn)在被稱為“芒果王”。樹和人的關(guān)系,最容易引人遐想。樹葉在微風(fēng)中颯颯有聲,仿佛正在一頁一頁地翻閱千年的史書,或者正在議論發(fā)生在這棟樓里乃至三坊七巷的陳年舊事。這颯颯聲中一定有關(guān)于三坊七巷文化之魂的片光零羽,只是無人能解。
出了小黃樓,穿過安民巷,進(jìn)入文儒坊大光里,我們走進(jìn)何振岱故居品茶。
何振岱(1867~1952),光緒二十三年舉人,擅畫能琴,書法融碑帖于一爐,詩作深微淡遠(yuǎn)、疏宕幽逸,是“同光體”閩派的殿軍人物。名揚遐邇,弟子甚多,時人皆以能入何門為榮。
這是一座兩進(jìn)的院落,院門開在臨街一側(cè)。進(jìn)門直行數(shù)步右轉(zhuǎn)是一進(jìn)的廳堂,左手邊是臨街的院墻,正對廳堂大門。院墻上貼有今人書寫的一個大大的“福”字,“福”字前置一儲滿水的碩大水缸。站在一進(jìn)廳堂的臺階上,看水缸中“福”字的倒影,自能感到民間吉祥的寓意。
現(xiàn)在屋子的主人暫且屬于張志在,他是一位壽山石的工藝大師,作品多次獲得大賽的金獎。志在身高一米七左右,身材纖瘦,他向我們講述著他當(dāng)初入駐這里的過程,以及入駐后如何恢復(fù)舊居的面貌,全要原來的樣子。志在的話不多,三言兩語,語調(diào)不疾不徐,讓我聯(lián)想到第一次來三坊七巷時,在辛亥革命紀(jì)念館前邂逅的那位五十多歲女士。志在不說話時,臉上帶著一種三坊七巷人閱盡世事般的溫溫和和的微笑。
我們坐在二進(jìn)院落的廳堂里喝茶,看著精致的院落,野草隨意地在石縫中、階沿上生長;看著志在用紅磚錯落有致擺放的一個小花臺,臺上有一蓬巴西鳶尾養(yǎng)在咖啡色的花盆里,花盆的后面是第一進(jìn)院落的杉木插屏,上面掛著不知是誰畫的鳥棲枯枝的條軸,墨痕淡淡的,妙在若有若無間。志在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自己的藝術(shù)追求。天井不大,四周的屋檐構(gòu)成了一個小小的長方形取景框,我的目光不由越過灰色的瓦脊,看取景框中鄰家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木棉樹,火紅的木棉花正在凋謝,有那么一朵正悠悠揚揚地離了枝頭。
我在想象著,若是下雨天,來到這個古舊而精致的院落,一邊喝喝茶,一邊聽聽自天際滴落的雨聲,再愣一回神,想想自己的前塵往事,想想三坊七巷的前塵往事,該是一件多么愜意的樂事啊。
這么想著,仿佛真的就有一滴水珠滴落下來,滴落到灰色的瓦脊上,滴落到三坊七巷的青石板上,滴落到我的心湖上。我的心湖立刻濺起了一圈波紋,這波紋一圈一圈擴(kuò)散開來,我注目細(xì)看,似乎在這波里隱隱看到了三坊七巷的文化之魂。
轉(zhuǎn)瞬間,心湖又平靜如初。其實,我什么都沒看到,什么都沒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