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冰 金鱗

父親把寂寞留給我

父親去世之后，我對母親和弟弟的不滿上升到難以壓制的地步。我看著父親的遺像，不停地哭，想問母親為什么只愛弟弟，父親和我就如此不重要？

母親和弟弟向來深情，我與父親不在他們那個深情世界里。我知道這與父母感情不好有關，父親確實對母親不算好，母親非常辛苦，弟弟疼母親，對父親很有意見。每次父母矛盾爆發(fā)，弟弟總是站在母親的陣營，雖不說話，但用行動排斥父親，與他幾乎零交流，我覺得這是冷暴力。

父親幾次生病，都是我接送他去醫(yī)院，住院期間也一直是我照顧，弟弟一開始也來，但來也不說話，后來父親就讓他不要來了。我要母親勸弟弟多與父親親近，母親答應得十分勉強，替弟弟找各種借口。

因此，父親去世后，我總想起他在世時的孤獨，他其實那么渴望弟弟與他親近，但終究沒能如愿，這樣的結果，我覺得母親和弟弟都有責任。

母親隱約看出我的不滿，擔心我恨弟弟，把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還一個勁替弟弟說好話，又說弟弟對她很孝順，看在她的份上不要責怪弟弟。我不再說什么，但心中的埋怨與不滿絲毫沒減少，我很少給母親打電話，與弟弟更是極少聯(lián)系，父親走了，我覺得我繼承了他的孤獨與寂寞，既然母親不需要我，她有弟弟已足夠，那么我就離得遠遠的吧。

可沒多久，我終究還是和母親大吵了一架。

別有用心的見面

有一天，母親主動給我打電話，告訴我她從鄉(xiāng)下來城里幫弟弟帶孩子了。聽得出母親想要來我家看看，我和弟弟的住處離得并不遠。

我握著手機，眼睛恰好觸到桌上父親的照片，眼淚嘩地就流下來，良久沒說話。母親小心翼翼問我怎么了、是否還好，自從父親去世后親情的枯竭一直讓我的心干澀疼痛，母親的話像一滴清泉，迅速讓我的心潤出花紋，我看著照片里的父親，心里說：“爸，媽還是想我的吧?！庇谑?，我接母親來家中玩。

吃飯時，母親不停站起來，說臀部脹痛得難受，不能坐。她告訴我這種現(xiàn)象好長時間了。我連忙問：“弟弟沒帶你去醫(yī)院嗎？”母親擠出笑臉，似乎是努力討好我，說弟弟夫妻倆都太忙，才生了二胎、買了車庫，生活壓力大，她不想麻煩他們。

我頓時愣住了，也徹底明白母親來找我的目的——她不是想我，而是想要我?guī)メt(yī)院！多年前，她也有過這種病狀，是我?guī)メt(yī)治好的。她就是這樣，一有問題就舍不得麻煩弟弟，總是來找我。我實在生氣，給弟弟打電話，問他為什么不帶母親去看病。弟弟說他要帶她去，但母親不信任他，說我?guī)ニ欧判摹Ｎ規(guī)缀鹾鹌饋恚骸霸趺粗辉谛枰床〉臅r候就這么信任我？平時可是把所有信任都給了你！”

母親只好蔫蔫地回弟弟那去，因為我拒絕她的這種不公平待遇。看著她微微弓著背、腳步沉重地消失在弟弟家房子的樓道里，我的心像被鋸齒拉動，一邊是恨一邊是痛。

我可以甩掉你嗎

兩天后，弟弟打來電話，一再拜托我?guī)赣H去醫(yī)院。我終究還是忍不住去找了母親，母親小聲說：“好了很多，可能就是坐得太久，不必去醫(yī)院了?！蔽覛鉀_沖拖著她上車往醫(yī)院走，到了醫(yī)院，我急匆匆跑在前面，遠遠地把她扔在后面。母親像個討糖吃的孩子，費力地跟著我。

我好想甩掉她呀，可我的心真是痛——這一幕如此熟悉。

小時候，母親在鎮(zhèn)上包子店打工，我總是央求她帶我去，可店老板不喜歡母親做事時帶個孩子在身邊，母親每次帶我去，都努力討好老板娘，一刻不停地做事，可即使這樣，老板娘還是很反感我出現(xiàn)在店里。

一個寒冬清晨，母親悄悄去上班，我很快就知道了，遠遠地跟著她，母親快步走著，大聲喊著要我回去，可我倔強地跟著，母親想甩掉我，但又不放心我，偶爾轉過身看看。突然，一頭大水牛從側邊朝我瘋狂奔來。母親喊我趕緊躲開，我哪里知道躲，只顧著追她。母親朝我飛奔，又擔心驚了水牛，只好快速從水田里淌過，一下子抱住我，水牛笨重的身體把我們擦倒在地，母親緊緊護住我，直到水牛遠去。由于鞋子剛才在水田里灌滿了水，母親凍得瑟瑟發(fā)抖，一邊背起我往鎮(zhèn)上趕去上班，一邊呢喃：“我真想把你扔在這，可我怎么就是舍不得呀?！?/p>

如今，我也舍不得扔下你呀，我偏心的母親，你也曾那么依依不舍地愛我，你與父親多年不和、身心皆苦，卻始終沒有離婚，舍不得的因素里也有我這個女兒吧。

我停下腳步等母親?？墒?，雖然做不到不搭理母親，但我也難以和顏悅色，因為她實在太偏心太護著弟弟。

弟弟的秘密

母親的病需要住院，她躺在病床上，小心翼翼地不提弟弟，我知道她這是在保護她的寶貝兒子?？晌也荒懿惶?，我說你這么心疼他，一切都只顧著他，他真心實意帶你看病嗎？你現(xiàn)在躺在這，他來看你嗎？

就在我數(shù)落時，弟弟來了?？吹降艿?，母親兩眼放光，但很快又暗下來，在我面前，她刻意與他保持著距離。我心里真不是滋味，識趣地離開病房獨自難過。

回到病房時，看到母親在熱情地給鄰床阿姨送水果，都是價格昂貴的進口水果，車厘子、金果，很顯然，這些是弟弟送來的。鄰床阿姨連聲說：“您不要給我這么多，這些都很貴的?！蹦赣H臉上泛著滿足的微笑，說：“我兒子買的，他很會買東西，這些都只四五元錢一盒，好吃著呢，你多吃點?！背四赣H，我們都驚訝地看著弟弟。弟弟微笑，扶母親坐下，對我們說：“我有特殊渠道買到這些水果，便宜?！?/p>

然后，弟弟牽我到病房外，塞給我一張銀行卡，說：“母親疼愛我，不準我?guī)齺砜床。侣闊┪?，我沒辦法才要你帶她來，但錢不能要你出。還有，我給她買的那些水果、衣服等，都是重新貼過價格標簽的，你不要說出來。人老了，內心固執(zhí)，很多事拒絕改變，那就讓她以自己覺得舒服的方式生活吧?！钡艿芸纯次?，看看地面，又抬頭看我，繼續(xù)說，“我知道母親也許確實疼我多一些，我曾極力勸她多關注姐姐你，但母親總說她一樣愛你，只是你本來就強，不大需要她的愛?？晌抑溃挠信畠翰恍枰赣H的愛呢？所以我理解你的委屈。但我控制不了母親，如果我硬要她怎樣來愛你，她會不自在，就像如果我告訴她那些水果、衣服本來的價格，她一定不能享用得這樣輕松和愜意。所以，我想請求姐姐原諒母親的固執(zhí)，也原諒我選擇了尊重她的固執(zhí)。”聽了弟弟的話，我不知說什么好，只是淚花盈眶，心顫顫的。

讓她舒服地生活吧

再回到病房時，母親已經(jīng)睡熟，臉上掛著微笑。我知道，是弟弟給了她這樣輕松的微笑，一方面是因為她深愛弟弟，另一方面則是弟弟選擇了一種讓她覺得自由而舒適的孝順方式。床頭柜上是弟弟買來的各種物品，品質都很好，標簽上顯示的數(shù)字卻低得像是幾十年前的價格。母親始終以她幾十年前的方式在愛弟弟，弟弟也以這種方式來孝順她。仔細想想，母親又何嘗不是以她幾十年前的方式在愛我？即使在病房里，在醫(yī)生面前，即使她身受病痛，卻依舊抓住一切機會告訴別人她的女兒多么能干，從小到大從不要她操心。

那么，母親也是深愛我的吧，雖然或許不如愛弟弟那么深，可我不想再計較，不想再抓著這一點來為難她。流著相同血液的人，值得用最寬厚的方式來相處。有人說，人與人之間最好的相處方式是讓對方覺得舒服，最佳的孝順方式又何嘗不是如此？弟弟明白這一點，我又為什么不能？何況母親在最困難時依舊背負我前行，她配得上這種最佳的孝順方式。

我用手機悄悄拍下母親熟睡時的微笑，存進專門給父親設的文件夾里，小聲說：爸，從此我要好好愛媽媽了，把對您的那份愛也給她，您與她夫妻一場，遺憾多于愛，讓我?guī)湍鷱浹a吧，我知道，您一定同意我這么做。

責編/昱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