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紙
我們在學校后山上發(fā)現(xiàn)了一具死嬰。死嬰先是躺在一個小小的編織袋里,編織袋上橫橫豎豎的線條,看上去像穿在一個小孩身上的花衣。編織袋上下各綁了一根繩子,繩子是用稻草搓成的,簡單、粗糙,卻造出了一個人形。我們不約而同地看出了這一點,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三四步,不遠不近地圍著。
此時,太陽越變越冷,顏色越來越紅,也不張牙舞爪了,而是緊縮起光芒,偷偷溜到山的頭頂。
樹木以及草的周圍開始潮濕起來,一摸額頭,以為是露水,卻還是汗水。艾知軍不知何時從哪個地方撿來一根枝條。枝條雖細,卻很硬,泛著烏黑的光芒。艾知軍像個無畏的排雷英雄,他向前兩步,探出枝條,枝條尖細的頂端在編織袋上怯生生地彈躍。
是肉,軟乎乎的肉。艾知軍手中的枝條隨著他的話語有節(jié)奏地呼應著。
興許是條狗呢,一條小狗,剛生下來就死了,養(yǎng)狗的人家不忍心吃它,就把它包了起來。周小寒是跟我們到后山來玩的兩個女生中的一位,她經(jīng)常莫名地多愁善感。
傅春梅的身子往周小寒身上輕輕撞了一下,雙手緊緊抱著周小寒的左胳膊,說:我看未必是小狗,如果是小狗,如果養(yǎng)狗的人家有心包起來,就會有心挖個坑,把它埋下去。傅春梅放了周小寒的胳膊,咬了一下嘴唇,說:可能是小豬吧,小豬崽,得了什么病,死了,就丟到這后山來了。
站人的圓圈線好像往圓心方向突然劃了一筆,劉冬根往編織袋的位置走了兩步,臉朝向我們,說:我們男生都認為是小孩,是不是?
我們站著不動,頭小幅度地點著,有的甚至沒有點頭,只是眨了一下眼睛。
劉冬根仿佛受了很大的鼓舞,臉對著兩位女生,眼睛瞪得像鈴鐺,他的話語也搖晃直響:喂,我說你倆別往后退啊。
圓圈線上有一個點的聲音射向劉冬根:我們都認為是小孩,是不是小孩,你一解開兩根繩子,一倒編織袋不就清楚了?
聲音是從劉冬根的腦后射來的,好像推了劉冬根一下,劉冬根的雙腳往前移了兩步,他站定,三四秒鐘后,蹲下身子,撿了一塊石頭或土團什么的,朝編織袋輕輕地扔了過去,話音也砸向編織袋:我猜是個人,就是一個人,就是一個人,一個小孩,不是我跟你們姓!
劉冬根的牙齒還沒咬緊,編織袋上的一根繩子松開了。艾知軍將解開的繩子抽得長長的,將編織袋拉得短短的。圓圈又稍微放大了一點,圓圈線又抖動了一下:應該是個小孩。
艾知軍將抽出的繩子順勢一甩,甩出了三四聲驚呼。艾知軍去解第二根繩子。其實大家都看到了,繩子不用解,那又是一個活結,那個活結的頭高高昂起。艾知軍的頭也昂得高高,他伸出手的同時,臉向著周小寒和傅春梅,他的眉毛一挑,就將繩頭挑開了。艾知軍抽出第二根繩子,又順勢一甩,又將圓圈甩大了一點。艾知軍將眉毛挑向劉冬根:你來?你把它從袋子里倒出來?
劉冬根的鼻孔怯怯地噴出一口氣:不敢。我說:你不敢還敢說喜歡傅春梅?圓圈線膨脹了一下,大家“哦”了一聲。周小寒松了傅春梅的胳膊,傅春梅右手摸了摸左胳膊,左手摸了摸右胳膊,斜了周小寒一眼,然后,把目光放在劉冬根身上,說:你們胡說,你們不要亂說,你們不要亂說話啊,亂說話我要告訴老師!
艾知軍說:你去告訴老師吧,你就說劉冬根跟我們說他喜歡你。我們歡迎你去告。
劉冬根說:艾知軍,你以為我不曉得你,你喜歡周小寒,你說夢話都叫著“周小寒”,別以為就我一個人聽到了,大家都聽到了,全寢室的人都聽到了,不信你問他們。
圓圈線上的每個點都泛著若有若無的笑顏,只有周小寒掩住了臉,掩了兩三秒鐘,松開的手不知該放在哪,她去摟傅春梅的胳膊,傅春梅側了一下身子,躲過了。艾知軍說:你拿說夢話來騙人,我不曉得我有冇說過,不算數(shù)。大家看著艾知軍低著頭用枝條拍打著地面,地面升騰起一小團的塵土。
周小寒又將手掩上臉,她張開一條縫,她看見艾知軍丟下了枝條,快走兩步,一把拎起那只編織袋,手抖了一下,兩條小腳丫像搓洗了十幾遍的白藕一樣,晃了出來。
圓圈線一下子散開了,破碎了。周小寒撲到傅春梅胸前,傅春梅喊了一聲“痛”,將周小寒推開。踉蹌了一下的周小寒低頭去看腳下的草地,背后有一雙手輕輕地推了一下。周小寒的身子要往艾知軍的方向倒,周小寒的雙腳像剪刀一樣,交叉了一下,又急促地分開,然后,一左一右,吃在草地里,微微晃動了兩下,站穩(wěn)了。
周小寒說:我們真的要去告訴老師啊。
傅春梅說:我們先去告訴公安局吧。
劉冬根說:為什么要去告訴公安局呢?
旁邊有同學嬉笑了一下,說:是啊,你們又不是通奸,是自由戀愛,為什么要去告訴公安局呢?
傅春梅急劇地轉了一下頭,想找出那個聲音的源頭,她確定不出是誰說的,她的聲音與頭同時甩了一下:流氓!說完,順手撈起周小寒的手,說:我懶得跟你們講,我們去報公安局!
劉冬根跑到傅春梅、周小寒跟前,像老鷹擋住小燕子的去路。劉冬根不但兩手張得像翅膀,脖子伸得比老鷹長,眼睛瞪得也比老鷹大:報什么公安?不要嚇我們啊,不就是一具死嬰嗎,興許是山腳下的衛(wèi)生院做流產手術丟出來的呢。
艾知軍說:其他班的同學不是說以前也見過嗎,或許是生下來見是女的,便偷偷裝進編織袋里丟了出來。
周小寒說:好歹是條人命呀。讓公安局來調查不就清楚了?說完,去推劉冬根的右胳膊。劉冬根的右胳膊像圩鎮(zhèn)街盡頭譚鄉(xiāng)糾察隊橫在那里的那根桿那么生硬。傅春梅去推劉冬根的左胳膊,她剛伸出手,劉冬根的手像收到了費用一樣,自動拿開了。傅春梅斜了劉冬根一眼,劉冬根忙蹲下身去系鞋帶。劉冬根腳下的那雙解放鞋因為泥巴給它化了妝,變得半紅半綠,鞋帶全糊進了泥巴里。
傅春梅側過劉冬根高昂的屁股,說:你們別說得那么惡心好不好?你們好像知道是女嬰似的。
艾知軍說:是不是女的,去掀開看看不就曉得了?
這次,劉冬根將枝條搶在了手中。他從周小寒與傅春梅中間,像一陣風似的掠過,到了那只編織袋前時,兩條白藕一樣的小腳丫制止了他的前行。劉冬根一只腳往前探了半步,回過頭,見傅春梅正扭頭看著他。劉冬根慫恿枝條去推掀遮在小腳丫上的編織袋。
編織袋像穿在兩只小腳丫上的褲子,這會兒像開演的幕布,惶惑地被往上推拉。腳上面是腿,白藕越來越粗,白藕變成了木薯,木薯變成了淮山,沒有刮皮的淮山,表面灰黑,還有顆粒突起。我第一個捂住了嘴和鼻子,周小寒捂住了整張臉,她整個身子倒在了傅春梅的身子里,傅春梅的身子好像是個天然的溶洞,很自然地吸收了周小寒。
突然,周小寒哇地哭了起來,劉冬根用枝條狠狠地戳了一下,那是兩條腿凹進的中間。劉冬根回過頭,狠狠地瞪了周小寒一眼,趕緊丟了枝條,拍了兩下手,退到大眾的位置來。
我也瞪了周小寒一眼,想:周小寒,你哭什么呢,你的情況我還不清楚?你家除了你,你還有個弟呢。而我呢,獨苗一根。周小寒啊,你有什么哭的?要不是你爸跟在你媽后面將你搶下來,你媽就將你丟到村口的廁所里淹死了呢。淹不死你,臭都要臭死你。周小寒你還哭,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你爸為了多生你,連我們村里的小學校長都不當了。開除了倒好,你爸在村口開了一家小賣部,生意火得很。
我想到這里,笑了一下,對艾知軍說:周小寒想到什么事了呢,你不安慰她一下?
艾知軍撈起劉冬根丟下的枝條向我高高舉起。我跑了兩步,不見艾知軍追。我聽見艾知軍沖我喊:周思來,誰不知道你語文成績好,能說會道,嘴毒,你連你村里的女同學都不放過?今天我放你一馬,不過,我們出一道題考考你,看你到底有多高的水平,這樣吧,你給躺在編織袋里的女嬰起個名字,起得我們大家都認為好聽,我就真的饒了你。如果起得不好,我們每個人都打你一巴掌。艾知軍的話像電線桿上的第一聲麻雀叫,馬上得到了其他同學的響應。
我站著不動,望著天空。這會兒,天空全是云,一團一團的,白軟白軟的,像誰在草原上趕著的羊群。我想著,是應該有一個人趕,最好是一個女孩趕,一個長得天真活潑的女孩趕。最好是我的妹妹趕,我做了無數(shù)個夢都想有個妹妹,我也無數(shù)次地想過,假如我有一個妹妹,我會叫她什么名字呢?我就叫她……嗯……我就叫她周天云吧?
我脫口喊出了一個名字,是的,我聽見自己喊“周天云”。周天云像一朵朵白云掠過大家頭頂,他們一時愣住了,好像沒有明白過來。
最早打破沉悶的是傅春梅,她說:你們不要想得太美好,我看還是去報公安局吧。
傅春梅說著,腳卻沒有移動。溫松生說:是要去報公安局,說不定是駝背鞋匠的老婆陳美蘭與剃頭匠黃國富的私生女呢。
提及駝背鞋匠、駝背鞋匠的老婆陳美蘭,以及剃頭匠黃國富,他們是譚鎮(zhèn)的三個標志性符號。這三個符號在譚鎮(zhèn)中學的大多數(shù)校友眼中,就像數(shù)學課本中的XYZ。
我懶得去追究駝背鞋匠的姓名,因為他的駝背就是他的姓名,而且,在譚鎮(zhèn)圩上,只有他一個駝背,而且,只有一個鞋匠。而叫陳美蘭的女子興許還有,我沒有做過調查,我不是譚鎮(zhèn)派出所的戶籍民警。但像駝背鞋匠老婆那么既有風韻又風騷的陳美蘭,在譚鎮(zhèn)上恐怕就屬她了。
駝背鞋匠家就在譚鎮(zhèn)中學大門口五六十米的地方。從校門口出來,往左拐,到了馬路上,駝背鞋匠的攤位就在馬路邊上,攤位的頂棚就是從他家側面墻上升過來的一塊綠色帆布。
聽說,駝背鞋匠從小就沒了母親,是奶奶和父親將他抱大的。駝背出生時非要弓著身子來到世上,接生護士恰恰是個新手,慌里慌張,左拉右扯,嬰兒是活著出來了,身子卻成了畸形,母親還為這大出血,沒緩過氣來,付出了命。
駝背大到可以拄著拐杖行走時,奶奶脫了身,走了;駝背的父親將他送到學校去,駝背一路讀,到譚鎮(zhèn)中學讀到初三時,成績還是班上前三。駝背說:我讀得動,走不動,不想去縣城讀高中了,離不開譚鎮(zhèn)了,離開了譚鎮(zhèn),生活就不方便了。
駝背的父親也不勉強他,給他請了師傅,教他補鞋。沒教上一個禮拜,師傅說他沒法教了,因為駝背學得太快了,師傅不敢教他,也不敢在譚鎮(zhèn)上謀生,不知所終了。父親看著兒子可以憑借雙手養(yǎng)活自己,便又撿起了他的老本行——開汽車跑長途運輸。
駝背的父親跑長途運輸不但運貨物,而且運來了一個人。那個人是個女人,女人不但年輕,而且漂亮,只可惜是個啞巴。駝背父親將那個女人運到譚鎮(zhèn)時,鎮(zhèn)上的人都認為他是要她做老婆。誰想到,駝背父親卻將那個女人給了兒子做老婆,自己做了她的家公。
譚鎮(zhèn)上只有駝背的父親知道媳婦來自哪里,但駝背的父親打死他也不說,譚鎮(zhèn)上的人便沒法知道那個女人來自哪里。駝背的父親叫她陳美蘭,譚鎮(zhèn)上的人便都叫她陳美蘭。
二十一歲的駝背有老婆啦,而且是這么漂亮的一個老婆,有了漂亮老婆的駝背腰也似乎比以前直了不少。除了他父親,鎮(zhèn)上恐怕誰也想不到,他的鄰居——剃頭匠黃國富更想不到。
但剃頭匠對每一位進他店里剃頭的人都說:漂亮有什么用,一個啞巴。他對我們這些學生也這么說,學生們不知道怎么回他。有一次,我去剃頭,他還這么說,我回了一句:啞巴有什么關系,人家駝背好歹找了個啞巴,你有本事,也去找個漂亮的啞巴看看,你連個駝背都不如。氣得黃國富差一點用剃頭刀往我脖子上抹。他沒敢那么做,嘩的一下,扯掉我身上的布,趕我走。
黃國富也有手藝,人長得有三個駝背高。譚鎮(zhèn)上的人奇怪:一米九幾的黃國富偏偏翹起了蘭花指,執(zhí)一把剪刀和剃刀在形形色色的人的頭上和臉上游手好閑般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走,無不無聊?
有時候,黃國富會在我們這群排隊等候的學生面前發(fā)牢騷。黃國富面前再多的客人都無法堵住他那張無聊的嘴,他不停地透露出“無聊”的嘴里,也吐出了對他父親的不滿。原來,是他父親將剃頭的手藝傳給了他,而且,逼著他要繼承下去。
可能是黃國富想著要讓剃頭這門手藝在他手上徹底斷根,他這個念頭成了一個咒,讓黃國富娶不上老婆,生不成孩子。娶不上老婆、生不成孩子的黃國富嘴巴就更無聊了。他無聊,就無意培養(yǎng)出了一批批無聊的客人,而且,將我們這些學生也培養(yǎng)得無聊透頂了。有一次,我陪溫松生去剃頭,他竟然指著斜對面剛剛冒出的一家發(fā)廊說:你去把老板娘兼并了,開個夫妻店不好嗎?黃國富用梳子敲了一下溫松生的腦袋,說:你要是看上老板娘了,還會跑到我這里來剃頭?
我們知道,什么人和事,都逃不過黃國富。他除了嘴巴無聊外,他的眼睛也很無聊。他的眼睛不是總盯著客人頭發(fā)或長或短的腦殼,自從駝背鞋匠娶了陳美蘭之后,他的眼睛里多了一個“腦殼”,只不過,那個腦殼不歸他掌握,頭發(fā)還永遠卷著,泛起的洗發(fā)水味道讓他聞所未聞。有一次,他正在給我理發(fā),突然丟下我的頭不管,跑到隔壁的駝背鞋匠家,對翹著屁股在冰柜里給冰棒排隊的陳美蘭說:你這洗發(fā)水是什么牌子?我好多客人問,那么好聞,在哪里買得到?
陳美蘭將屁股捋直,胸又翹了起來。她的手還順著頸脖撥弄了一下頭發(fā),挑了一下黃國富的眼光,啊啊啊地叫了三聲。黃國富偷偷摸了一下陳美蘭屁股,說:忘了你是個啞巴,問了也白問。說著,挨著陳美蘭往冰柜里探,一只手往里摸:對對,隨便吧,就這根……
黃國富歪著頭,一邊吮吸著冰捧,一邊慢悠悠地回到剃頭鋪。我剛才從來剃頭的路上,看到駝背鞋匠不到一米的身軀正在他家側門的墻腳下忙著給放學的學生們診療各種鞋子,這會兒,他也許正揮汗如雨吧?我突然沖著黃國富喊:快點快點,上晚自習了!
黃國富一邊咬著冰棒,一邊用剃刀在我臉上刮。我不想看他那副嘴臉,剛閉上眼,一滴冰涼的東西狠狠地砸在我眼睛上,我一摸,手一甩,說:不要剃了,要上課了!黃國富說:沒剃完,照收錢啊。
不管陳美蘭與黃國富之間有沒有那個,但黃國富得罪了我,不但讓我無緣無故在他那張老舊而塌陷的假皮座椅上昂著涂滿劣質肥皂泡沫的臉空等了三四分鐘,還用口水弄臟了我的眼睛。想到這些,一個結論在我心中狠狠地形成。
黃國富一定與陳美蘭有一腿!我說。劉冬根在旁接腔:還用你說,我們都希望跟陳美蘭有一腿。大家即使是在課間十分鐘,都紛紛往陳美蘭家的冰柜前跑,恨不得在她胸前吸幾口,你們個個喘著氣,天真的有那么熱嗎?你們要把陳美蘭和她的冰柜點著了。溫松生接了一句:正好,你們跑爛的鞋給駝背補。又補了句說,你們也要小心,那天晚上,如果不是黃國富跑得快,駝背鞋匠的父親就有可能打斷了他的腿。
現(xiàn)在,黃國富與陳美蘭之間有那個已形成共識。既然有了那個,就難免會有那個。大家的目光又集中在了這個編織袋上。此時,天上的羊群不見了,只留下一兩團濃重的墨黑,涂抹在灰色的天幕。草地尖利起來了,每根草都把鞋刺得沙沙作響,像戰(zhàn)士擦著各自的槍。
艾知軍說:我聽鎮(zhèn)上的人傳,有一次,駝背的父親拿著扳手沖到黃國富剃頭鋪里,將理發(fā)鏡砸了個稀巴爛,好像是因為黃國富把陳美蘭的肚子搞大了。但黃國富不承認,說:是不是我的,你不會去問你媳婦?駝背的父親說:她是個啞巴,你問她,她怎么答?黃國富說:她有一千種辦法回答,你不要把屎盆扣我頭上。說完,他要駝背的父親賠鏡子。駝背的父親就跑,黃國富拿著剃頭刀追。
周小寒向艾知軍揚了一下纖細的手,一道黑色的小弧線落在艾知軍腳下。艾知軍本能地騰躍了一下,周小寒隨即又擲過來一句話:就你什么都曉得。
我將周小寒的話撿起來,吹了吹,搓了搓,釀了釀,丟給溫松生:前兩天,溫松生還見過陳美蘭挺著個肚子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呢。
傅春梅說:人家陳美蘭是個啞巴呢,你們還忍心說她。
溫松生說:幸虧她是個啞巴,不然,她還說不清楚是誰的呢。
傅春梅說:挺著個肚子就是黃國富的?
劉冬根說:駝背那樣,能讓陳美蘭大肚子?
艾知軍說:人家不會找他爸幫忙?
傅春梅說:你們怎么那么臟呢。
艾知軍說:我的意思是,他爸會給他想辦法。不然,世界上的駝背都沒后了?
我說:艾知軍,你別找他爸了,你趕緊去找周小寒吧。
因為我發(fā)現(xiàn)周小寒脫離了我們的圓圈。我們扭動著頭,看見周小寒的腳步脫離了“沙沙”的草地,朝著我們來時的路往山下走。
路是小路,兩尺來寬,且高低不平,是圩鎮(zhèn)上的人上山砍柴和學校學生放學回家踩出來的。這會兒,好像是連接天邊最后一抹淺白的帶子,牽著我們,扯攏在了一起。
我跟在傅春梅身后,我踩到了她的話:造孽啊,那個剃頭匠要抓去槍斃。
我聽到背后的溫松生跺了兩下腳,說:陳美蘭也應當去浸豬籠。我扭過頭回了他一句:你不就是拿了一根冰棒沒給錢、被陳美蘭追到學校來嗎?
傅春梅突然停下步,退到路旁,她的手像機關槍一樣,在我們的頭上點射了一個遍,然后說:你們都該拉去槍斃。全部槍斃,一個都不留。
我們都偏著頭,躲閃著傅春梅的子彈。隊伍一下子又沖得七零八落。我聽見誰喊了一聲:解子慶!
這個名字在我腦海里停留了兩三秒鐘,我驚奇地回了一句:“在哪里?解子慶在哪里?”
解子慶是我的同桌,是我從初中二年級整學年到初中三年級上學期的同桌。在我們班上,我自恃沒有誰比我更了解解子慶,沒有誰的關系比我同他的關系更好?,F(xiàn)在,我旁邊的課桌已經(jīng)空了兩個星期了。兩個星期,足以讓學校提供結束一個學生學習生涯的理由。我原以為學校只是嚇嚇他,只要他承認與廖小花的關系,然后,寫一份檢討,便可重歸課堂。想不到,解子慶去了班主任老師房間一趟,學校決定開除他。
學校的開除還沒有公布,初三(1)班的解子慶與初三(4)班的廖小花就雙雙失蹤了。
我對解子慶真實情況的了解,是從他與廖小花一起失蹤之后才開始的。這讓我感到很羞惱。那個霧氣蒙蒙的早上,我混雜在上山尋找解子慶的人群里,從周圍同學意味深長的表情中,我發(fā)覺我可能是最后一個知曉解子慶秘密的,我有點憤怒了。我甚至第一次聽說四班那位叫廖小花的同學,而廖小花與解子慶兩個人竟然被分別冠以?;ㄅc校草,在校園里流傳了幾個月!當我了解了這一切,卻聽說廖小花挺著肚子早已去向不明,解子慶也于第三天早上空出了他的床位,他的被子里還彌漫著曖昧的余溫。
我一路罵著解子慶,迷迷糊糊地跟在師生的隊伍中,我很想成為第一個找到解子慶的人,這樣,我就可以狠狠地揪住他的衣領,問他個究竟。
我們在霧氣中尋找路,路的兩旁盡是霧,濕潤、稠密,像是一張無邊無際、嚴嚴實實的網(wǎng)。我在模糊中摸索了兩個多小時,一無所獲,我的情緒越來越大,最后,我希望解子慶死了,死在一個永遠無人知道的地方;同時,我又希望解子慶活著,好好地活在一個只有我才知道的地方。
我們從霧氣蒙蒙找到陽光朗照,我們的人布滿整座后山,但仍一無所獲。我們狼狽地從山上撤了下來,我看到人群中的教導主任,那張臉嚴厲而沮喪。他將這種表情傳染給了班主任,班主任把我叫到了辦公室。他長久地盯著我的臉,好像是我把廖小花肚子搞大了似的。
班主任蠕動了幾下嘴唇,雙唇撇成扁平,擠出幾句話:你跟他同桌了那么久,竟然不知道他的事?我搖了搖頭。他又問:他真的沒有向你透露過一句與廖小花的情況嗎?我又搖了搖頭。他說:你一點都沒發(fā)覺,你也是有責任的。我說:廖小花的肚子都大了,她的同學不是也沒發(fā)現(xiàn)嗎,而且老師、班主任也沒發(fā)現(xiàn)……他壓了一下手:你是說我也有責任?我慌亂地搖頭:老師我不敢,我沒那么說。他向我揮了一下手,朝門口一指:你也要檢討。
我憑什么要檢討?我很想問班主任,但我不敢。我只能問解子慶:你將女孩子的肚子搞大了,為什么要我寫檢討?但解子慶已經(jīng)失蹤了。我只好每天對著解子慶的空位質問他,不停地質問他,不懈地質問他。但解子慶就是不回答。
現(xiàn)在,解子慶像是從天而降,像一個浪跡天涯的游俠,頭發(fā)凌亂、衣衫不整地坐在暮色下的一個小小山包上。
艾知軍跑得比我還快,他還拿著那根枝條,好像是那根枝條支撐著他飛奔到了解子慶面前。艾知軍站在解子慶面前,他的表情像一只撲食的豹子,但他卻說解子慶像豹子,他沖解子慶喊:你真是吃了豹子膽!你真是翻了天!你還跑到別的班級去,竟然、竟然讓人家懷孕了……竟然、竟然讓我這個班長一無所知!
我沖上前,將艾知軍撥開,以便正臉正對著解子慶。我的眼狠盯著解子慶的眼,說:你竟然瞞著你最好的同學,你竟然連累你最好的同學為你背黑鍋……
劉冬根也走上來,說:我們班全體同學都挨批評了呢,校長在全校大會上,公開點了我們兩個班的名,說我們兩個畢業(yè)班不想著學習沖刺,凈做些烏七八糟的事。散會后,班主任又狠狠地批評了我們。艾知軍作為班長,還代表全班同學向班主任作了檢討。這段時間,我們都抬不起頭來,不敢集體在校園里溜達,所以,就逃到這后山來了。
傅春梅問:你真的把那個叫廖什么花的肚子……
傅春梅被周小寒拉了一下,把她的話拉斷了。
解子慶屁股一滑,從草地上掙扎著站了起來。他突然扯開嗓子,喊了起來:我真的沒有,我們也就是拉過幾次手!
艾知軍將枝條一丟,說:可現(xiàn)在學校都傳開了,連守門的龔師傅都曉得了,連飯?zhí)么蝻埖陌⒁虃兌贾懒?,連沖廁所的李矮子也到處說……
所以,我不敢回家,我不曉得怎么跟我爸跟我媽說。我沒想到學校會處理我這么重……解子慶說。接著,他抽起了鼻子:拿不到畢業(yè)證,我爸會殺了我的。
那你就一直躲在外面?你不回家,又不回學校,你吃住在哪里?我問。
你們不用管我,我不是在躲,我一直在找廖小花。我不找到廖小花,就不會回學校。我找到了廖小花,我要當面問她是怎么回事,我會帶她到學校來說清楚!解子慶說。
艾知軍說:關鍵是,這個廖小花為什么提前玩失蹤呢?究竟是誰最先傳出她懷孕消息呢?她懷孕了,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懷孕了?我們都瞎了眼,沒有一個看見了?她挺著一個大肚子來上課,竟然都沒發(fā)覺?
我又往解子慶面前走了兩步,這次,我的眼睛快頂上了他的眼睛,我感覺到了我們的睫毛在打架。我說:解子慶,這次你不能再瞞著我了,瞞著我,你死了也沒人理!
我們的圓圈又圍了起來,而且,向解子慶收緊。解子慶哭出了聲來:你們不要逼我好不好?
艾知軍說:沒人逼你,你不講也不會死,我們都活得比你好。
劉冬根拉了拉艾知軍的胳膊,又扯了一下我的衣袖,說:我們走吧,我們去告訴班主任,我們去告訴教導主任,我們去告訴校長,我們要全校的師生將這座山再圍起來,把他抓起來,然后,當著他的面公開宣布開除他,把他的臉丟得干干凈凈。
艾知軍甩了一下劉冬根的手,說:現(xiàn)在要抓解子慶還不是易如反掌,何必再大張聲勢。
解子慶也不走,他伸出手,想拉住誰,但手中空空,他的話語也是空空的:可能誰都是故意大張聲勢,他們都希望我倆走得不明不白才好呢。之前,我隱隱聽得廖小花說還有個人在追她、逼她。我問是誰,她憋了半天,在后山對我說,反正不是學生,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后來,廖小花跟我見面就像躲著誰,連周末放學回家都不再跟我同路走了。再后來,她突然說可能不能在學校待了,有人要趕她走。她說著說著,倒在我懷里哭了。我問她是不是想轉學?她搖頭說不想讀書了。我聽說廖小花懷孕了是在她失蹤的第二天,我聽到這個消息,起初覺得與我無關,但馬上一想,又好像是專門沖著我來的。當四班的同學鋪天蓋地地傳出我與廖小花的關系時,我感覺不對頭了,好像整片天空的烏云向我壓下來,我趕緊跑了。那天早上,你們上山來找我,我就站在林子里,林子里的樹木也不密,灌木叢也不高,我就木木地,一動也不動地站著。我的眼前只能看清一丈遠的地方,我甚至看到了學校老師的臉,有好幾張,張老師、劉老師、李老師,還有班主任、教導主任、校長……一個個,模糊地從我眼前一掠而過。但不知怎的,他們的視線似乎比我更模糊,他們都戴著眼鏡呢,都是一副為人師表、嚴肅認真的樣子。他們都沒看見我,有的甚至喊:這邊沒有,都沒有,都沒有,會跑到哪里去呢?他們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越來越迷蒙,他們完全忽視我的存在,我有一種被故意拋棄了的悲涼。從那個早上開始,我知道,我不能再回學校了。
天完全黑下來。山下的學校,一間間教室通體發(fā)亮;圩鎮(zhèn)上,一些屋檐和窗戶也有了燈光,反射到天上,與天上的星星映襯在一起。星星都看不見了。
我們都沒注視教室里的燈光,我們都注視著這個隊伍里唯一走動的人,我們都看著艾知軍往山下教室相反的方向走。
艾知軍在往山上走,他邊走邊回頭,對我們微微一笑,說:差點忘了那個編織袋了。既然她沒人認領,也沒人承認,那我就拿走吧。
我趕緊問:拿到哪里去?艾知軍突然疾跑了起來。他好像想都沒想,又或者,早就想好了,他隨口甩出了一句。
夜風很大,我沒聽清,斷斷續(xù)續(xù)的:拿到……去,掛到……上去……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