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菲
桃花是大眾情人,天下誰人不識君?在心底、在夢里,在詩詞中,桃花處處是。從遙遠的先秦時代走來,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歷經(jīng)千年,相約于春天里,恰如唐代詩人元稹在《桃花》中寫道:“桃花淺深處,似勻深淺妝。春風(fēng)助腸斷,吹落白衣裳?!碧一ǖ那曛s就在春光里邂逅,沉淀在心湖里,化作紛飛的愁緒。
短短幾年間,繽紛的桃花恍若一夜間躲避了人們的視線。生我養(yǎng)我的小村莊,曾經(jīng)是荔枝的故鄉(xiāng),桃樹隨處可見。我的上學(xué)路上有一片桃樹,當(dāng)?shù)厝私小案V萏摇保址Q碧桃。春天到了,一路桃花相伴,何時開花、何時結(jié)果、何時可食了然于心。放學(xué)時,肚皮餓扁,偷采幾顆桃子,用衣服擦幾下就塞到嘴里,留在記憶的更多是桃子可食吧。閑來賞花的日子也算不久的事。鄉(xiāng)村之旅、富美鄉(xiāng)村的說辭使得鄉(xiāng)村倍加珍貴。春光里喜歡踏青、郊游者漸多。我出于習(xí)慣思維,老喜歡回到曾經(jīng)桃花李花繽紛的故鄉(xiāng)。而今,桃樹李樹漸漸退到邊緣地帶,原來的桃花園是高大的煙囪直插云霄,新能源電池廠赫然在路邊矗立,道路縱橫交錯井然有序,路旁花樹整排列陣,“鄉(xiāng)愁”滋味悄然消失。
2016年的一個春天,我回老家。路過詔安樟公寺周圍一段旁斜橫插不過幾百米的一處坑洼之地,竟然有幾株桃花開著,周圍雜草蔓蔓不得近前,遠遠望去,看不真切,桃花顯得羞澀而內(nèi)斂,在繁紛的野花雜草之間露出一點粉色,幾枝粉紅色桃花殘留一點鄉(xiāng)村的味道,恰如暗夜里的星燈給人一絲幻想。
再往前,隱匿于一大片莽莽蒼蒼的桉樹林之后,樟公寺之東,竟然有一片桃花園子。枝椏錯綜的桃林,大概有千余株,個兒不高,枝干有些細嫩,隱居在茂密的荔枝樹中,估計是桃花家族中的年輕一簇。我的桃花園,夢寐以求的桃園!
風(fēng)輕輕地搖動這骨架子很硬的枝條,卻把粉色花瓣輕輕抖落,桃紅是大自然最好的調(diào)色師專為愉悅視覺而調(diào)制出來的,把陽光底下的色彩調(diào)到恰到好處,淡淡的紅,純潔的白,冷色暖色水乳交融,濃淡相宜,似健康嬰兒的肌膚,似懷春少女的臉頰,晶瑩似仙泉,潤澤似瓊脂。我望著這一大片桃花錯疊壓著,顏色只有誘人的粉紅,一串串的花兒,密密匝匝的,爭花不待葉,密綴欲無條。桃樹或正,或側(cè),或仰,或俯的姿態(tài),陣風(fēng)吹來,翩翩垂落的花瓣如粉紅的雨,點點滴滴散落于園子里。李商隱在《賦得桃李無言》寫到:“ 靜中霞暗吐,香處雪潛翻。得意搖風(fēng)態(tài),含情泣露痕。芬芳光上苑,寂默委中園。赤白徒自許,幽芳誰與論”。
在開滿桃花的園子里,我用手機拍攝著桃花、藍天、白云,還有春風(fēng)帶著甜甜的花香,我急匆匆發(fā)微信、發(fā)圖片,在距離我的老家不遠處,詔安樟公寺圍墻邊,有一片桃花園。我仿佛要把見到桃花園子的消息傳滿世界,曾經(jīng)隨處可見、視而不見的桃花,竟然一下子成了我欣慰的理由。走到桃花樹下,把桃花的枝椏移到嘴邊深深呼吸,哇!拂面而來香大概是男人見到美女的那一刻怦然心動,驟然空白了所有的記憶,滿懷心緒都是桃花的魂兒,繁花萬千,怎敵桃花一束。懷抱桃花,怎能不被迷惑,其妖冶的粉紅色是醉人的魔方。
這片桃花園也算劫后余生了,它們的族群曾經(jīng)受到昆蟲家族的侵害,幾乎絕跡。這么一大片桃花,在這僻靜的山野間,靜靜地開放,靜靜地凋謝惹誰了嗎?可怕的是,偌大的地,何處才是桃樹永遠的家園?它們的命運左轉(zhuǎn)右轉(zhuǎn)隨風(fēng)轉(zhuǎn),飄飄然不知西東。今日的桃花園,明年還在嗎?我擔(dān)心著,今年今日此園中,人面桃花相映紅,到明年,或者若干年,也許就成了桃花不知何處去,悵然面對此地中了。
到底是誰這么用心呵護這一片土地,在明知種桃種李吃力不討好,甚至僅僅收獲一份耕耘的心情的遭際面前,種下這一片桃源?桃樹底下雜草盡除,松軟的泥土絕非尋常,大概是主人精心耕耘之故。我望著眼前這深紅與淺紅交替的花花世界,站在路邊流連,徘徊著。
我很想見一下桃園的主人,沿著這方圓千米的桃樹林的園中小徑走著,走到園子的另一端,竟然有一座低矮的小屋子,屋前有個池塘,岸邊種著桃花,飄逸的香蕉樹,桃花樹下棲息著一群白鵝……在池塘的對面,一張熟悉的臉龐掠過,我曾聽說她(我的同學(xué))在這一帶“養(yǎng)殖”,搞農(nóng)家山莊,但尚未成型。隔著桃花,遠遠望去,隱約間望見一個人扛著一把鋤頭走向桃園……我曾聽說她的故事,我還在讀師范時,她曾經(jīng)給我寫過一封信,信中說:“命運像痛苦的鎖鏈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我并未懂得她,我傻眼了,根本不知所云,要是現(xiàn)在有誰對我如此說,我將盡我所能幫助對方走過人生的沼澤地。
從桃花園回家之后,我卻莫名奇妙地牽掛起桃花的主人,還有那片潔凈的土地。
這注定一生牽掛,卻又只能不露痕跡,像風(fēng),輕飄;像雨,無痕。
之后,我每次路過,在百米之外久久站著,恍惚間,多么希望小屋里傳來當(dāng)下流行的音樂,可是,偏偏靜得只聽見風(fēng)吹樹葉的聲響,聽得見自己砰砰砰跳動的心音,就是聽不見那熟悉的聲音。稍有動靜,屋子門前的狗便迅速地狂吠起來,忠實地告知主人有外來人即將“來襲”,請做好準(zhǔn)備!
我很想面對面與這位耕耘美的使者促膝閑聊。住著山寮,吃著農(nóng)家菜,與自然對話,耕耘一片桃花園。此情此景,使我想起明代唐寅《桃花庵歌》:“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折花枝換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酒醉酒醒日復(fù)日,花前花后年復(fù)年……”時光悠悠過了幾百年,活在當(dāng)下,恐怕做夢都夢不得唐寅那樣逍遙的情形。風(fēng),無處不刮,欲望無處不達,我暗暗擔(dān)心地處并不偏遠簡直是黃金地帶的這片凈土,即將面臨傾覆之運。
據(jù)說,這里即將開發(fā),土地即將被征用,我毅然決然要見一見她,無所謂觀賞桃花與否了。我只記得有著一個頑強的生命在那里耕耘一片彩云,一片喧囂中的寧靜。我更擔(dān)心有某種默契,錯過,將會永遠地錯過。即使那間小屋的看門狗,奮力掙脫脖子的鐵鏈兇猛地狂吠,張牙舞爪嚇唬外來人,忠心護衛(wèi)著主人,我也不怕,哪怕是布滿荊棘的小路旁有我怕得要死的蛇鼠蟄伏,我也要勇敢地走過去,大不了對著屋子大聲喊,然后,她出來見我、罵我,說不認識我!或者請我進屋喝茶,品嘗她的農(nóng)家素菜。
當(dāng)我想明白,打算某個周末去看她,那塊土地已經(jīng)遭遇龍卷風(fēng),被卷翻個底朝天,從溫潤的地底倒騰出來的泥土還散發(fā)著原味,土中尚未長野草。赤褐色的土在陽光下暴曬,還有桃樹的枝椏從土堆里頑強而不服地鉆出來朝向天空。
小房子消逝了……
她,又回到哪里呢? 人人如塵芥,在遼闊的宇宙中擦身而過。
我無法翻越耳聞目睹到的種種人間萬象,只得悄悄窺探,生怕驚擾對方重新編織的脆弱的夢,我希冀的碎片猶如飛機墜毀在喜馬拉雅山。
而今,無論我處于何處,難于扯斷的還是桃花園子,茅屋的女主人。記憶中淡淡的花香沁入心脾,心雨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