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龍
皮特遇見凱特的時候,臺風“波塞冬”剛剛過境。在樓上憋了三天的皮特決定把那一袋該死的生活垃圾扔出去,追求簡約生活的他絕對不能讓它們在家里發(fā)臭。
皮特轉(zhuǎn)身把門鎖上,拉了拉門把手,又摸了摸口袋里的鑰匙,輕輕拍了拍,就準備下樓。一到下雨的天氣,皮特的關(guān)節(jié)炎就犯了,感覺有人拿著鋸子在鋸他的膝蓋骨。他緊緊抓住樓梯扶手,就像抓住一個偷他錢包的小偷,年老體弱的他卻被樓梯一步步往往下拽。
為什么沒有人來修理一下這該死的樓梯,皮特嘟囔著。
他想到的是如果這棟樓發(fā)生了火災,會有很多的人因為這逼仄的樓梯而喪命,而居住在六樓的他,寧愿關(guān)上門待在浴室里,也絕不打算從這樓梯逃生。皮特走累了,??吭跇菍拥墓战翘?,透過一扇發(fā)黃的玻璃,看到外面還風呼呼地刮著,雨啪啪地拍打在窗戶上,一個超市購物塑料袋被風吹到了玻璃上。皮特盯著看了一會兒,想用手里的長柄黑色雨傘把它薅下來,卻發(fā)現(xiàn)塑料購物袋黏在玻璃外面。皮特嘆了口氣,繼續(xù)往下走。
物業(yè)的人怎么還不來,這樓道的燈早壞了。
六樓為什么就不能安個電梯嗎?太不人道了。
那個混蛋小皮特,早就應該來接我了,卻說什么天氣原因,飛機不能起航。
皮特一邊嘮叨著,一邊下樓。一樓的樓道里積了水,門栓壞了,不知是誰用掃帚柄擋住門,防止風吹進來。皮特穿著膠靴,撥開掃帚柄,想要把垃圾扔到門外的垃圾桶里去。
外面的雨噼里啪啦地砸過來,風也很大,皮特試圖撐開雨傘,費了很大的勁,雨傘好像是被膠水粘合在一起,就是撐不開,他小拇指勾住的垃圾袋也突然崩開,重重地砸在地上。隨即,果皮、空啤酒罐頭,藥盒子開始乘風奔跑,翻滾著,像是小時候從他懷里掙脫下來的小皮特。幾只易拉罐飛到馬路上,被來往的汽車碾壓,車子濺起的水花,讓皮特沒有辦法去馬路中央把它們撿回來。
該死,真是該死。
皮特用雨傘杵著地,眉頭緊鎖,被雨水打濕的他轉(zhuǎn)身收拾垃圾袋里所剩無幾的垃圾。這時,他感覺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皮特發(fā)現(xiàn)隔壁書店墻腳蜷縮著一只貓,渾身濕透,毛發(fā)很臟,一對天藍色的眼睛膽怯地盯著皮特。皮特努了一下嘴,原來是一只流浪貓。皮特嘆了一口氣,低著頭繼續(xù)收拾一地的垃圾。
整個過程中,那只流浪貓一直盯著皮特,確切地說,是一直盯著皮特的垃圾袋。皮特在垃圾袋里找了半天,找到一個昨晚吃剩下的包子,扔給流浪貓。
我不知道這個還能不能吃,但愿不會讓你拉肚子。
流浪貓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皮特,用爪子撥弄著包子,低著頭吃了起來。皮特把垃圾清理干凈,扔進垃圾桶,用雨水洗了一下手。當他再次決定撐開傘,發(fā)現(xiàn)流浪貓還在盯著自己,半個包子已經(jīng)不見了。
真是糟糕的一天。
皮特轉(zhuǎn)身走進門里,一樓已經(jīng)漫進了雨水,順著豁了口子的門檻流了出去。
皮特渾身濕透,他又開始爬上六樓,把雨傘當作拐棍,一路走,留下兩個深淺不一的腳印和傘柄杵出來的印記。到了門口,他把雨傘使勁抖了抖,太用力了,胳膊仿佛被拉脫了臼。皮特嘆了一口氣,把雨傘放在門外,摸索著鑰匙開了門,整個人拐了進去。不一會兒,他又開了門,把雨傘拿進去,順便去門口的報箱里取下今天的晨報。
還好,送報紙的還算準時。皮特有一點小驚喜,他卻看見那只流浪貓也蹲在木質(zhì)的報箱下面,乞求著看著他。皮特搖了搖頭,留了一道門縫。
皮特在打開門的時候看見了那個送報紙的女孩。她穿著青綠色的連體雨衣,帽子半耷拉在后肩上,一頭很好看的金色波浪長發(fā)黏在雨帽上。
請問,你是602號的戶主?
皮特看見她撩起了眉梢前濕漉漉的頭發(fā),一雙澄藍的眼睛像是幽潭里的一彎朗月,笑容可掬。
是的,你是?
我叫凱特,我媽媽病了,今天我來幫她送報紙。
皮特分明感覺到眼前這位的姑娘想要把手里的報紙遞給自己,可是又膽怯地縮了回去。窗外的雨還在呼啦啦地下著,凱特身上的雨水順著雨衣已經(jīng)把地面洇濕了一大片。
要不,進來吧。皮特雖然知道這樣很唐突,尤其是一個單身男人面對著一個姑娘,但是這句話他還是脫口而出。
不,不了,我把報紙放好就走。凱特轉(zhuǎn)身又往報箱那邊走去。
別放了,給我吧。皮特說。
凱特把用油紙包著的報紙遞給皮特,準備要走。
等一下。皮特喊了一聲,就轉(zhuǎn)身進屋。
不一會兒,皮特出來了,遞給凱特一條毛巾。擦擦吧,免得凍感冒了。
沒,沒事的。凱特顯然受寵若驚,手像是在撥弄琴鍵一般,在自己的大腿外側(cè)擊打著。
這是一條新毛巾,請別介意。
可以嗎?
當然。皮特點點頭。
凱特接過毛巾,背過皮特,把頭發(fā)上的雨水捋了下來,動作是那樣的輕盈,仿佛是從樹葉捋下露水。
不好意思,我給你洗一下吧。凱特不好意思地說。
沒關(guān)系的。我這里還有一把傘,要不要帶著?皮特問。
皮特接過濕毛巾,把雨傘遞給她。
凱特鞠了個躬,笑了笑,拿著傘轉(zhuǎn)身下樓離開了。
皮特手里的毛巾還殘存著一點濕熱,他把報紙握在手里,感覺這天氣也并沒有想象的那么糟糕。
皮特把身上的濕衣服脫下來,放在門口卡其色的編織筐里。那只流浪貓就站在門口,看著皮特用毛巾擦頭,從臥室里換上睡衣,又從冰箱里拿出雞蛋、火腿,然后是一陣抽油煙機工作的聲音?!芭尽钡囊宦?,皮特關(guān)上了開關(guān),拿著一個盤子放在流浪貓的面前,是一個煎蛋和一根火腿。
吃吧,可憐的家伙。
皮特自己端著另一個盤子,躺在一張舊沙發(fā)上,打開電視,吃了起來。
電視里還在播放著不穩(wěn)定的國際局勢,因為臺風的影響,畫質(zhì)不夠清楚。皮特憤憤地嘟囔了幾句,把沾著番茄醬的最后一節(jié)火腿塞進了嘴里。他艱難地起身,準備找自己的拖鞋,卻踩到一個毛茸茸濕漉漉的東西,緊接著聽到一聲慘叫,他驚嚇地縮了腿,一看,原來是那只流浪貓,正窩在他的拖鞋上盯著電視看。
該死,真該死,這樣的天氣我到哪里去晾曬拖鞋。流浪貓嚇得逃走了,皮特抽出一張紙巾擦干鞋面上的雨水,趿拉著拖鞋把盤子送到廚房里。
皮特出來后,看見流浪貓還窩在門后,像是犯了錯誤的孩子。
皮特嘆了一口氣望了窗外,雨小了些,墻上的掛鐘顯示八點左右的光景。
飯你也吃飯了,我不能夠收留你,我養(yǎng)活自己都很困難。
皮特打開門,無奈地看著流浪貓,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流浪貓很識趣地看了皮特一會兒,就出去了。
皮特關(guān)上了門,回屋關(guān)上電視,打算讀會報紙,再瞇一會兒。
“咚咚咚”,皮特剛準備躺下,就聽到了敲門聲。
來了,來了。
他縱身一躍,就從沙發(fā)翻了過去,連拖鞋穿反也不顧,就直接跑去開門。
打擾了,我是來還傘的。
凱特出現(xiàn)在皮特的面前,這次她把金發(fā)扎成了馬尾辮,一襲連衣裙,笑容可人。
我是來還雨傘的。凱特看著皮特驚訝的樣子,重復了一遍。
哦,好的,請進吧。皮特斜著身子。
哦,不,我把傘還給你就走。
沒關(guān)系的,喝杯茶再走吧。皮特看到凱特有些猶豫,說,我把門開著可以吧。
凱特笑了笑說,你還是把門關(guān)上吧,我怕風。
凱特進了屋,皮特虛掩著門。
凱特一進門,打量了四周,歐式的簡裝,一架舊式的鮑德溫鋼琴擺在顯眼的地方。
可以嗎?凱特指了指鋼琴。
當然可以。
凱特在鋼琴旁的方凳上做好,望了皮特一眼,笑了笑,雙手如彩蝶一樣在琴鍵上飛舞著。她彈了一首《藍色多瑙河》。
凱特彈完,還用手指輕輕撫摸了一下黑白鍵盤。她發(fā)現(xiàn)皮特一直在盯著自己。
不好意思,彈得不好。凱特羞澀地說。
哦,不,很好,很好聽。你為什么喜歡這首曲子?
我喜歡詩人卡爾·貝克。
卡爾·貝克?
是的。
凱特朗誦起來:“你多愁善感,你年輕,美麗,溫順好心腸,猶如礦中的金子閃閃發(fā)光,真情就在那兒蘇醒,在多瑙河旁,美麗的藍色的多瑙河旁。香甜的鮮花吐芳,撫慰我心中的陰影和創(chuàng)傷,不毛的灌木叢中花兒依然開放,夜鶯歌喉囀,在多瑙河旁,美麗的藍色的多瑙河旁。”
哦,卡爾·貝克?我知道。嗯,我也很喜歡。皮特緩過神來。
真的?凱特看了看手表,說,我該走了。
凱特慌張地準備出門。
等等。下次報紙能直接送給我嗎?我一直在家。
額,我媽媽出院了。凱特說。
哦,這樣啊。皮特有些失望。
不過,我會把報紙送到你的手里。
太好了。
那再見吧。
再見。
皮特緩緩地關(guān)上了門,高興得雙腳飛起,一只鞋飛到了天花板上,另一只從陽臺飛了出去,“咣當”一聲悶響,接著就聽見樓下的叫罵聲。
皮特把頭埋在沙發(fā)里,他不想聽到外面的任何聲音,就想瞇一會兒??墒牵@天氣一變化,他的肩周炎又發(fā)作了,翻來覆去根本就睡不著。人老了,卻越活越清醒,一點響動都能驚動他。他聽到門口有窸窣聲。
他緩緩起身,披上外套,開了門。
沒人。
他往下看,還是那只流浪貓,用爪子在抓門。
怎么又是你?不是讓你走了嗎?皮特有些嗔怒。
流浪貓低著頭,像是犯了錯誤的孩子。
外面一個響雷,流浪貓和皮特都被驚嚇了一下。
皮特搖了搖頭,說,好吧,進來吧,不過不準碰我的拖鞋。哦不,哪里都不準碰。
流浪貓再次來到皮特的房間。
這一次,流浪貓安靜地蜷縮在簸箕里,看著皮特從冰箱里拿出一瓶果啤,手指夾著開瓶器,看了半天。
這里的成分這么多?。克侵懒?,肯定不讓我喝。不過,喝一小口應該沒關(guān)系?皮特自言自語。
“喵——”流浪貓在畚箕里叫了一聲。
皮特發(fā)現(xiàn)流浪忙正伸長著脖子看著自己。
你也想喝?
流浪貓沒有動。
哎,你是不想讓我喝吧?算了。
流浪貓把頭又縮了回去。
這時,“叮鈴鈴”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流浪貓一個躬身,飛躍到桌子上,先皮特一步跳到電話旁。
皮特雖然想快點,動作卻跟不上去,電話鈴響了好幾下,他才拿起電話。
什么?什么叫暫時來不了?
外國的天氣和國內(nèi)能一樣嗎?
你是要等到這個該死的臺風把我一起卷走嗎?
皮特狠狠地放下了電話,把一旁的流浪貓嚇得從桌子上跳了下來。
當初就不該送他國外,現(xiàn)在倒好,把我一個人留在這里。算咯,我這一把老骨頭,就讓臺風卷走吧。
皮特顯然還在憤憤不平,拿起剛才沒有喝的果啤,咕嚕嚕地猛灌了幾口,卻又拼命地咳嗽起來。那只流浪貓乖巧地窩在一邊,看著皮特一只手扶著沙發(fā)靠背,另一只手顫抖著把剩下的果啤扔進了垃圾桶里。
皮特癱在沙發(fā)里,大聲地喘氣,用手輕輕撫著自己的胸口。
該死的天氣,該死的天氣。
無論皮特怎么咒罵,天氣像是要和皮特作對似的,愈發(fā)風狂雨驟。
皮特很是好奇,為什么凱特來的時候大部分是陰雨天。皮特問過她一次,她說,媽媽年紀大了,下雨的時候她不放心媽媽一個人送報紙,她總是搶著去送。
哦,要是天天都下雨就好了。皮特喃喃自語。
你說什么?凱特問。
哦,沒什么,我是說著天氣,嗯,還不錯。皮特的目光迅速地轉(zhuǎn)移到了玻璃窗外。
皮特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倆正在一家咖啡館里,他們已經(jīng)認識了一個月。皮特在這家咖啡館上班,他畢業(yè)不久,正在找工作中,而凱特是這座城市女子學院的大四學生。
凱特在給這家咖啡館的老板送報紙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皮特。
我請你喝杯咖啡吧?皮特說,為感謝凱特在這雨天給他送報紙。
不,這是我應該做的,要說謝,應該是我謝你才對。
凱特堅持要請皮特。皮特知道凱特的媽媽身體不好,家里還有一個正在讀小學的弟弟,但是,凱特不愿意讓皮特破費。
我請你們吧??Х鹊昀习逄嶙h道。這個長相敦厚的老板,看得出皮特和凱特這一對小男女的羞澀,就贈送給了他們一人一杯咖啡。
謝謝老板。不過,我還在上班,我自己的這杯我付錢。皮特不好意思道。
不用了,今天放你半天假陪陪你的小女朋友,去吧。
我們不是……兩人異口同聲搶著說。
哦,那我的咖啡還是送不出去了?老板笑著說。
可是,我還要去送報紙呢。凱特有些擔心。
喝完咖啡我陪你去送吧。
凱特看著皮特,點了點頭。
皮特和凱特謝了謝老板,找了個靠窗戶的桌子坐了下來。
皮特雖然一直在這里打工,但是他自己從來都沒有點過這里的咖啡,更加沒有想過今天會以客人的身份坐在這里。
今天的天氣不錯。皮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是的。凱特笑了笑。
凱特看著咖啡被端了上來了,還冒著熱氣裊裊上升,香氣彌漫。
我還沒有喝過咖啡呢。凱特捧著咖啡杯說。
那以后我天天請你和咖啡。
那可不行。
為什么?
只怕你的工資不夠。再說美好的東西一次就夠了,你說是嗎?
皮特低著頭,抿了一下嘴角,尷尬地笑了笑。
皮特沒有告訴凱特,自己的家境富裕,他出來工作只是想證明一下自己有能力養(yǎng)活自己。
你畢業(yè)后想做什么?皮特問。
我?凱特抿了一口咖啡,眉眼舒展開來,嘴角蕩漾著一絲笑容,我想開個花店?
花店?
是的,花店。我喜歡被花環(huán)繞的感覺,就像身處在春天一樣。
哦,這樣啊。皮特皺了一下眉頭,也抿了一口咖啡,很香。
你呢?凱特問。
我還不知道,不過我不會一直在這里打工的。皮特急切地說。
凱特笑了笑,不再說話。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
皮特起身走到窗戶邊,用手拉了拉窗戶栓,防止雨水通過窗戶縫隙滲進屋子里。
這倒霉的天氣,還不知道什么時候結(jié)束。做點事情吧,要不然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度過這無聊的陰雨天。
皮特決定把家里收拾一下,等到中午的時候,自己再炒點飯吃。
你不準亂跑,知道嗎?我現(xiàn)在要收拾房間了。皮特對流浪貓說。
流浪貓蹲在桌子底下,看著皮特穿著拖鞋把一堆書從沙發(fā)上搬到臥室里的書架上去。
皮特住的這個屋子是一室一廳,是當年他畢業(yè)后父母留給他的,他的父母離婚了,只留給皮特這間他們曾經(jīng)的婚房。不過,皮特也不在意這些,畢竟父母吵架吵了十幾年,好不容易等到皮特畢業(yè),他們也終于解脫了。
雖然是一室一廳,但是臥室卻不小,當初皮特就想著要不要隔一個書房,凱特卻不同意,她喜歡看著皮特坐在書桌旁,伴著燈光閱讀或者寫作。
書架上的書都是好多年前買的,皮特年紀大了,不大喜歡出門,以前逛的那些老書店他也不大走動。小皮特曾經(jīng)建議他網(wǎng)上買書,可以送貨上門,他嫌麻煩,而且他也不喜歡陌生人來敲他的門。
書架太高,他的腿腳不太靈活,無法把沙發(fā)上的書往高處放,書架頂上落滿了灰塵,他也懶得去清掃。
書架上的一個格子里,放著一張結(jié)婚照,年輕的皮特和凱特。相框舊了些。
皮特取下照片,用衣角輕輕擦拭上面的灰塵。
凱特,你真美。皮特對著照片喃喃自語。
什么?你能再說一遍嗎?凱特假裝沒有聽清楚。
凱特,你真美。皮特又再說了一遍。
凱特羞澀地把頭埋進鮮花里,渾身顫抖著,她在開心地笑呢。
好啦,別笑了,我們拍照了。皮特拉著狂笑不止的凱特說。
你的領結(jié)歪了。凱特忍住笑,幫皮特把領結(jié)整理好。
皮特特意把拍結(jié)婚照的地點選在了自家花店里。在聽說凱特想要開花店的時候,皮特曾暗暗地告訴自己要把一間花店送給凱特當作結(jié)婚禮物,可是當時以他的經(jīng)濟能力還差得很遠。在他結(jié)婚時,他那對離異的父母各自帶著另一半象征性地出席了他們的結(jié)婚典禮,送來了不菲的賀禮,然后相繼離開了。
這些賀禮足夠皮特在樓下開一間花店,還頗有結(jié)余。于是,他們選擇了旅游結(jié)婚。
他們感受過尼亞拉加瀑布濺起的水花,去泰姬陵拜謁,去泰山熬夜看日出,他們還打算去看乞力馬扎羅的雪,但是最終沒有去成,因為凱特懷孕了。
凱特的母親在她畢業(yè)那年就去世了,弟弟跟著凱特嫁給了皮特。凱特懷孕后,皮特就一邊照顧凱特,一邊照料著花店的生意。
凱特,我當時真的不明白,開花店又不掙錢,你為什么還要堅持呢?皮特對著凱特的照片說。
我沒有想到過日子是這么的艱難,生個孩子的開銷那么的大。我承認,我沒有當初的激情,我也開始慢慢理解了我父母當初決定離婚的原因。皮特說得老淚縱橫。
好了,都過去了,不是嗎?我們的花店經(jīng)營得很好,不是嗎?每天被花兒圍繞著,是你最幸福的時刻,不是嗎?可是,你知道嗎?我漸漸感覺不到花兒的美麗,花的香氣也變得和普通的空氣沒有什么兩樣。每次看到花期那么短暫,我卻要窩在那么小的一間花店里,我感到我的整個人生也就這樣了,多么恐怖的一件事情啊。
凱特,你知道嗎?
皮特決定關(guān)掉花店并不是他突發(fā)奇想,在兒子小皮特出生后,他的生活就被生活瑣事所占據(jù)。皮特讓凱特辭去商貿(mào)公司的工作,安心在家照顧孩子,凱特卻不想被家庭所束縛。那一年正好遇到了經(jīng)濟危機,求職廣告像牛皮癬一樣貼得滿大街都是?;ǖ甑纳獠痪皻猓氩环蟪?。皮特決定把花店轉(zhuǎn)賣出去,他想去日本的名古屋闖一闖,他有一個表叔在那里開一家有名的壽司店。凱特不愿意去日本,她想留在國內(nèi),但是又不愿意做一個圍繞孩子轉(zhuǎn)的家庭婦女。
兩個人進入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冷戰(zhàn)。皮特和一些豬朋狗友酗酒,經(jīng)常徹夜不歸。凱特一個人抱著小皮特在家里,陷入了漫漫長夜的等待。
那段時間,凱特想過和皮特分開,一個人帶著小皮特離開這里。弟弟已經(jīng)寄宿在學校里,幾乎不需要她操心,眼前的生活已經(jīng)沒有了當初的激情,兒子才是她現(xiàn)在最牽掛的人。凱特時常盯著桌子上的花瓶,陷入沉思。結(jié)婚之前,皮特每隔兩天都會送她一束鮮花;結(jié)婚后,家里的花也多是花店賣不掉剩下的,皮特帶回來插在花瓶里。
反正都是花,有什么不一樣呢?皮特經(jīng)常反問凱特。
當然不一樣!這是被遺棄的東西,我也是。凱特自言自語。
凱特決定離開這里,她收拾好行李,準備搭乘晚班車,她還沒有想到去哪里。
走到哪里就去哪里,我當初也是一個人上了地鐵,哪兒停車我就在哪兒下車。凱特抱起小皮特,對他說。
小皮特卻哭鬧不止,雙手像是想抓住什么一樣,揮舞著。
凱特打算給皮特留張紙條,告訴他,他們母子是自己想離開這里,而不是被人擄走。
“生活已經(jīng)占據(jù)了我們的生活,我要去找生活算賬。勿念。”
凱特寫好后,用花瓶壓住,并把鑰匙放在紙條旁邊。她總是覺得不妥,去了外面,買了一束鮮花,插在花瓶里。
走咯,跟媽媽走。
凱特抱著小皮特,拖著行李離開了家。
皮特聽見了玻璃瓶倒下的聲音,他趕緊從臥室里出來,看見桌子上的花瓶倒下,正在桌子上滾動,流浪貓窩在一旁,驚慌失措地望著皮特。
你怎么總是搗亂啊。
皮特趕緊扶住花瓶,花瓶里早就已經(jīng)沒有了水,花葉干了,成了枯枝,反而在花瓶倒下的時候,增大了阻力,沒有直接滾到地上去。
還好,還好。
皮特舒了一口氣。他把花瓶放好,想了想,又拿起花瓶,把里面的花抽了出來,扔進垃圾桶里。他捧著花瓶,去了廚房,接著就是一陣水流嘩嘩的聲音。
不一會兒,皮特又出現(xiàn)了在客廳里,正在用毛巾擦著花瓶上的水漬。
皮特環(huán)顧了屋里一周,看了看時間。
才剛剛過中午,應該還沒有關(guān)門。
皮特穿上了大衣,拿起門后的雨傘,準備出門。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把盤子里放了一點食物,對流浪貓說,你看家,我出去下就回。記住,不準搗亂,否則我就請你出去。
流浪貓呆呆地看著皮特關(guān)上了門。
皮特回來后,敲了半天的門都沒有人應,他從口袋里摸索出一串鑰匙,開了門。
凱特,小皮特,我回來了。
沒有人應。他有些生氣,去廚房接了一杯水喝,倒臥在沙發(fā)里,瞥見沙發(fā)旁花瓶里的鮮花還有花瓶壓著的那張紙條。
皮特拿起紙條看了一眼,他的酒一下子就醒了過來,跳起來就沖出了門。
皮特沒有想到外面下起了大雨,行人和車輛都匆匆忙忙地趕回家。
該死,真該死,為什么要往外面跑?
皮特加快了步伐,他跑到了火車站,機場,他們相識的那個咖啡館,第一次接吻的公園,都沒有看到凱特母子的身影。皮特絕望了,他像落湯雞一樣地走在燈盞閃爍的大街上。
皮特淋著雨,失魂落魄地走著走著,不知怎么就走到了樓下。他在一樓的書店門口抽了一支煙,這個書店原來就是他開的那家花店。書店和花店一樣,人員稀稀朗朗的,清冷得很。
皮特扶著樓梯一步步地往樓上走去,他幾乎是提著雙腿往樓上爬。
你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
皮特抬起頭,瞳孔放大,他看見有些嗔怒的凱特正抱著孩子站在門口,一把雨傘還滴著水放在一邊。
還不快開門,小皮特都餓了。
嗯,好的。
皮特呆住了一會兒,他想質(zhì)問凱特,或者狠狠地把他們母子抱在懷里痛哭。但是他沒有,他只是下意識地趕緊開門,讓凱特母子進屋。
皮特開了暖氣,給小皮特煮了一點米糊。
快把濕衣服脫下來吧,要不然會著涼的。
皮特把衣服脫了下來。凱特坐在鋼琴旁邊,把行李箱里的衣服拿出來。
長久地沉默。
我戒酒了。皮特不好意思地說。
是嗎?什么時候的事?凱特斜著眼睛看了皮特一眼。
剛才,不,就在一個小時之前。
那很好。你別問我到哪里去了,我遲早還是要去找生活報仇的,她打亂了我的生活,害得我晚上買不到車票。還有,小皮特一個勁地喊爸爸。
嗯,我知道,生活是我們共同的敵人。皮特附和道,走過去親了親熟睡的小皮特。
這么說,你是要和我結(jié)成盟友了?
當然。
那你拿什么保證?
保證?
是的,我需要保證。
你需要我怎么保證。
凱特看來一眼花瓶,說,我需要花瓶里的花每天都新鮮,可以嗎?
皮特也看了一眼花瓶,笑著說,當然!
凱特,凱特,我回來了。
一會兒。一陣鑰匙串的抖動和“吱呀”一聲門開的聲音。
空蕩蕩的屋子里,只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皮特抱了一大束鮮花回來了,他皺了一下眉頭,轉(zhuǎn)身把門關(guān)上。
在他轉(zhuǎn)身的那一刻,他的腳上碰到一個毛茸茸的東西,他透過懷里的鮮花縫隙,看見了流浪貓。
喵——
皮特看見流浪貓這么熱情地回應他,突然之間不知道該怎么辦。
好吧,乖貓貓。既然你回應了,我就叫你凱特吧。不過,你要知道,這個名字你只能用一天,就今天。
凱特顯然很興奮,搖著尾巴跟在皮特的后面。
皮特把鮮花一朵朵分開,書架上放一朵,桌子上放一朵,相冊上放一朵,臥室里放一朵,皮特打算把鮮花放滿屋子的角角落落。
當——
皮特抬起頭,發(fā)現(xiàn)是凱塔跳到了鋼琴上,誤踩到了鋼琴鍵。
下來!你這只壞貓咪,那里是你該去的地方嗎?
皮特有些氣急敗壞。凱特也嚇得趕緊從鋼琴上跳下來。
皮特上前去,小心翼翼地用紙巾擦拭貓爪印子。擦著擦著,皮特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淚水,啪嗒啪嗒地滴在鋼琴上。
好吧,凱特,我不該這樣對你,來吧,我們彈一曲。
皮特把鮮花擺在鋼琴上,招呼凱特。凱特有些膽怯,皮特伸出雙手,凱特一下子就跳到了皮特的懷里。
彈什么呢?彈你最喜歡的曲子吧。
皮特把干枯如老樹枝的手輕輕地放在琴鍵里。
皮特,為我彈一曲吧?
不,凱特,等你好了,你親自彈吧。
皮特,我想聽。你把小皮特也喊來吧,我們一起聽。
你忘了,小皮特正在從外國趕回來呢。
哦,是的。那我們邊彈邊等好嗎?
皮特點點頭,把凱特從懷里輕輕放下,擺放在窗前的搖椅上,以方便她能看見窗外的景色。皮特轉(zhuǎn)過身去,偷偷地擦了眼淚。
你想聽什么?
《藍色多瑙河》吧。
皮特坐在鋼琴前,凱特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的笑容。
皮特的琴聲響起,他的手指在顫抖,每按下一個琴鍵他的手灌了鉛一樣,艱難地彈起來,放下的時候卻又像是生了荊棘。
你彈得生疏了。凱特說。
是的。皮特說,我問你為什么第一次看到這架鋼琴就想彈?你說你的母親曾經(jīng)也有這樣一架鋼琴。我當時開玩笑說要把這架鋼琴送給你呢。
凱特?
凱特!
凱特——
凱特,你說這首曲子好聽嗎?
凱特從鋼琴上跳下來,跳到了皮特的懷里。
皮特起身,坐在窗前的搖搖椅里,把凱特放在他身邊的搖搖椅上。
“你多愁善感,你年輕,美麗,溫順好心腸,猶如礦中的金子閃閃發(fā)光,真情就在那兒蘇醒,在多瑙河旁,美麗的藍色的多瑙河旁。香甜的鮮花吐芳,撫慰我心中的陰影和創(chuàng)傷,不毛的灌木叢中花兒依然開放,夜鶯歌喉囀,在多瑙河旁,美麗的藍色的多瑙河旁。”
皮特斷斷續(xù)續(xù)念了好長一段時間。
凱特,我發(fā)現(xiàn)還是你念的好聽。
凱特,你說,這雨停了后,我們再開一個花店好不好?
凱特窩在搖搖椅里,懶洋洋地晃動了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