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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羅索依達

2021-04-07 04:18曹悅童
湖南文學(xué)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祖母成都

曹悅童

冉泳坐在我旁邊,副駕駛的位置,他已經(jīng)長到了我當(dāng)時的年紀??瓷先ニ腿綒v長得一模一樣。開過十八灣的時候,冉泳搖下車窗,說藍藻的氣味正強加進他的肺里。少年時代,坐父母的車經(jīng)過這里,我想起我曾說過同樣的話。

冉泳八歲那會兒,我們認識。他父親冉歷帶他穿梭在成都各個凌晨的酒吧里。那時我十九歲,總是在走神時設(shè)想冉泳成年的同時也成為了一個詩人,像他父親那樣。然后用童年這些亂序的穿梭素材狂熱地撰寫,直到耗盡自身。他像動物園里的猴子。我們在喝瓦倫丁荷拉斯啤酒時,他總是在擺弄玻璃器皿里點燃的蠟燭,或是把一顆青梅塞進父親嘴里然后開始大笑,再是嚼碎那些冰塊。他對酒精沒有任何興趣,他早已對這些東西脫敏。冉歷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留著圣誕老人一樣的胡子,留著長發(fā),用后現(xiàn)代的諾基亞。他們剛從北京回來,冉歷和他前妻在北京徹底分開后帶著冉泳回到成都。他們回來后不久,穆蒙春就介紹我們認識。第一次見面,冉歷就把冉泳帶來了。

冉歷給我發(fā)過唯一一次短信,告訴我聚會咖啡店的具體位置,叫“祖母的廚房”。我在成都上學(xué)的那段日子,我們平均兩個月見一次。冉歷發(fā)來:一號線倪家橋地鐵口A口出來,左轉(zhuǎn)向南十米。我分不清東南西北,像每一個成長在南方的年輕人一樣。我到的時候,他們一群人已經(jīng)到那許久了。冉歷拿來飲料單給我,我點了蘋果臍橙混合果汁。那時我剛從云南回到成都,我們沒頭沒尾地討論我新寫完的小說。我和男朋友剛剛分手,沒什么方向,總干些不合時宜的事,像身邊所有人一樣。我穿了Zara買的綠色的針織薄款毛衣,外套還是Zara的,灰色休閑夾克。十一月,春天的氣息依然時常從背后和齒間回溯上來。我和蒲淮還有其他很多之后就沒再見過的陌生人也正在那種回溯里第一次認識。

冉泳的聲音已經(jīng)變得低沉,像我從來沒有認識過的人。他說起父親的時候仿佛是在說一個無足輕重的陌生人。從小學(xué)起,他就開始住校。冉歷不久前剛剛?cè)ナ溃烙谕话l(fā)心臟病,在仁壽老家去世。冉歷許久沒有回過仁壽了,此次是去看望聽說又染上了抑郁的年老父親。冉業(yè)在靠近八十歲高齡的情況下,依然每天背上紅白藍尼龍塑料編織袋去收集燒火的木柴。他沒法停下來,他已經(jīng)這么干了一輩子。但腿疾讓他不得不放緩了腳步,后來他走不動的時候干脆染上了抑郁。冉業(yè)終日正對敞開的大門坐在院中,游弋在記憶的偏見里,那些隱秘的、不為外人道的記憶。植物和指甲在冉業(yè)看來以肉眼可視的速度生長,后來,他就目睹了數(shù)年未見的兒子倒在家中。冉業(yè)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只是抽了一根煙,就又出門收集木柴了?;丶业臅r候,他想不起任何事情。冉歷的身體已經(jīng)被人帶走。

冉泳沒有繼承冉歷的諸多嗜好。他武斷,不喜煙酒,甚至有意避開女人,但他同樣感性。成長到二十歲,他第一次離開四川。除此之外,他僅離開過成都幾次,去仁壽度過幾個假期。在那里,他沒有結(jié)交到一個朋友,卻已經(jīng)顯露出不動聲色的氣質(zhì)。在冉歷看來,冉泳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男孩,和那些玩陀螺、硬卡片的男孩別無二致。冉歷是遲鈍的男人,他忽視觀察兒子那些過人的細節(jié),他不在這些事情上浪費精力,他把所有的敏感用在了女人身上。

冉歷單肩背著布滿油漬的白色牛津布包,它看上去已經(jīng)是鵝黃色。里面裝著幾本書和一包清風(fēng)抽紙。我感受到一種巨大的包容,很快我就為自己的天真感到羞愧,摒棄了這種自慕的情感。穆蒙春、冉歷、冉泳和我四人走在凌晨的玉林路上,快要入冬。那一年并不太平,穆蒙春說中國就是一種魔幻現(xiàn)實。我還沒有看過任何關(guān)于拉美文學(xué)爆炸的書,阿斯圖里亞斯、富恩特斯、馬爾克斯這些作家我都是在認識蒲淮之后才真正浸入地看起來。冉泳長得很矮,只到我肚臍眼上面一點。長期的熬夜正在榨干他,冉歷意識不到這一點。他知道的就是無論如何都要把兒子帶在身邊,作為和前妻分崩離析的見證,他得把兒子帶在身邊,像是帶著一種擁有過愛的身份。為了麻痹自己的感官,晚上我喝了點酒,但依然保持清醒。冉歷帶我走進小酒館轉(zhuǎn)了一圈,我看到墻上崔健留下的字跡。那張黑紅色封面的專輯應(yīng)該是《紅旗下的蛋》,我就這么認識了冉歷。

穆蒙春和冉歷年紀相仿。冉歷才是真正的詩人,穆蒙春經(jīng)常這么對我說。他和冉歷經(jīng)常因為觀念不合而爭論起來,好在他們能單純地就事論事。他們討論宗教、政治,那些我不了解也無意于了解的內(nèi)容。我更愿意看到他們?yōu)槿绾萎?dāng)好一個父親而爭論,但他們永遠小心地避開這個話題。穆蒙春也有一個兒子,比冉泳小兩歲,一直待在老家,我還沒有見過。他的女人也不知道去哪了,留下兒子然后消失似乎已經(jīng)成為一種約定俗成。穆蒙春說起前妻和兒子的時候,有一種深沉的質(zhì)樸。很多時候我都想脫身和冉泳單獨聊聊,問問他對于整天和父親混跡在凌晨兩點的酒吧的態(tài)度,再問問他對父親的評價和自己的理想。但我一次都沒成功,冉泳總是忙著研究物體的構(gòu)造,他早已習(xí)慣了父親的方式。看上去他們關(guān)系甚至很好,冉泳經(jīng)常帶著他的發(fā)現(xiàn),在黑暗中突然冒出來攬住冉歷的脖子,喂他吃一些地上撿起來的冰糖楊梅或者是臟軟糖。冉歷總是看都不看就吃下去,當(dāng)他表現(xiàn)出實在難以下咽又吐出來的時候,冉泳不會錯過這一幕。之后他又以隱匿的方式迅速離開,再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冉歷絲毫不擔(dān)心冉泳會走失,他有十足的信心。而我時常認為冉泳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靈媒。

我沒想到我給冉泳留下了印象,他會想到找我。記憶帶來先入為主的偏見,時間依然停留在那個晚上。冉歷正說起《閃靈》配樂的偉大,他的胡子讓我一直以為他是穆斯林,也讓他口齒不夠清晰,我聽得不是特別順暢。冉泳坐在吧臺上和一個光頭酒保在交談。那一天已經(jīng)過去太久了,冉泳已經(jīng)二十歲,也長高不少。他繼承了父親的身高,一米七出頭,和我差不多。但他沒有繼承父親的長發(fā),他留著寸頭,每天剃干凈所有胡子,不動聲色地宣誓反叛父親的決心。他們除了臉龐相似之外,沒有更多相像的地方。冉歷的去世與否對他絲毫不造成困擾,自很小的年紀他就已經(jīng)在預(yù)述這個畫面。

我們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中間也從未有過聯(lián)系。也許我該對他負責(zé),我直覺這能維系住重要的東西。更關(guān)鍵的是,他主動找到了我,問我下一步該怎么辦。我從香港回來不久,從一家雜志社離職,過得處處碰壁。我還沒有想好自己下一步該怎么辦,冉泳的問題讓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暫時擱淺自己的問題。對冉歷的記憶,他擁有的或許還沒有我多。冉歷從來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但他大概已經(jīng)做到了自己認為的最好。冉泳在成都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學(xué)習(xí)跨境電子商務(wù),他對此一竅不通。接到冉歷于仁壽逝世的消息,他首先告訴了穆蒙春,又向穆蒙春要到我的聯(lián)系方式。我告訴冉泳我離開成都已經(jīng)很久了,現(xiàn)在在無錫。第二天他就到了無錫。他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正準備開車去宜興看望祖母,冉泳執(zhí)意要一起去。我恍惚地感到他和八歲時并沒有太多區(qū)別,或許這些年他從未真正地成長,他永遠停留在黑暗中收集骯臟冰糖楊梅的階段。

在出市區(qū)前,我?guī)猩铰烽_了一圈。千禧年伊始的記憶和第一家開張的麥當(dāng)勞聯(lián)系在一起——在新世界百貨斜對面。那時我沒滿六歲。在兒童套餐里我拿到一個制作薯條的模型玩具,可以把橡皮泥壓出薯條的形狀。冉泳一定也有類似的記憶,一種充斥著新鮮時尚又畏葸的記憶。我們沒什么話說,開過十八灣的時候,他搖下車窗。當(dāng)時車載音樂正在播放霍齊爾的《帶我去教堂》,他讓音樂飄出去,與藍藻的氣味交媾。藍藻的氣味正強加進我的肺里,這是他完整說出的第一句話。

我和穆蒙春許久未聯(lián)系了,我們都忘記了最初是如何認識的。離開成都對于我似乎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他只是偶爾在一些凌晨聯(lián)系我,我知道他一定已經(jīng)喝了點酒,在昏暗和霓虹里失去了交流的對象。穆蒙春唯一一次提起兒子,是說帶他去吃了德克士,就像朋友那樣,那里手槍雞腿的皮很脆。后來我和穆蒙春去吃肯德基,好像我就變成了他的兒子。穆蒙春上一次聯(lián)系我是一個遙遠的周末,他問我最近怎么樣了,說自己打麻將已經(jīng)輸了幾萬塊錢,和冉歷正在“小房子”咖啡館。我說我從香港回?zé)o錫已經(jīng)快一個月。再之后,他就告訴了我冉歷去世的消息,然后問我還記不記得冉泳,說他要了我的聯(lián)系方式。

冉泳問我下一步該怎么辦,我反問了他打算下一步怎么辦。他言簡意賅又戲謔地說他想結(jié)婚了。我停頓一下,那或許你就該去結(jié)婚。冉泳問我結(jié)婚沒有,我沒回答。你認識穆蒙春的兒子嗎,我問冉泳。見過一次,他說。那他兒子現(xiàn)在在干什么。在穆蒙春的公司里上班,冉泳沒什么表情。你念完書也可以去穆蒙春的公司上班,再結(jié)婚,我說。冉泳沒再說話。過了許久我又問他,你現(xiàn)在有女朋友嗎。冉泳說剛分了一個。

八歲前冉泳一直生活在北京,不知道那時候冉歷和他前妻是否已經(jīng)分開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很開朗,不像現(xiàn)在這樣心事重重。母親的形象對于他來說一直是想象的空間,即使在童年的酒吧他曾不斷結(jié)識各種與母親年齡相仿或更年輕的女人。他對女人似乎也早已脫敏,當(dāng)時他還顯出依賴?,F(xiàn)在看來,那時起他就習(xí)得了高超的偽裝能力。你父親是怎樣的人,我問冉泳。就是你見到的那樣,冉泳說。穆蒙春是怎樣的人,小時候你們經(jīng)常見面。就這樣吧,冉泳說。那你還記得蒲淮嗎,我問冉泳。他搖頭。我說就是在“祖母的廚房”那天坐我旁邊的男生,他還是沒記起來,他也不記得“祖母的廚房”是哪里了。但他還是問了我一句,蒲淮是你男朋友嗎。不是,我們已經(jīng)失去聯(lián)系很久了。蒲淮比我大兩歲,不高,也是一米七出頭的樣子。他善于用沉默保護自己,這樣就沒人能察覺出他的世故和驚惶。他曾愛慕過我一陣。穆蒙春很喜歡蒲淮,喜歡他凌厲怪譎的氣質(zhì)。穆蒙春覺得每個年輕人都會以那樣傲物的面貌出現(xiàn)。蒲淮那次離開成都回到蘭州后我們就再也沒見過,期間幾次有機會我都有意避開了。

童年的那些晚上你還有印象嗎,我問冉泳。我總是跟在他后面,我還記得你,有一次你穿了深綠色格子的搖粒絨開衫。記憶會自動篩選過濾,我從來不懷疑這一點。那些凌晨你不覺得累嗎,我問冉泳。沒有感覺,他說。我喜歡凌晨,和以前一樣。冉歷去世了,我說。是啊,他真的去世了。冉泳沒有流露出任何悲戚的表情。那些事情穆蒙春去安排了,我才二十歲。冉泳讓我感受到無法挽回的虛弱,自告別童年,我已經(jīng)許久沒有這種困頓的感覺了。

我沒有見過祖父,我出生之前他就已經(jīng)去世。在祖母家門前那片雜草叢生的空地上停好車,從后視鏡里我看到祖母坐在更空曠的院中,對著敞開的大門,像冉泳描述出的冉業(yè)那樣。冉泳走在我右后方,我們走進祖母的院子。我意識到自己從來就不知道祖母的名字,我向她介紹了冉泳,說是我弟弟。祖母只是點頭,她已經(jīng)沒法理解我,但我還是說了很多。冉泳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幾圈,一張張地撕掉墻上的日歷,直到撕完了完整的一本。他拿著撕下的所有日歷對我說,我們可以去買本新的日歷。我沒有說話,只是很失望。掛鐘慢了半個小時,或者是快了靠近二十四小時。祖母的沉默、轉(zhuǎn)身都不再征求任何人的意見,那是一種強烈的語氣、徹底的決絕。晚飯后,祖母獨自出門散步,她習(xí)慣了獨身太久,已經(jīng)忘記我們的存在。找到祖母很容易,但我已經(jīng)放棄了和她一同走一段的想法?;貋砗螅婺敢谎圆话l(fā),似乎我們真的從未來到這里。她精神狀態(tài)看上去不錯,洗完腳后就睡覺了。我眼前倏忽出現(xiàn)空間內(nèi)無數(shù)條平行的銀線,極細極密。但我輕易就避開了它們,甚至我根本沒想過躲避。冉泳晚飯后的時間一直坐在院中,張望漆黑的天空。我們出去走走吧,祖母熟睡后我對冉泳說。

從祖母家走到娘娘廟差不多二十分鐘。俄羅斯那些主要的河流在我腦中一一涌過,烏拉爾河、鄂畢河、伏爾加河、葉尼塞河。冉泳出門前剪了指甲,他把指甲剪得很短,嵌進肉里。規(guī)律的聲音像在計時,惶迫的倒計時。過兩天你就回成都吧。我不準備回去了,冉泳說。那你想去蘭州嗎,說不定能找找蒲淮。他現(xiàn)在在干什么,冉泳問。我也不知道,但他應(yīng)該比我更能回答你下一步該怎么辦?;蛟S吧,冉泳說。當(dāng)時我和蒲淮差不多就是冉泳現(xiàn)在的年紀,我似乎也沒有再真正地成長過。冉歷很喜歡吃腌制的食品,冉泳說,我就像他一樣。順著這條環(huán)形的路,就能走到娘娘廟,我好像在自言自語。小時候聽人說起過周圍的山上有很多墳塋。你怎么會對我有印象,我問冉泳,大概在你小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我就離開成都了。我不知道,冉泳說?,F(xiàn)在我依然害怕那些墳塋,我給蒲淮突兀地打了電話,他顯得冷漠。我問他還記不記得冉泳,他說不記得了。我告訴他冉歷已經(jīng)去世,他停頓幾秒,說了聲噢。結(jié)束電話前,蒲淮冷峻又絕對地告訴我,我不該管冉泳,他也不會管,這不是我們的義務(wù)。那時我就決定不再與蒲淮聯(lián)系。前面沒有燈了,冉泳停下來。我說,那就是娘娘廟。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籠罩在黑暗中的寺廟,它本身的顏色我記不清了,現(xiàn)在只能看到它巨大的黑色輪廓。寺廟外隨意分割起的一小塊保安室還亮著微弱的燈光。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了,冉泳問我。等一會兒吧,我說。童年的時候,寺廟外是一片黃色的土地?;疖囋诟咭稽c的地方開過,好像攔腰掠過了我的小腹。那時候所有聲音都無比清晰,色彩銳利分明。蒲淮曾告訴我旋轉(zhuǎn)魔方的秘籍,他在一個獨自的午后把所有貼紙撕下,再把相同的顏色貼到每個面上。

冉歷是很好的人,穆蒙春現(xiàn)在看來也是很好的人,我說。你畢業(yè)后去穆蒙春那里是不錯的選擇。冉歷曾寫過一首關(guān)于羅索依達的詩歌。羅索依達是什么,冉泳問我。是四川黑竹溝鎮(zhèn)的一個絕壁溝,很多人說它是死亡之谷。在那里人畜失蹤、指南針失靈不再是獨特的議題。研究地磁的學(xué)者發(fā)現(xiàn)那里有一條長約六十公里的地磁異常帶,它就在北緯三十度那條經(jīng)典的死亡緯度線上。一九五〇年,國民黨一行人武器充足精良,進入黑竹溝后沒有一人生還著出來。一九五一年至今,不少進入黑竹溝的人都神秘失蹤,沒有下落。那里雨量多,濕度大,經(jīng)常被迷霧繚繞。清晨與傍晚的迷霧不同,變幻莫測,大聲講話就會引來災(zāi)害。有些地方就是永遠不可抵達的禁區(qū),冉泳說冉歷只是在故弄玄虛。

你起碼該去父親的公墓,這不是穆蒙春的義務(wù)。一起離開祖母家的那個上午我對冉泳說。他已經(jīng)去世了,開水在那里也會變成酒和煙,進入他的身體。我和你一起回成都。你回成都干什么,冉泳問我。先到成都,再去樂山峨邊縣找我大學(xué)的室友待上兩天,羅索依達就在峨邊彝族自治縣境內(nèi),或許還能去那里看看。峨邊縣城老車站有一趟到林場的班車。不過天氣預(yù)報說這幾天那里一直在下雨,或許這次也沒法去。羅索依達兩面高山的水全部匯入溝底,在溝底形成河或水庫,常年霧,濕氣大。地下布滿了暗河,還有很多暗溝、懸崖,穿越路線或許可以選擇在旱季直接從溝底走過。

那些人就是被奇異的花、神秘的地磁傳說害死的,冉泳說,你不該去那。黑竹溝在彝語里的意思是云霧長期停留的山谷,羅索依達上方是無數(shù)干涸的河床。一九四九年,一支尋找金礦的隊伍,因迷途誤入谷中,絕大多數(shù)人沒再出來,少數(shù)出來的人也在幾天后相繼死去。我室友沙馬沙依的哥哥阿洛,據(jù)說是唯一完成羅索依達穿越的人。他有良好的攀巖能力,曾經(jīng)參加過幾次羅索依達搜救活動??傊悴辉撊ツ牵接菊f。我想起蒲淮和冉歷數(shù)年前曾一同去往新疆,他們從喀什一直來到克拉瑪依。在此之前,蒲淮問過我要不要同去,我沒有去。冉歷從新疆回到成都的時候,我正好畢業(yè),我們就沒再見過。我只猜測他的頭發(fā)更長了一點,里面或許長了虱子。

這次見到穆蒙春,他蒼老了太多。我已經(jīng)無法把他和四十歲那會兒關(guān)聯(lián)起來,但我想起我和他經(jīng)歷了同樣長的年月。我也第一次見到了穆蒙春的兒子穆張,他剛成年。比冉泳高大,也比冉泳沉著,穆張不是擁有古怪氣質(zhì)的人。他們也許久未見了,穆蒙春給了我他自己新印的詩集,又把冉歷的骨灰盒交給冉泳。冉泳和穆張之間強烈的相斥磁場讓我們四人都不感到舒展,見面很快就結(jié)束了。我能看出穆蒙春想對我說點什么,但最終他也沒有說。在穆蒙春和穆張離開后,我頗為強硬地對冉泳說他必須回到學(xué)校,讀到畢業(yè),再做打算。冉泳出乎意料地沒有拒絕,我為自己的強硬感到后悔。他只是問能不能把冉歷的骨灰交給我,或許我能把他撒在羅索依達的河水里。他不會了解他的父親,就像冉歷從未了解過他一樣,我沒法拒絕。

從成都去往峨邊的汽車上,我看完了穆蒙春新印的詩集。他寫得越來越不符合這個時代的審美,我想起二十歲在成都的那些晚上。他神采飛揚地說起基督教,背誦心經(jīng),把朋友們新寫的各種離經(jīng)叛道的詩歌和小說收集起來,在內(nèi)部互相傳閱。他熱衷于這些事情,然后我們又說起老電影、地緣政治、真實與虛假。冉歷沉默的時候更多,像是在神思,他開口的時候又像在誦經(jīng)。那時候我就隱約認為冉歷不會長壽,他已經(jīng)主動折疊起自己的生命,在那些遮蔽的皺褶里尋找甘霖。他不再會被萬事萬物說服?!凹澎o的部分交給夜的百合”,這是穆蒙春新印詩集里我唯一還能記住的句子。

到沙馬家的時候靠近傍晚,阿洛還沒回家。沙馬家早上中午晚上都是吃那些堅硬的米飯。你怎么回四川來了,沙馬問我。朋友的父親去世了,我說。沙馬點了點頭。阿洛可能要明天早上才回來了,他在玄武巖礦山上工作。挺好的,我還記得你說他穿越了羅索依達。那是以前了,現(xiàn)在他手腳的力氣沒那么大。沙馬沒什么變化,她順理成章地在峨邊當(dāng)上了干部。我跟她說起關(guān)于冉泳所有的事情,從晚飯后一直說到凌晨。她費力地理清了所有關(guān)系,明白了穆蒙春、冉歷、冉泳、穆張分別是誰。最后沙馬問我,冉泳為什么要來找你。我不知道,我說,但我二十歲那會兒在心里也確實對冉泳感到好奇,好奇似乎也不夠準確。他可能也意識到了,這種東西總是相互的吧。冉泳讓我把他父親的骨灰撒在羅索依達的河水里。沙馬無法理解。冉歷寫過一首關(guān)于羅索依達的詩,這基本是冉泳對他所有的理解。沙馬對我說,你應(yīng)該聽過羅索依達的傳說,我們不能去到那里。阿洛能幫忙嗎,我問。沙馬顯得為難,等明天早上他回來了我問問他。我感謝了沙馬。

那晚我做了糟糕的噩夢,好在醒來時峨邊出現(xiàn)了少有的太陽,阿洛也已經(jīng)回來。他臉龐輪廓分明、硬朗,身材高大。走到我面前的時候,我就感受到一股蒼莽敏捷的力氣。我們一起去嗎,阿洛問我。一起去羅索依達嗎。阿洛說對,不深入它的腹地就不會有什么危險。阿洛有一輛破舊的金杯二手車,指南針在那里從來就不是工具,是被侮辱的昭告。測繪隊的戰(zhàn)士,用于測試的信鴿,它們都消失在里面了。冉泳的決策頗有預(yù)見性,冉歷的魂靈將永遠安息在那里,不再反復(fù),或許這是正確的。這樣的事情在今天仍在發(fā)生,阿洛說。二〇一四和二〇一五年的夏天,進入黑竹溝的人都神秘失聯(lián)。石門關(guān)一帶有很多暗河或懸崖,但地形的復(fù)雜也不能完全解釋這里所有的奇異事件。四只從未迷路的信鴿,再也沒有飛回來。士兵隨身攜帶的七八個指南針在這里也都失靈。除了地球磁場外,這里還存在著其他磁場。巖石已經(jīng)擁有磁性,大量的玄武巖對地球磁場產(chǎn)生了干擾。異常帶為東西走向,長達六十公里,覆蓋石門關(guān)、榮宏得、羅索依達一線。

地磁異常影響了人對方向的判斷。我沒有經(jīng)驗的判斷,只有直覺,阿洛說。他們最不相信的就是直覺,他們需要科學(xué)去解釋所有謎題。我和阿洛走到了三岔河,部分路段仍是碎石路面,崎嶇坎坷?,F(xiàn)在不可能完成穿越,阿洛說。但這整片都是羅索依達峽谷,我們正身處其中。絕壁坡度近七十度,若是穿越,需要沿著山體懸崖下降約一百米后,再沿著下方自然風(fēng)化形成的一條長約三十公分寬的崖壁路面匍匐前進,在那里穿越極易被山洪沖走,而雨霧在羅索依達是常態(tài)。

現(xiàn)在把骨灰撒在任何地方都算是在羅索依達的范圍內(nèi)嗎,我問阿洛。我已經(jīng)強烈地感受到異常的磁場,我頭重腳輕,無法分辨方向。是的,阿洛在這種環(huán)境里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異常。比起他自己所說的直覺,我更愿意相信是他的武力與粗蠻讓他在這種環(huán)境里也沒有受到影響。我把冉歷的骨灰撒在切近瀑布的一條小分支里,它們迅速地與急流混合在一起,被沖刷走了?;氐缴绸R家后,我的頭痛依然沒有緩解。那天下午我回到成都,準備停留一晚就回到無錫。那里才是最沒有欺騙性的南方,也不會再有影響我的秘密磁場?;蛟S回到那里本身就是我的突圍。我告訴冉泳,冉歷的骨灰已經(jīng)留在了羅索依達。

在成都見到冉泳的那個晚上,我沒有再感到頭痛。毫無來由地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有點依戀他,不過那是完全無關(guān)愛慕的情感。好在我有足夠的能力,去割舍這種隱秘如磁場的關(guān)系。冉泳全盤接受了回去讀書的命運,但他對我說,畢業(yè)之后他也不會去穆蒙春的公司。我說或許等你畢業(yè)了再看吧,不過我完全不擔(dān)心了。你有足夠的直覺去生活,可惜冉歷最后也沒有察覺到這一點。

回到無錫之后,我一度以為自己停留在了二十歲的時候。沙馬每個晚上都坐在我左手邊,對著手機屏幕里的各種視頻發(fā)出呆滯的笑聲。我在旁邊發(fā)呆,似乎也在思考。穆蒙春總是突如其來地在一些凌晨向我分享他和冉歷最新討論出來的結(jié)論。那些結(jié)論在今天看來確實是一些預(yù)述的話語,他們說對了很多在當(dāng)時還沒有發(fā)生的事情。或許蒲淮也是對的,我沒有義務(wù)去對冉泳負責(zé)。我組織不起任何語言,就給穆蒙春突兀地發(fā)去一條消息:冉歷已經(jīng)穿越了羅索依達峽谷。但是相比起他父親,冉泳才更像是一個真正的詩人。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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