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健君
我蹲在亞洲偏東僻靜的海岸,開始接觸這一片海。
有時,我一個人在海邊走,窄窄的堤壩上凌亂地散落著魚干、鱗片、腳印及陽光的碎片。風(fēng)從背后吹過來,偶爾將地上的蝦皮和葦葉掀起。還有些在我鞋底沾著,被我?guī)С鰩撞竭h,又落下。
海水的拍岸聲,似乎漸漸弱小,在落日的余暉里無力著。我知道即將蔓延過來的夜,隨時會將海、我和這個城市覆蓋。而在濃濃的海腥味里,漁民們已將曬了一整天的海鮮腌制品收起。他們開始將生活塞進略臟的蛇皮袋,并把口子緊緊扎牢。
鹽和陽光混在一起,傷口、疼痛和疤痕混在一起。
一直以來,充斥我兒時記憶的,是橘林、江埠、蟬鳴、垂柳、芭蕉、檐角……是江南的柔弱與多情,是水鄉(xiāng)的嫵媚與靜謐。而現(xiàn)在,我接觸到的是突然涌起的浪、是濃郁的海腥味、是搖晃的甲板和我強忍壓抑住的胸腔里的咆哮、是碼頭邊沉重且生了一圈銹跡的鐵墩、是漁民粗狂的嗓門……
他們對于我,就如同高度的寧溪糟燒對于我——我被這份大海賦予的濃烈情分深深地吸附。
我思考著這片地域,思考著這片海,思考著我的詩歌。這深深莫測的海,我該勇敢地闖進去,獲得探尋神秘的樂趣和滿足。
我要出海。
很多時候,我愿把這一片海當(dāng)作一張78轉(zhuǎn)的膠木唱片,把那尾斜陽,當(dāng)作一枚金黃色指針。高高低低的浪與浪之間,像極了深深淺淺的聲槽。暮色中的黃昏,大海就像背了一臺留聲機,傳出協(xié)奏曲或進行曲,連綿不斷地演奏著,毫不顧忌世界的眼光。
而經(jīng)常去椒江的碼頭邊看海的我,經(jīng)常把海看成這個樣子。
有時在晨曦中,或在斜陽里,我在碼頭聆聽著自己的呼吸。船只扯著高高的帆和遠方的海說話,纜繩纏著鐵錨,漁民們看著天氣和起伏的倒影,揮揮手趕走了娘們。這里,不是她們出現(xiàn)的地方。那些齊整排列的小貨輪,遠遠看過去就像是海的琴鍵,奏著一曲吞噬的歌。而不遠處的城市里露出生活尖銳的利齒,啃著海的骨頭。有時,是它們抹平了礁石,燈塔和悄無的暗流。
臺州灣兩岸的村莊在暮靄里若隱若現(xiàn),起伏的波濤和臨港的貨輪都顯得悄無聲息。常常就是在這一刻,我愛上鐵錨的銹味,愛上石階旁的苔蘚,愛上陰霾下粗壯的馬達聲,愛上陳舊的帆和明暗的燈火。
可是,寧靜的凌晨間,仍有什么將我歌聲里的贊美降了八度,而憂郁,提升了幾個音域。
灘涂上有一片又一片的葦叢,有一小撮低矮的草,透出濃濃的海腥味——濃濃的,像那滿滿的船艙里載回一樣。有時似從海的那一端傳遞而來,讓人感覺不到邊際。是不是就是這些深藏在葦叢間的憂郁逐漸深厚,讓我似乎找到了春天遲來的理由——那些,半路攔截的化工氣息,狠狠抽著城市和野鴨的耳光。還有破廠房里傳出的機器轟鳴聲,壓蓋了斑鳩的鳴叫。
我真的該放棄靈魂以外的一切,如這海洋般默然!
相信愛與善良,相信有潮水,沖刷欲望的沙粒。沖散那些利、物和熏心的浮躁。我相信放棄,是一種不含雜質(zhì)的靈魂與幸福。
一個冬天的夜晚,風(fēng)用一把把刀子割著我們的臉,洶涌的海水就像大舌頭野獸,貪婪地喘息著。紅頭船,漆黑的船身,像一塊通紅的鐵滑行在巨大的鐵板之上。整塊天也要壓下來。父親還在撒網(wǎng),臉上的表情沉默而執(zhí)著,像一塊僵硬的雕塑。
我們在這樣的天氣里出去,是想為水產(chǎn)市場運回更多的期待。
無論是天空布滿陰霾的時候,還是天氣晴朗,金黃色的光線在海面上泛著刺亮的光,他的臉永遠都是漆黑著,就像是從夜空中挖出來的一小塊黑。
他忽地轉(zhuǎn)過頭對著我,喉管里滾出一句話——嘿,還愣著——低沉而短促的一句話,像鐵錨砸在腳下。
從下午開始,他已查看好了魚們越冬的洄游路線。整個夜晚,他似一臺古舊掃描儀跟蹤著,已出海了幾十里。我蹲在船艙角落,如同一塊廢鐵。寡言。呆板。無措。不知道自己要干些什么,或能夠干些什么。
父親跪在一側(cè),繃緊腿,掄起木棍敲打著船幫。
“咚。咚。咚咚……”聲音一直往水里鉆。我知道東海的黃魚最懼怕這種聲波。
“敲。使勁!”父親喝到。但堅實的木板擋回我稻草般的力。
直到大大小小的黃魚浮上來,在海面上一蕩一蕩的。父親還在用力,有幾滴汗咬住他的額角,久久不肯滾落。
直到那點點的嫩黃快要連成片,父親才說,“回去!”
我升起帆,看了看風(fēng)的方向……
那是幾十年前的一次出海。如今,父親的那股力量充斥在我身上,我也不斷敲打自己——
“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