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高陞
香港路北端橫臥著東西走向的府口街、衛(wèi)口街(今臺灣路西段),香港路從南至北分為:舊橋頭、南門頭、南市街、雙門頂。我有許多中學(xué)時代同學(xué)的家均居住于此。舊橋頭的吳惠芬,南門頭的許寶華、陳琛琛,南市街的王士林、章良海、謝茂貴、賴美華、林貽涇,雙門頂竹椅社的莊俊鈞……我們都是漳州二中老三屆老高三的同學(xué)。香港路地處漳州古城中軸線上,也許是受到一箭之遙的文廟的眷顧,這里人杰地靈,人才輩出。舊橋頭的高慶獅(惠芬同學(xué)的叔公),中國科學(xué)院院士;南門頭的黃家聲,飲譽中外的棉花畫創(chuàng)始人;雙門頂竹椅社的鄭綿平(俊鈞同學(xué)之妻鄭秀蕓的叔叔),中國工程院院士;南市街的高捷成,紅色金融家;出生于南市東側(cè)一陋巷里的楊騷,現(xiàn)代著名左翼作家、詩人。
舊時,香港路商賈云集,沿街兩側(cè)騎樓下的店鋪鱗次櫛比:四合飯店、朱緒光西醫(yī)診所、太義方藥店、顏裕美茶莊、泰來當?shù)辍⒎暝醇堜?、均通銀莊、顏錦花木版年畫、南園醬油店、褚園記雜貨店……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其中,南園醬油店主人林琯玉(林貽涇同學(xué)的祖父),地方士紳,聲名遠播。他熱衷公益,樂善好施,鋪橋造路,興辦教育。20世紀20年代,林琯玉與他人一起捐資,在近在咫尺的南門溪修筑“中山橋”,俗稱“舊橋”;他還投資漳?。ǜm)電燈公司和汽車公司,倡導(dǎo)并帶頭捐款重修“鳳霞宮”“南市庵”等民間廟宇;現(xiàn)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比干廟”等,民國期間,林琯玉首任“頭家”(會長)。同時,他還在附近的楊老巷創(chuàng)辦西河小學(xué)和育英幼稚園(解放后,先后更名為崇衛(wèi)小學(xué)、楊老巷小學(xué)、華南小學(xué)和振成巷幼兒園),我的童年、少年時代就在振成巷幼兒園和楊老巷小學(xué)度過了那無憂無慮的美好時光。
“算命仔”(算命占卜者的俗稱)林古山就住在南市東側(cè)中段一小巷里,他的算命道具除了竹制鳥籠里一只俗稱“烏伯仔”的小鳥外,還有一疊三折成長方形紙牌。展開紙牌,呈現(xiàn)的圖案各異,什么“陳三磨鏡”“三顧茅廬”“草船借箭”,什么“蔣干盜書”“桃園三結(jié)義”“孟姜女哭倒萬里長城”……五花八門。
記得小時候,我見過“算命仔”林古山在府埕東側(cè)騎樓下擺攤設(shè)點:一張有兩個抽屜的長方形木桌,緊挨騎樓的磚柱,柱上貼著一張紅紙,紙上黑色毛筆字赫然寫著四個字,“算命卜卦”??看u柱的桌上放置關(guān)著那只“烏伯仔”的竹制四方形鳥籠,只見“烏伯仔”東蹦西跳,不停地發(fā)出“嘰嘰喳喳”的叫聲,頗有沖破鳥籠飛上藍天之勢,遺憾的是,鳥籠的竹簽之間寬度不夠它躋身而出,把它牢牢禁錮在那小天地里?!八忝小绷止派綔啙岬难劬Ω嬖V人們,他是個瞎子,不過,還有“幾分目”(沒全瞎),不然,怎么能辨認紙牌上的圖案。前來求卜者多為中老年人,偶爾也有少男少女。林古山與求卜者寒喧幾句后,便直奔“主題”,說你是要問前途或婚姻,還是運途如何,做生意能否賺錢?然后,問清楚求卜者的“生時日月”,據(jù)此排出“四大柱”。爾后,輕車熟路地在鳥籠前的桌面上攤開紙牌(紙牌一張緊挨一張均勻地排一列)。林古山一手在攤開成一排的紙牌上灑些“細仔”(小高粱米),另一手拉開鳥籠的小門。只見鳥籠里那只“烏伯仔”連蹦帶跳地離開鳥籠,左顧右盼,小腳踩著那排紙牌,小嘴不時啄食“細仔”,東張西望,不經(jīng)意地叼出一張紙牌,大功告成。此時,林古山用手拿了幾粒粟米作為獎賞,并輕輕地摸了下它的小頭,示意它“任務(wù)完成了,該回家(進鳥籠)”。它知趣地轉(zhuǎn)過身子,乖乖地蹦蹦跳跳踩著紙牌回到鳥籠里。林古山隨即把鳥籠門關(guān)上,拿起那張“烏伯仔”叼出的紙牌,展開一看,現(xiàn)出圖案,端詳片刻,若有所思地掐著指頭,屈指一算,口中念念有詞,盡是些難于聽懂的占卜術(shù)語,什么“子丑寅卯辰已午未”,什么“甲乙丙丁戊巳庚辛”“甲子乙丑丙寅”……然后,胸有成竹地對求卜者說,按你的命底來說,有一大劫,什么“命中帶箭,兇多吉少”,爾后話鋒一轉(zhuǎn),“不過,有貴人相助,臨危不危,臨險不險”,以他那三寸不爛之舌加于詮釋,使求卜者“陰轉(zhuǎn)晴”(轉(zhuǎn)憂為喜),于是心甘情愿地付了錢,欣然而去。
后來,“文革”一開始,算命卜卦被視為騙取群眾錢財?shù)拿孕怕殬I(yè)而被取締。
20世紀80年代初,林古山重操舊業(yè),但不必像舊時那樣在外擺攤設(shè)點,而是“坐診家里”。據(jù)傳,他算命“很準”,聲名鵲起,慕名而來的求卜者絡(luò)繹不絕,門庭若市,可謂“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不知是真是假,據(jù)說,那時生意興隆,林古山月進斗金。
香港路北段依次矗立著兩座明代石牌坊(俗稱“華表”),被列入國家級文物保護對象。
南面那座“尚書探花”坊,明萬歷三十三年(1605)為林士章而立。林士章,字德斐,漳浦人,嘉靖探花,任南京禮部尚書。坊寬8米,高11米,南北向,正樓匾額兩面分別陰刻楷書巨字“尚書”“探花”。
北面的“三世宰貳”坊,系明萬歷四十七年(1619)為南京吏部右侍郎蔣孟育及其父蔣玉山、祖父蔣相而立。蔣孟育,龍溪人,萬歷進士,曾在漳州結(jié)社“玄云詩社”,他是當時“漳州七才子”之一。坊寬8.09米,高11米,正匾兩面分鐫“三世宰貳”“兩京敭歷”。此坊以圓雕四力士置正樓頂部,四角支撐坊頂。力士造像古拙中透秀氣,嚴謹里露詼諧。
在“三世宰貳”坊“賀表腳”(牌坊下的街面)東側(cè)騎樓下,有一遠近聞名的攤點賣“燈火仔”(舊時一種煤油燈玻璃制品)。在攤前出售“燈火”的,是我老鄰居阿水伯的大女兒,她的弟弟王振強是我幼時玩伴和同學(xué),她妹夫的姐姐鄭唯拱與我同是老三屆老高三同學(xué)。至于“賣燈火女”的芳名,鮮為人知,這無關(guān)緊要,坊間只管稱她:“水查某”(漂亮女人)。盛傳:當年有一南鄉(xiāng)農(nóng)村小伙子,來到她的攤前買了“燈火”后離去,被她的傾城美貌迷住了,回家路上,神魂顛倒,想入非非。為了與她再聊上幾句,多瞅她幾眼,走到舊橋頭又拐了回來,謊稱路上不小心弄破了“囪管”(罩在煤油燈上的玻璃防風(fēng)制品),再向她買了一套。
20世紀60年代初,我讀中學(xué)時,有一次學(xué)校組織師生到西郊天寶仙都自然村支援“三秋”,在割稻勞動之余,一位姓余的農(nóng)民問我家住在漳州什么地方,我說在雙門頂“華表腳”附近,只見他喜形于色地說,那不就在“賣燈火女”那兒,那個“賣燈火女”“生做很水”(長得漂亮)。我不置可否,只是驚訝她的名聲怎么傳遍了遠近?或許是街坊鄰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緣故,習(xí)以為常,患了“審美疲勞”,說實話,我對“賣燈火女”,并不覺得有“賴水”(多么漂亮)。
時代變遷,賣“燈火”的生意早已“敗途”(沒市場)。十幾年前,香港路歷史街區(qū)整治時,她在“華表腳”的房子被拆了。現(xiàn)在,她年過八旬,仍在另一“華表”(尚書坊)西側(cè)騎樓下一店鋪開店,改營婚嫁喜慶之類用品。別看她已是耄耋之年,但風(fēng)韻猶存,與年輕時一樣剪著短發(fā),頭發(fā)并沒發(fā)白,身體也無發(fā)胖,身材勻稱,衣著合身,還很“老巧”(老美女)。近年來,有關(guān)這位“水查某”的報道,時有見諸媒體,冠之為:“囪管西施”。
家住雙門頂附近的“老猴”(此人的外號),老漳州人一提起他,可謂家喻戶曉。他“神通廣大”,舊時,漳州城流落街頭的乞丐成群,“老猴”是“乞丐頭”(乞丐的總司令)。逢年過節(jié),做“鬧熱”,或哪家商家開業(yè),“老猴”總是會召集一大群乞丐到店鋪前“唱好話”(說吉祥的話),什么“恭喜發(fā)財,生意興隆”,什么“頭家(店主)好命,子孫滿堂,福星高照”,等等,極盡恭維之能事。店主總要給他們“銀兩”(錢),當然得一定數(shù)量,少了不行,一大群乞丐會圍得你店鋪水泄不通,賴著不走,讓你生意“歹做”(無法營業(yè)),店主只好給足了“銀兩”,爾后,乞丐頭“老猴”一聲令下,乞丐們立即聽話地散去。
平時,哪家小孩走失,或家養(yǎng)的大豬沒了,或哪家店鋪的貴重物品被偷,總要找“老猴”,當然,得事先談妥找回失物的報酬?!袄虾铩苯拥綐I(yè)務(wù)后,立即調(diào)動他的“耳目”(散布于城里各角落的乞丐等游民散勇)的積極性,明察暗訪。同時,他親自“披掛上陣”,穿街竄巷,邊敲鑼邊“叫大吼”(大聲吆喝),因此,坊間也稱之為:“老猴”叫大吼”。他充分利用自己“資源”優(yōu)勢,在短期內(nèi)完成失主交辦的“任務(wù)”(物歸原主)。
解放后,“老猴”這種聊以謀生的職業(yè)當然不允許存在,他只好改行做起收購廢品、收購玉器古董生意。20世紀60年代,我讀中學(xué)時,在街上或中山公園里還見過他。他與別人閑聊時,高談闊論,談古說今,喉聲很“結(jié)”(洪亮),頗有“中氣”。但畢竟是老了:稍駝背,深眼窩,瘦瘦的,臉上布滿皺紋,體形動作酷似老猴,難怪坊間這樣稱呼他?!拔母铩焙笃诰蜎]見過他了,什么時候去世也不得而知。
我總是對香港路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揮之不去。它往日的繁華街景和風(fēng)情逸事,至今仍難于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