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海
我給你二十萬,你賣不賣?米老實手中的小刀閃著寒光,在掌心優(yōu)雅地轉(zhuǎn)了一圈。說話,你到底賣不賣?米老實把著她的腳,朝著大腳趾深深地挖了下去,寒光閃進(jìn)肉里。她“唉喲”一聲閉上了眼睛。
米老實遺傳了奶奶的矮個子羅圈腿蒙面紗,米田村的人一看見他就說,老米家的家風(fēng)真是該傳下來,你看米石頭多隨石瘸子,偏偏這米老實還就隨了奶奶。米石頭是米老實的爹,石瘸子是米老實的爺爺,石瘸子當(dāng)然姓石他的兒子姓了米,米老實就成了米老實,他的孩子叫米什么還能確定,能確定的是沒姓石的什么事了。
二百萬二千萬也不能賣的,這方子是祖?zhèn)鞯?,傳男不傳女,傳媳不傳婿,祖宗牌位前立過誓的,違背了是要被天打五雷劈的。
這年頭了,錢重要還是祖宗重要?
這還用選嗎?當(dāng)然是祖宗重要。米老實說著,用刀子在她的腳趾里攪了一下,挖出一大片淡黃色的趾甲,他將它放在鋪開的白布上,趾甲不甘心在上面晃了晃,她看著自己肉里挖出的東西,心頭一陣輕松。
好了。他說。
真傻,為來為去還不是為了錢,你祖宗看你把方子賣這么多錢,心里一定高興。
米老實看了看對面的姑娘,像電視里的明星,昨天的電視劇里有一句臺詞,你是神仙派來的嗎?像這樣的神仙派來的漂亮姑娘他見過很多,她們的腳在他手里,跟別人的腳也沒有什么不同,有這樣或者那樣的毛病,被他修好后有說句謝謝的,有一句話不說掏錢就走的。偏就這個姑娘,跟他說了這么多話,還跟他笑,聲音“咯咯”的,像母雞在尋找下蛋的地方。米老實聽得心里發(fā)癢,忍不住抬起頭來,偏就看見她那水汪汪的眼睛。
都說女人是水做的,米老實也毫不猶豫地這樣認(rèn)為。水是生命的源泉,人要活都離不開水,就像男人離不開女人,傳宗接代離不開女人。一輩子好女人幾輩子好子孫,他一定要找個高大白嫩的女人做老婆,但是這樣的女人不想嫁給他。雖然他有錢,可是改革開放這么多年了,有錢的男人到處都是,有錢的帥男人也到處都是。他有時候也覺得絕望,想著降低標(biāo)準(zhǔn),可是每每想到即將和一個丑陋的女人上床生出一個丑陋的兒子,他就覺得掙了再多錢這一生都是白活。有人告訴他可以拿錢買,還真買到了,姑娘很漂亮還和他甜言蜜語,樂呵呵地收了彩禮,卻在臨結(jié)婚的頭天晚上,卷了錢跑了。這種行騙的方式叫放鴿子。鴿子都是有主的,放出去,還會再飛回來,他不過是人家覓的食。偏在這個時候,米老實的娘在南方讓車撞死了,米石頭又氣又急一病不起,死前一再叮囑米老實要找個好媳婦。
這樣就好了?水汪汪的眼睛下面還有一張紅嫩的小嘴,米老實垂下了頭,他怕自己會融化在水里。
當(dāng)然不是,你隔七天來一次,隔七天再來一次,三次才能除根。
姑娘說,米師傅,我是從北京慕名過來的,你得讓我在你這縣城里住半個月?修腳沒花多少錢,吃住可得花不少錢,你看看我也是窮人呢,何況還是你同鄉(xiāng)田老實介紹的。米老實說,田老實自己能修啊,為啥讓你跑那么遠(yuǎn)?姑娘說,田總十五家連鎖店,當(dāng)然不會再自己掂修腳刀了,他說你是好人,不用花錢就能幫我治好了,你看,這得讓我花多少錢?
米田村的一些精明人開始南下打工的時候,米石頭南下去修腳,別人掙了一點錢擠火車回來過年,他已經(jīng)買了車自己開著回來過年。米田村的就都開始出去修腳了,修腳并不是多高深的技術(shù),在各處都可以學(xué)得到,各地人手法上各有所長,米田村的人拜的師也不一樣,但是他們有獨一絕,以治腳病為主,治療灰指甲甲溝炎這些病的時候,修了腳后涂上些藥膏,很快就能除根。
北京一個老太太甲溝炎非常嚴(yán)重,腳的大拇趾甲扎進(jìn)肉里,修了長,再修了再長,老太太痛苦不堪,一個醫(yī)生建議她把腳趾甲拔了,她猶豫著在回家的路上經(jīng)過了田老實的修腳店。田老實一臉鄙夷地說,這需要拔腳趾甲?他給她修了一次,涂上從米老實那里買來的藥粉,叫老太太再來兩次,一共三次后,她的腳趾甲竟然平伸了,不再彎個鉤扎進(jìn)肉里。田老實問她要一千元,她說太貴了,別處修腳最多一次一百,雖然治好了病,但是也不能這么黑,總得合理收費的。田老實說,別人一次一百,修十次也治不好你的腳,我三次就治好了,你說一千貴不貴。老太太想了想說,我在別處修二十次也不一定治得好,我就給你兩千吧,你能把配藥的方子告訴我不?田老實說,你能把配藥的方子告訴我,我給你兩萬。
米老實和田老實過年的時候吵了一架,田老實又說起秘方,說是他們田家先發(fā)現(xiàn)的,米老實不告訴別人,也應(yīng)該告訴他。米老實就把正喝著的酒潑在了田老實的臉上,他覺得是替爺爺潑的,潑得痛快淋漓沒有絲毫猶豫和后悔。在米田村一向也趾高氣揚的田老實,立刻溫言軟語給他賠禮道歉并說從此再不提這事還要給米老實找對象,米老實還是拒絕賣給他藥膏,田老實在家等到十五吃了湯圓加餃子,托了村里的幾個長輩去說,情愿加一倍的錢,米老實還是不賣給他。
正是隆冬天,風(fēng)站了一街吹著哨子來推米老實的店門,那個窄小的門臉在哨子聲里抱緊了玻璃門,門上的最上面貼著“老實修腳店”,這五個字下面還有“腳上足下”“顧客最大”八個字,分做兩豎行整齊立在下面。那個姑娘說還是店里暖和坐在店里不走,翻著手機頭也不抬。米老實只好給田老實打電話問他介紹的這個客戶是怎么回事,電話響了一聲,馬上就通了。
他在電話里先是一陣大笑,然后小聲說,兄弟,李紅是不是到了。你要對人家好點,感情上剛受過傷害什么也不想了,只圖個人老實,我看你倆挺般配的就讓她去找你了,怎么樣了?她走了嗎?米老實說,沒有。田老實說,那就好好珍惜啊,現(xiàn)在啥也不圖的好姑娘可不多了。米老實說,那你咋不自己留著?田老實說,我結(jié)過婚了,再說我身邊不缺好姑娘啊,我跟你不缺錢一樣從來都沒缺過女人。米老實的臉就紅了,他真缺女人,尤其是缺送上門的李紅這樣的女人。他想,李紅,這個名字也太簡單了,難道婚姻真的像老人說的那樣緣份一到,紙糊的一樣一點就透,就是這么簡單的事情?
李紅說,你該請我吃飯,咱們好好聊聊。米老實就領(lǐng)她去了縣城最熱火的一家羊肉館,里面人很擠,白氣蒸騰著包圍了食客。吃完飯出來,從五臟六腑到外面的衣服都是熱的。李紅說,米老實,你讓我住哪里?米老實說,我省城有房子縣城有房子米田村也有房子,你想住哪里?李紅笑了,說,你這一堆房子頂不上田總在北京的一套房子。米老實說,他在米田村的房子不如我,他不敢蓋得比我闊,比我闊了我就不賣藥給他。李紅說,你厲害,你能比田總都厲害。米老實說,靠腳站起來行走,是人成為人的標(biāo)志,把腳養(yǎng)護好,是有錢人與沒錢人的區(qū)別,有沒有秘方,是米老實和田老實的區(qū)別。他說著看著李紅的臉,看到她的臉上露出了敬佩的表情,心中得意不已。他就關(guān)了店門開著車領(lǐng)她回米田村了。他本來也不指著在店里修腳掙錢,有那么多店用著他的藥替他掙著錢,他開店只是為了打發(fā)時間。
需要打發(fā)的時間的人,都是寂寞得覺得時間是多余的人。這身邊來了個漂亮女人,米老實哪里還會寂寞?那天晚上,李紅還下廚給米老實做了一頓豐盛的飯,米老實從來也不知道自家的米有這么甜,自家鍋炒出來的菜這么香有一種吃了讓人特別舒服的味道。李紅還幫他收拾了屋子,那大而漂亮的別墅里面,其實很臟亂,李紅收拾了以后,米老實在旁邊看著,忽然想流淚。外面漆黑一片的時候,李紅躺在了米老實的床上,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床邊,想著會不會又是放鴿子?
他想著還是伸出了手,她推開了他,叫他再去找一雙被子,一個人一個被窩。米老實就和她并排躺下,她身上的香氣就不斷地涌進(jìn)米老實的鼻子。他覺得渾身發(fā)癢,無數(shù)條蟲子在周身亂爬,他的渾身都想動,又只能強忍著躺下,堅持到后半夜,他下了決心,不管她是人還是鬼,是來騙他的還是來拐他的,就算明天把他拉出去剁了,也就這樣了。他掀開被子,鉆進(jìn)了她的被窩,趴在了她的身上,她在睡夢里驚醒,對他又抓又咬,他還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壓住了她。
米田村離城有六十多里地,能照亮村子的只有月光,月光只灑在別墅的墻壁上,屋內(nèi)一團漆黑,兩個火熱的身體在黑暗里漸漸合成了一個。村外有一條彎彎曲曲的泥河,河水從很多年前一直汩汩流淌到現(xiàn)在。米老實從縣城開車回來要一個小時,米老六的年代里,縣城是遙不可及的傳說,那漫長的路程,米老實的馬車馬不停蹄也得一天一夜。村子外的世界的要精彩很多,花紅柳綠,菜多飯香,熙來攘去,玩耍游逛。
外面終究是外面,逛累了還是要回去。米田村才是米老六的家,這在他心里是鐵釘一樣結(jié)實,腳跑得再遠(yuǎn)還是要站到地上,人跑得再遠(yuǎn),還是要回家。田老三是米田村最愿意傾聽米老六講外面故事的人。兩家的地壟挨著地壟,鋤地的時候并行走,比親兄弟走得還近。從東頭鋤到西頭,鋤頭不停,嘴巴也不停,鋤頭停了,嘴巴還不停。田老三家地比米老六少,家里人比米老六多,哄肚子都困難,就顧不得哄嘴巴。跟著米老六聽聽,總算長了見識。
這樣的日子也還算愜意,誰知連遇上幾個大荒年,田老三家的肚子就開始造反了。當(dāng)然荒年慌的是大家,米田村家家都揭不開鍋,草根樹皮都成了美肴,大雁從天上飛一圈,拉下來點青屎,都是佳肴。田老三家孩子小,搶屎搶不住,草根樹皮挖得少,餓得眼睛都發(fā)綠,人就腫了起來,走路輕飄飄地,誰一推就能倒。三個孩子終于餓死一個了,他覺得輕松了些。本來這個孩子還能活幾天,因為灶臺下邊發(fā)現(xiàn)了一個老鼠洞,沒找到老鼠,在洞里發(fā)現(xiàn)了十幾粒米,煮了一碗稀粥,輪到那孩子喝的時候,還有個碗底。那孩子瘦弱的脖子已經(jīng)支不起大腦袋來,田老三就讓大兒子舔了碗底,那孩子絕望地喊了一聲爹,就把眼睛閉上了。把那皮包骨頭的孩子埋掉后,他還一度起了想扒出來吃掉的心思。終究是自己的親生骨肉,那最后一聲爹刀子一樣扎在心口,他在土包前哀嚎了幾聲,去河灘抓了把白泥巴,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噎得直岔氣,卻沒有流出淚。解放后有過憶苦思甜,田老三從不敢回憶這一段,也沒有人敢替他回憶這一段。
白泥巴叫觀音土,米田村餓急了的人都吃過。好吃不好往外拉。人的腸胃就是這么難侍候,吃進(jìn)去不拉出來還又不行??偹闳耸悄喟妥龅模猎诙亲永锞椭皇敲?,腸胃倒是不打架了。脹得難受捱不過了,他就去找米老六給他講鎮(zhèn)上的包子油饃。不過米老六也是很久沒有出去過了,他的馬也殺了。他說馬肉也和閨女一起吃光了。但是總有人說他還藏了些,因為大家都浮腫的時候,米老六還是原來的樣子。米老六告訴田老三,他從別人那里聽到一個好消息,附近不斷有人打仗,子彈聲比過年的炮仗還要密,有時候會扔下軍糧,撿到了就能救活一家人。田老三說,要是真有這樣的好事就好了。
在幾天后的睡夢里,田老三還真聽到了炒豆子的聲音,稀稀疏疏的好遠(yuǎn),他的耳朵支愣了起來。等他想爬起來的時候,那聲音又消失了。并且再也沒有響起來。他仔細(xì)想想,肯定是自己餓暈了聽錯了,米老六說的都是故事,故事又怎么會真的發(fā)生呢。天蒙蒙亮的時候,他拄著鋤頭搖晃著去看地里的青苗長多高了,最近倒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這些苗一長起來,人就餓不死了,荒年就捱過去了。青苗懂他的心思,大清早精神神昂著小臉,頂著小露珠,在風(fēng)里一晃一晃的給他說莫著急,快了快了。他正高興得走路都能抬腿了,看見地頭有一片苗倒在那——嶄新的壓傷,溜根壓斷了,傷口還滴著血,是的,是血,鮮紅的血。
田老三揉揉眼,看見一大片的血在麥苗上縱橫著,他想,會不會是一只受傷的兔子,看壓倒的面積,還應(yīng)該是一只很肥大的兔子。他往前走去,心里撲騰著。他的心好久都沒有這么撲騰過了,他死了兒子的時候都沒有這么撲騰過,他以為他的心已經(jīng)餓得不會撲騰了。他和米老六家的地中間有個界溝,犁得比別的地方深,那個兔子就藏在這個窄窄的溝里,一身的的土擋住了衣服的顏色,一夜的露水打濕了身上的土,看起來臟兮兮的。腿上都是血,在顫抖著。臉上倒是可年輕,胡子都沒有,只有一些細(xì)小的絨毛。看見田老三走過來,眼睛里都是驚恐。
田老三喜歡這樣的驚恐,這樣的驚恐意味著不會有太大的反抗,他高舉的鋤頭其實是無力的,他的腿和胳膊其實都在顫抖的。他聞到了出鍋的肉香,他看到了一家人流著口水,甚至死去的兒子也從墳里爬出來流著口水。他心里想著,兔子啊兔子,你怎么不早些送上門來。
太陽還很遠(yuǎn),天邊只是淡淡地一點紅。兔子說,大叔,你放過我吧,我可以給你家做牛做馬。田老三說,牛馬都是用來吃的。兔子嘆口氣,無力地喊著,大叔,我也是條命啊。田老三就舉起鋤頭往下砸,兔子在地上掙扎了一下,沒砸在頭上。他狠狠心瞅準(zhǔn)了腦袋,用出久餓之人能積聚的全部氣力往下砸。
他的手被剛剛走過來的米老六抓住了。他也是昨夜聽見了炒豆子聲,想起早撿點啥,看見田老三在地里,就晃了過來,沒想到田老三在干這個。他說,老三,這娃還沒斷氣哩,你這是整啥哩?田老三說,老六啊,人不是走到這一步,我也不想啊。他爬到咱們兩家地山溝里了,是天意啊,天來救咱們哩。天不救咱們,還有誰來救咱們。他眼見就要死了,多不多我這一鋤頭都是一樣的,天不絕人哩,叫咱們活哩。按道理說,咱們兩人一人一半,可這是我先瞅見的,我得多要點。
米老六看了一眼兔子,兔子的眼睛正往外面淌淚水,淚水在這有點冷的早上,還冒著點熱氣。兔子睜開了眼睛,正好看見米老六的眼睛,眼睛沒有冒綠光,枯黃的眼珠子,仿佛有點水汽。他就用力地掙扎了一下,竟然伸出了一只手。田老三說,娃啊,這年月,要活命,啥都得吃,你是天上掉下來救我們的,你都要死了,快點死了吧,好叫我們一家人有個活路。田老三說著,倒不動手了,他蹲在地上,等著兔子自己咽氣。兔子發(fā)出了呻吟聲,眼睛一直瞅著米老六。米老六心里翻騰了好久終于忍不住了說,老三,我給你條馬腿,你把這個娃給我行不?米老六真的還藏有馬肉,他冒著自己一家被餓死的危險,拿一條馬腿換來了兔子,還讓他吃了幾片馬肉。他在床上躺了幾天后,就能下床給米老六磕頭了。
田老三就是田總的爺爺吧?李紅說,難怪你不賣給他藥。米老實說,不是,田老三是田老實的曾祖父,這都是解放前的事情了。李紅說,這都解放多少年改革開放多少年了?還惦記著餓肚子年代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那年代里修腳還是下九流呢,這會誰低看修腳的了?你咋不記著自己是下九流?做好你的生意管好腳上那點事吧。米老實說,不光得做好腳上那點事,也得顧顧生前和死后吧。李紅笑得把頭扎進(jìn)被子里,說,太搞笑了,還管生前和死后呢。
李紅說,自己以前在北京跟著田老實打過工,會修腳,一定會當(dāng)好老板娘。米老實還是有些擔(dān)心,幸福來得太突然總叫人不敢相信。他狠狠心拿了十萬元錢藏在不上鎖的衣柜里,然后去一百里外的大山里采藥去。他在那里忐忑不安地過了七天,回家的時候,家里換了樣子,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李紅就坐在院子里織著毛衣,毛衣的針腳織得很密很厚實。米老實,你還會織毛衣?李紅說,你都考慮生前和死后了,我總得考慮一下秋天和冬天。米老實說,別織了,織得沒有買的好看。李紅說,一個人在家也沒事干就想起以前學(xué)過這個,沒想到手還不生,竟然也織得還有些模樣,說著就套在了米老實的身上,毛衣不大不小剛合適,溫暖柔軟的感覺裹著米老實,他穿上就不愿意脫下。李紅又說,你的錢怎么能亂放,現(xiàn)金就扔在衣柜里,也不怕招賊來,我給你拿到銀行存起來,這是折子,你收好了。
米老實放心了,他想她不是放鴿子的,她是來過日子的。她怎么會看上了自己了呢?這也沒辦法,七仙女看上了董永織女看上了牛郎,這世上總有仙女重感情的。他有時候也忍不住問李紅,你從北京跑到這里跟這么丑的我過日子,你圖啥?李紅說,圖你老實,圖高興。米老實說,紅,我真的喜歡你,你跟我好好過,我的啥都是你的。李紅說,對啊,我們都是夫妻了,你難道還有不是我的東西嗎?米老實說,沒有了。李紅就跟他打聽秘方,他說,方子很簡單,唬人的。李紅要看,他說可以啊,但要等有了孩子再告訴她,沒有孩子就告訴她,自己會不得好死,這是祖上規(guī)矩千萬破不得,你總不能讓我不得好死吧。李紅就也不再問了。米老實就想,她不會是為秘方來的吧?可是再想想,她一個女人家,要這種東西有什么用呢?
沒多久李紅懷孕了,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又跟他打聽秘方的時候,他又推托,李紅就說他不信她,不跟她一條心,她要打掉肚子里的孩子,回老家去,不跟他過了。米老實說,你不會是為秘方來的吧?李紅說,我們孩子都有了,你還這樣防著我,過著有啥意思。我不就是圖你人老實嗎?你這叫老實?然后李紅就收拾了行李準(zhǔn)備走。米老實心橫了橫,把秘方告訴了她。李紅很高興,說,這才是把她當(dāng)一家人看了。李紅一高興,米老實也高興,就總想著給李紅和未出生的孩子多掙些錢,他得知省城里新出現(xiàn)了一家連鎖的足療店,就主動出去推銷自己的藥膏。憑著米田村的名氣,他的生意順利談成,回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李紅不見了。
石瘸子離開米家的時候,米老實的爹才三歲。米老六說,娃啊,修腳是個下九流,咱們不干這個吧,做個老老實實的莊稼人。石瘸子說,爹啊,這是我祖?zhèn)鞯氖炙?,不能在我這輩丟了,我不會丟咱家的人,我遠(yuǎn)遠(yuǎn)地去別處。米老六說,你敢丟下我們,我就把你另一條腿也打斷。石瘸子沒有說話,舉著自己的幌子,在一個深夜離開了米田村。雖然不斷地托人捎回錢糧,還是被米田村的人罵做忘恩負(fù)義。
米石頭直到二十歲才第一次見到爹,他被人打斷了另一條腿爬回了米田村,那條腿不是米老六打斷的,米老六已經(jīng)入土好多年了。米老六那羅圈腿姑娘看見這個爬回來的人,先是大哭,然后替他洗凈了身子,換了干凈衣服,扶他坐在床上,喊米石頭說,兒啊,你爹回來了,你看你爹想著咱們啊,這是多不容易才回來的。
米老實的爹不愿意跟這個爬回來的人下跪,甚至還怕跟他扯上關(guān)系會連累自己,他去灶間端碗熱水給他,叫他喝了趕緊走。他娘扇了一個耳光,他剛想還嘴,就又挨了一個耳光。這才撲通跪下,說,爹,您回來了,兒子不孝,這么多年沒有給您磕過頭,今天把這二十年欠下的,都磕給您。石瘸子坐在床上,喝著兒子遞過來的茶,聽著他在地上咕咚咕咚地磕頭,臉上露出愜意的笑容。等到兒子自己停下來,才說,娃,來,過來叫爹瞅瞅。
米石頭睜開冒金星的眼睛揉揉額頭上的大包,站到床跟前。那會兒,米田村日光正盛,屋子里也明晃晃的。石瘸子一臉的笑容如同砸爛在地上的包子,他從身上摸出一張紙來,說,娃,你跪下吧,這是咱家的祖?zhèn)髅胤?,腳上足下,活命方法,不管自己能不能留住命,也得把秘方后傳,給自己的后代留條活路。
米老實的爹滿懷委屈地重新跪了下來,接過了那張紙,并沒有覺得有什么。石瘸子卻象交了重?fù)?dān)一樣,輕松地長舒一口氣,然后交待了一點后事,就閉上了眼睛。按他的遺愿,將他埋在米家的祖墳外面,孤零零自個兒,腳朝著東北。米田村的東北方向有很多地方,米老實查過地圖,這些地方里沒有山西??墒菗?jù)村里人說,爺爺曾說過他是山西的???這是讓米老實怎么也想不明白的問題。后來只能告訴自己,不管是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歸到底都是為了活命。
田老實給她的接風(fēng)宴,是在一個很有情調(diào)的情侶餐廳,燭影搖紅音樂聲聲,她正沉醉于其中,肚子里的孩子狠狠地踢了她一下,她皺了一下眉。田老實說,你準(zhǔn)備把孩子生下來?李紅說,懷孕是意外,不過如果不是這個意外,也不會這么快拿到秘方。田老實說,是的,唉,人家祖上就是好,留了一個寶貝傳后代。
在認(rèn)識田老實以前,李紅在洗浴中心做服務(wù),田老實只是她諸多客人中的一個。很多人都厭惡他,說他是個變態(tài)特別喜歡讓別人侍候他的腳,不愿意給他做服務(wù)。她家里父母多病,全指著她的錢,她接客人就沒挑撿了,只要錢給的多,什么樣的都接。接了幾次田老實后,她發(fā)現(xiàn)他對她很好,從來沒有要求她做過份的事情,每次給她的錢還很多。他說,自己當(dāng)年的店,是因為人家握著秘方藥不給,而被逼倒的,自己多么不容易,才又東山再起。她就和他一起恨那個男人。后來他帶她從洗浴中心出來,在一個溫暖的小屋子里包養(yǎng)了她,告訴她如果能幫他拿到那個秘方,他就娶她,有了秘方,他們的日子會過得很好。她就真的去找米老實了,為他付出的時候,心里是有很大成就感的,這個成就感叫她面對十萬元的誘惑,都能自如地把戲唱下去。去醫(yī)院打掉米老實孩子的時候雖然還有點留戀,卻還有告別過去,踏上新生活的感覺。
田老實卻在拿走秘方之后,再也不來找她了。她幾次給他打電話,他都說忙,顧不上。這或者也是該有的結(jié)局吧。她在心底冷笑幾聲,默默地對著鏡子流了兩串淚,就開始梳洗打扮。天天如此。她知道他會來的,她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著他的到來。田老實真的來了,一進(jìn)門就氣急敗壞地說,你拿到的秘方是假的,做出來的藥粉顏色不對,效果也差得很遠(yuǎn)。李紅一點都不驚奇,不急不忙地說,我拿到的是真的,肯定是真的。田老實說,你個傻子,真的我用過多少年了,這個不是真的。李紅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對,你拿到的不是真的,真的在這里。田老實頓時明白了,臉上堆起了笑容說,紅,把真的秘方給我吧,生意上要用呢。
李紅冷笑著說,我要真給你了,你還會再來嗎?我替你去做戲,你在我面前一直在做戲,咱們倆都是好演員。田老實說,那你明說了吧,要多少錢才給我真的。李紅說,不要錢,我要當(dāng)老板娘。田老實也拉下了臉說,我有老婆。李紅說,你不是說你跟那個農(nóng)村婦女沒感情嗎?田老實說,再沒有感情也是我老婆,你只是個婊子,知道不,婊子,把秘方給我,你隨便開價,要不然有你好看的。李紅大笑起來說,秘方里的第一句話你猜是什么?你永遠(yuǎn)猜不到,第一句話是腳上足下,活命為大,除了活命其余的事情都是小事情。田老實說,不是腳上足下顧客最大?這米老實真會改,我看他是腳上足下賺錢最大。李紅說,人心都會變,秘方為什么不能變?你跟我的談話我都錄音了,在好幾個朋友那里有備份,只要我出了事,立刻你就會出事,來啊,掐死我啊。李紅說完,躺在床上,一副絕望等死的表情,她在這個時候,反而想到了要盡力忘掉的米老實。
田老實說,掐死你,我怕臟了手。然后灰溜溜地走開了。屋子里一片安靜的時候,李紅給米老實發(fā)了一條微信,對不起。隔了一天才收到米老實的回復(fù),你去哪里玩了?什么時候回來,我去接你。李紅說,你這樣就不老實了,明知道我是騙了你的。米老實說,我不相信你騙我,我只知道我爺爺爬都能爬回來,腳上足下,有心的人走得再遠(yuǎn)也一定會回來。李紅就哭了。米老實看到李紅的微信后,笑了,然后就回縣城的修腳店了。每天都有許多腳在等著他,他捧起腳,每雕一刀,知道日子又流走一些。
日子總是在不停流,就像每一個荒年最終都會熬過去,所以總有人活著還會一直有人活著。米田村一場夏收后小麥一粒粒滾圓在各家的糧缸里,人便也跟著圓潤起來。石瘸子已經(jīng)在米田村住了半年了,村里人都說,石瘸子能寫能畫,衣服穿得那么干凈,腰板挺得那么直愣,一看就不是普通的人,不是米老六的姑娘能看得住的。米老六聽到這些話,卻不以為然,他對石瘸子說,娃啊,你是我用一條馬腿換回來的,你不用記著這個,該干啥干啥去吧。石瘸子說,爹,我是你用馬腿換回來的,就給你當(dāng)一輩子牛馬吧。米老六說,救你回來,是想叫你全了這個家的,人的腳走多遠(yuǎn),都得站到地上,是不?哪能孤零零站地上呢?石瘸子明白了他的意思,猶豫了好久,最終還是在一個夏夜里仔細(xì)洗了身子,看了看修剪得整齊的腳趾甲,苦笑兩聲,走進(jìn)了米老六姑娘的房間。米老六一直看著他,看他關(guān)上了門,聽見屋子里有了動靜,才罵了一句,便宜了這王八羔子,臉上帶著笑容回去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