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子
那是我十三歲的一個夏日清晨,小院盛開的木槿花籬,突然泄漏了牛仔裙的淺藍和T恤衫的鮮紅,移動著一個少女碎花般的光影。院門開著,她剎那間拼接完整的美艷和性感,仿佛一縱即逝的野鹿。
按住心中狂跳的火焰,我從屋檐下沖出院門,但已辨不清她消失于竹林里分岔的哪條路徑。
木槿的葉子如果顏色再灰一些,就接近了她牛仔裙的藍;木槿的花朵如果顏色再深一些,就接近了她T恤衫的紅;木槿花葉間的空洞如果再大一些,興許就能安撫一個男孩的失落和憂傷。
這個并非本村年齡略大于我的少女,走到我家門口就成了一個女人。對于女人,一個少男的開竅雖然膚淺,卻是一個男人永難釋懷的記憶——
肉身中帶密碼的荷爾蒙,木槿那花團錦簇的迷茫,三十七年來夏日清晨的女人香。
人到中年的這一個黃昏,忽然看到這童年一樣的歡呼雀躍。不容易啊!從多子多福的狂歡,到亡命天涯的孤寂。多少年過去了,它們像長征后灰暗而倔強的紅軍隊伍,會師在上大南街兩排梧桐和小葉榕樹上。
啁啾鼎沸,還是小人物們的固執(zhí)己見和莫衷一是的快樂。誰都在爭著說話,反正沒有領導,沒有權威,沒有白天黑夜的是非。仿佛烏合之眾,仿佛我的烏托邦。
也還有驚人的一致,像我的父親追隨爺爺的容顏和生死;像一個村的親戚和社員抱團作業(yè):一只姓熊,一只姓田,一只姓袁……飛不高也飛不遠。從竹林和麥地那邊,全生產隊的姓氏都撲棱棱飛過來。一起覓食,一起起哄,一起逃竄,一起聚合大團低飛的烏云,挾裹散亂的東闖西撞的雨滴,或者淚滴。
多年來,我自認活出了自我,是眾多麻雀中脫穎而出的一只。一大群麻雀飛過來,我還是忍不住,想跟著它們飛一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