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薔薇
二十年過去,她忘了很多事,卻還記得那個男人——留著兩撇左右滑動的小胡子,游弋的眼睛像比目魚?!澳阌腥螜C會。聽好了,是三次?!彼鲋^,筆直的鼻子像一座山峰,似乎她是??捎锌蔁o的灰塵。她站在他面前,嚇得連呼吸都消了音。盡管后來她有近一百次想到,他有點像黑白電影時期的卓別林,一樣的可笑,一樣的輕盈。遺憾的是,她太重了,也不喜歡笑,她是躲在陰影里的女人。
時至今日,唯一的bug在于——她為什么要聽他說這些?一個最關鍵的key——她為什么要去“換”(按照他們的規(guī)則)?她可以裝沒聽見,一語不發(fā),轉身就走。
她這樣做的動機肯定不止于好奇。她一向膽小。那么,問題就出在她自己身上了。意識深處的貪婪、懶惰和輕信,才是冰川下的海水。
地板像海面一樣暗沉。她坐在那里,聽著地面?zhèn)鱽淼囊徊úㄕ鸷?,開始覺得自己像個盲人。那些途經(jīng)窗前的火車,如同舊世界,看似已經(jīng)遠去,卻總還用各種不同的方式搖撼著她,就像她的丈夫。他走了,可他的氣味和印跡卻留下了。整個十月,她都穿著他那件灰色的舊毛衫,把它當作了睡衣,沒日沒夜地裹在身上;還有被擄劫一空的書櫥,那本《眼淚與圣徒》,像只孤零的帆矗立在角落里——據(jù)他聲稱,那是他最喜歡的一本哲學書。她很難想象,他這樣做是出于疏忽?!拔覍δ闶疙?!”他最后一次站起身,從沙發(fā)一頭往客廳走的時候,目光可怕極了。那件因為她的疏忽沒能被徹底洗凈的白襯衫,被他當作證物緊緊捏在手里?!澳阍诨榍罢f過的,會尊重我,愛護我,事事以我為重,這才過了幾年——”她伸開手指,幾乎把指甲摳進密不透風的椅縫,才讓自己的喉嚨發(fā)不出聲音。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一聲沉重的關門聲,然后是喇叭聲、汽車的疾馳聲——行李是早就收拾好的,一直躺在汽車的后備廂。
他不對勁。記不清是多久以前了,她的一個閨蜜提醒她?!爱斎徊粚拧!彼策@樣回答。她說在機場自助區(qū)碰見他和一個紅發(fā)少女。她相信她說的,可她不知道,讓她困惑的已不是這些——比方說,他總是在吃晚飯時設法和她大吵一架,好讓她趕不上八點開始的陶瓷課;還有,他恨她抱怨——去不了更遠的地方;夜間被疾馳的火車驚醒?!拔覐臎]有逼迫過你,一切都是你自愿的。”他說著把核桃仁從蛋糕里挑出來,一粒粒扔在桌上??膳碌氖撬菚r還不懂沉默。“可你承諾過的,住到河邊,或者山上去!我原來并不住在這里,我住在——”她也啞著嗓子朝他喊??蓻]等她喊完,就聞到一股焦甜的煳味——是飛撲過來的蛋糕,黏上了她的鼻尖,接著,沒等她睜眼,他開了門,留給她一個模糊的白色背影。
第一次見到那個男人是在夏天。那時她還住在一條鄰近鐵軌的小河邊。她和她母親,住在父親留下的房子里。那房子披著青磚綠瓦。從外面看過去,幾乎與綠色的河水融為一體。那是個清朗的夜晚。她從屋子里出來,頂著湛白的月光,沿著水波,一直走,一直走。天快大亮時,看見一片在頭頂交合的榕樹林。那入口真寬啊,簡直像另一條大河,那樣繁密的綠,似乎只在夢中見過。可即便是在夢中,她也意識到有什么不尋常的事要發(fā)生了。果然,她看見了它——一幢乳白色的林中城堡。有那么一會兒,她恍惚覺得有人瘋了——竟然將珍貴的母乳在空中那樣肆意揮霍。還有屋頂,好像山峰磨成的針尖。要過很久,她才發(fā)現(xiàn)大門旁邊一排螞蟻般的黑色字跡:白堊交易所。
她以為是買賣股票的地方。她沒有錢,但她想進去看看。她父親是連在路邊等車都要抹兩把牌的賭徒。門口沒有保安,也沒有安檢,只有一個縮在墻角的看門人。
“第一次來嗎?”看門人問。他是個唇髭光滑的男人,目光像兩支冷冽的箭。不等她回答,又遞過來一條木牌,上面刻著四個字:交易通用。她有些奇怪,不過什么也沒有問就向大廳走去。那大廳空蕩蕩的,除了四根石柱、一塊板壁,就只有更多的木牌密林似的掛在半空?!靶腋!薄敖】怠薄懊烂病薄坝H情”“愛情”“事業(yè)”“前程”……她張著嘴,不間斷地念下去,像一條冒然上岸的驚愕的魚。
“我要幸福,用所有的籌碼?!?/p>
板壁前,她剛準備發(fā)問,冷不丁聽見一個聲音,來自旁邊一個卷發(fā)披肩的女孩。
“缺貨!”一個男人從板壁后面走了出來,回答說。
她詫異地注意到,那里面竟藏著一個不起眼的小門。那男人的樣子也夠奇特,黑鉛筆一樣的細高個,說話時兩撇小胡子會左右滑動,眼睛也左右看,像游弋的比目魚。
“事實上,也從來沒到過貨。至少我沒見過。”他瞅著她們,敲了敲手里的煙斗。
她忍受著嗆人的煙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卷發(fā)女孩走開了。
“你要什么?”他扶住眼前的柜臺,朝她俯下身。
“金錢,有嗎?”她捏了捏手里的“交易通用”。
他笑了,瞟了她一眼,轉過身:“看見了嗎?那邊——”
她順著他的手指,看見一群馬蜂似的女人,在用粗勁隸書刻著“金錢”的一枚木牌前左右扭動。
“那個,對你來說太貴了!而且一時也用不上?!彼噶酥杆掷锏哪九?“要不來點兒急用的?美貌?前程?可以用親情換,不過親情很便宜……”
她想了會兒,搖搖頭:“我要前程,用健康換!”
他似乎很驚詫,“要多少?”
“一份就夠了,本來也有一些,就是想要確定下來?!?/p>
男人不說話了,小胡子又開始滑動,比目魚在游弋,“你是第一次來吧?守門人沒告訴你規(guī)矩?”
她睜大眼睛,表示不知情。
“好吧!那我來告訴你”,他看著她的眼睛,“這里是規(guī)劃人生的白堊交易所,只對女性開放。我是交易師。你只有三次機會。聽好了,是三次?!?/p>
說完,他將她盯得更緊了,似乎她是塊木頭,而他的目光是兩枚釘子。她點點頭。他嘆口氣,從背后真正的釘子上取下木牌,開始提筆登記。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好像水邊一株脈脈無依的楊柳。
要等到婚后第三年,丈夫才注意到她的腳踝?!澳阕呗返臉幼硬粚?,尤其當你在別人后面追趕——”他說著猛地拎起她的右腿,扔向她的左腿,好讓它們完美地合攏在一起。“你的右腳踝有問題!”他冷冷地說,聲音像來自夏天的河底。她抱怨他對她的身體過分敏感,后來還是告訴他,高二下學年上體育課,遇上和單杠一樣不靠譜的小鎮(zhèn)醫(yī)生?!岸昵暗泥l(xiāng)村,你還能指望什么?”她自以為是的幽默沒能打動他,他丟給她一個無謂的白眼。事實上,用正常腳踝換了一所大學入學之后,她也懷疑是不是有更好的選擇。在拄著雙拐行走校園的日子里,她和那個穿卡其色夾克的男孩只邂逅過一次,而且他躲開了她的目光。后來她又疑惑交易師是不是登記有誤。因為極度用功,來不及洗臉就捧起一本書,臉上留下了極其難看的痘印,像在太空拍下的月球坑洼表面。
不過她確實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不錯到很多人聽說后都對她心生詫異。她不像是能考上這所大學的人。
她開始為右腳踝帶來的“不美”遺憾。自從她離開河邊的綠房子,住進學校里的花園。她母親來見過她一次,頂著蛛網(wǎng)般的眼紋,告訴她河邊的房子被人收走了,還有,她父親很可能沒死——前兩天,他突然回來要錢。除了賭,現(xiàn)在還吸毒——她怔怔地聽著,雙腿一陣陣發(fā)軟,好像腳下是一片正在退去的流沙。她什么也說不上來,只在送她去車站的路上,將剛得的一點獎學金悄悄塞進她的袖筒。當晚,獨坐窗前,看著光禿禿的案頭,想著她讀過的所有有意思和沒意思的書,覺得除了月光下的河岸,沒有別的路可走。
岸邊,一對對情侶野鴨似的抬頭,她邊踢腳下的石子邊端詳自己的影子——確實是的,左邊長,右邊短。和那些女孩比起來,不但一無所有,而且丑。
她又一直走,一直走。
她幾乎是憑本能找到了那個入口。一路上她沒再遇見任何人,她眼前凈是黑郁金香、墨色玫瑰和金色樹葉——她疑心自己走進了某個神秘夢境。時隔三年,她在同一個夢境中拼命奔跑。月光、河水,參天的大樹和古怪的綠。她看見月光擦過她的臉頰,纖長薄漠的樹影在驚恐中一路后退。
“這么快又來了?”守門人說。
“你確定要這么做?”交易師問。
“你這樣做是要后悔的!”一個蛾眉疏目的中年女人向她發(fā)出警告。
沒想到她母親留給她的愛還剩那么多。多得足夠她換到完全稱得上上乘的美貌?!耙灰傧胂??畢竟,她是這世上唯一愛你的人了,至少現(xiàn)在是這樣。”交易師提醒說。她想著蛾眉女子“過來人的勸告”,一陣陣疼痛如水汽從心臟往外冒??伤帜茉趺礃??難道她能舍棄事業(yè)、愛情、婚姻、前程……她需要它們中的任何一個,需要它們組合起來的全部——它們是她要換取的標的,而不是籌碼。她又想起最后一次見到母親的痛苦。怎么能全怪她呢?在父親消死又出現(xiàn)之前,母親就已經(jīng)枯萎了——是她自己枯萎的,都是她自己的選擇,怪不得別人。也許,她本就是為了他們——她和她父親的“存在”。就像落葉,無論是活著還是死去,都是花朵和大樹的陪襯和養(yǎng)料。她會樂意的,如果她知道的話。既然她是真的愛她(和他)。
她說服了自己。在離開白堊交易所之前。交易再次生效——半個月后,她從一家頂級整形醫(yī)院的旋轉門里走出來,成了大街上人人追羨的美女,代價是她母親在高速路上被一輛逆行的超跑撞飛。當時,她正坐在一輛疲勞駕駛的貨車副駕駛上,一同飛出去的還有司機——一個留著絡腮胡的五十二歲男人,她剛搭上的姘頭。動機是為她的女兒弄一筆留學經(jīng)費。臨行前她為自己買了份意外險。她是否真正為人所愛?這是她當時和后來唯一能確定的一次。
你為什么總是自作聰明;你看上去很聰明;或者,你確實要比普通人聰明那么一點;或者干脆,就像曾經(jīng)對她心存渴望的某個詩人所形容的:聰而不慧。她不是個有智慧的女人。后來,她也一直在追憶,白堊交易所里有“智慧”出售嗎?好像有,又好像沒有?;蛘咭驗檫^分冷僻,被扔在了某個粘滿蛛網(wǎng)的角落。又或許像她曾見過的“誠信”“道義”木牌那樣,在各式漂亮的尖頭靴前踉蹌飛舞。誰知道呢,其實也并沒有人真正關心。她明白,他們真正想表達的是,情欲或愛情。男人的世界。智慧是屬于他們的,愛情也是。
一個平凡無奇的下午,她從山上的某棟大宅搬出來。頭戴棕色格子呢帽,開著灰撲撲的二手沃爾沃。臨近黃昏,天空布滿霞彩,馬路空無一人。收音機傳來鮑勃·迪倫蒼啞的歌聲——有時我轉身,空無一人;而那除此之外的時光,也只是我孤身一人,我懸在人類現(xiàn)實的天秤,每一只墜落的麻雀,像每一粒微沙。她止住哭泣,想湊到后視鏡前,揉一揉發(fā)紅的眼睛。忽然看見一個頭戴黑色線帽的男人,左手拎一個棕色畫夾,右肩背天青色公文包。眼里沒有她,更沒有斑馬線和天空。他的眼睛只是眼睛,他只凝視自己的內(nèi)心。他是自己的國王。她為自己感到震驚,她被打動了——不是被他,而是被他身上傳達出的某種東西。她立刻猜出他是名建筑師。她拍了他的照片,低頭在手機里搜索。她猜對了。她目送他穿過馬路,決定跟蹤他。
后來,她多次回想這一刻,愛情——作為世上最神秘的情感的一種,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是因為絢麗霞光、他的黑絨線帽,還是僅僅因為——這一刻的孤獨?
他有一百個理由沒成為她丈夫,而她嫁給他的理由只有無法說出口的那一個。可冷血的建筑師卻不為所動。“音樂不過是連綿的曲調,只有硬邦邦的水泥和磚塊才能將它的美感固定。”他拒絕在昏暗的電影院和酒吧約會,堅持在公園的長椅上、清晨的湖水邊端詳她紅彤彤的鼻尖。她受了不同角度的驚嚇,不得不重返校園,向之前某位藝術家男友學習水彩,還主修了《中外近現(xiàn)代建筑史》。她甚至放棄了線條蕪雜的衣服,不再往下唇涂抹口紅。但那年秋天,他還是帶著一個女學生去了意大利寫生。一整個冬天,她都躲在猩紅的絲絨窗簾后面抽煙。在煲湯時將自己的手心燙出水泡;沖澡時不止一次踩中暹羅貓迪迪的尾巴。她翻出他的舊毛衫,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整夜地聽鮑勃·迪倫,并聽出了那份曠達背后的悲苦。
睡夢中,一陣切諾基的急促剎車聲。她迅速跑上陽臺,趴在落地窗前的欄桿往下看。用普拉達絲巾包住頭頂?shù)呐⑻顺鰜?,他抱著一大疊素描圖紙,拎著行李,跟在后面。橙色的陽光落在他們的頭頂,像兩片飄在海上的橙色的帆。她知道他們不過是走向他的公寓——那座鐵軌旁的矮房子,卻還是忍不住一陣被拋棄的痛苦。
“知道活在風口浪尖的感覺嗎?膽小之輩可無福消受?!?/p>
“我不需要愛情,那是最無聊瑣屑的玩意?!?/p>
“你是勇敢之人嗎?如果不是,請離我遠點,別浪費彼此時間?!?/p>
他對她的殷勤選擇了漠視,一次次告訴她這些。
她當然勇敢,可她不知該如何得到他的時間。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會愛。就像她不知道火星上有什么,或一年后的今天會不會下雨。她思來想去,覺得唯一能做的,就是拿剩下的去換。幸好,除了一點“健康”和親情,她還有眾多的籌碼可選——除此之外,她實在想不出能有什么辦法能讓事情確定下來——時至今日,她已完全失去想出另一種辦法的能力。
她又回到了白堊交易所,那神秘的奶白色城堡,就像回到她曾經(jīng)的家,那棟水邊的小房子??梢越粨Q的籌碼還有不少,“健康”“金錢”“前程”“美貌”……可惜除了美貌,每一樣的分值都不算高?!暗萌垦荷希庞袚Q到的可能”,“愛情的價格非常非常的不菲!”交易師告訴她。
她毫不猶豫地扔下所有的籌碼,向他指認“愛情”。
“你想好了?”他的小胡子這次沒有左右滑動,而是遺憾地微微上翹,“這可是你最后的機會。愛情這東西,在別的什么地方,可沒這么值錢。”
“別的什么地方?”她隨口問。
“其他交易所。比方冰河和黑天鵝。不過他們都只對男人開放?!?/p>
她想了想,“有替代品嗎?便宜一點的,近似于愛情?!?/p>
他拿出“情欲”“關系”“男女”,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搖頭,“有沒有和婚姻綁在一起的——就是肯定能綁住婚姻——”
他沉思地望著她,似乎不明白她在說什么。
她想了想,決定對他敞開心扉。
“我唯一沒把握的是婚姻——如果沒了愛情,以后該怎么——”
他忍不住“噗嗤”一笑。
“我是認真的。難道你覺得這不重要?”
他剛準備回答,忽然有個頭頂稀疏的女人走了過來,朝他指了指板壁上的“健康”,“嘩”地扔出一把籌碼。她好奇地伸過頭,看見“婚姻”“事業(yè)”“自尊”“親情”“友情”散了一桌……他朝她做了個暫停的手勢,轉身去取釘子上的木牌。
她自行走開。先是沿著柱子路過“金錢”所在的交易桌,有幾個女人正為了誰排在前誰排在后奮力廝打。她看了一會兒,又抬腳往靠墻的一排桌子走,在那,一整排“真誠”“友情”“克制”“謹慎”“明智”“事業(yè)”木牌前空空蕩蕩,連鬼影子也沒有一個。她像瞻仰墓碑似的在它們跟前站了一會兒,剛準備離開,“事業(yè)”啪嗒一聲落在了地上,她一低頭剛準備撿,發(fā)現(xiàn)自己鞋帶松了。不巧的是,她剛好穿了一雙鞋帶極其繁瑣的高幫涼鞋——每次散開都需上花上半個小時系牢。等她走近,木牌已被人撿起來,掛在了板壁上。是交易師,他完成了老女人的交易,走到她面前。
“我還以為你和她們不一樣!”他把“愛情”木牌交給她,朝背后一群妝容閃亮的女人努嘴,“你第一次來的時候只換了一份。我還以為你有理智?!?/p>
她不吭聲,撫弄著手里的木牌。那兩個字用堂堂正正的隸書寫出來,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怎么說呢,像花鳥走了形,香水變了味。
“現(xiàn)在看來,你只是有點膽小而已!”他笑了笑,“是我想錯了。”
她不知該怎么回答,只勾著頭,假裝在看地上的大理石。
“關于婚姻——真是抱歉,我也不太懂。在冰河和黑天鵝,這項也是高風險。”他說。
她有點遺憾沒有多來幾次,和他談談對她有好處。但她也知道這是不可能,交易次數(shù)的限制就是預防這一點。
“算了,登記已經(jīng)完成了,再說這些也無益?!彼c頭,“不過照慣例,我得告訴你一聲,你的三次機會已經(jīng)用完了,以后,無論發(fā)生什么,別再回來!”
“祝你好運!”來不及等她反應,他朝她擺擺手,轉身離開。
離開白堊交易所半個月后,她得到了愛情——終于跨進這間靠近鐵軌的公寓,每天聽著火車的呼嘯聲酣然入睡。一年后,她如愿嫁給了理想丈夫——那位桀驁不馴、視名利為糞土的建筑師(他認為自己有足夠的天才和實力鄙視它們)。她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如果有,也像建筑師所說的——她得到了一切,卻丟失了自己。可她又什么時候有過自己?對此,他們(他和她)產(chǎn)生了婚后第一次分歧——她說是在遇見他之后,而有次吵架時,他說如果有也只能是在白堊世紀。
白堊世紀,一個多么美好的神話世紀。她悲愴地想,森林溫潤,河流喧囂,萬千種野草在花叢中亮如火炬,恐龍在天上飛??勺屗z憾的是,這樣的好時候,她從未經(jīng)歷過。與她打交道的只有以之命名的交易所。
夜越來越濃,又越轉越淡。地板像塊柔軟的絨布將她默默圍裹。一輛火車,又一輛火車,中間偶有一兩聲電話鈴響。他走后第二天,就有人打電話來,問她這所公寓的最低售價。她知道他在其他地方另有住處,但不明白他為什么這么快就作出決斷。她打電話給他,他掐斷了,說當晚會回過來,但是沒有。她等他寄世界各地的明信片給她(就像他之前出去寫生),可結果只有保險公司的廣告和賬單。不過正是通過賬單,她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存款數(shù)目,還有,過兩天就是她的生日——三十五歲——一個即將與男人的口哨與噓聲告別,只能對著玫瑰花和奶油蛋糕興嘆的年紀。多么完美的融合,她想,他們規(guī)定的交換次數(shù)和一個女人的一生。他們似乎早已洞悉一切。
一切都消失了,曾經(jīng)充盈著生活的——跳躍、奔跑;母親、童年;讓人心醉的容顏;快樂得讓人發(fā)瘋又心碎的愛……就像被放進了時間的魔術袋,就像收音機里所唱的——
有的人正死于愛情。有的人被時間掠去了。
僅有的幸福,如今孤獨一人,
一無所有,美麗不再。
那些銷魂的音符,關于無法忍受的悲傷,關于孤獨與恐懼,
那幾乎不可能維持的緩緩上升的音符——
它們在黑暗的水上漂去,像一場迷醉。
她躺在床上,眼睛大睜著,任憑歌聲像水波一樣將她蕩入河底,又漾出水面。她慢慢打撈出一切有害的碎片——比如點火燒了這房子,砸掉鏡子、玻璃和床頭樹脂封住的合影,或者在他常喝的水杯里丟下一粒速溶藥片,她鉆入黑暗的深不可見的河底。這讓她想起幼年時常做的一個夢——大雪紛飛的夜晚,她和母親在河邊散步,一個穿格子大衣的男人——個子很高大,不笑時也有冷冷的酒窩,問她愿不愿意和他跳一支舞。她看向母親,母親卻已不知去向。她被他擁在懷中,他們在水上擁抱、對視、旋轉……河水如一圈圈漩渦涌上來,她在驚恐中墜入水底……掙扎中,她看見自己的腳被一株水草纏住,母親為解開水草,溺死在她的腳下;她踩著母親的臉,從一朵蓮花中冒出水面……
不是嗎?從來就沒有什么交易所和所謂交換,一切都源于她自己的意念。不得不承認,她是個極其平庸的女人,各方面都很平庸,要想得到某一樣,就得犧牲另外幾樣,或者說,用得到另幾樣的時間和精力,換取得到某一樣的可能?;蛟S這種狀況并不局限于女人,男人也一樣。
男人也一樣——不然何來冰河、黑天鵝交易所之說?交換和投機是整個世界的奧秘。
月亮很圓,白堊交易所門前的雜草很深。她拉著交易師的胳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一扇扇透明的窗戶,又蹚過齊腰身的河段。他的比目魚眼睛不再游弋,而是直勾勾地盯著她。她搓著手不安地來回走動。他聽她像背書一樣結結巴巴地說明來意,回答說,“不行,真的不行,我辦不到!”他的小胡子急切地顫動著,像一連串讓人驚嘆的叉號。她安靜下來,仰起臉,露出月亮般皓白的凄婉?!澳銊e這樣,你這樣我也辦法。而且,就算我愿意……”他說??蓻]等他說完,她突然蹲下身,在他腰帶上摸索著?!拔乙呀?jīng)是個死人了,如果這就是你們想要的。不過我不想死,讓我再活一次吧,我會永遠記住你。你說過的,我和別的女人不一樣,給我機會證明——”她吻那牛皮紙般的肌膚,還有山峰似的微型隆起。他打了個激靈,不得不扶住她的肩膀。她得逞了,然而感覺非常不好——像吃一攤水泥,或在夢中嘔吐。
她應該不是第一個。像她這樣的女人會有很多。她想。她不過求他再給自己一次機會,用愛情、殘存的美貌和曾不屑一顧的健康,換一份無人問津的“事業(yè)”。他答應試一試——用別的女人剩下的機會——有人走運,換了一兩次之后就得到了想要的;也有人迷了路,找不到來時的地方,逾期算自動放棄。他的理由——她不想聽,但她相信自己會如愿。臨走時,他微笑著,握住她的手腕,“我是個幸運的男人!”他說,比目魚似的眼睛里融滿星光,如一江春水。
她丈夫回來的時候,她正靠在窗邊讀他的那本《眼淚與圣徒》。她的行李已經(jīng)打包,就放在靠窗的墻角。書櫥里就只剩下這本——她是這樣告訴自己的??墒聦嵣希雷约浩鋵嵾€是有那么一點兒渴望。她想通過這本書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比方為什么在她絕望時罵她不可理喻,在她拿水果刀切向自己的靜脈時沒有撲過來,而是在一旁冷眼旁觀。她想知道他如何看待女人和愛情。她先是聽到火車的呼嘯,然后是切諾基引擎的熄火聲,后備廂的開合聲,最后是越來越近的皮鞋的踢踏——是他。42碼的鞋,棕色牛筋底,鞋幫刻一圈藤蘿樣的勾紋。她有些驚訝,自己怎么還記得這些,愛情——他給她施的魔法為何還沒有消失?還有,他會看出她已經(jīng)做了決定嗎?估計看出也不會相信。她之前做過的決定太多了,最后都沒有兌現(xiàn)。
交換即將生效,她就要不愛他了——不再迎合、不再有眼淚和爭吵、不再需要與自己和解。她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驚慌——不由得更緊地裹緊了那件灰毛衫,更絕望地睜大了眼睛。墻壁是慘白色的,紅棕色的門也是,還有即將出現(xiàn)的白堊色的人影。他就要成為過去了,成為陳舊的從前。想到從今往后,誰也無法動她的心,她感到人生一片茫茫。突然,一個念頭躍上了腦海——不能被人所愛,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為了事業(yè)嗎?可每天和事業(yè)在一起會是多么可怕的乏味?它會不會像天上的彗星,撐不了多久就掃落在地?
門開了,他走了進來。他好像沒看見她像個夢游者站在門邊,他從她身邊蹩過去,好像擔心驚醒某個睡著的人。有那么一瞬間,她希望自己變成一根木頭,或一把傘。她想起小時候父親從很遠的地方回來,她躲在房間的衣櫥里。他在外面大聲喊她的名字,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憤怒。后來他失去了耐心走進廚房,她感到自己的呼吸如根根絲麻失去韌性,不得不鉆出衣櫥,掀起長滿木刺的床板橫躺下去。黃昏的陰影從床板的縫隙照下來,像一個巨大的神龕,將她牢牢地罩住。
“為什么不說話,是又一次對我絕望了嗎?”他站在她背后,兩只手搭在她脖子上,語帶嘲諷。
“我只是——有點累?!彼桓覄印?/p>
“你的課沒必要安排得那么緊!”他笑意里的嘲諷更深了,“陶瓷,繪畫,建筑史……其實,我根本不需要什么賢內(nèi)助。我自己能行。你為什么不好好考慮一下生個孩子?你的精力無處發(fā)泄,所以才會胡思亂想,得抑郁癥——”
“我告訴你最后一次,我沒抑郁癥——”她的怒氣再次如山洪奔襲。她再次感覺到生活的浪費。一切都是重復,一切都是徒勞。
“那好吧,那請你告訴我,你為什么如此不快樂,整天憂心忡忡?”
“那是因為——”她本來想說,“你不再愛我”,可臨了卻改成,“我沒有工作,假如你讓我出去工作,離開這整天轟隆隆的房子,住到山上,或者水邊,我就會重新獲得自由——”
他大笑起來,為了表示吃驚,還像條狗一樣伸出舌頭,皺起鼻子。她恨不得一拳打過去,把他的狗頭打爛。
“自由?別忘了,在認識我之前你也一樣沒有工作,這些年,是誰在養(yǎng)活你——你說反了,是我給你了自由——不然,想想看,你現(xiàn)在會在哪里——”
她的臉“倏”地一抖,像被什么看不見的東西扎了一下。原來,他看不起她,他不愛她,他從來就沒愛過她。
她不看他。想了好一會,默默張了好幾次嘴。最后才說了一句,“我找到工作了,我要搬走?!彼f了謊。她這兩天在網(wǎng)上投了幾十份簡歷,也穿著大衣出去見了好幾家公關公司,沒有人給她offer,但是她相信交換已經(jīng)成功了,會有的。
她不等他反應,站起身來,邊掏口袋里的鑰匙,邊伸手去拎行李箱。告別的話就免了吧,這幾年已經(jīng)演練了太多遍??刹恢獮槭裁矗瑓s又遲疑著,似乎有件什么重要的東西忘了拿。
這時,電話響了,她撲過去,胯骨幾乎撞到了桌角。她以為是她的工作有了著落。
“喂,是你嗎?”是一個陌生又熟悉的中年男人的聲音。她一下子沒想起是誰?!拔沂前讏捉灰姿?。真是萬分抱歉,這次交易不能算數(shù),我們忘了告訴你,我們一直以為你知道,交易有最后期限。是最遲不能超過三十五歲——可你——”
“可我的生日是明天,明天中午十二點,我是準點生的。我沒有撒謊。不信你們可以去查——”她抱著話筒,聲音又大又亮,像一個正在急劇熄滅的太陽。
“接近也不行——抱歉,必須是生日的四十八小時之前。規(guī)定就是這樣,真是抱歉。”
電話掉在地上,她一直怔怔地站著,直到她覺得有點冷。天又一次黑了,風吹在她身上。原來是窗戶沒有關,丈夫已經(jīng)消失,就像他沒有回來過??僧斔拖骂^,準備抽一張紙巾醒鼻子,卻發(fā)現(xiàn)桌上躺著一個皇冠圖案的蛋糕,白色的,像一個漂亮的城堡。還有一束牛皮紙包著的玫瑰花,像個搔首弄姿的少女,依傍著一只纖口的美人瓶。她四下看看,確定家里沒人,便坐下來,用手指挖出一塊蛋糕,抹在玫瑰的花瓣和枝葉上,然后又低頭嗅了嗅,將它們?nèi)釉诰嚯x自己一丈遠的白墻上。
責任編輯:弋 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