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導(dǎo)引】

在克萊齊奧的筆下，山以一種自然存在的狀態(tài)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憑借其天然之美震撼了我們。這種美是原始的、粗糙的，讀后讓人為之一振。作家開篇就為我們描繪了一幅驚心動魄的山的速寫，筆觸粗獷，卻與山極為吻合。作家從視覺出發(fā)來寫山，卻完全剝離了附著于其上的其他事物，并且把自己的感情完全隱藏起來，以冷靜客觀的筆法為我們勾畫了作為自然之物的山。而山也赤裸裸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人們對山產(chǎn)生了一種陌生感，從一個全新的角度認(rèn)識了那原本早已熟知的形態(tài)。在這里，山被還原為世界初創(chuàng)時候的狀態(tài)，沒有人為加工的痕跡，沒有受到人事活動的干擾，山就是山?；蛟S這才是山本來應(yīng)該有的樣子，這就是山的品格——堅持自我，傲然獨立，不為外界環(huán)境所左右。

但是作家并非局限于描寫山的原始、樸拙，作家要從這種質(zhì)樸、粗糙之中表現(xiàn)山所體現(xiàn)出的美。在人的注視下，山穩(wěn)定、孤獨、無情、充滿力量，美得永恒。作家使用了一連串的比喻和擬人，大大增強(qiáng)了文章的形象性和生動性，使讀者可以更好地把握山的美。作家把山、注視、美三者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作家寫山的大、山的真實，沒有在它的具體形態(tài)上多作停留，而是直接抓住了山的本質(zhì)——永恒。山成了宇宙永恒的一種象征。在這里，時間、空間是具體的，但同時時間、空間也是不存在的。或許，隨著時間的流逝，在自然力量的作用下，山的某一部分會崩塌，某一部分會增高，但那又怎樣呢？山還是山，它不會因為人對其賦予不同的名字而有絲毫改變。它那么真實，真實得令人敬畏；那么寧靜，寧靜得讓人忘卻塵世中的一切蕪雜；它蕩滌人的心性，恢復(fù)人的本真。在這里，人呼吸著自然的奧秘，和宇宙的廣博息息相通。

【作者簡介】勒·克萊齊奧，法國著名文學(xué)家，出生于1940年，是20世紀(jì)后半期法國新寓言派代表作家之一，現(xiàn)今法國文壇的領(lǐng)軍人物之一，與莫迪亞諾、佩雷克并稱為“法蘭西三星”。代表作有《訴訟筆錄》《尋金者》《羅德里格島游記》。2008年，他因為“將多元文化、人性和冒險精神融入創(chuàng)作，是一位善于創(chuàng)新、喜愛詩一般冒險和情感忘我的作家，在其作品里對游離于西方主流文明外和處于社會底層的人性進(jìn)行了探索”而榮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

【附文】

山·注視

[法]勒·克萊齊奧

我想談?wù)剬嵲诘拿?，談?wù)勅说难劬Γ缟?，例如光?/p>

陽光下，它很大，它的石壁，它的褶皺，它的溝壑，它的覆蓋著易碎的泥土的緩坡，它的雪崩似的滾滾塵埃。它在光的中心，它像鹽和玻璃一樣閃亮。它巋然不動，獨立于高空之中。它身上的一切都是那么堅硬、那么真實。它是大地表面致密的一塊，是一個隆凸，沒有一種活的東西能像它一樣。

人們可以談?wù)撍v述它的故事，探索它的起源，說說住在它上面的人。人們可以計算它的體積，研究它的構(gòu)成、它的演變。然而這一切又能如何呢？它還是它，不動，不聽，不應(yīng)。人們可以從它身上取一塊小石頭，帶往很遠(yuǎn)的地方，幾千公里吧，或者扔進(jìn)大海。人們可以在鼓蕩的風(fēng)中幾天幾夜地?zé)?，把它變成火山。人們可以在它的縫隙里放入炸藥，按下起爆裝置。然而按起爆裝置的手始終是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爆炸之后，山依然如故。

山是持久的、強(qiáng)大的，它的基石扎根在大地深處。隨著人的遠(yuǎn)離，它始終赫然立于地平線上，繼而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模糊。消失的是枯草、樹、一座座房屋、道路、水泥場，剩下的只是輕淡的線，宛若空中膨脹的云，灰色和淡紫色的隆凸，脹滿了空間。它還在那兒，繼續(xù)在那兒，每天，每個早晨，都在同一個地方。它舉起它那巨石嶙峋的大塊向著天空，就這樣，不費一點兒力氣，沒有一點兒道理，因為它就是它，絕對地是它，自由而強(qiáng)大，空氣和水的領(lǐng)域中的一個固體。風(fēng)從它身上吹過，侵蝕它的峭壁，沿著山谷，自北而南。

沒有什么比這孤獨的山更持久、更真實。任何廟宇，任何建筑，任何人的居所。它們很想跟它一樣，充當(dāng)?shù)翘斓陌宓?，向著隱藏的神祇們舉起盛滿祭品的托盤。然而山就是一位女神，人們的注視不斷地被引向它。

注視就是光，有生命的光，跳躍著奔向白色的山巖，熱力深入巖石，令其微微地顫動。在不動的山坡上，小樹和松柏是灼熱的，空氣中充滿它們的氣味，而寒冷的風(fēng)從它們周圍滑過。它們每天都在那兒，用它們的根抓住風(fēng)化的泥土。云在谷底積聚，然后很快，隨風(fēng)而降，然后散開，化水為雨，灌林和大樹的葉子分開了，人們聽見山里發(fā)出一陣陣古怪的喘息聲。

光不斷地從虛空的深處向山移動。重要的不是聲音，不是汽車在城市的小路上奔馳，不是古老的無花果樹枝條上一群群的蚜蟲。重要的是人面對孤獨的大山時，他所看見的，他所等待的。

人們看啊，看啊，總是看不夠。人們一無所知，不等待啟示，也不等待變化。人在目光的一端，女神——山在另一端，它們不再孤獨了，它們變成兩個完全一樣的領(lǐng)域，可以讓美通過。

遙遠(yuǎn)的美，人不能觸摸，如夜空中的星辰，天上云層的堡壘的軌跡，或晨曦。然而它就該是這樣，不可觸及，比人看見的空間還要大，于是注視和它一樣，不再是腳、翼和輪子所能及的了：那邊，直到那邊，它到達(dá)路的盡頭，越過了有限世界的門檻，進(jìn)入不可逾越的區(qū)域。

它是多么穩(wěn)定?。≡谒車?，一切都踉踉蹌蹌、舉步遲疑、消融、變化。人的腿是軟的，胳膊沒了力氣，頸項彎曲如橡膠。然而它，它是石頭做成的，巨大、沉重，屹立在大陸的基石上，在寬闊的背上馱著大氣層。

有時，它是無情的、粗暴的，它那尖利的棱角、傷人的絕壁、陡峭的懸崖有鳥兒碰死。太陽在它上面閃光，遍及它的全身，照亮斑斑白堊、石膏、膠結(jié)物的懸崖。這時，它是那樣大，占滿了整個空間，低處的土地朦朦朧朧，藍(lán)黑色的天空緩緩地圍著它旋轉(zhuǎn)，仿佛大海圍著島嶼一樣畫出了許多同心圓。它像一個國家那樣大，廣闊得要幾年工夫才能到達(dá)它的頂，一小群黑色昆蟲沿著一道道石槽爬行。它像一個行星那樣大，從大地的深處直達(dá)天的最高處，整整的一塊，石頭像冰冷的火焰迸射，而且從不墜落。

它是那樣大，不可能有空虛、恐懼和死亡。它像一座冰山一樣巨大、寒冷。沿著路一樣筆直的目光，人向著它墜落；而它，是直立的巨大，是物質(zhì)的巨大。

一座孤獨的山有很大的力量，有許多的時間和空間，有許多的實在的規(guī)律。它的石頭有許多的思想。在它的坡上，灌木和松柏就像白色灰塵中的許多黑色的符號。它們像是汗毛、頭發(fā)、眼眉。幾只鳥叫著，在懸崖上空慢慢地盤旋。風(fēng)在石罅中穿過，古怪地哼著歌兒，隱蔽的溪流發(fā)出很溫柔的響聲。一切都來自于它，空氣、水、土、火，甚至云也生自于它，在很高的地方，在絕壁之間。它們?nèi)饺饺缁鹕降臒煔狻?/p>

有時山也是遙遠(yuǎn)的、灰蒙蒙的，被水包圍著，人們只能看見它的臀部、腰肢和肩膀的柔和曲線，只能看見它的斜落進(jìn)谷底的長發(fā)的波狀線條。當(dāng)晚霞中的一切都消失的時候，或者當(dāng)城市和道路像人被困在房子里一樣被煙氣籠罩的時候，山也遠(yuǎn)去了。它在拒絕中睡著，裹著沉寂和冷漠。女性的巨人，白色的女神，它突然厭倦了，閉上眼睛，不愿再讓人看它。美是聾的、啞的，孤獨地躲進(jìn)它的蚊帳。誰敢靠近它？他將迷路，因為那已不再是堅硬的石頭、牙齒狀的絕壁、直立的懸崖了。那已不再是驕傲的生命的努力、德行、美的力量了。那是一種很單薄、很柔弱的命運(yùn)，仿佛幻影，在沉睡的大地之上的半空中飄蕩，也許是一句話、一段音樂，人們可以用臉上的皮膚感知到，而你則瑟瑟地抖起來。這時，沒有人能發(fā)現(xiàn)它。

飛機(jī)在云的后面飛過，沒有人看見。海天一色。太陽已遠(yuǎn)。于是目光模糊了，沒有什么再發(fā)亮了。慢慢地，慢慢地，夜來了。這幾天它來得更早了，帶著蝙蝠走出所有的洞穴。

這一切過去了，到來了，散走了，周而復(fù)始。山是這樣的美，然而沒有注視它就不存在。而注視若沒有山就一直向前，如子彈般穿過空氣，在空中打著轉(zhuǎn)兒，變小，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就消失了。名稱、地點、詞語、思想，有什么關(guān)系？我只想談?wù)動篮愕拿溃務(wù)勅说淖⒁?，談?wù)勗陉柟庵泻芨吆芨叩囊蛔健?/p>

（附文來源：《成才之路》2012年第2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