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珍華
(湖北第二師范學院 文學院/災(zāi)害文學與文化研究所,湖北 武漢 430205)
宋世彩堂本《游黃溪記》題注:“自游黃溪至小石城山,為記凡九,皆記永州山水之勝,年月或記或不記,皆次第而作耳。”[1]469即柳宗元永州山水游記實有九篇,除《永州八記》外,還有一篇《游黃溪記》。但《八記》之盛名,往往令人忽視了對柳宗元黃溪之游的關(guān)注。《八記》之好,自然不虛,而林紓先生盛贊為“《柳州集》中第一得意之筆”[2]117的《游黃溪記》,也當值得我們重視。
柳宗元(公元773-公元819)永貞革新失敗后在永州貶居了十年,對其人生影響巨大。《新唐書》曰:“宗元少時嗜進,謂功業(yè)可就,既廢,遂不振?!?卷一百六十八)[3]柳宗元《冉溪》亦云:“少時陳力希公侯,許國不復為身謀。風波一跌逝萬里,壯心瓦解空縲囚?!盵4]2997永州在唐屬江南西道,當時甚為荒僻。被貶永州可謂柳宗元人生命運的轉(zhuǎn)折點。其任員外司馬置同正員,但實為閑職,初到永州時甚至無處安身,因在“眾黨人中,罪狀最甚”[4]1956,政敵乘機下石,其“常積憂恐”,“痞氣尤甚,加以眾疾”,又多火災(zāi),“五年之間,四為天火所迫”[4]1979。凡此種種,使其處境頗為不堪。其《始得西山宴游記》稱“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4]1890,獲罪當殺之臣雖幸得活命,卻于恐懼戰(zhàn)栗中度日,可想其逐臣心境痛苦之甚。殘酷的政治迫害,艱苦的生活環(huán)境,使柳宗元的永州生活猶如囚徒,只有借永州山水暫得一樂,乃“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4]1890。其于西山之頂悠然馳騁,感受自然之浩氣;于“不與培塿為類”之山與特立不群之“我”的物我合一中,“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4]1891;于“澄潭淺渚”[4]1918、溪谷峻流間尋“山水之異態(tài)”,聞水聲而“心樂之”[4]1912,窮山高而“與造物者游”[4]1891。其游永州山水之樂,實為永州山水之美的發(fā)現(xiàn)之樂,永州山水可謂柳宗元的精神知己。其雖處“摧心傷骨,若受鋒刃”[4]1956之凄苦處境,但仍有“雖萬受擯棄,不更乎其內(nèi)”[4]2107的倔強與孤傲,如筆下“怪特”之西山,卓爾不群??梢哉f,柳宗元寫永州山水之美,實將“列是夷狄”[4]1934而不為人知的蠻荒之地的山水人格化,借永州不為世所用的“唐氏之棄地”[4]1904抒寫逐臣郁憤不平的貶謫情懷。
同時,永州山水雖能暫時慰藉柳宗元內(nèi)心世界深深的寂寞和孤獨,但永州乃蠻荒之地,加之罪臣身份所限,其出游總感局促。其時與友人言:
永州于楚為最南,狀與越相類。仆悶即出游,游復多恐……時到幽樹好石,暫得一笑,已復不樂。何者?譬如囚居寰土,一遇和景出,負墻搔摩,伸展支體,當此之時,亦以為適。然顧天窺地,不過尋丈,終不得出,豈復能久為舒暢哉。[4]2008
于此可見,柳宗元的永州之游,雖可“負墻搔摩,伸展支體”,但“終不得出”,就如囚徒放風,只能暫得一樂,而“游復多恐”。故《永州八記》所涉之景常以步記,多以丈量,其每得一處便喜而描之,“無不形容盡致”,自命為“牢籠百態(tài)”[5]。其于“不過尋丈”的天地間訪幽尋勝而訴諸筆端,確實不啻于牢籠中帶著鐐銬的舞蹈,縱然舞姿優(yōu)美,卻不能“久為舒暢”。因此,其被貶的失意,被政敵所迫的憂憤,以及想極力掙脫束縛而不得的壓抑,種種不平與痛苦時見于筆間?!队吸S溪記》亦可謂柳宗元游永州“牢籠”之作,其曰:
北之晉,西適豳,東極吳,南至楚越之交,其間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數(shù),永最善。環(huán)永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湘之源,南至于瀧泉,東至于黃溪東屯,其間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數(shù),黃溪最善。黃溪距州治七十里,由東屯南行六百步,至黃神祠。祠之上,兩山墻立,如丹碧之華葉駢植,與山升降。其缺者為崖峭巖窟,水之中,皆小石平布。黃神之上,揭水八十步,至初潭,最奇麗,殆不可狀。其略若剖大甕,側(cè)立千尺,溪水即焉。黛蓄膏,來若白虹,沉沉無聲,有魚數(shù)百尾,方來會石下。南去又行百步,至第二潭。石皆巍然,臨峻流,若頦頷齗齶。其下大石離列,可坐飲食。有鳥赤首烏翼,大如鵠,方東向立。自是又南數(shù)里,地皆一狀,樹益壯,石益瘦,水鳴皆鏘然。又南一里,至大冥之川,山舒水緩,有土田。
始,黃神為人時,居其地。傳者曰:“黃神王姓,莽之世也。莽既死,神更號黃氏,逃來,擇其深峭者潛焉。”始莽嘗曰:“余黃虞之后也”,故號其女曰黃皇室主。黃與王聲相邇,而又有本,其所以傳焉者益驗。神既居是,民咸安焉。以為有道,死乃俎豆之,為立祠。后稍徙近乎民,今祠在山陰溪水上。元和八年五月十六日,既歸為記,以啟后之好游者。[4]1879-1880
《清一統(tǒng)志·湖南·永州府》云:“黃溪在零陵縣東七十里。……府志:源出陽明山(今零陵縣東一百里處)流經(jīng)福田山東,又北至祁陽縣,合白江水入湘?!盵6]作者開篇先寫永州形勝及概貌,突出永州山水之美,為黃溪之善作鋪墊,接著具體描寫了黃溪之“善”。其山有“丹碧”,岸有峭石,潭如大甕,水激如虹,魚游石下,奇麗不可狀;有東向而立的如鵠大鳥,有往南之壯樹瘦石,水鳴鏘然;直至山舒水緩之土田,黃神為人時之所居。最后考索黃神及黃神祠之來歷,以紀游結(jié)篇。
此記雖和《八記》一樣,亦記永州山水之美,亦其“牢籠百態(tài)”之一,但又頗為不同。首先,其創(chuàng)作時間與心態(tài)與《八記》有別。據(jù)考,《游黃溪記》雖然在柳集中被編于《八記》之前,但寫作時間實際卻在其后[7]。這時柳宗元被貶永州已經(jīng)八年,其心態(tài)會有所變化,憤激之情稍減,從容通達之態(tài)稍增。其次,此文創(chuàng)作內(nèi)容、風格與藝術(shù)表現(xiàn)較《八記》均有不同,特色更鮮明突出。浦起龍《古文眉銓》云:“此記與前諸篇有別,前皆去州近,多搜剔出之,時時憩息者。此去州遠,特記一時之游耳。”[4]1887誠然。此文之所以被林紓先生譽為“《柳州集》中第一得意之筆。雖合荊、關(guān)、董、巨四大家,不能描而肖也”[2]117,當有其不尋常之處。較之《八記》,《游黃溪記》不僅“特記一時之游”,而且文章氣勢更為恢弘,視野更為開闊,所及不只尋丈,而是以北、西、東、南數(shù)里甚至數(shù)十里記了。即便“所志不過數(shù)里”,但寫黃溪之“幽麗奇絕”,“如萬壑千巖”,令人“應(yīng)接不暇”[4]1887。
尤為值得注意的是,較之《八記》,《游黃溪記》的史筆特色更為突出。可以說,《游黃溪記》最得意之處恐為“一起,先從豳、晉、吳、楚四面寫來,抬出永州。次從永州名勝四面寫來,抬出黃溪”[4]1887-1888,再由黃溪,抬出一個“黃神”來。其稱北西東南間山水“永最善”,而“環(huán)永之治百里”之山水又數(shù)“黃溪最善”,而黃溪之善不僅在乎其景美,更在乎其“有道”之神善——“神既居是,民咸安焉”,即黃溪有了“黃神”,才可稱永州山水之最善者也。如此,則全文所記雖為黃溪之美,但最后的點睛之筆卻落在“黃神”之“傳”上,其文眼即在于“黃神”之“有道”。
柳宗元摯友劉禹錫曾評柳文曰:“吾嘗評其文,雄深雅健似司馬子長,崔蔡不足多也?!盵1]序1“雄深雅健”應(yīng)與子厚以史筆入文密切相關(guān)。柳宗元自少時既聰明又“讀古書,能以理析之”,“造語極古,而析理又極明達”[2]75,多以史傳與傳奇筆法成文,如《段太尉逸事狀》《種樹郭橐駝傳》《梓人傳》等。而其黃溪一記,“入手摹《漢書·西南夷傳》”,“簡括入古”,以史筆記游,由永州牽出黃溪,由黃溪而牽出黃神,最后以考索黃神,“清出溪之所以名黃者”[2]117-118,故《邵氏聞見錄》所云“柳子厚之文,自史中來”[1]《河東集敘說》4一說不無道理?!队吸S溪記》之傳“黃神”,尤可見其史家筆法。
據(jù)柳氏所傳,此記之“黃神”本王姓,“莽之世也”,王莽死后,便更為黃氏,逃亡到此“深峭者潛焉”。居此有道,“民咸安焉”,故死后被民立祠以祀,而因“黃神”深得百姓信奉,后被遷到離百姓更近的地方,即今黃神祠所在地。但“黃神”究竟是誰,似乎不得而知。事實上,“黃神”之稱古已有之,而文中“黃神”是否真如子厚所傳與王莽有關(guān)?作者于客觀紀傳中,有無史家之微言大義?都值得進一步深入探討。
1.“黃帝”崇拜。古代黃帝亦被尊為“黃神”。黃帝作為一位公認的中國上古偉大的部落首領(lǐng),“其歷史上逐漸定于一尊的形象對華夏歷史文化傳統(tǒng)形成所起到的無與倫比的重大作用”,故歷史文獻上溯國史,“皆推黃帝為國史之第一人”[8]。自戰(zhàn)國以來,人們便尊奉黃帝為神。有人認為,“黃帝即皇天上帝的別名”[9],而黃帝作為天神,實為“中國上古‘神統(tǒng)’之首要或綱領(lǐng),是上古先民神靈信仰中顯形或隱蔽之最重要的神”[8]。
史載漢代高祖劉邦于沛縣初即“祠黃帝,祭蚩尤于沛庭”[10]350,后漢武帝“北巡朔方”,即“勒兵十余萬,還祭黃帝冢橋山”[10]472-473??梢姡瑵h初已有黃帝祠和黃帝信仰。《淮南子》云:“西老折勝,黃神嘯吟?!备哒T注“黃神”為“黃帝之神”[11]489。故最遲至西漢,黃帝已被稱為黃神。班固《漢書》所引《幽通賦》“黃神邈而靡質(zhì)兮,儀遺讖以臆對”中的“黃神”即為黃帝,“黃帝善占夢,久遠無從得問,準其讖書,以意求其象也”[12]4215。《文選》李善注《幽通賦》:“應(yīng)劭曰:‘黃,黃帝也?!盵13]209上《后漢書·天文志》劉昭注引張衡《靈憲》稱“黃神軒轅于中”[14]3216,確指“黃神”為黃帝軒轅。
關(guān)于黃帝,有著非常豐富的傳說,黃帝作為天神而廣受崇拜?!抖Y記·曲禮》云:“天子祭天地,祭四方。”孔穎達疏:“天神有六,祭之一歲有九……”[15]六天神中就包括黃帝。在“五方帝”“五色帝”傳說中,黃帝居中,黃色,“佐后土”[11]186。同時,在道教文化中,“黃神”作為巫鬼道信奉之神,還被做成“黃神”法印以辟邪。如《抱樸子·登涉》曰:“古之人入山者,皆佩黃神越章之印,……則虎狼不敢近其內(nèi)也?!盵16]而此“黃神”實際也是黃帝[17]??傊?,黃帝乃“千古神統(tǒng)之總管[8],作為天神,“能夠驅(qū)遣鬼神及其他怪物為他駕車開路”[9]。有學者認為,黃帝的地位在東漢以后明顯下降,“很可能與黃巾軍的覆滅有關(guān)”,因為黃巾起義者以黃帝為尊,以“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為號,而“黃天”之義指向黃帝[17]。東漢以后雖偶有“黃神”之稱,可“一般都和‘后土’連稱,被人們視作普通的土地神”[17]。那么黃帝地位的下降,是不是也與自稱黃虞之后的王莽覆亡有一定關(guān)聯(lián)呢?對此還有待考證。
可以說,黃帝既是中華民族的人文始祖,也是集人性與神性于一身的文化圖騰。《全上古三代文》卷十五《古逸》篇有“昔黃神與炎神爭斗涿鹿之野”[18]一句,亦證黃帝崇拜、“黃神”之稱早已有之;黃庭堅稱“六書章句苦支離,非復黃神太古時”[19],說明至趙宋時尚未絕。班固《漢書·地理志》云:“昔在黃帝,作舟車以濟不通,旁行天下,方制萬里,畫壄分州,得百里之國萬區(qū)?!盵12]1523“黃神”之稱反映了黃帝作為中華文明始祖、一代部族領(lǐng)袖,在長期歷史發(fā)展過程中被不斷神化的歷史事實。黃帝的形象早已傳遍四方萬國,黃帝(神)崇拜在各地廣泛存在,一直未絕。中國各地迄今都不乏黃帝廟和黃神崇拜。由此,我們完全可以設(shè)想,永州黃溪之“黃神”,是否也是黃帝崇拜?或者由黃帝崇拜演化而來?
2.“(王)莽之世”。雖然,我們有理由相信黃溪之“黃神”可能與黃帝崇拜有關(guān)聯(lián),但柳宗元何以言“黃神”為“王莽之世”?而無論柳文所傳是否真實,其將“黃神”與王莽密切關(guān)聯(lián)起來,其中所蘊含的深意也不可忽視。
王莽(公元前45—公元23),字巨君,魏郡元城委粟里(今河北邯鄲)人,西漢權(quán)臣、政治家、改革家,篡漢自立為“新朝”皇帝,在“真皇帝”位15年。史載:“莽獨孤貧,因折節(jié)為恭儉。……勤身博學,被服如儒生。……陽朔中,世父大將軍鳳病,莽侍疾,親嘗藥,亂首垢面,不解衣帶連月?!盵12]4039其素以儒生形象行事及示人,38歲任大司馬后,“克己不倦……愈為儉約”[12]4041。雖然王莽“新朝”成為中國歷史上的短命王朝之一,王莽最后命喪亂兵之手,但其實行的“改制”“新政”,卻影響巨大。王莽作為一位備受爭議的歷史人物,歷來評價褒貶不一。班固《漢書·王莽傳》載曰:
……莽既不仁而有佞邪之材,……推是言之,亦天時,非人力之致矣。……奮其威詐,滔天虐民,窮兇極惡,毒流諸夏,亂延蠻貉,猶未足逞其欲焉。是以四海之內(nèi),囂然喪其樂生之心,中外憤怨,遠近俱發(fā),城池不守,支體分裂,遂令天下城邑為虛,丘垅發(fā)掘,害遍生民,辜及朽骨,……圣王之驅(qū)除云爾![12]4194
班固稱王莽“不仁而有佞邪之材”,是沽名釣譽、假仁假義的偽君子,“窮兇極惡”“害遍生民”的暴戾奸臣。其流毒華夏,還禍及邊區(qū),使四海之內(nèi)水深火熱,民不聊生,因而“中外憤怨,遠近俱發(fā),城池不守”,最后落得身首異處、“支體分裂”的下場。班固筆下的王莽簡直是古今大奸大惡、罪大惡極、虛偽無道之第一人,自古以來史書記載的“亂臣賊子無道之人”中沒有比王莽更甚者,其德不配位,天命非正,故“眾怨神怒”,圣王出而除之。其勤儉謙恭在班固等史家看來,都是虛偽矯飾,是篡漢奪位的陰謀。班固之論影響巨大,后世文人也多站在封建正統(tǒng)立場上評價王莽,篡漢“賊子”之說幾乎蓋棺定論。唐白居易《放言五首·其三》即云:“周公恐懼流言后(一作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zhèn)螐驼l知?!盵20]白居易認為王莽的謙恭實際上是“色仁而行違”之“偽”,目的是陰謀篡漢,經(jīng)不住時間的考驗。
但也有認為王莽并非一味虛偽的,甚至認為他是一位政治改革家[21],至少在中國歷史上“并不是一個很壞的皇帝”[22],“以西漢末年社會的實際條件來衡量王莽的改革措施,不能不承認大多數(shù)是有進步意義的”[21]。的確,王莽認為“秦為無道,厚賦稅以自供奉,罷民力以極欲,壞圣制,廢井田,是以兼并起,貪鄙生”,“奸虐之人因緣為利,至略賣人妻子,逆天心,悖人倫”,于是“更名天下田曰‘王田’,奴婢曰‘私屬’,皆不得賣買”[12]4110-4111。其信奉儒家思想,希望通過復古周禮制度達到治國安天下的理念,稱帝后便仿周制、行新政,禁止奴婢買賣,實行土地國有,并屢次進行幣制改革,更改官制與官名,希望將鹽、鐵、酒、鑄錢及山林川澤皆收歸國有,然后與民修養(yǎng),使國泰民安。盡管王莽新政也許只是一種“書生的政治”,政策的制定與實行之間存在一定差距,但毫無疑問,這些改革措施頗具人性和民本思想,且切中時弊。因其篡位改制于“遭漢中微,國統(tǒng)三絕,而太后壽考為之宗主”之時,正如班固所言,“亦天時,非人力之致矣”,故王莽篡漢勢在必然。
事實上,漢末以來,政治腐敗,經(jīng)濟凋敝,百姓困苦,以致人心浮動,社會矛盾日益激烈,王莽執(zhí)政所采取的一系列改革措施,也是為了緩和社會矛盾,挽救政治危機,以實現(xiàn)國泰民安的社會理想。其“新政”所針對的正是西漢以來最突出的土地和奴婢兩大社會問題,故時人中就有為其鳴不平的,認為王莽勝過那些奪取“新政”政權(quán)的更始帝君臣,耿弇即云:“今更始失政,……百姓不知所從,士人莫敢自安。虜掠財物,劫掠婦女,懷金玉者,至不生歸。元元叩心,更思莽朝?!盵14]705-706因此,王莽改制的確具有一定的歷史積極意義。
由此可知,王莽新政雖然失敗了,但朝野上下也許尚有一定的支持者和影響力,其后人中也可能確有潛逃并隱匿于民間者,并且得到民間百姓的同情、肯定甚至擁戴,柳宗元“黃溪一記”中的“黃神”可能確為“王莽之世”,而且為“有道”之人,死后被百姓立祠祭祀。之所以被稱“黃神”,可能存在兩方面的原因:一是當?shù)胤揭糁械摹包S”與“王”同音(1)永州地處贛方言區(qū),而贛方言中,迄今有地方“黃”“王”發(fā)音相同。柳宗元《游黃溪記》亦云:“黃與王聲相邇?!庇种煲睢垛⒂X寮雜記》卷下:“黃、王不分,江南之音也,嶺外尤甚。柳子厚《黃溪記》……以此考之,自唐以來已然矣?!?柳宗元著,尹占華、韓文奇校注《柳宗元集校注》)。,久而久之,“黃”“王”不分,“王”漸漸被稱作“黃”,“王神”被稱為了“黃神”;二是如柳文所說,黃溪之“黃神”本姓王,因王莽后人逃亡至此,為隱姓埋名改姓“黃”,而王莽在世時曾自稱“黃、虞苗裔”[12]4106,其后人改稱“黃”姓也在情理之中。故《韓醇詁訓》解曰:“《漢書·王莽傳》自謂黃、虞之后,姚、媯、陳、田、王氏,凡五姓者,皆黃虞苗裔,其令天下尚此五姓,名籍于秩宗,以為宗室記。所言黃神王姓,蓋取諸此。”[4]1882王莽既稱黃虞之后,而史有舜帝南巡而葬于江南九嶷之說,遂“遣騎都尉囂等分治黃帝園于上都橋畤,虞帝于零陵九嶷”[12]4107,即王莽在世時,可能已有親信治于零陵九嶷一帶,其后裔逃往此地,隱居黃溪,很可能也與此有關(guān)。
但是,柳記只說“黃神”為“王莽之世”,但其究竟何許人也?文中并未具體交待,后來的《永州府志》也多為柳說。與此同時,歷史上甚至還存在著其他說法,比如“黃神”為“黃蓋”一說影響便較大,只是鑒于柳宗元《游黃溪記》的影響,故少有文獻涉及[23]?!包S神”為“莽之世”的說法似乎也值得懷疑。如此看來,柳宗元《游黃溪記》中“黃神”有著更為豐富的內(nèi)涵和意義,此“黃神”身份應(yīng)該還有其他特殊涵義。
3.“黃王”合體:“黃神”“有道”。雖然“黃神”乃指黃帝或與黃帝有關(guān),永州黃溪所祠“黃神”具體是誰又難以確考,但柳宗元《游黃溪記》卻以史家筆法傳其為王莽后裔,這其中的深意,前人也已看出,高步瀛《唐宋文舉要》即按:“此隱以黃神自喻。”[4]1890可以說,《游黃溪記》中的“黃神”形象實為柳宗元的政治理想與王莽革新精神的結(jié)合,乃黃帝崇拜和王莽形象的合體。
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云:“軒轅之時,神農(nóng)氏世衰。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農(nóng)氏弗能征。于是軒轅乃習用干戈,以征不享,諸侯咸來賓從?!褶r(nóng)氏,是為黃帝。天下有不順者,黃帝從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嘗寧居”,并“置左右大監(jiān),監(jiān)于萬國”[10]3。而且黃帝作為有國史以來第一帝,其作為國家意義之象征,對中國封建社會政治影響深遠。又賈誼《新書·修正語上》載:“黃帝職道義,經(jīng)天地,紀人倫,序萬物,以信與仁為天下先。然后濟東海,入江內(nèi),取綠圖,西濟積石,涉流沙,登于昆侖,于是還歸中國,以平天下,天下太平,唯躬道而已?!盵24]黃帝不僅是實現(xiàn)天下大統(tǒng)之政治先祖,是勵精圖治的榜樣,還是“垂裳而治”而天下太平的政治表率(2)《周易·系辭傳》曰:“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王弼、韓康伯注,孔穎達疏《周易正義》)。故《白虎通義》釋“黃帝”云:“黃者,中和之色,自然之性,萬世不易”,而“黃帝始作制度,得其中和,萬世常存,故稱黃帝也”[25]?!包S帝”也作為國家大統(tǒng)的政治圖騰、民族文化的精神圖騰而影響深遠??梢哉f,柳宗元“黃神”之說,既有對王莽政治革新之褒意,又有著豐富的政治內(nèi)涵,即希望唐皇像黃帝治統(tǒng)天下那樣,若“天下有不順者”,即“從而征之”,平定藩鎮(zhèn),收治割據(jù),從而皇權(quán)得固,天下一統(tǒng),又以“垂裳而治”,懷柔四海,使萬國來服。
雖然封建制被認為起源于黃帝,而柳宗元倡郡縣之制,但其認為“封建非圣人意也,勢也”[4]186,即黃帝之行“封建”也是當時天下之“勢”所然。五帝之時,部落紛爭,黃帝“乃習用干戈,以征不享,諸侯咸來賓從”,其以兵戈息止紛爭,以戰(zhàn)爭平定天下,“置左右大監(jiān),監(jiān)于萬國”,乃因當時部落宗族構(gòu)成的政治形勢所決定的。那么,中唐宦官擅權(quán),藩鎮(zhèn)割據(jù),黨爭不息之“勢”,也需要有一位像黃帝那樣的帝王,對天下不順者,“從而征之”,加強皇權(quán)統(tǒng)治,使天下大統(tǒng),政治安定,有道于民,使之安居樂業(yè)。但是,鑒于當時的社會局面,必定需要進行一番政治改革,以拯時弊,破痼疾,施新政,正如“二王劉柳”領(lǐng)導的永貞革新運動,亦如王莽所實行的“新政”。然而,永貞革新之失敗,“二王八司馬”紛遭貶謫,亦似王莽新政之敗亡,不由使人產(chǎn)生諸多聯(lián)想。
事實上,黃帝崇拜也具有一定的政治隱喻。王莽自稱黃、虞之后,且改其女“安定太后號曰黃皇室主”,以“絕之于漢”[12]4120,其實帶有一定宗教造反性質(zhì)?!痘茨献印ば迍?wù)訓》云:“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賤今,故為道者必托之于神農(nóng)、黃帝而后能入說?!备哒T注:“說,言也。言為二圣所作,乃能入其說于人,人乃用之?!盵11]1355也即凡起事者,多舉神農(nóng)、黃帝之道為幟,才能令人信而服之。王莽如此,其后起事者遂紛紛仿效,也打出“黃帝”尊神名號,甚至自稱“黃帝”或“黃帝子”,如東漢永憙元年(公元145)三月“九江賊馬勉稱‘黃帝’”[14]277,建和二年(公元148)冬十月“長平陳景自號‘黃帝子’,署置官屬……并圖舉兵”[14]293,還有前述黃巾起義的口號也與黃帝有關(guān)。可見,“黃神”之稱本身便頗具反叛意味而有著一定政治革新氣息。
柳宗元作為名門之后,年少多才,本想通過永貞革新運動,實現(xiàn)其政治理想。遂與王叔文、王伾、劉禹錫等同道,針對中唐三大痼疾,進行大膽革新,企圖抑制藩鎮(zhèn)和宦官勢力,鞏固皇權(quán),重建中央集權(quán);懲貪鄙,用賢能,免苛征,恤百姓。在短短時間內(nèi)擬訂改革方案,采取了系列措施,如取消進奉,罷宮市,減俸錢,奪軍權(quán),并放宮人,還女樂,令其與家親相聚,等等。永貞革新雖因遭到既得利益者的反撲而落敗,但在當時無疑也產(chǎn)生了一些積極影響,其歷史意義也多為史家所肯定。事實上,永貞革新所采取的有些改革措施,其后的順宗朝仍然得以延續(xù),“元和中興”局面的出現(xiàn)也應(yīng)與永貞革新有關(guān)。因永貞革新失敗而遭貶,對柳宗元影響巨大。其幽憤與苦悶,有志不得伸、有怨不能言的矛盾、屈辱和壓抑等情緒都只能訴諸永州的山水以及山水中的神祇,于是借永州山水之游的書寫,以慰其寂寞而孤獨的心靈。
因此,柳宗元之傳寫黃溪之“黃神”和王莽“黃虞苗裔”之稱,并強調(diào)“黃神”之有道于民,使民咸安,其中便有其政治隱喻之深意。作為一代政治革新運動的領(lǐng)導者之一,柳宗元和實行新政改制的王莽一樣,均是針對時弊,戮力改革而失敗,同樣和其后人天涯淪落至此蠻荒之地,其與“黃神”有著類似的遭際,柳宗元和“黃神”可謂同病相憐的同道之人??梢哉f,“黃神”之于柳宗元,無異于又一座“特立”之“西山”,精神之知己,無怪乎高步瀛認為其“隱以黃神自喻”了。
雖然,柳宗元詩文中并沒有對王莽進行直接評價,但在《舜禹之事》等文中卻可見其基本觀點,即“得民心者得天下”。在頗具反傳統(tǒng)意義的《六逆論》中,柳宗元大膽提出擇嗣立儲不應(yīng)講嫡庶,置臣不應(yīng)講門第、論親疏,反對“任人唯親”,主張任人唯賢。而王莽雖為篡漢自立,但其新政改制,卻頗具現(xiàn)代意義的民本思想。柳宗元與王莽一樣,均是出生世家,柳氏家族曾顯赫一時,祖上世代為官,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封建統(tǒng)治,即使柳宗元再有才華,也終究“不列于中州”而被棄于蠻荒之地。故柳宗元《游黃溪記》以史筆傳王莽之世,也間接體現(xiàn)了其對王莽的看法,尤其是對“黃神”“有道”的贊頌,更是從側(cè)面對王莽給予了肯定,顯示了一代政治家的遠見卓識。
除《游黃溪記》外,柳宗元還寫有兩首黃溪詩歌,即《韋使君黃溪祈雨見召從行至祠下口號》與《入黃溪聞猿》。這兩首詩與《游黃溪記》所作時間應(yīng)該相近?!俄f使君黃溪祈雨見召從行至祠下口號》云:
驕陽愆歲事,良牧念菑畬。列騎低殘月,鳴笳度碧虛。稍窮樵客路,遙駐野人居。谷口寒流凈,叢祠古木疏。焚香秋霧濕,奠玉曉光初。肸蚃巫言報,精誠禮物馀?;蒿L仍偃草,靈雨會隨車。俟罪非真吏,翻慚奉簡書。[4]2974
據(jù)考,此詩為柳宗元于元和八年(公元813)秋季所作,韋使君即韋彪[4]2975,黃溪為湘江二級支流,詩中的“祠”即為《游黃溪記》所載“黃神祠”??梢哉f,“黃神”既是受人敬奉祭拜的人神,同時也是當?shù)厝藗兗腊萜碛甑狞S溪雨神。因是年旱災(zāi),柳宗元見召隨韋彪到黃神祠祈雨。詩歌有敘事,有寫景,有議論,也有抒情,書寫了黃溪祈雨的緣由、黃溪周圍景色、祈雨情景以及求雨之意。詩末二句則隱含自況意味,《韓醇訓詁》云:“賈誼謫長沙王太傅,為賦吊屈原。其辭曰:‘恭承嘉惠兮,俟罪長沙。’公為永州員外司馬,故曰非真吏?!盵4]2976如果說此詩作為祈雨詩,寫得莊重典雅、內(nèi)斂含蓄,那么另一首《入黃溪聞猿》,情感色彩則更為濃郁。詩曰:
溪路千里曲,哀猿何處鳴?孤臣淚已盡,虛作斷腸聲。[4]2972
該詩與前詩同作于元和八年(公元813),即隨韋使君韋彪祈雨黃溪之時,作二詩與黃溪游記[4]2973。此詩獲前人諸多好評,均謂其頗有新意[4]2973-2974。詩歌首寫黃溪蜿蜒彎曲、幽深之貌,次寫千里深曲之黃溪兩岸猿聲哀鳴不絕,令人斷腸落淚,然而猿聲雖哀,令人斷腸,可孤臣淚盡,卻已無淚可流。此詩雖頗“得翻案法”[4]2973,但更值得注意的是,詩中所言“孤臣”究竟指誰?除了柳宗元自遣外,鑒于黃溪游記中有“黃神”為王莽后人之說,“孤臣”一詞便值得好好揣摩,也許其中既有柳宗元貶謫情懷的表達,又有對于王莽或“王莽之世”的惺惺相惜。而正是因為內(nèi)心的孤獨,逐臣柳宗元與“黃神”之間才有著某種精神上的神遇,使之成為特殊的精神知己。于“黃神祠”祈雨的詩人,穿行于幽深的溪谷,耳聽哀猿悲鳴,內(nèi)心當會格外哀怨傷感,精神上也更加孤獨。
“柳氏之孤”可以說是子厚詩文表現(xiàn)的重要內(nèi)容,其或直接或間接抒寫孤獨的作品頗為多見。柳宗元山水詩清峻幽峭的詩風也與其抑郁孤憤的心境密切相關(guān)。其詩常言寂寞,如《中夜起望西園值月上》云:“覺聞繁露墜,開戶臨西園。寒月上東嶺,泠泠疏竹根。石泉遠逾響,山鳥時一暄。倚楹遂東旦,寂寞將何言。”[4]2982詩人中夜睡起,孤寂難眠,只好“倚楹遂東旦”,詩中清冷的意境烘托出詩人難言的寂寞心境。其詩也多說孤獨,如《江雪》所言“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4]2993,可謂道盡“千萬孤獨”;其喜寫石,《永州八記》中幾乎篇篇都會寫石,《游黃溪記》中也有對奇石的描寫;其喜寫水,永州山水中的水尤其清淳,甚至透著股清寒之氣。如果說石的堅硬恰好可表現(xiàn)出柳宗元的寂寞孤獨、堅忍不拔的意志及孤傲不群的精神氣質(zhì),那么水的清寒則可反映出柳宗元高潔的人格形象和與時不合的孤獨心境。其黃溪詩文便表達了這種內(nèi)心深處的孤獨感??梢哉f,《入黃溪聞猿》中“孤臣”一詞既是自況,也是深層隱喻,道出逐臣柳宗元的幽憤、哀怨以及精神上的“萬千孤獨”。
雖然柳宗元書寫黃溪之作并不多,但黃溪卻成為柳宗元的又一處精神家園,而黃溪之“黃神”,使柳宗元更是有了一位精神知己,令“孤臣”柳宗元在此駐足。其黃溪詩文也讓黃溪之美、黃溪之神得以播揚天下,從而影響著一代代后來者。宋代梅堯臣即稱“最苦來黃溪,坐石數(shù)游鱗。有鳥大如鵠,東向立不踆”[26],寫柳文所記之“黃溪”,并有《泊下黃溪》等詩篇;另如歐陽修《黃溪夜泊》一詩所寫,雖然可能并非永州之黃溪,但其中“行見江山且吟詠,不因遷謫豈能來”[27],也可能受到“孤臣”柳宗元黃溪詩文的影響。
如果說,《永州八記》代表著柳宗元永州山水游記的最高成就,其對永州山水超功利的審美觀照,使“孤臣”柳宗元的精神不孤,因永州山水令他暫時達成內(nèi)心的和解,使他擁有短暫的寧靜和安詳,達到物我合一的精神境界,將“永之人未嘗游”[4]1918的永州山水皆著柳氏主觀之色彩,賦予永州山水表達其個人情志的功能,那么,《游黃溪記》作為《八記》后的第九記,同樣代表著柳宗元山水游記的最高水平。而與《八記》多表現(xiàn)“山水即我,我即山水”所不同的是,《游黃溪記》的精神隱喻不僅有黃溪之山水,還有黃溪之神祇,其“以黃神作標準”的寫法[4]1887,更使其達到了“黃神即我,我即黃神”的精神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