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山遠
雄安新區(qū)設立,引發(fā)熱烈反響,許多人開始認真關注河北和河北人,想起一句耳熟能詳?shù)脑挕?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
“燕趙”是河北的別稱,燕趙大地,東臨渤海,西接太行,北依燕山,南望黃河。這片大地歷史燦爛、英雄輩出,但為何特稱“多慷慨悲歌之士”?要溯源到戰(zhàn)國七雄之燕國與趙國了。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
在今天回眸兩千多年前維系了兩個多世紀的戰(zhàn)國時代,戰(zhàn)國七雄的氣質(zhì),有著顯著的差異:齊國富庶而尚空談,楚國廣袤而圖安逸。相比兇悍而迅猛崛起的秦國,魏國則是一個江河日下的驕橫卻疲憊的老牌強國。韓國呢,跟在強國后面,鮮有作為。秦國統(tǒng)一六國,第一個滅的就是韓國,后者基本上沒有像樣的抵抗。
如果用一個字來形容,那么,齊國是“富”,楚國是“虛”,秦國是“狠”,魏國是“狂”,韓國是“滑”。
占據(jù)著今天河北之地的燕趙呢,趙國是“累”,燕國則是“苦”。
“地域性格”之說,頗為流行。中國學者曹世潮多年潛心研究國家民族性格之形成,他認為,世界各族群乃至國家在形成的過程中,無一不在天氣、地理和自然環(huán)境強烈的影響下形成不同的特性,隨著歷史、生產(chǎn)力的演進,宗教、制度及文化又留下了強烈的烙印。
今日世界如此,當年戰(zhàn)國亦如此。
從地形上來看,趙國乃所謂的“四戰(zhàn)之地”,西有虎狼之秦,東有富強之齊,南有兇悍之魏,北邊有林胡、匈奴、東胡諸多游牧民族,還加上一個不時趁火打劫的燕國。趙國常常面臨多線作戰(zhàn),一邊要應付其他諸侯國的攻打,一邊還要防御北邊游牧民族的侵擾,疲于奔命。尤其要命的是,趙國是秦國東出的最大阻礙,趙秦硬撼,是歷史宿命。
燕國也好不到哪里去,偏處東北一隅,苦寒之地,人口稀少,土地貧瘠,加上北臨東胡等游牧民族,南又與強國齊趙相鄰,在歷史大舞臺上,往往是以小角色身份出現(xiàn),但偏偏歷代燕王還不甘心充當小角色,要刷存在感,常常發(fā)兵攻打他國,結(jié)果把國家整得更苦了。
遠在春秋時期,趙國還未產(chǎn)生,燕國就不堪北方游牧民族的打擊了,兩次被迫遷都。公元前664 年,山戎大舉來犯,燕國抵擋不住,國君燕莊公只得向齊國求援,當時齊國還是齊桓公在位,“春秋五霸”之一,確實霸氣,率兵反攻山戎,滅之,同時順手把孤竹、令支也給滅了。
燕莊公感激不盡,親自送齊桓公歸國,一直送到齊國境內(nèi),還依依不舍。春秋時期,諸侯還是頗講些禮節(jié)的,齊桓公雖然是霸主,但還是很清醒,趕緊說:我不是天子,您作為諸侯,我們是平級的,您不宜送我出境啊,這樣搞得我就對燕國無禮了。當時史官可厲害了,若在竹簡上刻下這無禮之舉,對好面子的齊桓公來說,大大不利。怎么辦?畢竟是霸主,任性,齊桓公大手一揮,把燕莊公送行入境所到的齊國一塊地,全劃給燕國了。
可見當時齊國之大與燕國之小。
山戎、孤竹、令支覆沒了,北方又冒出林胡、東胡等等來,還有持續(xù)騷擾中原王朝直至南北朝的匈奴。遙想當年,燕與趙,北境的烽火臺,總是狼煙滾滾。
在今天,河北還是長城途經(jīng)距離最長、保存最完好的省份,境內(nèi)長城遺存達2000 多公里。在秦代之前的戰(zhàn)國時期,燕、趙兩國就開始大規(guī)模修筑長城了。
但這兩個國家的最大的威脅,還是來自其他諸侯國,長城無法防護。
公元前260 年,秋天,恐怖籠罩趙國。
兩百多名精神近乎失常的趙國少年兵,衣衫襤褸,滿身血污,連滾帶爬回到了邯鄲城,逢人便說他們剛剛離開的地獄:長平,主帥趙括被亂箭射死,40 萬趙國降卒被屠戮。史書記載,“血流淙淙有聲,楊谷之水皆變?yōu)榈ぁ?,尸山血海,冤魂無數(shù)……整整40 萬啊,趙國幾乎家家都有死難者,整個國家號痛之聲不絕。
這是秦國的心理戰(zhàn),故意將這兩百余名少年兵放回來。他們想用巨大的恐懼,徹底征服趙國。
但是兩年后的邯鄲保衛(wèi)戰(zhàn),盡顯趙國人的頑強與堅韌。
秦國大軍殺至邯鄲城下,趙國則堅壁清野,放棄野戰(zhàn)和衛(wèi)星城,集中各地的守軍及糧食全力保衛(wèi)都城。趙軍精銳士兵已于長平之戰(zhàn)中損失殆盡,守城主力多為老人和孩子,年輕士卒不足十萬,御林軍也已站上城墻。但是,他們悲憤有士氣—長平之役,幾乎每家皆有喪子、喪夫、喪父之痛。同仇敵愾,誓死血戰(zhàn)。
好在,指揮邯鄲保衛(wèi)戰(zhàn)的是名將廉頗。秦軍久攻不下,傷亡日甚,而趙軍在守城之余,還能派出少量精銳部隊出城突襲秦軍營柵,雖然突襲者很少有人能活著回來,但秦軍傷亡更為慘重。秦軍不斷增兵、換帥,邯鄲到了最危險的時刻,卻仍然不屈不撓,殊死抵抗。廉頗終日帶甲卓立城頭,趙相平原君趙勝更是散盡家財于士卒,編妻妾入行伍。終于,在苦苦支撐一年多時間后,援軍來了,大雪紛飛之中,魏國信陵君指揮魏楚聯(lián)軍,對秦軍發(fā)動了強大的攻勢,魏軍擊于西,楚軍擊于東,趙軍應于內(nèi),秦軍三面受敵,全線崩潰,聯(lián)軍乘勢收復河東六百里之地,其威大震。
孟子說過,“春秋無義戰(zhàn)”。他要是能再活兩百年,肯定會感嘆:“戰(zhàn)國太殘酷”。
春秋初期,大小諸侯國若雨后春筍,多達140 余國,互相攻打兼并,大浪淘沙,到戰(zhàn)國初期,只剩20余家,最后僅剩七雄,互相廝殺,加以各種陰謀陽謀、連橫合縱。史家一般以趙、魏、韓三家分晉,作為戰(zhàn)國之開端。“戰(zhàn)國”這兩字很形象,據(jù)統(tǒng)計,戰(zhàn)國時期,有大小戰(zhàn)爭230 次。相比之下,春秋諸侯之間的戰(zhàn)爭,更類似一種儀式,雙方戰(zhàn)車對攻,輸者服氣,贏者大度。戰(zhàn)國的諸侯戰(zhàn)爭,則殘酷無比,一是各國能夠動員的戰(zhàn)爭資源空前強大,常常數(shù)十萬人對陣廝殺,二是以自己生存、消滅對方為目的,“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盡可能多地殺死對方有生力量,成為衡量戰(zhàn)爭勝利的可怕標識。
趙國人的尚武與強悍,是連年不絕的戰(zhàn)爭培養(yǎng)出來的。戰(zhàn)國四大名將白起、王翦、李牧、廉頗,前兩位是秦國的,后兩位是趙國的。趙國名將無敵,而趙人關鍵時刻也近乎全民皆兵,強敵環(huán)繞,趙人為了生存,只能培養(yǎng)出團結(jié)、耐苦、善戰(zhàn)的性格,才能在亂世生存。燕惠王有一次問名將樂毅的兒子樂閑,能否攻趙?樂閑回答說:“趙邯鄲,四戰(zhàn)之國也,其民習兵,伐之不可?!币馑际?,趙國人擅長打仗,不要去攻打他們。
當然,燕國人也是相當尚武的,他們所處的環(huán)境,戰(zhàn)事頻繁,也不比趙國好多少,動不動強敵來襲,只能舉全國之力抵抗。燕國人的剛烈,還因為在大廈將傾的絕境中,出了一個策劃中國古代歷史上最著名刺殺事件的燕太子丹。
—直認為,韓愈所言“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應該出自易水河邊那場蕩氣回腸的訣別。
司馬遷在《史記》對這一幕的記載,極具鏡頭感和戲劇張力:太子丹帶著一群人,來到易水河邊給荊軻餞行。他們都穿著白衣戴著白帽,一身縞素,送勇士遠赴決死之路。朔風強勁,易水奔涌,荊軻的朋友高漸離擊筑,他和著拍節(jié)唱歌,蒼涼凄婉,送行者淚流滿面,一起唱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聲調(diào)悲壯,慷慨激昂,歌聲中,人人怒目圓睜,頭發(fā)直豎,幾乎把帽子都頂起來。荊軻歌畢,踏上馬車,一路南去,始終沒有回頭。
這就是“慷慨悲歌”。
遠去的古典氣質(zhì),悲壯與優(yōu)雅的完美結(jié)合。太子丹是個不甘屈從命運的人。他派遣荊軻刺殺秦王,發(fā)生在公元前227 年,在此之前14 年,楚、趙、魏、韓等國一次合縱進攻,被秦軍擊潰。這也是東方六國最后一次聯(lián)軍行動,此后再也無力共同組軍對強秦戰(zhàn)略進攻或防御。刺秦之前,秦已先后滅掉了韓國,并攻占了趙國都城邯鄲。太子丹知道:軍事抵抗已無意義,只能采取刺殺這一非常手段了。
刺秦失敗,秦軍鐵蹄,已無可抵擋。
在戰(zhàn)國末期,趙國是六國唯一能夠與強秦抗衡的國家,但長平之戰(zhàn)改變了雙方的均衡,即便如此,秦軍在強悍的趙軍面前,也討不了太多便宜。張藝謀的電影《英雄》,里面寫到秦軍萬箭齊發(fā)、遮天蔽日的盛況,但在歷史上,趙軍更擅用強弓勁弩,讓他們的對手包括秦軍,死傷無數(shù)。
有名將有悍卒有先進的武器,趙國輸在何處?除了綜合國力(例如長平之戰(zhàn),秦、趙誰都輸不起因此拼盡國力,但秦國最終勝在后勤補給能力上)外,還有一個致命原因,就是君臣相疑。廉頗、李牧在趙國,幾乎是無敵戰(zhàn)神,但偏偏趙國君主寧肯相信身邊的佞臣太監(jiān),也不相信在前方浴血殺敵的忠臣名將。但趙國君主偏偏兩次走進同一條河流,先逼走廉頗,后冤殺李牧。
遙想當年,廉頗、李牧有多么累!
公元前229 年,秦挾上一年滅韓國之威,攻打趙國,趙國君主是幽繆王,他派李牧率軍抵抗,李牧大顯神威,秦軍不敵,就使離間計,重金賄賂趙王身邊奸臣,說李牧要叛變秦國,趙王居然信了,李牧只能死了。趙國自毀長城,短短三個月后,秦軍就攻入邯鄲,俘虜了趙幽繆王,后者在流放地開始思念李牧,后悔莫及:如果李牧還在,我哪用吃秦國的米啊……
邯鄲淪陷、趙王被俘后,趙國還沒投降,王室趙嘉逃到代城稱代王,公元前226 年,最后的趙軍與燕軍合兵于易水之西,就是荊軻刺秦出發(fā)地,聯(lián)軍會戰(zhàn)秦軍,燕太子丹也在陣中。
燕與趙,此前彼此攻伐,大戰(zhàn)小戰(zhàn)不斷,但最后時刻,他們攜手站在了一起。
這一仗,燕趙聯(lián)軍輸了,敗軍逃至遼東,秦軍緊追不放,再戰(zhàn),燕趙聯(lián)軍又敗。為求生,燕王殺死了太子丹,獻給秦軍求和。秦軍已無視他們了,主力轉(zhuǎn)而進攻魏楚。他們艱難又挨了4 年,在公元前222 年,燕、趙雙雙亡于秦軍。此時秦國,只剩下最后一個對手:齊國。翌年,滅齊,秦王嬴政稱皇帝,為始皇帝。
歷史大勢,不可阻擋。張藝謀的大片《英雄》,當年毀譽皆有,爭議焦點在于:李連杰飾演的來自趙國的刺客“無名”,在完全能夠殺死秦王的距離內(nèi),卻為了天下大一統(tǒng)而放棄刺秦的任務,并毅然犧牲了自己,喪生于秦軍萬箭之下。這是張藝謀想要表達的“俠”與“英雄”,很宏大的理念。
這是一種理解。司馬遷筆下的荊軻、豫讓、聶政、侯嬴之徒,均出自戰(zhàn)國,則是司馬遷對“俠”和“英雄”的理解。
今人懷念春秋戰(zhàn)國,是懷念一種精神,一種血性,一種能為人所不敢為的俠氣,一種慷慨悲歌、意氣赴死的抉擇。
今人或許感慨:分久必合,但為什么統(tǒng)一天下的,不是“多慷慨悲歌”的燕趙,尤其是軍事力量超強的趙國?答案其實很簡單:核心思想是“變”:一切都在變。誰能持續(xù)求變,誰就是最后的勝利者。
想當年,趙武靈王銳意求變,“胡服騎射”,將傳統(tǒng)的步兵為主體的軍隊結(jié)構(gòu),改為騎兵和弓弩兵為主體的軍隊構(gòu)成,完全改變了戰(zhàn)爭方式,趙國因此一躍成為軍事強國。再往前追溯,魏國是戰(zhàn)國最先強盛而稱雄的國家,也是因為在戰(zhàn)國初年,魏國首先實行變法,改革政治,獎勵耕戰(zhàn),興修水利,富國強兵,成為老牌強國??v觀戰(zhàn)國史,七雄都有風光時刻,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秘訣在于明君賢臣名將,更在于改革創(chuàng)新變法。
大家都在求變,但有的停滯了,有的放棄了,而秦國,基礎可謂最差,一度被魏國打得無處藏身,卻后來居上,始終不懈變法革新,逐漸超過了所有的對手。燕趙之人,即使再驍勇善戰(zhàn),又如何能夠超越制度的勝利?
好在,燕趙之地,慷慨悲歌的氣質(zhì),延續(xù)了下來。一個地區(qū)的人性格同一性,經(jīng)過漫長的歷史才形成,也在漫長的歷史中綿延不絕。從東晉聞雞起舞、中流擊楫的祖逖,到南宋誓不降元、血戰(zhàn)到底的張世杰,到明末死守江陰、死不下跪的閻應元……燕趙英豪,每逢國家、民族有難,總能慷慨赴國難,名垂青史。
抗戰(zhàn)時期,晉察冀抗日根據(jù)地處于華北敵后抗戰(zhàn)的最前沿,是中國全面抗戰(zhàn)后創(chuàng)建的第一個,也是華北范圍最大、人口最多的敵后抗日根據(jù)地,曾被毛澤東親筆授予“模范抗日根據(jù)地”光榮稱號。當年神出鬼沒的抗日“雁翎隊”,就活躍在今日雄安新區(qū)核心的白洋淀。
燕趙慷慨悲歌之氣質(zhì),是在戰(zhàn)國時代極為艱難困苦的生存環(huán)境下鍛煉而出的。一切在變,今日燕趙人,早已不復當年苦累之背景,但這份血性、忠義與卓越的生存能力,仍然有,亦很重要,誠如當年曾國藩給弟弟曾國荃寫的一封家書所言:“精神愈用則愈出,陽氣愈提則愈盛,每日作事愈多,則夜間臨睡愈快活。若存一愛惜精神的意思,將前將卻,奄奄無氣,決難成事?!?/p>
祝福燕趙之人,祝福雄安新區(qū),祝福歷史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