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丹娜
2021年電影春節(jié)檔,由賈玲導(dǎo)演、自其親身經(jīng)歷改編的《你好,李煥英》收獲了近半的春節(jié)票房。賈曉玲完成了想要“讓媽媽高興”的夙愿,重回過去,以照顧者的角色為年輕的李煥英爭取瑣碎利益,彌補徘徊在心中許久的遺憾。
同在2021年初始,前新聞人、老年與死亡問題關(guān)注者陸曉婭寫作出版了《給媽媽當媽媽》一書,以35篇陪伴手記,記錄了自己在母親罹患認知癥(阿爾茨海默病)到離世的艱難歷程中,身為女兒陪伴左右、重構(gòu)母女關(guān)系的過程。
一部熱門電影,一本熱門新書;一部半虛構(gòu),一本全紀實,從演員到學(xué)者,探討的同一件事:自己的母親,和作為女兒的創(chuàng)作者與其錯綜復(fù)雜的情感關(guān)系。在“家國同構(gòu)”的語境中,家庭關(guān)系始終是被用來以小見大的重要闡述內(nèi)容,無論是夫妻關(guān)系、父子關(guān)系、婆媳關(guān)系還是手足情誼,都是諸多文學(xué)、影視作品的常見母題。
但有關(guān)母女關(guān)系的闡釋卻并不密集多見—親密關(guān)系本就隱匿幽微、中國語境中的母女更常常被覆蓋在簡單的“母愛”敘述之下,難以忠實地反映復(fù)雜的現(xiàn)實。
中國式母女關(guān)系,在今天如何被闡述?它們?yōu)樗伎寄概P(guān)系提供了怎樣的新維度?母親與女兒的關(guān)系,是否只有通過重返女兒“不在場”的過去,才能彼此彌合?
想到“母親”,似乎很難不聯(lián)想到“母愛”,想到我們身邊熟悉的操勞且不計回報的媽媽們,進而抽象概括為奉獻、犧牲等一類詞匯。張愛玲曾在《談跳舞》中表達過對母愛闡釋的單一與貧瘠:“母愛這大題目,像一切大題目一樣,上面做了太多的濫調(diào)文章……其實有些感情是,如果時時把它戲劇化,就光剩下戲劇了;母愛尤其是?!?/p>
在《你好,李煥英》中,母親的奉獻與犧牲始終充斥其間:在真實的世界里,李煥英像所有的母親一樣,操勞孩子的衣食住行,為頑劣的孩子收拾爛攤子,面對孩子有損面子的欺騙選擇原諒,即便孩子資質(zhì)平庸,也愿意堅定不移地相信她會有所作為,希望她開心快樂;在虛幻的穿越世界里,李煥英看到墜落的賈曉玲第一反應(yīng)是喚“我寶”,此后下意識地幫助她解圍、陪伴她“讓自己高興”,幫助她完成夙愿,即便更好的選擇出現(xiàn)在眼前,也選擇同樣的伴侶保證女兒的存在,陳述自己一生過得很好讓女兒寬心……
母親確實理應(yīng)如此,母愛確實應(yīng)當生來無私嗎?
中國臺灣學(xué)者劉惠琴在《母女關(guān)系的社會建構(gòu)》中認為,母親的既定角色是由社會建構(gòu)出來的。
如李煥英一般的“理想母親”,是文化與社會為其賦予的角色內(nèi)涵,這個角色的“特點”—無條件地愛自己的孩子、犧牲自己的人生、盡可能地支持其發(fā)展、“比孩子想象中更愛他/她”……皆源于文化界定和社會分工。尤其在過去的一些時代,身處其中的個人,對自己扮演的這份“犧牲”角色,實則沒有商榷的余地。作為母親的女性,個人的主體性在規(guī)訓(xùn)中逐漸喪失,展現(xiàn)出的親子關(guān)系面貌,其真實程度也值得商榷。
理想母親的形象事實上消除了母親作為個人的主體性,剝奪了她們個人的人生追求。面對“理想母親”,越是痛哭流涕、極盡贊美,背后越是對母親個人權(quán)利與欲望的剝奪和壓抑。
在“理想母親”結(jié)構(gòu)下成長的女兒,若有機會成為母親,又將會被這種“建構(gòu)的無私”重新捆綁,囿于母親的身份之中,成為下一個犧牲者。
片中的賈曉玲一句“我總以為我媽是個中年婦女,卻忘了她還有少女的時候”,一度戳中觀眾的內(nèi)心,引發(fā)廣泛的共鳴,或許恰是因為通過這樣一部極端卻又常見、虛構(gòu)卻也寫實的電影,通過旁觀者的角度,我們才能有機會料想年輕的母親,想到她們還不是母親的從前,曾擁有和年輕的我們一樣的遠望與巧思,而“理想母親”的社會法則或多或少地束縛了她們,剝奪了部分精力,也推簇著她們最終成為了面目模糊的同一種“理想”形狀。
理想母親催生出了相對應(yīng)的“理想女兒”—對母親為自己所做的犧牲感同身受,在感動與“知恩”中理解母親,在成年后回報母親。最好,能夠成為母親價值觀中希望的那種“有出息”的人,在“老姐妹”比較的場合里,替母親爭一口氣。
《你好,李煥英》的創(chuàng)作初始,便是現(xiàn)實中身為女兒的賈玲始終無法逃脫“沒能讓辛苦的媽媽高興過一次”的愧疚與沉重。在電影的鏡頭中,我們能夠感受到這種沉重:賈曉玲關(guān)于童年的記憶里,鋪滿母親操勞的背影和略顯失望的眼神。母親的辛苦不言而喻:承擔家務(wù)、負擔女兒的飲食起居、學(xué)校找家長時要出現(xiàn),女兒惹麻煩要平息……大概因為緬懷母親是影片的主題,父親形象在賈曉玲成長過程中的全程缺失,讓片中圍繞著女兒展開人生的母親顯得更為孤寂,也讓賈曉玲每一次的“普通”與不盡人意的成績在這般操勞面前顯得更為錐心和羞愧。
李煥英真的只是希望“我的女兒,只要健康快樂就好”嗎?或許初心是這樣的,但在賈曉玲的反饋來看,她接收到的信息依舊是“我沒有出息,都沒能讓媽媽高興過哪怕一次”。能夠佐證的是,在穿越的虛幻旅程中,面對媽媽可能會嫁給更好的人,有更優(yōu)渥的生活與更能“拿得出手”的女兒,賈曉玲幾乎沒有猶豫地便選擇了讓自己從未出生、不再存在。
這固然是一份希望母親過得更幸福的祝福與向往,但更深的心理動機,或許是對自己存在的全然否定:母親如此辛苦地養(yǎng)育自己,如此無私地犧牲掉自己的人生,而作為女兒的自己資質(zhì)平平,無以為報,在母親與老友的“后代比較”中敗下陣來,如果有這樣一個機會,便寧愿自己從沒存在過。
這不僅僅是賈曉玲的“個人悲傷”,也是諸多父母與兒女關(guān)系的縮影。在豆瓣上曾經(jīng)有這樣一個討論問題:“如果你能穿越見到18歲的媽媽,你會對她說什么?”下面的回答如出一轍地心酸:“別隨便嫁人,我不存在沒關(guān)系,好好過你的人生”“好好過你的生活,不要生孩子,僅有的一次人生為自己而活吧”“別嫁給我爸,別生我,去過你自己的人生”……
“寧愿我不存在”的背后,除了祝福,更是對母親犧牲的“無以為報”。在“理想母親”結(jié)構(gòu)下成長的女兒,若有機會成為母親,又將會被這種“建構(gòu)的無私”重新捆綁,囿于母親的身份之中,成為下一個犧牲者。
《你好,李煥英》熱映期間,在萬千感動的淚水中,也有一個話題曾被刷到榜首:看李煥英感動不是因為共情。話題之下的網(wǎng)友,確乎曾在影片制造的一波又一波情感攻勢中被擊中,確乎在黑暗的影院中流下眼淚,但走出影院,回到現(xiàn)實,觀眾會覺得彼時的眼淚是“氛圍感眼淚”。許多痛哭流涕的女兒,走出電影院的大門,依舊會和媽媽無縫銜接地大吵一架。
的確,大多數(shù)文藝作品都以穿越等虛幻手段“回到過去”,用未來的全知全能讓自帶時間差的母女彼此和解。但畢竟人人有別,正像微博網(wǎng)友劉麥加所言:“看李煥英我真的僅僅只是覺得賈玲她媽本身就是一個非常非常非常溫柔的人,而無法把這種溫柔的形象在所有母親身上推廣開來……我媽就是我世界的執(zhí)劍人,半點不敢越矩,憲法都得排她后面?!庇捌薪栌纱┰綆淼哪概徒?,如若放在現(xiàn)實中,大概率難以實現(xiàn)。影評人梅雪風(fēng)認為,正是這種和解太難完成,“我們才那么愿意貢獻淚水”。
顯然,只是“回去”,并不能解決太多的問題,更何況時間維度難以跨越,一切演繹只是幻想。
在現(xiàn)實中確實跟隨逐漸失智的母親“回去”的陸曉婭,也沒能因為時間的回溯實現(xiàn)跨越的和解。
陸曉婭的母親并非模型式的“理想母親”。在陸曉婭1歲多的時候,母親便離開她去巴黎工作,她幾乎沒得到過在場的母愛,更遑論某些無私的犧牲,從事駐外新聞工作的母親冷靜、嚴肅,一生中幾乎從未表達過愛。在母親失智后,見到路上的小朋友,反而變成了“慈祥老婆婆”,會“彎下腰,滿臉笑容,用嗲得不能再嗲的聲音叫:‘你好,寶寶呀!”每每得到回應(yīng),臉上就會笑成一朵花。陸曉婭用這樣的場景來想象“媽媽喜歡小孩,也應(yīng)該喜歡小時候的我吧”,但她不記得被愛過的時刻,甚至只能用合照讓自己相信,是被母親擁抱過的。
母女之間愛的表達,可能未必都以犧牲、再犧牲的循環(huán)面貌出現(xiàn),合適的邊界感、理性的思索空間,會帶來更為輕松的效果,也不會貶損愛的莊重。
照顧失智的病人本就繁瑣。而長久以來關(guān)系的疏離更讓這種瑣碎中夾雜著委屈。陸曉婭沒有被“理想母親”的模型捆綁過,雖然少了某些令人垂淚的溫暖時刻,但也給她許多女兒未曾有過的距離,審視如何面對親人、如何對待犧牲。她不再是陷入“我愛媽媽”和“媽媽比想象中更愛我”漩渦之中的“愧疚女兒”,而是理性的“人”,尋找解決問題的最優(yōu)解。
陸曉婭“不想完全犧牲我自己,讓媽媽最后的這段人生之路完全覆蓋、淹沒掉我的一段人生之路?!彼M麑で笠环N更科學(xué)、更不彼此消耗的照護,能夠在母親的人生走到盡頭的時候,作為女兒的自己“既不會為自己的路沒有與她并行而后悔,也不會為自己的路完全被吞噬而委屈。”
想保持理性的距離而非“單純的犧牲”,她會對母親說“如果發(fā)火能讓你安靜下來,你就不妨發(fā)發(fā)火,但是我不想在這里聽你發(fā)火,所以我會離開一下?!币矔槟赣H請阿姨、送去養(yǎng)老院,讓母親有機會得到更專業(yè)、更系統(tǒng)的照護,獲得與其他老人交流接觸的機會。
在“送父母去養(yǎng)老院就是不孝”的偏見之下,她選擇無視這些“建構(gòu)”,給自己和母親搭建出喘息的機會。在最近的播客節(jié)目《隨機波動》里,陸曉婭說起自己的晚年,她希望如果自己也不幸患上阿爾茨海默病,就盡早把自己送到專業(yè)的養(yǎng)老院,讓自己的女兒不必思考犧牲與否的難題,以理性解決生病的難題。
事實上,科學(xué)理性的距離較之盲目且自我感動的犧牲,反而更容易接近彼此的和解。消耗的時間被節(jié)約,愛的感知也不再沉重。在母親生命的最后,陸曉婭覺得,自己有在這個理性的“回溯”中感受到被愛—母女之間愛的表達,可能未必都以犧牲、再犧牲的循環(huán)面貌出現(xiàn),合適的邊界感、理性的思索空間,會帶來更為輕松的效果,也不會貶損愛的莊重。
從“理想模型”中解脫出來,創(chuàng)造一定的邊界感,會是母女關(guān)系的新維度嗎?至少,它提供了一個新的嘗試。正像《你好,李煥英》上映后的多重反思中發(fā)出的一種聲音一樣:除了感動,作為年輕的一代,我們或許更該做一些努力,讓母親與女兒,除了彼此的關(guān)系以外,還能越來越生活得更像她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