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麗瓊
徐則臣在他的小說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場”。這個“場”關(guān)乎遠方,關(guān)乎運河,關(guān)乎歷史。當我翻開厚厚的書頁,文字徐徐進入眼眸,帆船林立,風吹蘆葦,我進了他設(shè)置的“場”。這個“場”,似一股暗流,將我裹挾著,往前奔去,到達那個時代,那條運河邊。
在徐則臣的小說中,大運河是一個繞不開的關(guān)鍵詞?!兑啡隼洹穼懙氖且蝗荷L在運河邊的少年成年以后各自的生活,是一種個人式的敘述。以景天賜為中心,用扇形結(jié)構(gòu)將各個人物串聯(lián)起來。在這部小說里,運河更多的成為了人物故事的背景。包含初平陽在內(nèi)的6個主要人物成年后從事各行各業(yè),各顯神通,但他們個人的命運始終都抹不掉運河留在生命里的底色。運河是一個大背景,誰都逃不開它。到了《北上》,運河不滿足于充當背景,沖到幕前成了最大的主角。湯湯大水,浩浩蕩蕩,流淌在這部小說的每一頁上,從始至終。
小說名為《北上》?!皷|南西北”里“北”處于最末,“上北下南”里它處于最上。“北”,不僅專指地理位置的北,“北”更是中國人民的夢想?!氨薄笔侵行?,“北”是信仰,“北”在遠方。作者選擇用一個簡練的“北上”,意指不僅運河北上,人也隨著大運河北上?!氨鄙稀焙翁??這個毫不猶豫的動詞,它的終點在遙遠的、未知的、誘人的北京。
《北上》的開頭和結(jié)尾都寫到一封信。這封信是意大利人費德爾·迪馬克寫的。一個以馬可·波羅為偶像的青年,從軍奔赴萬里之外的中國,渴望在當年馬可·波羅行過的運河上蕩漾生命中的一段時光。他來了,他留在了運河上,并寫了這封信。此后,他的命運與運河相連。在小說的結(jié)尾,后輩們研究這份成為文物的書信,一字一句,千絲萬縷牽出了運河的昔日風云。百年過去了,人物散去,只有大運河一直在。作者創(chuàng)造了兩個意大利人,他們從威尼斯出發(fā),從那里到達中國的京杭大運河。弟弟費德爾追求心中的夢想去了中國,音信全無。哥哥保羅隨后也到中國來,來到運河邊,建立起了一個團隊,一艘船從南而上,尋找親人。他們的故事發(fā)生在運河里,他們的命也刻在了運河里。
這本小說30余萬字,結(jié)構(gòu)復雜,其中涉及到很多歷史事件中的真實場景,需要大量的進行調(diào)查、考證,作者甚至親自走了一趟水路,從南到北,1797公里。那么大的寫作難度,歷時4年,我認為作者能堅持下來的自信來源于大運河,因為運河是作者心中的主角,是小說唯一的主角。大運河是寶藏,包羅萬象,融進了一個時代又一個時代。它甚至刻畫了主宰時代變遷的格局與人物。徐則臣曾說:“之前我對運河的認識也停留在功能性的層面,后來研究、了解后發(fā)現(xiàn),整個中國的經(jīng)濟和文化,包括中國人的人格構(gòu)造、思維方式都與運河有著很大關(guān)系。我當時覺得,這真是了不得的一件事,值得從文化的層面上好好挖掘。這才是我寫運河的最大原因。”在《北上》中,作者擰著一股野心,就是要把運河寫深、寫透、寫活。而要深刻當然要寫歷史。作者通過對大運河百余年的滄桑巨變及發(fā)生在大運河上的歷史、革命等進行深刻地敘述,滲透進每一個人物的命運中,讓讀者了解了大運河對中國歷史文化的影響,對中國人品性的雕琢。
在小說中,徐則臣是通過書寫人物的個人命運來寫運河,通過生活在運河邊的中國人的視角來寫運河,通過真實存在的物件包括歷史文物來書寫運河。除了中國人看運河的視角,還有外國人看運河的視角。
波羅·迪馬克的視角:
1、沿途也見過星星點點的油菜花,但如此洪水一般的巨大規(guī)模,頭一次見?!〔_大呼小叫的說,震撼,震撼。這讓他想起故鄉(xiāng)維羅納,想起他和父親從維羅納到威尼斯來回的路上,看到過的那些油菜花?!嘈胚@座偉大的城市與維羅納的關(guān)系,就是眼前這片油菜地跟故鄉(xiāng)油菜地的關(guān)系。他曾在故鄉(xiāng)的油菜地里打過滾。他吸著鼻子說,真香,跟鄉(xiāng)愁的味道一模一樣。
2、如此壯觀的場面小波羅從沒見過。威尼斯的潟湖里船也不少,城里的河道中也穿梭著很多貢多拉,但跟這里沒法比。
3、就算在我們家,我對運河也不是最懂行的,興趣也不是最大。說實話,在受傷躺倒之前,運河于我,就是一個東方古國偉大的壯舉和奇觀而已,上了岸三分鐘我就會徹底忘掉。受了傷動不了了,從濟寧開始,一天二十四小時跟這條河平行著躺在一起,白天聽它濤聲四起,夜晚聽它睡夢悠長,我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我的呼吸跟這條河保持了相同的節(jié)奏,我感受到了這條大河的激昂蓬勃的生命。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能跟這條河相守的人,有福了。上帝保佑你們。
4、我就在船上坐臥行走,喝茶、抽煙、看書、拍照、發(fā)呆,就安安心心地看它流動和靜止,聽它喧囂與沉默。我就單單跟這條河摽在一起。運河說話了。運河是能說話的。它用連綿不絕的濤聲跟我說:該來就來,該去就去。就像這條大河里上上下下的水,順水,逆水,起起落落,隨風流轉(zhuǎn),因勢賦形。我突然就明白了,對死應該跟對生一樣決絕,對生也應該跟對死一樣坦蕩……
謝平遙的視角:
夜幕垂簾,天似穹廬,夜空藍黑,星星明亮;人聲沉入水底,濤聲躍出河面,耳邊是運河水拍打船舷的輕柔之聲,以及船只晃動時木頭擠壓摩擦的細碎吱嘎聲。偶爾有人咳嗽,早睡的人打起第一聲呼嚕,說第一聲夢話。有人驚呼某個寶貝東西落水里了。有人偷偷摸摸地往運河里撒尿。這就是煙火人生。有那一會兒,謝平遙覺得自己正在沉入生活的底部,那是某種幸福的沉實感,可以不思不動,人被某種洋溢的卑微的溫暖懷抱。
邵秉義的視角:
我的命,一半在船上,另一半在這條河上。
謝望和的視角:
我可以告訴它們,這些年我和父親生在北京,心系故土,時刻關(guān)注著運河的風吹草動。在這座城市,除了GDP,最重要的肯定是運河。千年運河穿城而過,它是它的血脈,也是它文化的源頭。
費德爾·迪馬克的視角:
1、蘆葦密布,從蘆葉、鳥鳴到來來去去的風,都有種蓬勃的野生之感。
2、皓月當空,白云千里萬里,百無禁忌。意大利沒有這么好的月亮。……我把那片蘆葦蕩稱作伊甸園。
3、我喜歡船行水上的感覺。這讓我想起在威尼斯的時候,我從船夫們手里搶過貢多拉的櫓,我說我來幫你們搖,別告訴我父親啊。
這樣的描寫在小說中不少見,別致又生動,對運河有了空間和時間的對照,這種多重視角的描寫極大渲染了運河的存在感。作者讓讀者有了一個“上帝視角”,從歷史現(xiàn)場的上空,全方位對運河的故事看得一清二楚,讓人感同身受。作者在小說中設(shè)置各種人物和不同的情節(jié),旨在用一個完整的故事結(jié)構(gòu)將大運河百余年來的狀態(tài)“和盤托出”。作者想讓讀者思考,它的曾經(jīng)輝煌至此,它的現(xiàn)在衰弱如柳,它的未來又該當如何?
它一直是主角。
《北上》被很多評論家認為是一部“史詩”。這部小說從某種程度上說,的確是可以稱作“史詩”,因為它是紀實的,故事體系的主題符合真實的歷史,時間跨度長、覆蓋面廣,宏觀且客觀。
這部小說的主角京杭大運河是真實存在的,這就決定了作者寫大運河就必須紀實。作者在寫這部小說之前進行了大量的田野調(diào)查、實地走訪、翻看史書等工作,甚至真的走了一遍水路,遍訪全程,親力親為,處處較真,極大加深了對運河的感觸。在小說中,大到社會背景的描寫,小到人物的服飾、使用的器具等,事無巨細,作者都做了大量的考察,避免出破綻,體現(xiàn)出了作者極大的求真精神。
我認為時間就是歷史。進入歷史就是進入當時的時間。
在《北上》中,作者選取的時間節(jié)點非常重要,分別是:1901年和2014年。1900年,八國聯(lián)軍侵華。1901年,中國被迫簽訂《辛丑條約》,開始淪為半殖民半封建國家。中國這艘古老的巨輪搖搖晃晃開始了備受煎熬的百年之路。這是古代中國向現(xiàn)代中國巨變之前的黑暗時期,國民們要經(jīng)過無數(shù)的陣痛,才會看見一絲黎明。2014年,中國擺脫了厄運,已經(jīng)走在陽光大道上。作者為什么選擇這兩個年份呢?因為這兩個年份與大運河的命運息息相關(guān)。1901年,公歷8月15日,光緒帝頒發(fā)廢漕令,開始全面限制漕運。2014年6月22日,建設(shè)于春秋時期的京杭大運河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錄。不得不說,作者挑選時間的切入點是穩(wěn)、準、狠的。在小說中,作者并沒有寫1900-2014年這百余年的社會歷史,而是只選取了這兩年的歷史事件,支撐起全文,構(gòu)建了一個在記實基礎(chǔ)上的故事。
在整篇小說中,各處細節(jié)都經(jīng)得起推敲,給人以一種可靠、真實的感覺。比如:謝平遙一行人到達邵伯閘時,書里對邵伯閘整個船閘的構(gòu)造、運作方式、外形等都做了詳細、真實的描寫;對高郵鎮(zhèn)的景物描寫也完全符合當?shù)氐木唧w風物;在“2012年,鸕鶿與羅盤”章節(jié)中,對邵家兒子在船上舉行的整個婚禮流程的確是當?shù)卮竦娘L俗,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書中寫到:“天星號是婚床,左邊兩條和右邊兩條做酒席備宴用,左邊第三條做廚房,鍋碗瓢盆、蒸煮炒燉都在那里?!薄扒謇砗么唬雠锏闹雠?,擺桌椅的擺桌椅,搭臺子的搭臺子,戲臺給樂隊用,明天會有兩支樂隊來添喜,一支民樂隊,一支西洋樂隊”。在凡人的印象中,船民人家過的一直都是漂泊的生活,每每談及總有一股凄涼之感。但在這段婚禮的細節(jié)描寫中,我能直接地感受到船民作為一種職業(yè),他們本身擁有著常人的幸福,在船上演繹著煙火人生。
在《北上》中,作者用多種視角對運河上、運河邊的生活風物進行了全面、詳實的敘述,呈現(xiàn)出了一幅幅運河沿岸的塵世煙火。而談到煙火,不能避開的就是對衣食住行的描寫,其中最吸引人的就屬食物了。比如,河下鎮(zhèn)的“茶馓”,謝望和孫宴臨點的淮揚菜系,孫過程給哥哥點的“油炸花生米、汪雨絲和燒羅漢面筋”等等,都是當時當?shù)氐奶厣a(chǎn)物,是當時的人們?nèi)粘3缘氖澄铩T谖铱磥?,徐則臣就是把現(xiàn)實中一個個真實的生活細節(jié)套上人名,在書中完成了一個個真實的動作,產(chǎn)生了立體而又豐富的個人命運。當個體融在巨大的歷史背景中,就形成了具有時代感的動人故事。
徐則臣曾提到:“小說中涉及歷史的部分我都做過仔細研究,重大節(jié)點完全忠于史實,義和團的、八國聯(lián)軍的、運河的過往和改道,都可以在歷史中找到對應?!辈粌H如此,作者在人物的具體塑造過程中,也盡量做到求真,基本都符合了當時的實際。小說中,對船事、地理、水文、攝影、戲曲、考古等具體的細節(jié)描寫時,作者都做了大量的專業(yè)性考察、研究,不僅保障了小說的真實,甚至體現(xiàn)了一種科普的專業(yè)態(tài)度。讀者在閱讀小說時,不僅能沉浸在故事里,從中還能學到不少的專業(yè)知識。可以說,《北上》呈現(xiàn)出了堅不可摧的歷史真實,作者通過書寫一群生活在運河上的人物,折射出了一條可聞可看可觸摸的真實的運河。
百年余間,大運河的繁華已遠去,歷史的現(xiàn)場我們只能進行想象。要進入歷史的現(xiàn)場,必須進行穿越,利用小說中的人物進入當時的現(xiàn)場,還原當時的生活。因此,虛構(gòu)成了重回歷史現(xiàn)場、思考運河古今變化的最佳途徑。徐則臣作為寫作經(jīng)驗豐富的作家,自然明白虛構(gòu)對還原歷史的重要性。他說過:“大運河的故事必須通過與它相關(guān)的人與事呈現(xiàn)出來,大運河的歷史與滄桑也必須通過與它相關(guān)的人與事的歷史與滄桑中呈現(xiàn)出來?!痹谖铱磥?,這句話總結(jié)了這部小說:有人在大運河上穿梭往來。
在虛構(gòu)中,人物的塑造極為重要,因為擔負著整個故事的血肉與精神。作者極為巧妙的塑造了兩條時間線,兩撥人。第一條時間線寫第一撥人,1901年意大利人波羅·迪馬克以考察專家的身份來到中國,雇傭了翻譯員謝平遙、廚子邵常來、保鏢孫過程、開船小工周義彥等,組成了一個從南向北的運河旅行團。在游歷過程中,百態(tài)盡顯,還原了當時社會的真實狀態(tài),有讓人輕松的一面,如運河上帆船林立,運河沿岸一路的迷人風光,沿岸小鎮(zhèn)的特色建筑與美食,船閘的氣勢宏偉(過邵伯閘時甚至要排隊四五天)等;同時也伴隨了沉重的一面,比如艱辛生存的纖夫,破落的村子,飽受戰(zhàn)爭摧殘的老百姓等等。最終,因為義和拳民的搶劫,保羅重傷,在臨近北京的時候,死在通州運河的船上,這趟旅程就此結(jié)束。11天后,朝廷頒發(fā)了廢漕令,運河的命運有了重大改變。在這個時間段的章節(jié)中,作者主要以謝平遙、保羅、費德爾的視角描寫,描繪了一個繁華與苦難并行的運河。作者將謝平遙定位為清末知識分子,對國家的現(xiàn)狀和自己的命運,比一般的民眾具有更清醒的認知。當時中國在風雨中飄零,外有列強的侵略,內(nèi)有沒落皇朝、義和拳等欺壓,百姓們處于黑暗之中。最先在黑暗中覺醒的那批人就是清末知識分子。這樣一批人不斷地思辨、嘗試、改革,試圖將籠罩在國民頭上的黑影抹去。波羅從始至終都是意大利人,在小說中用他和費德爾的視角對當時的中國社會狀態(tài)、運河情況進行了細致的描寫。作者用外國人的視野來抒寫中國大運河,與意大利的威尼斯進行了多重比較,同時也突顯了本書中對運河的客觀性。特別是費德爾最后變成中國人馬福德,在運河邊上安身立命,娶妻生子,他的個人命運完全融在了當時中國的時代背景中,他既是意大利人,也是中國人,雙重身份幫助他對運河、對中國有了更深刻、更理性的認識。
第二條時間線牽出第二撥人,即2014年(作者寫作的年份)謝望和、周海闊、邵炳義、孫宴臨、胡念之等,他們是第一條時間線中重要人物的后代。在這條時間線中,主要抒寫漕運廢除百余年后的大運河的現(xiàn)狀。冥冥之中,他們都從事跟運河相關(guān)的工作,謝望和制作《大河譚》節(jié)目、周海闊在運河邊開設(shè)“博物館”連鎖民宿、孫宴臨進行運河系列的拍攝、胡念之從事運河考古。而邵秉義父子最為特殊,他們是運河上最后的船民代表,直接見證了運河的興衰。這群人對運河有著揮之不去的情結(jié),總想著千年運河有挖掘不盡的文化和價值。不可否認的是,在這條時間線的敘述中,充斥著一絲“挽歌”式的情調(diào),哀嘆繁華逝去,在翻閱書頁的縫隙間飄著幾許凄涼之感,但更多的是對大運河文化價值的充分肯定,體現(xiàn)了一種昂揚的文化自信。正因為大運河好,所以書里所有人都圍繞在運河邊生活著、游歷著、靠近著、思考著。
作者在塑造這些人物之初,就預定好了這些人物本身具有的典型特質(zhì)。他們不僅僅是個人,更是代表了身后一群人。在敘述過程中,將不同的身份、階層所代表的形象濃縮于這幾個主要人物身上,給予人物血肉,再注入靈魂,透過他們,可以觀摩到當時的運河。作者在塑造人物形象的典型上,無疑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在小說中,作者通過歷史與當下兩條時間線索,在真實的歷史時間里,虛構(gòu)了幾個故事,設(shè)置了幾個人物形象,進行了精細入微的描寫,完美地將紀實與虛構(gòu)融于一體,刻畫了一個立體豐富、有血有肉、讓人回味無窮的大運河世界。
在《北上》中,運河是主角,但關(guān)于運河是通過人物的遭際反映出來的,從人物的視角出發(fā),全面、整體的看運河。因此,運河的歷史與人物的個人史是相互映照的。而就小說中的人物而言,他們個人的感情、生活本身就具有抒情色彩,抒發(fā)著他們的喜怒哀樂、一顰一笑。“情”在這部小說的地位可見一斑。在小說中,作者利用巧妙的方法將人物內(nèi)心的情感與客觀的外在世界連接起來,呈現(xiàn)出了獨特的魅力。
波羅·迪馬克千里迢迢來到中國大運河,從南到北的旅程危機四伏,最后命喪于運河上,目的是為了尋找弟弟費德爾。弟弟去中國后失去了聯(lián)系,因為他喜歡運河,猜想肯定生活在運河一線,發(fā)于情,篤定的來了。費德爾從小對運河有很深的情結(jié),喜歡的偶像是馬可·波羅,當他踏上開往中國的船板,包里也帶上了《馬可·波羅游記》。他想去偶像去過的地方,去向往已久的中國運河看看,于是帶著向往之情來到中國。意想不到的是,費德爾愛上運河女子秦如玉,跟她在亂世中相守半生,當如玉被日本人的狼狗咬死,他拿上手槍拼死為妻報仇。洋人在當時的民眾中是極不尋常的,義和拳民對洋人更是“寧可錯殺,不可漏殺”的態(tài)度。一般人家都不敢與洋人有交集,更不用說結(jié)婚。在八國聯(lián)軍入侵,義和團瘋狂運動的年代里,如玉勇敢、果斷地接受了這個洋人的愛。這份跨越種族、跨越語言、跨越戰(zhàn)爭的愛情是這部小說中最感性的存在。作者將更多的柔情投注到這份感情的抒寫上,因為這是珍貴的人“性”。而這樣的故事在當時社會是有真實原型的。他們無異于那個黑暗時代里的星星之光。
在小說中,“情”隨處可見。比如,孫過路銘記當年謝平遙的一念慈悲,最后用性命救他們脫離困境;波羅與船上的中國人建立起了珍貴的友誼;費德爾與大衛(wèi)在戰(zhàn)爭中惺惺相惜,以及周海闊與孫宴臨擦出的愛情火花。這種種情感線貫穿著全文,引領(lǐng)著讀者沉浸在人世的情海里。全文讀起來既有當年那個時代的真實感,又可以代入自己。其實,情與人隨行。情,照亮一切,融化一切,消解一切。清末,當時的老百姓凄惶度日,備受戰(zhàn)爭的煎熬。他們的心里苦、生活苦、處處苦,但是依然可以尋見暗處的溫柔情義。作者將人物內(nèi)心的情緒描寫得絲絲入扣,更昭顯出時代的黑暗,生存的艱辛,人情的溫暖。
雖然《北上》寫的是運河歷史,但是作者通過著重描寫百年歷史上的關(guān)鍵時刻里的幾個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來以小見大,形成“歷史中的個人”,這“個人”具有普通人的一切情感,作者在行云流水的文筆間賦予了人物深刻的意義與豐滿的情緒,與讀者建立了共情。
徐則臣創(chuàng)作的許多作品都與大運河有關(guān)。在他的運河系列作品中,有一個關(guān)鍵詞:世界。到世界中去?!兑啡隼洹返撵轫撋蠈懼骸爸袊哪贻p人如今像中子一樣,在全世界無規(guī)則地快速運動?!汲鋈チ?。都出去吧。跑得越遠越好。”《耶路撒冷》里的幾個主要人物長大后離開位于運河邊的家鄉(xiāng),跑到各個地方,跑到世界中。小說里并沒有具體描述耶路撒冷這個具體的地理城市,它僅僅代表的是一種隱喻,是一種信仰:逃離原地,到不認識的地方去。在《北上》中,同樣存在“世界”這個概念。兩個意大利人保羅·迪馬克,費德爾·迪馬克,加上文中提到的馬可·波羅,三個外國人先后離開歐洲奔赴中國的大運河,延續(xù)了“到世界去”這個內(nèi)涵。在小說中,他們來到的“世界”正是大運河,作者從小熟知的京杭大運河。
黑格爾有句哲理名言:“一般說來,熟知的東西之所以不是真正知道了的東西,正因為它是熟知的?!边@就印證了作者為什么選擇以兩個意大利人的視角來抒寫大運河,因為外國人對京杭大運河是陌生的、全新的,他們的視角、看法更為全面、客觀、真實?!八摺钡哪吧暯堑娜谌耄樌麑崿F(xiàn)了對運河的審視。出走,或者遠離是為了更好的認知,更好的靠近。在小說中,同時出現(xiàn)外國人對運河的看法、中國人對運河的看法,以及當代中國人對運河的看法,形成的“多重比較”不僅使大運河更加立體豐富,還使小說增加了辯證與哲思的力量。打破固有的認知,去建立新的思考,作者的目的在于:處在不同人群、不同時間里的運河是怎樣的面貌?將真實還于它。
船民邵秉義說:“你們天天都在說什么‘喚醒’運河,我不懂什么叫‘喚醒’。跑了一輩子船,我能明白的‘醒’就是睜開眼,下床,該干什么干什么;讓一條河‘醒’,就是讓這條河你來我往地動起來?!选瞬粍?,叫醒嗎?‘醒’了不動,‘醒’又有什么意義?”“運河運河,有‘運’才有河。不‘運’它就是條死水?!边@兩句點出小說里包含的主題問題:如何喚醒?
在小說“小博物館之歌”章節(jié)里,有一場精彩的“辯論”,是周海闊與邵星池關(guān)于“快”與“慢”的討論。周海闊的意見是,“慢,也可能是快。”“咱們凡事都在求快,快怎么就能成為這個世界唯一的指標了呢?”邵的意見是,“我們是否有能力變慢為快……我只要在適宜船運的范圍內(nèi)找到最佳貨物,在所有路線中找到最佳路線,那不就等于把慢變快了嗎?……在正視局限性的前提下,發(fā)揚和擴展它的優(yōu)勢。”倆人談?wù)撻g,詞語與詞語的對碰,正是思想與理念的碰撞,同時,作者也輸出了自己的價值理念,起到了呼吁社會的作用:更新觀念,轉(zhuǎn)換思維。
作者通過審視,進而提出問題,最后思考未來。在小說結(jié)尾,作者以謝望和的口吻寫道:“《大河譚》肯定沒問題了。當然,還有更重要的。我突然意識到,對眼前這條大河,也是攸關(guān)生死的契機,一個必須更加切實有效地去審視、反思和真正地喚醒它的契機?!边@個契機,當然指的是大運河申遺成功。申遺的成功,再次證明了大運河的價值魅力,與作者的寫作初衷相互印證:大運河是優(yōu)秀文化的代表,是瑰寶,值得挖掘與宣揚。可以這么說,“北上”之路就是喚醒之路,洋洋灑灑30萬字,每一字都是褒揚之義,都是喚醒之舉。
正如徐則臣所說:“一部小說更大的責任在于提出問題,而不是解決問題?!睙o疑,《北上》將大運河再次推向了人們的眼前,并留下了一個驚世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