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冬

計劃中的旅行一直拖延著。電視上說，這個周末仍然天晴，最低氣溫在13攝氏度左右，但到了下周一，北方的冷空氣來襲，不僅會產(chǎn)生降雨，而且氣溫會驟降十幾度。節(jié)氣已過了小雪，天氣不可能再暖和了——他們都清楚，要旅行，只能抓緊這個周末。幾乎什么都不用再考慮，旅行的地點、門票、坐車的方式等，他們早已了然。

周五那天上午，他在辦公室里埋頭工作。手頭的事情要盡量處理掉，他決不允許再因為自己的原因而破壞計劃。此前的好幾次，他都聲稱自己抽不出時間。與前幾次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再也不能說“有時間再去吧?！币荒昕傄鋈ネ嬉淮巍训倪@個要求并不過分，再說，自己不也一直想放松一下么？自己的心堅定下來之后，他發(fā)現(xiàn)，即使到了事情最多的年底，時間也依然是有的。

工作時，記憶中那些與女友在旅途中的溫馨片段一一在腦海呈現(xiàn)。這樣的片段并不多，但這僅僅是因為他們出去的次數(shù)太少，而不是因為在旅途中缺少快樂。一想到她對每一次旅行的熱切期待、精心籌劃，以及在途中異于平常的柔情（仿佛已獲得極大的滿足，他說什么她都認(rèn)同），他幾乎可以肯定，這便是她最大的快樂?？蔀槭裁丛?jīng)要一次次地拖延，讓她一次次地失望？工作忙絕對不是理由，那么是……她會想到別的么？甚至已經(jīng)想過？他于是不斷用馬上就可以補救來安慰自己。

辦公的地方是安靜的，這是他對自己這份工作最為滿意的地方。同辦公室里還有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他來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在這兒了。一連幾天，她都沒有給過他好臉色，好像他是特意跑來剝奪她獨享辦公室的權(quán)利的。但也許是逐漸意識到，他的存在并沒有對她造成什么妨礙——他幾乎整天都不說話。中午休息的時候，他也和她一樣，靜靜地趴在辦公桌上，她的態(tài)度才有所緩和。相處的一年多來，他們的交談一直都只限于工作上或禮節(jié)性的，仿佛再談得深入一些，就會傷害到彼此一樣。他們的辦公桌相對，坐下時，桌上的顯示器會將各自的上半身遮住。很多時候，他都會忘了對面還有一個人存在——她安靜得也和他一樣。然而，安靜有時顯得過于突兀，他會在某個瞬間突然感覺到這一點，同時，一種本能的意識提醒他，這是不正常的。為了驅(qū)走這種突然而起的不安，他會通過喝水或點擊鼠標(biāo)而故意發(fā)出點聲音來。

“這次團(tuán)拜會的節(jié)目你想好了沒有？”

當(dāng)最后一個字的聲音也消失了三四秒之后，他才意識到這句話是對自己說的。沒有時間再思考了，他急忙說：

“還沒想呢，你呢？”

“不是下周一就要報節(jié)目嗎，你怎么還沒想？”

他聽出來，她是又要把事情推給他一個人了。他早就應(yīng)該想到這一點的?？墒沁@次，他一如既往地心懷僥幸，希望她也會做，甚至已經(jīng)做了。

辦公室里又重歸于沉寂。但他的耳邊似乎一直回響著她剛才的聲音。他還似乎聽到了體內(nèi)的一聲嘆息。他不習(xí)慣和人爭，她就是看透了這點么？還是她的本性就是這樣？他并不奇怪她每次都把事情推給他，奇怪的只是她看上去竟如此的心安理得——咄咄的語氣以及平靜的表情，都顯得好像她真可以命令他一樣。

節(jié)目的事，只能在出去玩的時候想想了，星期天晚上回來之后再簡單做一個方案。她是肯定不會考慮的，如果下周一什么也拿不出，她有的是理由把責(zé)任歸咎于他;甚至于，他疑心她根本就不在乎任何人的問責(zé)，就如同她不在乎他對她的看法一樣。每當(dāng)一想到她在每件事情上體現(xiàn)出來的不可思議的統(tǒng)治力，他就不得不默認(rèn)她在事實上的領(lǐng)導(dǎo)地位，依照她的意思行事。

女友打來電話說要出差時，一開始，他以為她只是在試探他?！澳愀揪筒幌敫页鋈ネ妗薄@樣的話她說過好幾次?！拔抑形缇腿ベI票呢?！彼麛蒯斀罔F地回道。如果不是在辦公室，他肯定還會說好幾個保證來寬慰她。但她加重了語氣（明顯還帶點怨氣），說真的要出差，老板非得要她去，推都推不掉。

“為什么？”

“他說叫別人去不放心?！?/p>

“老板也去？”

“是啊。”

“還有誰？”

“一個同事?！?/p>

“女的？”

“是啊，那個業(yè)務(wù)員，你見過的。”

又問了出差的時間、地點，他最后說：

“好吧，那你路上小心啊?！?/p>

她吃了中飯就走。為什么會如此倉促？為什么偏偏是這個周末？錯過了這個周末旅行該怎么辦？他覺得還有好多話要和她說，可又不想在辦公室里說太多。且不說同辦公室的女孩是否會不滿他的打擾，就是想到她會把他說的每一個字都聽進(jìn)耳朵、記進(jìn)心里，以致在她的眼里自己將更顯一覽無余，他也決定保持一定的沉默。

中午下班前后，他給女友打了兩次電話。第一次，他突然想到她出差兩天，卻什么也沒帶，便走出辦公室來到走廊的盡頭。他在電話里問她，她只說到了那邊再買。當(dāng)他要把話題轉(zhuǎn)移到那些他想了好一陣的問題上去時，卻突然懷疑是否有問她的必要——在這件事情上，她顯然和他一樣出乎意料、不知所措，過多的詢問只會讓她徒增煩惱。于是，在短暫的遲疑后，他又說了一句“路上小心啊”，然后便掛掉了電話。第二次是在去吃中飯的路上。那也是去往售票點的方向。票是不用買了，可為什么還要往那邊去吃飯？如果單純只是吃飯，那條路上可并沒有什么好的選擇。他覺得是自己潛意識里還在希望這次能夠成行。她已無法和他共度周末的事實，反而使他更加渴望遵行原來的計劃。也許是想再次確定一下她是否真的要出差，他又給她打了電話。“吃飯了沒？”“正在吃。”“吃了就走??？”“是啊?！薄皫讉€小時能到？”“三個來小時吧?！薄芭?，那你到了給我打電話?！薄昂玫摹！薄拔胰コ燥埩恕！薄昂玫摹！蹦沁呄葤斓袅穗娫挕Ｋy道沒什么要對自己說嗎？——他突然想。不過，她似乎一向都不喜歡在電話里說太多。

下午五點半，到了下班時間，他卻沒有離開辦公室的欲望。對面的女孩準(zhǔn)時走了。他不知道她住在哪里，有關(guān)她個人的一些事，哪怕無關(guān)緊要，她也從來不會向他提及。有時下班后，他會在樓下的大路邊碰到她，她像是在等人來接的樣子。那時候，他會朝她擺擺手，然后迅速地離開。他對她在等什么人毫無興趣，更不想讓她知道自己對此有興趣。但她知道他就住在附近，因為快下班的時候，他經(jīng)常會打電話給女友，問她回家時是否在他上班的地方下車，然后一塊走回去。如果不是糟糕的天氣、急著回去或有別的事，女友都會叫他等她。通常是等半個小時左右，她一打來電話，他就知道她已到了樓下;有時，他不想在辦公室里待了，也會在樓下等著她。這一次，他覺得無論是待在辦公室，還是回家，都似乎失去了意義。就連等會在哪里吃飯、吃什么，他都有點拿不定主意——并不是以前的主意都是女友來拿，恰恰相反，他一直都是這方面的果斷的決定者，原因可能就是，他擅長廚藝，而她一直逃避甚至厭惡此事。

他離開辦公室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樓道里只開著一盞不夠亮的燈，沒有人，也沒有聲音。他不由得放輕腳步、屏住呼吸，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害怕被人發(fā)現(xiàn)的竊賊。他又輕又快地沖到樓下，慶幸一個人也沒有碰到。又加快腳步鉆進(jìn)回家的小巷，他的心情才徹底放松下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這種難得的自由使他感到一陣短暫的愉悅。在回家的路上，路過一家家小吃店、桌子上擺滿啤酒的路邊大排檔，以及好幾家只剩下蔬菜的菜鋪，他都沒有想要停下腳步——哪怕是放慢腳步。他知道可以不用走那么快，可身體好像不由他控制，也許是潛意識里，他覺得在哪里停留都沒有意義。這像是一種失重狀態(tài)。他恍然明白，從得知女友要出差的那一刻起，他就多多少少處于這樣的狀態(tài)中。他習(xí)慣了她存在的引力，而一旦感覺不到了，他就變得無所適從。剛才的那陣愉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由空虛所帶來的失落與寂寞。他抓到手機(jī)，想立刻聽到女友的聲音。但他突然想起，他今天給她打的電話已經(jīng)夠多了——下午四點過幾分時，估計她已到達(dá)出差地，他忍不住又給她打了個電話。電話響了好一陣都沒接，他便猜測她應(yīng)該還在車上，沒聽到手機(jī)響。但最后電話里還是傳來了她的聲音。“你到了嗎？”“啊，剛到，到賓館里了?！彼穆曇麸@得急促，好像還有什么緊急的事情要做。果然，她立刻又說道：“先不跟你說了，馬上要開會?！薄澳呛?，拜拜。”“拜拜。”——為什么不等著她也給自己打個電話來呢？以前有好幾次，在他正想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的電話就打了過來。此時，他尤其渴望那樣的心有靈犀（哪怕只是巧合）。

回到租房里時，他仍然什么也沒吃，饑餓感卻早已降臨。他先在客廳打開電視，看了好一會新聞，才決定給自己煮碗掛面。面煮得有點軟了，他還沒吃掉一半。在想接下來要做點什么時，他不覺又掏出手機(jī)來。她怎么還不給自己打電話呢？會應(yīng)該早開完了，現(xiàn)在是在吃飯還是有什么活動？如果她確實是暫時忘了自己，自己又何必給她打電話呢？這么想著的時候，他不覺走出了家門。他徑直來到了小廣場那兒。那十來個打腰鼓的中老年女人依然還在那里。前幾個晚上，他們飯后都會來這里看她們打腰鼓。她說這讓她想起童年——小時候，她有一次要表演腰鼓節(jié)目，因為高興而練習(xí)得太多，小指那兒的皮都磨破了。那天，她邊說邊笑著比劃打腰鼓的動作。他隨口說她可以加入那些婦女的隊列，她卻馬上板下臉來。“啊，我是說等你退休以后——”他立刻意識到不該將她歸入那些上了年紀(jì)的婦女一列。不過，幾分鐘后，她又開心地比劃起來。

打腰鼓的女人都回去了，他還在廣場附近閑逛。雖然空氣已有些清冷，但在廣場那兒散步的人依然不少。對每一個單獨出現(xiàn)的年輕女性，他都多留意了幾眼。當(dāng)其中一個走過自己身邊的女孩突然抬頭看了一下，他便也隨之朝天上看去。驀地，他發(fā)現(xiàn)一顆星星正在自己的正上方，筆直得就好像他剛剛是從那上面掉下來的一樣。天空深藍(lán)而遼闊，不多的幾顆星星幾乎都在天的另一邊。這是他頭頂上唯一的一顆，也是整個天空中最明亮的一顆。它的光亮是如此鎮(zhèn)定，并不像人的眼睛那樣一眨一眨。這令他感到沮喪。于是，他把目光投向廣場邊的一個燒烤架。燒烤架里的那堆炭火，剛才一直像面小紅旗似的吸引著他的眼睛;有時候，那堆炭火猛地往上沖出一股火星，就像紅旗在招展一樣。

一打開門，他就看到A正從自己的那張辦公桌下鉆出來。

“啊——你——你來了？”

看到A慌亂的樣子，他感覺那張辦公桌下應(yīng)該還有一個人——莫非是同辦公室的那個女孩？

可是，他走近一看，下面空蕩蕩的。

“我的電腦又壞啦？”

“是啊，給你重裝了下系統(tǒng)?！?/p>

他辦公桌上的電腦果然是開著的。

“謝謝?！?/p>

A已像只螃蟹似的癱坐在他的椅子上，一直沒有要動彈的意思。他只好站在他旁邊，雖然對面是那個女孩的椅子，但他感覺那邊就像禁區(qū)一樣。

A嚼起檳榔來，吧嗒吧嗒響。

“你是在等人嗎？”

“是啊?！?/p>

“等誰？”

“你不知道啊？”

“不知道啊?！?/p>

A只顧嚼著檳榔。他又一次覺得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哪怕是自己辦公室里的事情。

不知站了多久。他漸漸想起了中學(xué)時一次被罰站的經(jīng)歷——為了什么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但他突然發(fā)現(xiàn)，當(dāng)時處罰他的那個老師和A很相像：同樣的胖乎乎的身材，同樣的充滿油脂的圓臉，同樣的粗魯生硬的語氣……這樣的發(fā)現(xiàn)，使他愈發(fā)后悔之前與A的親近?，F(xiàn)在，A作為一位“熟人”，動不動就會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正思量著是否該向A表露自己的不悅，卻見A突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來了，他們到樓下了！”

“誰來了？”

“走啦！”

在A的帶領(lǐng)下，他也快速地朝樓下沖去。在樓道里，他們把人撞倒了?？伤⒉恢雷驳氖钦l。他們的速度是那么快，他自信，被撞的人連他們的影子都沒看清。

一車的人在等著他們。具體地說，是一小巴車的人。A率先跳了上去。他猶豫地看看車子，又看看四周。

“上來啊！”A大聲地朝他喊。

“去哪里？”

“去海邊?。〔皇钦f好了的嗎？”幾乎一整車的人都在回答他。大家似乎都對他的表現(xiàn)感到不滿。

他頓時記起，公司里是說今天要去海邊游玩的。當(dāng)然不是全去，這次輪到他們這些人少的部門——文案部他們兩個，計算機(jī)中心的A和一個女孩，財會室以及辦公室的幾個女孩，此外就是帶隊的一男一女兩位領(lǐng)導(dǎo)。他登上車后，在座位上一一發(fā)現(xiàn)了他們?？吹紸單獨坐在最后一排，他連忙跑過去。相比之下，A此時在他眼里，簡直親切得像一個天使。

車子駛?cè)肓艘淮笃幵浦隆Ｋ肫鹛鞖饧磳⒆儔牡膱蟮?，知道陰云便是它的征兆。于是，他渴望車子能開得快一點，和壞天氣賽跑，趕在它來臨之前游玩回來。

車內(nèi)很是熱鬧。七八個女孩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令他感到驚訝的是，同辦公室的那個女孩竟也是一幅滔滔不絕、眉飛色舞的樣子。那位男領(lǐng)導(dǎo)也和女孩們打成了一片。他站在了座位邊，滿臉嬉笑，手不停地比劃。她們對他的稱呼都發(fā)生了變化，不再是“胡主任”，而是“胡伯伯”。那位年紀(jì)比女孩們大一輪的女領(lǐng)導(dǎo)是唯一顯得矜持的一位。她臉帶微笑，偶爾也說上一兩句。

A雖然坐在最后一排，但這似乎一點也不妨礙他和前邊那個圈子的交融。他和每一個人都顯得那么熟。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能在前面引起回應(yīng)，有時還是群體性地吶喊、尖叫。為了不顯得過于脫離集體，他也試圖加入他們的談話。但前邊那個圈子，對他而言仿佛是另一個世界。他只有通過A，才能與那邊取得聯(lián)系，而且只是間接的聯(lián)系。但A的興趣顯然都在前面的談話上。無論他怎么絞盡腦汁，想出A可能會感興趣的話題，A都只是匆匆敷衍一下。

他終于放棄了努力。他們愛怎么看他就怎么看他吧。或許，他們根本就不曾留意過他，因而也便不會對他有什么看法。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盡量不引起大家的注意，最好是能把自己隱藏起來。對，隱藏起來，就這么干。他的身子一點一點地往下縮，直到完全被前排的椅背擋住。A不知什么時候也到前面去了——那么，所有的人都不會留意到他了?，F(xiàn)在，他愜意地傾聽著大家的談話，并試圖據(jù)此加深對大家的了解（他想到的尤其是兩位領(lǐng)導(dǎo)和同辦公室女孩）。果然，聽了沒多久，他就感覺出那女孩與男領(lǐng)導(dǎo)之間有些不同尋?！麄z無論誰說什么，另一個都會默契地表示認(rèn)同或者放聲大笑。難道他們之間有什么特殊關(guān)系嗎？如果有，那么A應(yīng)該會知道，得找機(jī)會問一下他。

“今年的團(tuán)拜會你們打算表演什么節(jié)目呢？”男領(lǐng)導(dǎo)突然問道。

“是小馬在考慮的呢，問問他吧?！?/p>

他的心不禁一顫。這當(dāng)然是那個女孩的聲音。

“小馬呢？小馬呢？……”大家都呼喊起他來，他只得愈發(fā)地往座位下縮去。

“難道是丟了嗎？哈哈哈……”A肆意地笑著。大家也都跟著笑起來。他屏住了呼吸，決心躲藏到底，并想好如果他們發(fā)現(xiàn)了他，就謊稱自己睡著了。他的擔(dān)憂并未持續(xù)多久，很快，前面的人就紛紛說起團(tuán)拜會可以表演什么節(jié)目，有的還唱起歌來。唱歌的人越來越多，以至于逐漸形成了一場歡快的大合唱。那充滿活力與熱情的聲浪一次次沖擊著他，他終于也張開了嘴巴，不覺間還加入了前面的隊列。每一個人都拼命地扯著嗓子，每一張臉都因興奮而泛著紅暈，他感覺就像回到了兒時某次瘋狂的課間游戲似的。

車子不知什么時候已駛?cè)肓藸N爛的陽光之中。窗外的風(fēng)景倒退得很慢，成排的瘦高的桉樹以及一叢叢火紅的花兒近得就像是貼在窗玻璃上的。接下來，窗外的背景換成了一片深藍(lán)的天空。那上面什么也沒有，除了一道道波紋似的印痕——于是，他疑心那并不是天空，而是大海。

“到啦！到啦！”這時，不斷有人用手指著窗外大喊。原來，那真的是大海。

“走??！走?。〉胶＠镉斡救グ?！”

大家一塊沖下車子，朝深藍(lán)色的大海撲去。海灘上再無旁人，隨處可見一枚枚海螺的貝殼。雖然大海就在不遠(yuǎn)處，但大家還是逐漸放慢了腳步。女孩們不斷發(fā)出呼喊與尖叫，像是在比賽誰更能引起他人的注意。A捧著單反在給她們拍照。他一會站一會蹲，不時朝她們吆喝，儼然專業(yè)攝影師一樣。拍照的女孩擺出各種姿勢，一拍完，又迅速地將A圍攏。她們似乎完全忘了剛才還引起她們歡呼的大海。他發(fā)現(xiàn)同辦公室的女孩并不在其中，于是四處張望。原來，她與那位男領(lǐng)導(dǎo)遠(yuǎn)遠(yuǎn)地走向了另一邊，兩人還親密地緊挨在一起。

他找了個機(jī)會示意A朝他們看去。

“你說他們兩個是不是那種關(guān)系??？”

A只是平靜地看著他。A的樣子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很快意識到，那個人正是他自己——他不是一直愛用這種方式表達(dá)對A的不屑么？現(xiàn)在，他在A的眼里，也成了一個低俗的八卦者。

他惱恨自己的輕率，并進(jìn)一步堅定地認(rèn)為，以后還是什么都不說為好。

他在沙灘上坐下，感到索然無味。不遠(yuǎn)處，海浪不斷朝岸上撲來，又不斷地后退回去。他感到自己和那海浪一樣，徒勞來到這里，很快又得回去?？墒亲约翰皇且恢毕胫鰜硗嬉淮蚊矗俊?，不是自己，是她。一想到她，他就有點慌張——都到這里來了，竟然沒給她打個電話。在要去掏手機(jī)時，他又想起自己的手機(jī)一出了省就沒信號了的。

只能借A的手機(jī)了。他在海灘上搜尋起他來。不知什么時候起，海灘上已是人流如織。原來平整的沙灘已經(jīng)完全被破壞，四處都是人的腳印。不知是陽光過于炫目，還是每個人都在移動，他看誰都是模模糊糊的。他想要喊A，又擔(dān)心會引起他人的注目。正不知所措時，眼前分明浮現(xiàn)出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這一下，他更加不想發(fā)出聲音來了。

是她么？同樣的身形，同樣的衣著，只是臉有點看不清。她不是說她在出差嗎？這里可不是她的出差地。難道她是騙他？這樣的話她肯定不是一個人來——仔細(xì)一看，她的旁邊果然還有一個男人。想要再辨認(rèn)一下時，他們卻已淹沒在了人群之中。

“剛才那個不是楊萍嗎？”

仿佛一個霹靂忽然在身邊響起。他滿懷恨意地看著不知何時來到身邊的A，愈加后悔曾經(jīng)與他的來往，甚至還讓他認(rèn)識了楊萍。

“誰是楊萍?。俊逼渌司谷灰捕荚谂赃?。

“小馬的女朋友??！哈哈哈……”

所有人又都快活地大笑起來。

他推開人群朝前跑去。他要確定那個人究竟是不是她，但事實上，他幾乎已能肯定。也許，她是知道他來了這里，所以特意也趕來了——不知為什么，他打心眼里更相信這個。此刻他的心中，與其說懷著恐懼，不如說懷著甜蜜。與女友在一塊的快樂時光在腦海一幕幕重現(xiàn)：他在樓下等著她，她一看到他，就歡快地跑過來——她跑的動作并不雅觀，可她是為了他在跑，她是想早點來到他的身邊;他們一塊走在路上，她雙手緊挽著他的手臂，好像是將他劫持了一樣;在空蕩蕩的火車上，她將頭枕著他的大腿，不知不覺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他微笑著朝前奔跑，感到一個個五顏六色的形影（海灘上的人群，岸邊的建筑、樹木，大海上空的云朵、飛鳥，以及海水中暴露出的種種奇形怪狀的生物）從身邊閃過。他毫不停留，也不朝四處張望，好像他已確定她在哪兒一樣。是的，他確定。

她就站在那里，在一片空蕩蕩的、平滑潔凈的沙灘上。此時，夜幕已經(jīng)降臨，整個世界如沉入了海底一般寧靜。海浪在她身后輕輕吐著白色的泡沫。她嘟著嘴，就像平常責(zé)怪他來遲了的樣子。于是，他更加確信她是特意來找他的，心暖得仿佛要融化一般。他什么也說不出來，但內(nèi)心里在說：“我就知道，這一切都是你精心安排的吧！你叫我們公司的人把我?guī)磉@里，接著你也趕來了——或許，你還早就在這兒等著我了吧！你還真會保密！不過，你讓我感到多么驚喜！這的確是一次浪漫的旅行，它肯定將成為我們一生中最甜蜜、最難忘的一次經(jīng)歷?！彼路鹇牭搅诉@些一樣，微笑著挽住了他的手臂。他們就像平時飯后出門散步那樣，在海灘上慢悠悠地走著。天空光線稀微，只有寥寥的幾顆星星在天邊臨照（它們站得那么低，而且不停地忽閃，就像在和他們說話似的），但沙灘自身發(fā)散著柔和潔白的光亮。他們在沙灘上留下了幾道彎彎曲曲的腳印——這顯然是海浪不愿意看到的。它們努力地朝岸邊撲著，想要把那些腳印一一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