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毀譽平生章士釗

2021-04-01 05:30左文
中國民族博覽 2021年2期
關鍵詞:章士釗李大釗陳獨秀

左文

章士釗享年92歲,一生跨越兩個世紀,處身政、學兩界,所交者,三教九流,無所不有。一生命運,波瀾起伏,所具思想,繁復駁雜。終其一生,名滿天下,謗亦隨之,雖晚年得以善終,然毀譽參半,卻是他難以逃脫的命運。

章士釗幼年入私塾,青年流亡日本、留學英國、22歲因《蘇報》案為天下矚目。繼而與陳獨秀等創(chuàng)辦《國民日日報》、編譯《大革命家孫逸仙》、與黃興等創(chuàng)建華興會。1905年流亡日本,與聞籌建同盟會,但堅辭入會,并終其一生再未加入其他任何政黨。武昌起義后,章士釗應孫中山之邀,回國主持同盟會機關報《民立報》,但因其不合西方政黨標準而意見不一,且反對其“毀(舊)黨造(新)黨”說,主張施行政黨內(nèi)閣制,被同盟會員斥為“保皇黨”,憤而辭職。而后又應袁世凱之邀北上,袁世凱贈其豪宅一座,并任命他為北京大學校長,但沒有到任。宋教仁被刺事件后,章士釗逃離北京。隨后又奉孫中山之命,聯(lián)合岑春煊討伐袁世凱,并任討袁軍秘書長,事敗后再次亡命日本。而后即創(chuàng)辦《甲寅》雜志,力主“調(diào)和革命論”,及雖倡言革新、反對專制,但反對暴力激進手段,并批評革命黨有“好同惡異”之弊。1914年孫中山組建中華革命黨后,黃興另起爐灶,組織成立歐事研究會,章士釗又附從黃興。袁世凱稱帝引發(fā)眾怒,章士釗又出任西南方面軍務院秘書長,參與反袁戰(zhàn)爭。1917年,章士釗應陳獨秀之邀,擔任北京大學教授,講授邏輯學,并力薦李大釗、楊昌濟到北大任教。以所兼北大圖書館長職薦李大釗繼任。1920年,章士釗贈毛澤東兩萬銀元。在1934年前的二十余年間,章士釗先后擔任北京明德大學、北京農(nóng)業(yè)大學校長、上海法政學院院長等職。1925年,章士釗投靠北洋軍閥集團,任段祺瑞執(zhí)政府司法總長兼教育總長,因下令禁止北京學生反帝活動、壓制北京女師大學潮,被視為與震驚中外的“三一八”慘案難逃干系,與段祺瑞一道被魯迅著文痛罵,“落水狗”之惡名從此流傳開來。1930年,章士釗應張學良之聘,擔任東北大學教授。“九一八”事變后跑到上海,被杜月笙聘為法律顧問而成為杜的謀士。1933年,南京政府審判陳獨秀,章出庭為其慷慨辯護,隨后拒絕加入上海偽維新政府。后應邀到重慶參加國民參政會受到議長蔣介石接見??箲?zhàn)勝利后,章士釗先后出庭為漢奸梁鴻志、周佛海辯護。其后,章士釗又與蔣介石、杜月笙互致60壽辰祝賀,章還為蔣、杜二人分別撰寫了壽序。可謂風光無限、極享尊榮,但也不免惹來天下物議沸騰。

與其人生經(jīng)歷一樣,章士釗一生的思想亦復雜多變,莫衷一是。他一生三次游學歐洲,先后研習西方哲學、政治學和法學等專業(yè),對康德、柏格森、馬克思和弗洛伊德諸名家理論都寫過論文或譯介文章,學術造詣不可謂不深。但是他的理論一旦用諸實踐,卻一再碰壁。他先后主政黨內(nèi)閣制、聯(lián)邦制和復古主義,反對新文化運動、鼓吹“新舊循環(huán)論”、倡導“農(nóng)業(yè)立國論”。曾致力于邏輯學和柳宗元研究,頗獲各界肯定,然與其改造社會國家之理想相去甚遠。戴笠墜機身亡后,章士釗撰挽聯(lián)云:“生為國家,死為國家,平生具俠義風,功罪蓋棺猶未定;譽滿天下,謗滿天下,亂世行春秋事,是非留待后人評”。細想一下,如果用這幅對聯(lián)來形容章士釗本人,是否更加貼切、更加入木三分呢?

縱觀章士釗橫跨兩個世紀的曲折人生,雖然跌宕起伏、波瀾不止,有時甚至處于輿論漩渦和劇變風暴的核心,但每次他都能逢兇化吉,轉(zhuǎn)危為安。有人說,他是一位奇特、復雜、多面善變,獨具思想、我行我素,有棱角又不欠圓滑,命運多舛而又左右逢源的人物。但是魯迅又把他同楊度、白堅武劃為一個“圈子”,前者是為章士釗的湖南同鄉(xiāng),是前清秀才,參與過公車上書,當過滿清四品,和康有為、梁啟超、黃興是好友,跟汪精衛(wèi)、蔡鍔、齊白石是同學,慫恿袁世凱稱帝,贊同孫中山共和,北伐時說毛澤東能得天下,救過李大釗,是杜月笙的師爺,入過佛門和國民黨,最終由潘漢年介紹,伍豪(周恩來)批準,秘密入黨,同時還是深得顏真卿行書真諦的著名書法家;后者為直隸交河常家莊人。曾入?yún)桥彐谀桓?,后淪為日偽漢奸。1937年夏在南樂被馮玉祥處決)。

魯迅之所以將章士釗與楊、白等人劃為為一個“圈子”,是因為他們對當時的“猛人”即軍閥及各種有實力的人物形成一個包圍,和“猛人”們相互利用,當這個“猛人”倒了之后,便紛紛離去,再去尋求別的“猛人”。而且這個圈子往往會使“猛人”們變得面目全非,因為“無論是何等樣人,則不問其猛之大小,我覺得他的身邊便總有幾個包圍他的人,圍的水泄不通。那結果,在內(nèi),是使該猛人逐漸變成昏庸,有近乎傀儡的趨勢。在外,是使別人所看見的并非該猛人的真相而是經(jīng)過了包圍者的曲折而顯現(xiàn)的幻形?!庇谑?,即使“猛人”們走馬燈似的變幻著,但中國社會格局和性質(zhì)卻幾乎沒有變化。在魯迅看來,“圈子”中人并非是堅定的革命派或別的什么政治派別,他們只不過是玩“空手道”的政客,雖然不是個個都“毫無心肝”,但他們依附“猛人”而兜售自己所謂的“術”和不斷積累自己的家貲,卻是不爭的事實。以魯迅生活時期的章士釗觀之,魯迅的批判可謂一針見血。但如果整體觀照章士釗一生行狀,卻似乎有失偏頗。因為魯迅與章士釗雖然是同年生人,但是魯迅沒能活過1936年,沒法了解后世的風云變幻和章士釗思想之轉(zhuǎn)變了。

下面,筆者試圖通過章士釗與幾位不同類型著名人物的交往,從不同的側(cè)面勾勒出章士釗的素描像來。

章士釗與毛澤東:最難風雨故人來

1918年8月,從湖南第一師范畢業(yè)的毛澤東來到北京,在北大圖書館擔任圖書管理員。期間,章士釗曾自告奮勇代已有戀愛關系的毛澤東與楊開慧相親,極力撮合這門婚事;1920年初,毛澤東與蔡和森等人參與赴法國勤工儉學籌款事宜,拿著楊昌濟手書信札到上海求助于章士釗。楊昌濟在信中說:“吾鄭重語君,二子海內(nèi)人才,前程遠大,君不言救國則己,救國必先重二子?!闭率酷摱挷徽f,將兩萬銀元現(xiàn)款捐贈給了毛和蔡。這筆相當于毛澤東在圖書館工作20年工資的巨款,一部分被用來資助赴法學生,余下的則被用于在湖南開展革命活動。40年后,當毛澤東獲悉章士釗被自行車撞傷住進北京醫(yī)院后,送給他500元作療養(yǎng)費用。后來當章表示要還錢時,毛大笑說:“行老,這點錢算什么,作還你錢的息金還遠遠不夠呢?!?963年,毛澤東對章世釗女兒章含之說:那筆錢幫了共產(chǎn)黨的大忙,從現(xiàn)在開始還他這筆欠了近50年的債,一年還兩千元,十年還完兩萬。幾天之后,毛澤東果然派徐秘書送上“第一個兩千元”,并說今后每年春節(jié)都送上兩千元——從他的稿酬中支付。自此,每年春節(jié)初二這天,毛澤東主席必定派徐秘書送來兩千元,一直到1972年累計達兩萬元。1973年春節(jié)過后不久,毛澤東主席又提出“從今年開始還利息。五十年的利息我也算不清應該多少。就這樣還下去,行老只要健在,這個利息是要還下去的。”

其實,章士釗對于毛澤東除了捐助之德外,還有救命之恩。時任段祺瑞執(zhí)政府秘書長、司法總長和教育總長的章士釗在開拆北京衛(wèi)戍總司令部的密呈和逮捕人黑名單時,發(fā)現(xiàn)有毛澤東的名字,章立即把它壓了下來,并叫心腹老鄉(xiāng)到湖南會館通知毛澤東立即離開北京,于是毛澤東南下廣東而得以逃過搜捕。

事實上,章士釗時刻都在關注著毛澤東的安危。1945年8月,毛澤東到重慶與蔣介石談判時,恰逢章士釗也在重慶,他深為毛澤東的安全擔憂。在一次宴會上章士釗送給毛澤東一個“走”字,勸毛三十六計走為上。當1949年國共再次和談時,共產(chǎn)黨已完全掌握了主導權。此時的章士釗又充當起了李宗仁政府派出的和談代表,先往西柏坡后又往北平參加談判,談判雖然無果而終,但是章士釗卻因和毛澤東的特殊關系而長住北京,成為了毛澤東的座上賓。

毛澤東對于這位恩人,可謂是知恩圖報,關懷備至。在解放后的歷次運動中,章士釗這種帶著明顯舊時代痕跡和“劣根性”的人肯定是首當其沖的對象。但是當有人引用魯迅的話,指章士釗為“三·一八慘案”劊子手時,毛澤東煞費苦心地邀請劉少奇、周恩來、朱德等七八位高層領導人在自己家中設宴招待,特地請章士釗說明他與“三·一八”慘案的關系以及與魯迅的關系。澄清章士釗在“三·一八慘案”發(fā)生前的三個月,就已辭去教育總長一職,轉(zhuǎn)而擔任執(zhí)政府秘書長,并且其時人在天津,所以當時《世界晚報》登載消息稱其為慘案主謀,實在是一種誤解。毛澤東立即讓周恩來將這一說明轉(zhuǎn)告許廣平,并得到了某種意義上的理解。從此,章士釗不僅擺脫了背負多年的罵名,而且并被推選為全國人大常委,享受起“出入有車”部級待遇來。

除了關心章士釗的政治和生活待遇外,毛澤東還十分關心章士釗的學術研究成果。章士釗平生所著,行之于世者,為“兩指要”,即《邏輯指要》和《柳文指要》。其中,《邏輯指要》是根據(jù)他早年在北京大學講授邏輯學的講課提綱整理而成的,“以歐洲邏輯為經(jīng),本邦名理為緯”,在西方形式邏輯的框架下,參之以中國先秦的邏輯思想和范例,具有較強的創(chuàng)新性,反響巨大。1943年,此書經(jīng)蔣介石審閱后在重慶初版,后蔣介石還向章請教過邏輯方面的問題,并要求章按自己的意圖在中央大學和中央警官學校講過邏輯學。解放后不久,當毛澤東提出要看此書時,章士釗以此書“與叛黨有關”為由婉拒,但毛澤東說:“此學問之事,庸何傷!”幾個月后,當毛澤東再次接見章士釗時,他已經(jīng)將那本《邏輯指要》的舊版本一字不落地仔細閱讀完畢,并給予高度評價,說此書可以成為今天的參考材料,宜于刊行云云。1963年,當新版《邏輯指要》在三聯(lián)書店出版時,毛澤東親自代章士釗撰寫了出版說明,其文曰:“《邏輯指要》一書是1943年舊作。一九五九年,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政治研究室有編邏輯叢書之舉,拙作在征求之列。于是以一個月功夫,躬自??币槐?。因原稿不在手邊,臆核頗為吃力。全稿計刪去不合時宜者大約二十分之一,增補者略多一點,都只限于古籍例證,能使讀者稍感興趣而已。近年以來,邏輯一學引起學術界的極大興趣,于邏輯學的范圍及其與唯物辯證法的關系,爭論繁興,甚盛事也。鄙人對此,未能參戰(zhàn),然亦不是沒有興趣的。舊作重印,不敢說對于方今各派爭論有所裨益,作為參考材料之一,或者竟能引起讀者對拙作有所批判,保衛(wèi)正確觀點,指出紕繆地方,導致真理之日益明白,則不勝馨香禱祝之至”??芍^用心良苦。

值得一提的是,章士釗的另一指要——《柳文指要》也于1973年在北京出版,其時“文革”正如火如荼。章士釗是從1961年以80高齡開始寫作該書的,其間遭康生干擾,正是有了毛澤東的關心與支持,章士釗才得以在90多歲時出版此書,了卻了行嚴老的一樁心愿。試想,在當時全國僅有八個樣板戲,幾乎只有《毛澤東選集》和《魯迅全集》可以讀的環(huán)境中,《柳文指要》能夠順利出版,真是鳳毛麟角。

晚年章士釗始終得到毛澤東的保護和關照。1957年整風開始,章士釗在某次發(fā)言中放言稱“物必自腐而后蟲生”,被認為有所影射而作檢討,后經(jīng)毛澤東過問方才作罷。1963年,應邀到中南海參加毛澤東七十壽辰宴會,備享殊榮?!拔母铩北l(fā)后,章士釗被批斗抄家,毛得知后指示周恩來接其到三○一醫(yī)院予以保護。但是章士釗似乎有點“不識時務”,在自身難保的情況下還寫信給毛澤東呼吁保護民主黨派愛國人士,得到了毛澤東的親筆批示,周恩來親自擬定名單,保護了宋慶齡、郭沫若、何香凝等一大批民主黨派人士和知名學者。當造反派的矛頭直指“劉鄧司令部”時,章士釗對國家前途充滿憂慮,不顧個人安危,再次上書毛澤東,希望黨的中央領導能夠互相團結,有錯誤可以批評,但不要隨意打倒一個國家領導人,否則國家要遭大難,可謂發(fā)出了振聾發(fā)聵的警示。同時也致信劉少奇,要他效仿廉頗藺相如的故事,向毛澤東負荊請罪,以求團結共事。殊不知個中矛盾已經(jīng)不是他所能調(diào)解得了的,結果可想而知。1973年,章士釗主動向毛澤東請纓,第四次赴港,意圖與臺灣方面會談兩岸統(tǒng)一事業(yè),孰料病逝于香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在北京舉行的追悼會上,毛澤東為他敬獻了花圈。

章士釗與毛澤東早年相知、畢生至交,無論對章士釗一生有怎樣的評價,此段歷史都會成為一段傳奇佳話。清代學者孫星衍曾撰聯(lián)云:“莫放春秋佳日過,最難風雨故人來”。章士釗與毛澤東,就是在風雨交加的時候仍不忘去探望對方的一對故人。

章士釗與李大釗:“先生名釗,我何敢名釗!”

1913年冬,李大釗赴日,翌年即考入早稻田大學。一個偶然機會,李大釗到看到了由章士釗主持的《甲寅》雜志即將出版的廣告,當即自己一篇題為《風俗》的文章并附信一封投給了給章士釗,署名為自己的字“守?!?。章士釗讀后,感嘆說:“驚其溫文醇懿,神似歐公,察其自署,則赫然李守常也。”讀其文則思見其人,章士釗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回信給李大釗,約其見面。章士釗見面即問李大釗:“你向《甲寅》投稿,為什么不署本名而用號?”李大釗微笑著回答:“先生名釗,我何敢名釗!”兩位博學多才的名士就這樣開始了包含機鋒的交流。

其實,李大釗對章士釗并不陌生。早前在國內(nèi)時,他就是章士釗所辦《獨立周報》的忠實讀者,并且還擔任過該報在天津的發(fā)行員。李大釗還與他的同學創(chuàng)辦了《言治》月刊,風格與《獨立周報》相得益彰,其中李大釗親筆撰寫的一些文章中還直接援引章士釗的觀點來證明自己的論斷。

1917年,章士釗和李大釗先后回國,章士釗被北京大學聘為教授,講授邏輯學,同時兼任北大圖書館長(當時稱主任)。在《甲寅》雜志??荒甓嗪?,章士釗又在北京創(chuàng)辦了《甲寅》日刊,“意在糾正當時政治偏向,與所持學理及所奉主義無涉”,并邀請李大釗和高一涵擔任日刊主筆?;蛟S是出于對章士釗的情誼,李大釗放棄了自己正在籌備的刊物,幾乎將全部精力投入到了《甲寅》日刊的出版事務中。章士釗后來回憶說:“守常在日刊所寫文章較吾為多,到館辦事較吾為勤?!崩畲筢摗都滓啡湛傆嫲l(fā)表了60多篇文章,或反對袁世凱尊孔、或反對封建倫理道德、或宣傳俄國革命。因此,李大釗曾經(jīng)一度與章士釗、高一涵一起被歸為“甲寅”一派。

實際上,此時的李大釗已經(jīng)成為了名副其實的革命者,是馬列主義的忠實傳播者。章士釗對此亦心知肚明。他主動向校方推薦,表示將北大圖書館館長一職讓賢于李大釗,為李大釗開展革命工作提供了極大方便。由于章士釗在1918年5月即應護法軍政府總裁岑春煊之邀離開北大南下了,出任護法軍政府秘書長,旋即又被任命為南方“和議”代表,出席在上海舉行的“南北議和”會議。章與李二人的人生道路此后再也沒有過交集,他們的人生境況是如此的迥異,令人唏噓,此當為后話。

無論從革命,還是學術的角度來看,章士釗推薦李大釗擔任北大圖書館館長,都是功不可沒的舉動。就李大釗個人而言,他從此開啟了人生中極富傳奇色彩和英雄色彩的篇章;就中國圖書館事業(yè)而言,李大釗為北大圖書館改革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成為中國現(xiàn)代圖書館事業(yè)的奠基人。80年以后,美國圖書館學會編纂的《世界圖書館和情報工作大全》高度評價李大釗的工作,稱他為“中國現(xiàn)代圖書館之父”;同時,就中國革命的進程而言,北大圖書館無疑成為了李大釗以及其他革命者學習傳播馬克思主義思想、醞釀并發(fā)起中國共產(chǎn)主義運動的前沿陣地。巧合的是,正是在1918年10月,青年毛澤東開始擔任北大圖書館助理員。李大釗對毛澤東的思想無疑具有十分重要的影響。毛澤東后來在接受斯諾采訪時回憶說:“我在李大釗手下?lián)螄⒈本┐髮W圖書館助理員的時候,曾經(jīng)迅速地朝著馬克思主義的方向發(fā)展?!?949年3月,毛澤東和中共中央領導機關自河北省西柏坡遷入北平“進京趕考”時,毛澤東再一次有感而發(fā):“三十年了!三十年前我為了尋求救國救民的真理而奔波。還不錯,吃了不少苦頭,在北平遇到了一個大好人,就是李大釗同志。在他的幫助下我才成了一個馬列主義者。他是我真正的老師,沒有他的指點和教導,我今天還不知道在哪里呢!”也就是說,章士釗對李大釗的推薦,不僅種下了善根,引發(fā)了一系列連鎖反應,并且還爆發(fā)出了驚人的正能量!這可能是章士釗始料未及的吧!

章士釗與陳獨秀:“章律師的辯護詞只代表他的意見”

1932年10月15日,陳獨秀在上海公共租界寓所被國民黨工部局的巡捕逮捕,第一特區(qū)法院詢問后即與將同案一干人犯等引渡給上海市警察局。蔣介石命令將他們押至南京交軍政部部長何應欽,并派軍法司司長王振南負責審理。陳獨秀被捕的消息引起了國內(nèi)國際輿論一片嘩然,蔡元培、楊杏佛、愛因斯坦、羅素、杜威等著名人士紛紛致電蔣介石,要求立即釋放陳獨秀。蔣介石只得將此案由軍法司移交地方法院審理。陳獨秀被指控的罪名為“危害民國罪”,本來應由江蘇高等法院審理,但其時高等法院設在蘇州,為防不測,高等法院派庭長胡善稱到南京臨時組織法庭審理陳獨秀,檢察官朱雋到南京充當公訴人。

精彩的審判與答辯就此拉開了序幕。1933年4月15日,書記官宣布開始審理陳獨秀等“危害民國罪”一案,起訴狀稱:“被告陳獨秀,系安徽省懷寧人,初在日本東京大學讀書……至民國四年回到上海,在《青年報》當主筆……民國11年赴莫斯科,回國后,被派為共產(chǎn)黨總秘書,直接受莫斯科命令,指揮各地黨的活動。至民國16年,因國民黨清共,共產(chǎn)黨失敗,第三國際以被告執(zhí)行組織不力,將其總秘書開除。彼時共產(chǎn)黨內(nèi)部分裂為二:一為斯大林派,又名干部派;二為托洛斯基派。被告就是后一派的首席……”此時,陳獨秀的辯護人章士釗律師在辯護席就坐。

當審判長問陳獨秀為什么要推翻國民政府時,陳獨秀高聲朗讀自己的辯護狀予以答復:第一,國民黨政府“對日本侵占東三省,采取不抵抗主義,甚至馴羊般跪倒在日本人之前媚顏投降,寧至全國淪亡,亦不容人有異詞,家有異說?!畬庂浻寻?,不與家奴,竟成國民黨政府之金科玉律。兒皇帝將重見于今日”;第二,“國民黨吸盡人民脂膏以養(yǎng)兵,挾全國軍隊以搜刮人民,屠殺異己。大小無冠之王到處擅作威福,法律只以制裁小民,文武高官俱在議親議貴之列。其對共產(chǎn)黨人殺之囚之,猶以為未足,更師袁世凱之故智,使之自首告密。此不足消滅真正共產(chǎn)黨人,只以破滅廉恥導國人耳。周幽王有監(jiān)謗之誣,漢武帝有腹誹之罰,彼時固無所謂民主共和也。千年之后之中國,竟重興此制,不啻證明日本人斥中國非現(xiàn)代國家之非誣。路易十四曾發(fā)出狂言‘朕即國家,而今執(zhí)此信條者實大有人在。國民黨以刺刀削去人民權利,以監(jiān)獄堵塞人民喉舌”;第三,“連年混戰(zhàn),殺人盈野,餓殍載道,赤地千里。老弱轉(zhuǎn)于溝壑,少壯鋌而走險,死于水旱天災者千萬,死于暴政人禍者萬千。工農(nóng)勞苦大眾不如牛馬,愛國有志之士盡入囹圄?!彼硎荆骸皣覍⑼觯癫涣纳?,予不忍眼見中國人民輾轉(zhuǎn)呼號于帝國主義與國民黨兩重槍尖之下,而不為之挺身奮斗也”,意在表明他的推翻現(xiàn)政府的意圖和舉動實在是迫不得已。

審判長又問:“你知不知道,你要推翻國民政府是犯危害民國罪嗎?”陳獨秀反駁說:“國者何,土地、人民、主權之總和也。此近代國法學者之通論,決非‘共產(chǎn)邪說也。以言土地,東三省之失于日本,豈獨秀之責耶?以言主權,一切喪權辱國條約,豈獨秀簽字者乎?以言人民,予主張建立人民政府,豈殘民以逞之徒耶?若謂反對政府即為 ‘危害民國,此種邏輯,難免為世人所恥笑。孫中山、黃興曾反對滿靖政府和袁世凱,而后者曾斥孫、黃為國賊,豈篤論乎?故認為反對政府即為叛國,則孫、黃已兩次叛國矣!荒謬絕倫之見也?!?/p>

因此,陳獨秀不僅不承認有罪,而且還要求賠償自己損失:“余固無罪,罪在擁護工農(nóng)大眾利益,開罪于國民黨而已。予未危害民國,危害民國者,當朝袞袞諸公也。冤獄世代有之,但豈能服天下后世?予身許工農(nóng),死不足惜,惟于法理之外,強加予罪,則予一分鐘呼吸未停,亦必高聲抗議也。法院欲思對內(nèi)外保持司法獨立之精神,應即宣判予之無罪,并責令政府賠償予在押期間物質(zhì)上精神上的損失?!?/p>

陳獨秀精彩絕倫的法庭陳詞為章士釗的辯護奠定了良好的基礎,章士釗沿襲了陳獨秀言論的主張與風格,他說:“本律師曩在英倫,曾問道于當代法學家戴塞,據(jù)謂國家與政府并非一物。國家者,土地、人民、主權之總稱也;政府者政黨執(zhí)行政令之組合也。定義既殊,權責有分。是故危害國家土地、主權、人民者叛國罪也;而反對政府者,政見有異也,若視為叛國則大謬矣。今誠執(zhí)途人而問之,反對政府是否有罪,其人必曰若非瘋狂即為白癡,以其違反民主之原則也。英倫為君主立憲之國家,國王尚允許有王之反對黨,我國為民主共和國,奈何不能容忍任何政黨存在耶?本律師薄識寡聞,實不惑不解也。本法庭總理遺像高懸,國人奉為國父,所著三民主義,黨人奉為寶典??偫碛性疲骸裰髁x即是社會主義,亦即共產(chǎn)主義。為何總理宣傳共產(chǎn),奉為國父,而獨秀宣傳共產(chǎn)主義即為危害民國乎?若宣傳共產(chǎn)有罪,本律師不得不曰龍頭大有人在也?,F(xiàn)政府正致力于討共,而獨秀已與中共分揚,予意已成犄角之勢,乃歡迎之不暇,焉用治罪乎?今偵騎四出,羅網(wǎng)大張,必欲使有志之士瘐死獄中,何苦來哉?為保存讀書種子,予意不惟不應治罪,且宜使深入學術研究,國家民族實利賴焉。綜上理由,本律師要求法院宣判獨秀無罪?!?/p>

應該說,章士釗的辯護詞還是非常精彩的,主要表達了三層含義:一為表明反對政府并非叛國,當局指控陳獨秀罪名不成立;二為當局鎮(zhèn)壓共產(chǎn)黨是自相矛盾之舉;三為陳獨秀已與共產(chǎn)黨分道揚鑣,不應懲處,而應歡迎??傊?,陳獨秀無罪。

但是,陳獨秀對章士釗的辯護并不領情,因為其表述中有“現(xiàn)政府正致力于討共,而獨秀已與中共分揚,予意已成犄角之勢,乃歡迎之來不暇,焉用治罪乎”之類的話,不符合自己的政治主張,并且在客觀上有向國民黨反動派靠攏的嫌疑。所以章士釗發(fā)言甫一結束,陳獨秀立即聲明:“章律師的辯護詞,只代表他的意見。我的政治主張,要以我的辯護詞為準?!闭率酷摰牧伎嘤眯暮完惇毿愕恼嫘郧?,由此可見一斑。

最終高等法院判處陳獨秀有期徒刑15年。在章士釗的建議下,陳獨秀提起上訴,后被改判為有期徒刑8年。后來,國民黨當局以“不得為共產(chǎn)黨張目”為由,禁止各報登載陳獨秀和章士釗的辯護狀。但是章士釗回到上海后,將檢察官的起訴書、陳獨秀的辯護狀、自己代陳獨秀辯護的辯護詞匯編成冊,定名為《陳案書狀匯錄》,交給與陳獨秀有密切關系的上海亞東圖書館印了一百多冊,分送有關人士,再加上公審陳獨秀時萬人空巷的盛況和章士釗辯護帶來的奇特而熱烈的社會反響,章士釗為陳獨秀辯護也就自然成為了現(xiàn)代中國的一個經(jīng)典案例而為人們所津津樂道。

章士釗與段祺瑞:進退失據(jù)執(zhí)政府

章士釗對其與段祺瑞關系的描述本身自相矛盾。他在《答稚暉先生》一文中說,他與段祺瑞“一見傾心”。但是在給吳稚暉的信中,又稱與段祺瑞并無交情。而在致章太炎的信中,卻又說曾受段祺瑞之恩惠。這種前后不一的說法暴露出章士釗本人在處理與段祺瑞之間的關系時的進退失據(jù)。

對章士釗而言,入段祺瑞執(zhí)政府任事,是實現(xiàn)其政治主張的最高平臺,也是其一生所能獲取的最高權杖。甚至連“執(zhí)政府”一詞,都是章士釗貢獻給段祺瑞的,讓其既不授人以口實,又能堂而皇之地執(zhí)掌政權。段祺瑞讓章士釗一身兼司法、教育總長兩個要職,感激、信任和重用之意,不言而喻。章士釗當然會投桃報李,忠于職事,為鞏固段祺瑞執(zhí)政府統(tǒng)治而竭心盡志。章士釗自己也曾不無得意地稱這個時期為“小行其志”的時期。不過他自己沒有想到的是,正是這段時期,被人視為一生中最大的敗筆,章總長之惡,遠甚于“章老虎”(辦《甲寅》雜志時期之外號)。

正是在這個時期,章士釗與學生的關系日益緊張。在其位,謀其政,章士釗先后親自或間接頒布了1925年禁止學生紀念五七“國恥日”的教育部禁令、1926年的“通緝令”等針對進步學生運動的政府文告。這些可謂是倒行逆施的舉措不管是否出于章士釗的本意,但因為是他簽發(fā)的,就只會激發(fā)學生及社會對他本人的質(zhì)疑與反感。因此,在禁止學生紀念“國恥日”的禁令下達后,《晨報》就直言不諱地批評章士釗“變了”:“總觀昔日章氏之見解,與吾儕若合符節(jié),何其一登國席,便以有礙邦交,不許國人公然反對二十一條,又何以借口士習囂張,抑制學生公然活動,此吾儕翻讀章氏十年前舊作,所以不勝今昔之感也。”(轉(zhuǎn)引自《章士釗傳》,第208頁)

章士釗對待學生運動的態(tài)度可謂執(zhí)迷不悔。這一方面固然與他的所處職位有關,屁股決定腦袋,也屬情有可原;但另一方面也與章士釗對當時學生的感覺與判斷有關。他出于保守之心態(tài),深感當時“學風之壞,已臻極地”,為此還提出過“整頓學風”的具體措施。只不過那時章士釗已經(jīng)失去了教育界同仁對他的信任,吳稚暉就直言呵斥說:“整風宜也!惟章某何足以當之!”(轉(zhuǎn)引自《章士釗傳》,第231頁)

而章士釗之所以對學生不滿,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因為學生們多次沖擊他在北京的家。第一次被抄家,章夫人吳弱男大哭大鬧并鬧到了段祺瑞那兒,表達嚴重不滿。不到半年,章家再遭沖擊。章士釗為此創(chuàng)作了《寒家再毀記》一文,詳細記述兩次被抄家之情狀。此種個人經(jīng)歷本不應該與其思想立場掛鉤,但章士釗的決心“整頓學風”,以及后來對女師大采取的強硬行動,其個人遭遇和他“湖南騾子”的犟脾氣應該是重要的促成因素。

筆者認為,章士釗在段祺瑞執(zhí)政府的進退失據(jù),并非性格悲劇,而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熱衷政治的又一個失敗的案例。因為說到底,章士釗是一個文人,他專心于文的口碑和成就,要遠遠好于他醉心于政所創(chuàng)造的事功。即便是當時新文化運動的急先鋒胡適,對他的評價也非常高。章士釗堅決反對胡適提倡的白話文,認為這是“陷青年于大阱,頹國本于無形”,寫了一系列言辭激烈的文章予以批判。但胡適仍然認為章士釗是1905―1915年這十年期間很有影響的政論家,文章的邏輯與文筆,以及為文時所表現(xiàn)的個性,都值得稱道。新派詩人徐志摩對章士釗的文章也是推崇備至:“對于現(xiàn)代言論界里有孤桐這樣一位人物的事實,我到如今為止,認為不僅有趣味,而且是值得歡迎的。因為在事實上得著得力的朋友固然不是偶然,尋著相當?shù)臄呈忠彩菢O為難得的機會……我對于孤桐一向就存十二分的敬意的,雖則明知在思想上他與我——如其我配與他對稱一次——完全不是同道的。我敬仰他是因為他是一個合格的敵人。在他身上,我常想,我們至少認識了一個不茍且,負責任的作者。在他文字里,我們至少看著了舊派思想的部分表現(xiàn)。有組織的根據(jù)論辨的表現(xiàn)。有血有筋有骨的拳頭,不再是林琴南一流棉花般的拳頭了”。(參見《守舊與“玩”舊》,收入《中國新文學大系·文學論爭集》(影印本),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年5月版,第230~231頁)

而一旦躋身執(zhí)政府,章士釗就顯得那么手足無措,章法錯亂。梁漱溟先生曾分析說:“行嚴先生在學術界才思敏給,冠絕一時,在時局政治上自具個性,卻非有遠見深謀。論人品不可菲薄,但多才多藝亦復多欲。細行不檢,賭博、吸鴉片、嫖妓、蓄妾媵……非能束身自好者。每月用度不貲,率由其時其地秉政者供給之(如蔣介石、宋哲元、毛主席先后均曾供給)”(《訪章行嚴先生談話記·又附記》,《梁漱溟全集》第7卷,山東人民出版社1993年6月版,第117頁)吳稚暉對章士釗依附段祺瑞的評價是:“把倔強人的自重處掃地以盡”。(《章士釗傳》,第230頁)“倔強人的自重處”,其實也就是讀書人的可貴處,又怎么能夠“掃地以盡”呢?有沒有堅守,或許就是魯迅與章士釗的最根本之區(qū)別所在。

縱觀章士釗一生之行狀與思想,多變——可能是他給人最直觀的感受。時過境遷之后,我們或許不應該再給他貼上那么多價值判斷的標簽。正如克羅齊所言,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每個人對自己當下所處的時代其實都無力掌控,自己在這個時代中已經(jīng)扮演、即將扮演和應該扮演的角色,也常常身不由己。是非功過,只得留待后人評說。因此,面對如此多面的章士釗,評頭論足是我們的權利,但一定要找出個善惡是非來,就大可不必了。誠如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所言:人的本質(zhì)并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實際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

章士釗,字行嚴,筆名黃中黃、爛柯山人、孤桐、青桐、秋桐等,漢族,湖南長沙人,1881年3月20日生。1973年去世。著名民主人士、學者、作家、教育家和政治活動家。曾任中央文史研究館副館長、第二任館長,第二、三屆全國政協(xié)常委,第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清末任上?!短K報》主筆。1911年后,曾任北京大學教授,北京農(nóng)業(yè)學校校長,廣東軍政府秘書長,南北議和南方代表。著有《邏輯指要》《柳文指要》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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