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穎
鷺鷥離開上海去美國那天,親友二三十人送行,其中六七位,是她的追求者。他們年齡各異,比鷺鷥年長或年輕幾歲。年齡差異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會前赴后繼,去追鷺鷥,不,更像是……去追美國夢。
那是1984年,我周圍的人,或者說,當年的上海市民都在夢想出國。其中,最執(zhí)著的是我遠房表姐鷺鷥,在被美領館拒簽八次后,終于通過結婚拿到移民簽證。
追求她的男人們一起為她送行,他們不僅不傷感,還很興奮。因為,鷺鷥終于啟程美國。我為鷺鷥遺憾,也有些幸災樂禍:看看他們,這些追求者們,圍聚在一起熱烈交談,他們更像在美領館外排隊申請簽證的等候人群,在討論成功獲得簽證的秘訣。他們現(xiàn)在是同謀而不是情敵,鷺鷥護照上的簽證頁比她本人更亮眼。所以,鷺鷥看起來有些寂寥,她好像置身度外于圍繞她的亢奮,臉上幾無笑容。
事實上,整個機場大廳被一股亢奮浪潮席卷,每一個出行者周圍都簇擁著大群送行者,他們高聲談笑,勝利在望的神情,仿佛“送行”本身有了意義,仿佛他們離過境線也近了一步。
出國潮流裹挾了一切,包括愛情。舍棄的不僅是愛情。我以后才會知道,在我此刻站立的機場大廳,喧鬧興奮中很多家庭在分崩離析。
鷺鷥的遠行意味著一顆明星隕落。我是否太夸張?她并非電影明星,雖然差點兒成為明星。她不過是某個圈子的明星,她身邊的異性們,跟她一樣為了申請護照不得不辭職,他們成了無業(yè)游民,以鷺鷥?yōu)楹诵?,圍繞她憧憬各自愿景。
當然,這是發(fā)生在三十年前的事,在我女兒聽來,荒謬而愚蠢。她本科畢業(yè)后去美國中部一所大學讀碩士,一畢業(yè)便急不可待回上海。她要和父母住在一起,不習慣看不到人的美國小鎮(zhèn)街道,沒人給她做飯也是重要理由。她在滬上折騰了一番才找到工作,在一家二甲醫(yī)院做行政,和她學的經(jīng)濟專業(yè)完全不搭邊。但她很滿意,每天朝九晚五,和我們擠在貸款購買的商品房,也不談戀愛。企望兒女為父母改變命運的期待當然落空了。闖蕩世界這種話,在她聽來是我們這代人的夢囈。她說她最煩“闖蕩”這個詞,她只想安定;也不要聽我們這代人的往事,都是些負能量的故事。再說,她稱為“姆姆”的表姨媽,我的鷺鷥表姐,不也兜了一大圈之后,回來居住?
回想那些年發(fā)生的事,既切近又遙遠?!扒薪笔且驗槿匀昏蜩蛉缟?“遙遠”則是,那些故事并沒有被流傳,發(fā)生后又消失了,就像不曾發(fā)生過一樣。
無業(yè)游民們護照在手,因為種種原因沒有拿到簽證,或者,正在申請簽證。夜晚,他們簇擁著鷺鷥去“前進業(yè)余進修學?!弊x英語;白天,他們來鷺鷥家消磨時光。總有人搶著早到一步,向鷺鷥表達愛慕。鷺鷥給予統(tǒng)一答復,聽起來毫無情調:“我要走的,我不在國內談朋友?!?/p>
“談朋友”意思是“談戀愛”。上??谡Z里沒有“愛”這個詞。
追求者們用愛戀的口吻呼喚鷺鷥?yōu)镽ose(玫瑰),帶了些外語腔。他們不知道鷺鷥是我姐的綽號,她身材高挑,小學時便比同齡女生高出半頭,得了“長腳鷺鷥”綽號,隨著歲月流逝簡化為“鷺鷥”。
鷺鷥的家成了追求者的客廳,事實上,那也是一間真正的客廳。鷺鷥的父母在七十年代末去探親她的祖母而留在香港,接著她姐姐嫁給香港人,隨丈夫移居美國,再接著她的父母也去了美國。所以鷺鷥一個人擁有一層樓兩間房,市中心的老洋房,亭子間做臥室,前樓就成了客廳。事實上,這整棟樓是她家的,六十年代的革命風暴中,被不同人家占去一樓和二樓。
當年,上海人住房緊張,三代人擁擠在一間房是普遍現(xiàn)象。在旁人眼里,鷺鷥幸運得過分,擁有美貌和寬敞的住房。如果不辭職,她是一家工廠的廠醫(yī)。她喜歡自己的職業(yè),還可以隨心所欲談幾場戀愛,然后為愛成家。到頭來卻為了拿到簽證,蹉跎了黃金歲月!每每她告訴我誰誰誰又向她表白,我心里滿滿的遺憾夾了一半嫉妒。
那些日子,我經(jīng)常在鷺鷥的家里遇見她的追求者們。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旁顧左右而言他,卻無視我的存在。鷺鷥本人不在場,她關緊亭子間的門,在里面溫習夜晚英語課的課業(yè),她是他們這群人中最用功的學生。
她就讀的“上海前進業(yè)余進修學?!?,開辦于1983年,是一所外語學校,學生都是奔著“出國”方向進校。雖說是業(yè)余學校,卻網(wǎng)羅了全市各大學頂尖外語老師包括著名翻譯。校址在上海西區(qū)舊法租界,從鷺鷥家步行過去就能到。學校成立伊始,她就報名入學。鷺鷥并非人們眼中的“漂亮面孔笨肚腸”。她有電視大學的醫(yī)學文憑,有托福成績,有美國大學入學通知,卻因為家人定居美國,有“嚴重移民傾向”而被拒簽。
鷺鷥二十八歲了,不能再等了,她終于決定“嫁去美國”,走“移民簽證”這條路。
在美國中西部華人稀少的小鎮(zhèn),有位華裔醫(yī)生心心念念娶性觀念保守的處女,想象中這樣的處女只有在閉關鎖國多年的國內才能找到??墒?,醫(yī)生是矛盾的,希望處女不要太土,最好來自他的家鄉(xiāng)上海,當然,“貌美”是首要條件。
彼時,對于華裔醫(yī)生,正逢天時地利人和,如鷺鷥那般希望“嫁出去”的女子數(shù)不勝數(shù)。醫(yī)生從國內拿到一疊相親照,卻非常專一,只留了鷺鷥照片,專為見她飛去上海。
沒有任何異議,他就相中她了。這么說有點貶低鷺鷥,可事實如此,是鷺鷥要“嫁出去”,她只能被挑選。鷺鷥在華裔醫(yī)生眼里驚為天人?!氨日掌细每?!”他向母親匯報。
鷺鷥對醫(yī)生的第一印象則是“馬蒙”(滬語:態(tài)度生硬)。醫(yī)生從“綠色通道”出來時,面對歡迎他的親友臉上不僅沒笑容,眉宇間竟有怒氣。當親戚把鷺鷥介紹給他時,他朝鷺鷥看了一眼,不耐煩地“嗯”了一聲,令鷺鷥尷尬得想鉆地洞。原來下飛機到出關途中,醫(yī)生遇到了態(tài)度“馬蒙”的機場人員,好像還發(fā)生了爭執(zhí)。
好在鷺鷥有涵養(yǎng),心平氣和,沒有給他看臉色也沒有迎合。這一分鐘,除了美貌,鷺鷥的淑女氣質和教養(yǎng)有加的舉止,怒氣沖沖的醫(yī)生已經(jīng)接受她了。
從鷺鷥的視角,醫(yī)生戴一副眼鏡皮膚白皙眉眼清秀,有書生氣質,對于他初次見面就暴露壞脾氣,鷺鷥很快原諒他了。后來的接觸中她看出這是個耿直不懂圓滑的老實人。他告訴鷺鷥,他才拿到醫(yī)學博士學位,長輩的積蓄花在他的學費上,準備注冊開診所。他希望鷺鷥對此有心理準備,她去美國不是享福去,而是和他一起工作。鷺鷥回答他,你這么說我反而放心了,一起白手起家,更加可靠。她說她不喜歡紈绔子弟,更要提防奸猾之徒。她的話讓他刮目相看,這位美女頗有主見,并非“繡花枕頭一包草”。
他們約會了幾次,醫(yī)生最初的“馬蒙相”是防疫針,之后的所有表現(xiàn),都在為自己加分。鷺鷥發(fā)現(xiàn),只要在公共場所,他總是難掩厭煩,尤其無法忍受飯店里的嘈雜和服務員的粗魯。事實上這也是鷺鷥的感受,她向往的國外,首先是文明環(huán)境。
他很快向她求婚,希望立刻辦好法律文書,這樣他就可以為她申請綠卡。就在他求婚次日,他們上床了。
那天晚上他們在老錦江的“夜上?!背酝盹?,她看出他很節(jié)儉,便預先告知是她父親讓她代為請客。他把她送回家,她邀他上樓喝杯茶。那晚突然狂風暴雨,他留下來了。
醫(yī)生發(fā)現(xiàn),床上沒有處女血。醫(yī)生本人是處男,他只有這一個粗淺的認識。而鷺鷥學過醫(yī),她可以告知,運動不當也會導致處女膜破裂。但鷺鷥不愿撒謊,她向他坦承,她不是處女。
醫(yī)生崩潰了,沒想到大陸女人也墮落到可以有婚前性行為!
鷺鷥也很崩潰,美國醫(yī)生竟然這么封建!
她不想和他討論關于處女的問題,這種話題太敏感,怎么說都不會好聽。她告訴他,他可以悔婚,事實上,他們還未領取結婚證。
“我怎么向你父母交代?我們已經(jīng)有過這種關系?!?/p>
原來醫(yī)生還秉持老派觀念,和女人有過性關系隨后拋棄她,是流氓!
“不用你向我父母交代,這是我的事。”
鷺鷥的語氣并不激烈,卻也不軟弱。
即使她不需要他負責,他也無法放棄她,因為他愛上她了!卻又不甘心,從遙遠的美國到上海,娶一個“非處女”?他糾結得想用頭撞墻。
“你看起來很文雅,沒想到生活作風這么隨便!”
“生活作風”這個詞,已被大陸人淡忘,醫(yī)生竟還記得。原來醫(yī)生生在上海,禁欲年代成長,中學畢業(yè)后插隊,“文革”結束那年以探親名義從香港轉去美國。他到美國后從本科讀到博士,心無旁騖攻學業(yè),從未戀愛。
“我并不隨便,因為有感情才會……”
鷺鷥的話被自己的淚水堵住,她不是哭此刻,她哭與他上床的那個男人,他已婚,沒有離婚的意愿。她也很矛盾,她并不想嫁那個花心男人,她一向那么矜持,卻為他失貞。
她的淚水令他不安。
他需要有人幫他做決定,他和自己母親通話,瞞去了上床的情節(jié),只告訴母親,女方坦承不是處女。
“她已經(jīng)二十八歲,長得又漂亮,怎么可能沒有戀愛過?”
醫(yī)生母親五十年代生完兩個兒子,因與丈夫不和扔下大陸家人,獨自去香港然后赴美。她在美國生活多年,并不意外婚前性行為。然而,讓自己兒子娶個和他人有過性關系的媳婦回家,這位母親覺得不值。她在美國打拼多年,所有的積蓄都花費在兩個兒子的學業(yè)上,使他們拿到醫(yī)生和精算師執(zhí)照。她認為和大陸男子相比,在美國當醫(yī)生的兒子有足夠優(yōu)勢找到滿意的女子。
她說:“何必吊死在一棵樹上,上海有的是各方面條件好的女孩子。”
想到鷺鷥的“不潔”,醫(yī)生克服了道德壓力,又去相了幾次親。
問題是,有過鷺鷥,宛若曾經(jīng)滄海。醫(yī)生原本就挑剔,很難再看上其他女子。她們比鷺鷥年輕,足夠美貌,但不是舉止不夠得體,便是貪圖享受,不掩飾她們去美國享福的愿望。
三心二意中,反讓醫(yī)生有了比較,他的“處女控”在動搖。他意識到,要是放棄鷺鷥,可能難以找到稱他心的女子。他迷戀鷺鷥,除了貌美,她文靜有教養(yǎng),榮辱不驚的個性和醫(yī)學世家出身,都是他中意的。
經(jīng)過一番內心掙扎,醫(yī)生決定與鷺鷥去民政局領結婚證。
鷺鷥后來說,這個婚姻是錯誤的,當時就明白??僧敃r,她只想破“拒簽”之咒,拒簽八次已在她的小社會傳開,宛若丑聞。而結婚可以離婚,在出國潮中,婚姻變得次要,或者說,潮流的力量足夠強大,它裹卷了個人意志和判斷力,唯有坐上赴美航班,才算完勝。
醫(yī)生回美國為她申請移民簽證。鷺鷥卻接到攝制組通知,她曾經(jīng)試鏡的一部電影,正式開拍了。和她上床的男人,是這部電影的副導演。當初,他是在街上看見鷺鷥,驚艷中他向鷺鷥出示工作證,把她帶到導演面前。
鷺鷥在攝制組才拍了幾個鏡頭,醫(yī)生為她辦的移民申請批下來了,她去廣州領事館面簽,毫無懸念地拿到了簽證。緊接著醫(yī)生為她買了赴美機票。
鷺鷥不得不半途離開攝制組,好在那時沒有什么合同。副導演手里有長長的待選名單,一位剛從電影學院表演系畢業(yè)的女生替上來,長得與鷺鷥有幾分相似,這和導演的審美有關。事實上,鷺鷥的鏡頭都剪了,膠片浪費了,廠是國營的,不承擔經(jīng)濟壓力。但這部電影捧紅了這位女主演。
要是我女兒知道中間還有這個插曲,她會認為鷺鷥姨媽是腦殘。她哪里曉得,當時已經(jīng)家喻戶曉的女演員們,也紛紛放棄演藝事業(yè),走出國門,從此如斷線風箏,飄落在某處。
因此對于當年的鷺鷥,離開攝制組更無絲毫遺憾,她沒有明星夢只有美國夢。至于和副導演之間的個人關系,也隨著她的出國而結束。這位已婚人士,從未出現(xiàn)在眾人眼中,他當然不會去虹橋機場給鷺鷥送行。
鷺鷥是從香港轉機美國。她在香港祖母家住了幾天,正逢圣誕期間大減價,她用祖母的錢買了兩箱子時裝,內有長裙短裙連衣裙,英國牌子的羊絨大衣和做工考究的英式上裝和西褲。她的隨身行李太多,這兩箱衣服只能海運到美國。
鷺鷥到美國后給我發(fā)的第一封信就有了悔意,她說這里就像鄉(xiāng)下,白天站在家門口的公共花園,看不到一個人,夜晚九點以后,一片漆黑。
對了,鷺鷥在上海被拒簽的那些年,雖然不斷拒絕求愛者,但并非沒有“生活”。早在“上海前進業(yè)余進修學?!背闪⒅埃橔儽阋呀?jīng)跟著私人教師學英語。她的私人教師是位時髦的中年女子,手中的教材非同尋常,是英國劍橋出版的《Essential English》(基礎英語),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這四冊一套的教科書是英語教材中的不朽名著。事實上,從四十年代開始,上海私人補習英語多用它做教材。
英語老師叫愛麗絲,當然是她給自己的英文名。她也給她的學生們起英文名,鷺鷥的追求者多半是在英語老師家認識。是老師讓他們學會用外語腔稱呼鷺鷥?yōu)椤癛ose”。
愛麗絲年近五十,卻有一股抓住青春尾巴的勁頭。她有廣泛的人脈,知道上海哪些地方最接近西方。她常帶鷺鷥去一些外人不知的高級場所,包括茂名路上的前法國總會,如今被稱為錦江俱樂部,一棟著名的巴洛克建筑。五六十年代,前法國總會成了文人政要外事接待的文化俱樂部,最高領袖在二樓跳過舞。
八十年代中的周末夜晚,錦江俱樂部有舞會,就在二樓宴會廳,過去的舞廳。按照鷺鷥描繪,大廳中央的舞池,地板呈橢圓形凹陷,下面裝了強力彈簧,層頂上有與它對應的彩色玻璃鑲嵌成船底造型的透光天花板。舞廳客人多是老外。
鷺鷥應該在錦江俱樂部艷遇某個老外,這是愛麗絲帶鷺鷥來此跳舞的目的,老師希望鷺鷥出國成行的心情似乎比她本人還急切。然而鷺鷥過于端莊矜持,老外們喜歡奔放的女人。
鷺鷥在這個地方發(fā)現(xiàn)自己失去了吸引力,她的美貌不符合老外的審美。她還看見,有些女人是帶著英語課本進來跳舞,跳舞跳到脫剩棉毛衫,那時也只有棉毛衫最緊身。女人的棉毛衫汗?jié)窈笄€畢露,老外興奮了,女人適時拿出英語課本塞給老外說:“有空教我英文?!闭n本上有她的名字和電話。
看到這樣的情景,她不愿再去錦江俱樂部二樓舞廳,生怕被人誤以為是來此釣老外,太丟臉。
然而,錦江俱樂部的溫水游泳池卻格外潔凈,當然不僅是水。她便是在游泳池遇見他,一個與她氣質接近的文靜的上海男子。他告訴她,泳池的下水臺階、更衣室外墻和屋頂框架保留著法國總會時代的原貌,他讓她注意池邊的六角歐式小瓷磚,屋頂框架可以開合,需要時打開透光。
他說:“你一頭扎進水中時,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時間感也消失了,你想象自己回到六十年前,你再回到水上,眼前的一切真的跟六十年前一樣?!?/p>
她對上海的“過去”所知甚少,也沒有文青的懷舊情調,她只是因他傳遞的與歷史有關的信息而有了感觸。在她眼里,他仿佛從另一個時代過來,文質彬彬,注重禮節(jié),眸子里含著一絲哀傷。他如此脆弱,又是怎么挨過那“殘酷的十年”?對著他,鷺鷥會有這樣的聯(lián)想。
鷺鷥常來游泳池和他一起消磨時光。他們游累了,便靠在池邊聊天。此時陽光照亮側墻一排玻璃窗,金色的光線并非均勻地灑在水面,被陽光照耀的那塊水面波光粼粼如碎金灑在上面,投射在屋頂?shù)囊恍∪i漪也在搖曳。很快,陽光朝西面移動,他們跟著陽光游到池邊的那一頭。浪漫的午后,鷺鷥?yōu)樗麄冏分痍柟庵毙Γ黜X,比陽光還耀眼,讓青年怔忡。她以后才會明白,她在游泳池邊戀愛了。
然而,他才和一位加拿大女子領了結婚證,對方在加國為他申請移民簽證。他和鷺鷥只有三個月的時間相處。他們從游泳池出來,他帶她走有歷史遺跡的街道,包括她自己住的弄堂,她通過他的眼睛,重新看見自己出生成長的城市,那是鷺鷥最愉快的上海時光。臨走時,他們才擁抱在一起,他哭了,她卻沒有眼淚,她說,他們可以在國外見面,如果有緣。
時間很快把這淺淺的戀情劃走。她遇到了副導演,他是獵艷老手,他讓端莊的淑女領略性愛的快感。也許那段沒有結果的戀情還是在她心里留下了劃痕,她需要通過成熟男人忘記海外的他。
是的,鷺鷥在剛去美國的那段日子,嚴重地懷念上海。更嚴重的是,她所有的上海來信,都要經(jīng)過婆婆的審查。
因此她寫信告訴我,不要隨便提上海往事,并且讓我轉告她的那些追求者,不要給她寫信。
這是她去美國后給我寫的唯一一封信,關于美國的引人之處,只有一句:“美國有超市,東西很多?!蹦菚r候,超市還未入駐上海。
之后幾年,她只在年底寄一張卡片,再后來,偶爾會打個電話。關于她的生活,只是寥寥幾句,卻也包含了不少信息。
鷺鷥的兩箱衣服海運到美國時,她已經(jīng)懷孕。老大是女兒,緊接二胎是兒子。生育兩個孩子都沒有做月子,也沒有幫手。
鷺鷥并不怕吃苦。她中學畢業(yè)曾被分去郊區(qū)農場,因為出身不好人太漂亮,除了做農活兒,農場集體宿舍的廁所歸她打掃。那是建在糞坑上的簡易廁所,臭氣熏天,肥碩的蛆蟲會從下面的糞坑爬上地面。鷺鷥把廁所打掃得干干凈凈,灑上消毒水,不再有嗆鼻臭味和蛆蟲,女生們?yōu)榇藢λ錆M感激??墒牵瑥纳虾O路诺闹心昱畈淮婜橔?,她盯視鷺鷥的目光凌厲,各種找茬,她就像鷺鷥頭上的緊箍咒,卻也培養(yǎng)了鷺鷥的隱忍強韌。
鷺鷥顯然是個樂觀的人,說農場生活磨練了她。在美國最初幾年的生活,竟然給她挺過來了。
是的,她再一次處于道德下風,婆婆嫌棄的目光,讓她心虛。那時的人愛說,“一失足成千古恨”。看來因為自己的“失足”,這個家不會再有圓滿。
婆婆在美孤身奮斗多年,才換來兒子今天。她經(jīng)常嘮叨,鷺鷥拿了現(xiàn)成的綠卡,沒有打過一天工,坐享現(xiàn)成醫(yī)生太太。
坐享現(xiàn)成?她可是全職主婦。中西部房價低,他們住在郊區(qū)大房子,五間臥室三間浴室,加一個花園,意味著主婦要有好體力。最亂的日子,煮飯時,老二背在身上,老大在腳邊爬來爬去。以后,孩子上幼兒園,她便去丈夫診所幫忙。下班后,與丈夫一起回家,他進了家門一路脫外套把自己甩到沙發(fā)上讀報看電視,她則開始一天中最忙亂的時刻:做晚餐,給孩子洗澡,收拾房間,給全家人熨衣服,家事無窮無盡。冬天漫長,十月份第一場雪,到來年四月,有半年積雪。她的車里備有鏟雪鐵鍬,早晨送孩子上學,先要把車道上的厚雪鏟干凈。
十多年來她只穿T恤和牛仔褲,冬天時加一件羽絨大衣,去美途經(jīng)香港買下的兩箱時裝甚至沒有打開過。女人的那些虛榮就是這樣在生活的壓榨下,被一點一點全部放棄。
鷺鷥是到美國后才為自己當初的無畏無知后怕,竟然嫁與還很陌生卻有偏見的男人,來到毫無了解遙遠偏僻的異域。好在丈夫是個正派人,美國是自由國家,要是待不下去,任何時候可以離開。想到可以離開,她反而就待下去了。
在一次搬家時,鷺鷥把兩箱衣服海運到我家。她在電話里說,美國生活除了開車去超市買東西,便是在家忙家務,或去診所工作,假期則帶孩子去野營,反正她去的任何場所都無法穿羊絨大衣西裝和裙子。她到了美國才明白,每個地方的服裝功能不同,這類精致的帶有社交性質的衣服屬于上海。我和她身材相仿,她希望物盡其用。那時已經(jīng)好幾年過去,箱子里的部分時裝在我眼中過時了,優(yōu)質的羊絨大衣有了蛀洞。
鷺鷥也用了好幾年時間讓夫家接受自己,漂亮的上海女人竟然賢妻良母得這般出色。事實上,她的“賢良”既有原生家庭的教養(yǎng),也有時代的馴化。在她成長的革命年代,她學會壓抑自己,與人相處謙讓第一;和朋友在一起,總是她來照顧大家。
十年后,鷺鷥回了一次上海。到上海次日,我便陪她逛西區(qū)的時裝小店,我們在那些小店的試衣間花去大半天時間,鷺鷥買了不少衣服。
我質疑她:“你說過,在美國只穿T恤牛仔?!?/p>
“是的,就在上海穿,一回來,又想買衣服,想穿得漂亮走在街上,美國小鎮(zhèn)沒有出風頭的機會?!柄橔兛嘈Γ安贿^,這次回來,覺得自己變丑了?!?/p>
我知道鷺鷥的意思,她不再像過去那么吸引路人目光。她老了,不在于臉上添了皺紋,或身材不如過去苗條。她仍然好看,但有一種無法描述的中年婦女氣息,或者說,在時髦又勢利的西區(qū)街頭,鷺鷥落伍了。
當鷺鷥托我去找那位副導演時,我有些吃驚,也覺得不值。
“竟然還想著他?”
“在美國沒有想,好像得了失憶癥,到了上海,突然就想起他來。難得回來一次,總要見些老朋友。”
是的,她不能只見我,其他追求者都遠赴他鄉(xiāng),而副導演并不難找。
他們在花園酒店大堂的鋼琴酒吧見面。之后幾天,他又請她去新錦江的旋轉餐廳晚餐,去和平飯店聽爵士樂。
鷺鷥回美國時對我說:“我打算搬回上海?!?/p>
“總不見得為了這個花心男人,拆了美國的家?據(jù)說他女朋友沒有斷過?!?/p>
“不是為了他,這些日子突然意識到美國十年我一直在適應那里的生活,我忘記自己也有愛好……”
是那些地方營造的氛圍,讓她發(fā)現(xiàn)此時的上海更像她當年對美國的想象?然而,鷺鷥年近四十,難道為了這些浮華場景去顛覆自己苦心經(jīng)營的生活?
可她告訴我,十年里沒有去過紐約和芝加哥,沒有去過美國的任何名勝,因為丈夫的診所不能對病人關門,做妻子的便要守在他身邊,也就是,守在小鎮(zhèn)。生活成了一長段沒有假期的勞役;而節(jié)假日更是心亂如麻,從她家可以看見高速公路,一輛輛van載著一家家人朝遠方駛去,她覺得自己的活力在被這日復一日毫無變化的生活吞噬。
鷺鷥回美國后和丈夫商量,想回上海發(fā)展,丈夫根本不愿聽。她賣了自己的車,以示決心。其執(zhí)念如同當年對美國的向往。丈夫去向舊金山的岳父求援,他知道,鷺鷥很聽父親的話,但這一次,父親沒有說服鷺鷥。
半年后鷺鷥帶著兩個孩子和一堆行李回到上海。鷺鷥將靠什么生活?諷刺的是,國內風水已轉,正掀起海歸潮,天時地利在鷺鷥這邊,她的姐姐和姐夫在家族中融資,從美國回上海辦起了企業(yè)。鷺鷥去姐姐的公司上班,一邊在找私立醫(yī)院,試圖說服丈夫回國工作。
此時醫(yī)生才發(fā)現(xiàn)生活中不能沒有鷺鷥,他終于答應來上??纯?。但是他們的孩子卻不能適應上海的公立學校。九十年代的上海,國際學校和私立學校都還稀缺。她的被婆婆嬌慣的兒子,每天清晨哭鬧要回美國。醫(yī)生來上海待了幾星期,他就像當年,從下飛機開始,就一路在發(fā)牢騷,他跟兒子一樣不能適應國內環(huán)境,父子倆很快回美國,女兒留給她。
于是,鷺鷥每逢寒暑假帶著女兒回美國,一年中全家團聚四五個月。有一天她回中國之際,丈夫說:
“我給你一年時間,一年以后,你必須回美國安定下來,如果做不到,我們只能離婚!”
鷺鷥當即把結婚戒指脫下還給他,“不用等一年,我們現(xiàn)在就離!”
他們就這樣分手了。醫(yī)生給我打電話,問我,事情如何到了這一步。
我是否應該告訴他,我作為旁觀者的預感?
醫(yī)生來上海時,我們聚過幾次。我對他印象頗佳,一個清爽書卷氣的醫(yī)生,在社交場所頂多給人不茍言笑的感覺。他為人誠懇正直,在行業(yè)里聲譽很好。然而,這好像無法說明婚姻問題。我們一起用餐時,我看到鷺鷥在餐桌上為丈夫剝螃蟹,剔魚刺,好像他是個孩子。那時鷺鷥已然選擇自己的人生,不打算和丈夫妥協(xié),可她依然在照顧他,以一種多年的慣性,他也一派心安理得。我那時就有預感,有一天他會很后悔很后悔。
我是否應該告訴他,危機不在于上海和美國的選擇,是婚姻本身有問題,從他們結婚開始累積。即使鷺鷥在婚姻中盡力盡為,但情感上是冷漠的,否則,她怎么能接受夫家當年對她的輕侮?又怎么解釋,在丈夫和婆婆已經(jīng)認可她之后,在美國日子過得游刃有余時,卻說走就走?
也許,她十年后看到的上海也是一種錯覺,就像當年,她對美國的向往。然而,她的確在上海找到發(fā)展方向,她成了姐姐公司的副董事長,為自己買了房子。然而,當我們私下相處時,她卻無法釋懷婚姻中受到的傷害。
她告訴我,丈夫對她最具殺傷力的一句話便是:“你有什么本事?你能做什么?”看起來是這樣,為母為妻只是女人天經(jīng)地義的家庭角色,而作為社會角色,她在診所既不是醫(yī)師也不是護士,僅僅是丈夫的助手。
多年來,夫妻之間常會有各種瑣瑣碎碎的爭執(zhí),每次都是以他對她的斷喝結束:“你有什么本事?你能做什么?”能做什么呢?能做的是瘋狂地沖進車庫,開著車沖上高速公路。
假如告訴他這些,除了讓醫(yī)生添堵,又有什么實際幫助?他遇到了一個不會“作”、不會吵架,賢惠到家,內里卻是剛硬寡情的女人。她奉獻在先,含辛茹苦,之后,全盤收回。這是以退為退,覆水難收。這場離婚,醫(yī)生成了受害者。
如今,鷺鷥的女兒和兒子已經(jīng)在美國工作,女兒成家了,兒子也有了未婚妻。鷺鷥仍然保持每年一半時間在美國。
她說:“在兩個國家輪流住的好處是,你在美國時,想到的是上海的好,每次回上海,都精神振奮;可你在上海時,常常只想美國的好處,回美國時,覺得是去度假?!?/p>
鷺鷥回美國是住舊金山父母家。她和醫(yī)生離婚后,兩人都沒有再婚。他倆為了孩子的事,時常也會通個電話。醫(yī)生很坦率,他說,他想過再婚,可是沒有找到合適的,有過鷺鷥這樣周到克制的妻子,他很難再和其他女人相處。
而鷺鷥更難遇到合適的配偶,婚姻的不堪回首,令她信奉不婚主義。她說,離婚是一道益于身心的減法,家事減去,麻煩減去,阻撓減去,傷害減去。所以她得出這樣的結論,好像人生到了這個階段,婚姻可以不需要。
她在上海偶爾會遇上過去的追求者,他們中的一些人,也搬回了上海,被人稱為“老克勒”。有人離婚又結婚,第二任妻子通常要年輕很多。他們請鷺鷥吃飯,見了一兩次面就結束往來。我?guī)缀跄苡|摸他們的感受,重逢不再年輕的鷺鷥,抹去了記憶中那個美好的倩影,他們失去繼續(xù)往來的熱情。
可是鷺鷥并不在意,對所謂“老克勒”頗有微詞,認為他們身上有腐朽氣息。她年輕時很美卻從不風花雪月,對年輕人熱衷的“小資生活方式”無感,作為資產階級子女,在成長年代吃過的苦別人難以想象,這也是她后來執(zhí)意去美國的動力。
她回國后買了靠近郊區(qū)的獨立房,為了可以在空曠的室外跑步,可以在花園擺弄植物。她更喜歡去健身房運動,不耐煩坐在時尚的咖啡館喝咖啡,晚上也很少出門。她的生活方式更接近美國小鎮(zhèn)而不是上海。
如今,說到前夫,她有了憐憫:說他全身心投入工作,診所之外的個人生活則是得過且過,她真心希望他找到能為他帶去溫暖的伴侶。
不知為何,對于他們兩人,我更憐憫醫(yī)生,我的前姐夫,他在婚姻中的強勢,使他成了盲目的一方。我總覺得這個婚姻最初的一步走錯了,時代的龍卷風,把他們卷在一起,其結果卻是在很多年后顯現(xiàn)。
女兒在美國讀書時,我去探望她。積雪的冬天,我去她學校的室內游泳池游泳。晴朗的日子,游泳池的玻璃墻外被陽光照亮。然而,就像鷺鷥形容的,當陽光照耀泳池,并非均勻地灑在整個池面,她只照射在池水一邊,接著便移到墻面。
鷺鷥告訴我,剛回上海那兩年,她做過這樣的夢:在1984年的溫水游泳池,陽光鋪滿池面,波光耀眼,讓她睜不開眼睛,她抬起頭看屋頂,整片屋頂被水波投射而搖曳,仿佛在搖動……她受驚而醒,想起了遠赴加拿大杳無音訊的男友,她眼睛濕了。而他,從未見過她的眼淚。
(選自《作家》2020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