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南的夏天自是采蓮的地方。
從“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的民歌里仿佛還可以看到當年采蓮的盛景,少女們三三兩兩約好采蓮去,在荷葉中嬉戲。而《西洲曲》里的那位姑娘“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蓮”與“憐”諧音,顯然已經將蓮變成愛情的信物。當然“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盛景引人心生神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清新自然同樣充滿魅力。
生活在詩歌的國度里,從小學習關于蓮花的描繪從來不會少,但是我對于蓮花有種難以言喻的情感,是因為蓮花對我來說實在太常見了,漫山遍野是她的影子。更何況鄉(xiāng)村里的蓮花,從來不是被用來欣賞的。她在這里褪去詩詞中典雅的高光,沒有一個農人會了解她的輝煌過去。僅僅作為農業(yè)經濟作物的一種,從藕,葉,須,子,芯,殼都被農人拿去市場售賣,換來九月開學家里孩子的學費。
上學堂后的孩子了解她的過去,可是他們對她欣賞不起來,絕大多數孩子們對蓮花都抱怨的。長在水中的蓮蓬變成一顆顆晾干的晶瑩雪白的白蓮,參與這項工程的是孩子們的雙手,家里的父母往往會趕在天微亮趁著日頭沒有大起來時,去蓮田里摘回成熟的蓮蓬,家里的孩子把飯煮好等著父母回來。父母回來時日頭升得老高,光線也變得熾熱,身上早被荷葉上的露水打濕,分不清哪些是汗水哪些是露水。接著就是孩子們的事情了,把圓潤的青蓮從蓮蓬里剝出,再用刀具劃開蓮殼,將殼剔開,把蓮子身上的白衣抹去,白白胖胖的蓮子就出現了。我和一群伙伴經常比賽誰在一定時間內能從劃開的青蓮里剝出最多的白蓮,成為這個夏天最熱門的游戲,而我經常在這個比賽中拔得頭籌。
鄉(xiāng)下孩子的暑假,是漫長望不到盡頭的日子。用星期來計時未免太過于無聊了些,不用上課時候,往往記不得今天是周幾了。父母仍然習慣用農歷,時不時嘴里冒出夏至大暑等時節(jié),對我來說又過于陌生。因而我發(fā)明了一套獨屬于自己的夏日計時法——蓮花花信計時法。
當水田被亭亭玉立的蓮葉占據,蓮葉和蓮葉之間每一處空隙都被綻放的蓮花嵌入,一朵比一朵開得大,一朵比一朵顏色柔美,于晨曦微光處,送來縷縷清香,不用懷疑,這一定是六月末七月初,也是我暑假開始的前幾天。曾在課本上看到周敦頤寫的《愛蓮說》:“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直?!彼麑懗龅纳徎ㄗ匀皇菢O好的,可是我總覺得少了些什么。直到我再次看到夏日七月初的蓮花才知道,鄉(xiāng)野里的蓮是野性的,野蠻生長的,不顧世人眼光的,哪怕沒有人欣賞。她吮吸著黑色沃土里的滋養(yǎng),吸收著天地間的甘露,不懼怕驕陽似火,綻放出最碩大飽滿的花樣。當清風飄過的時候,頗有怡然自得之彩。這時候回過頭來看,周敦頤筆下的蓮花,更像是受到規(guī)范和馴養(yǎng)過的模樣,端端正正,長在蓮池中,美則美矣,卻過于束縛。
蓮花正盛的時候,家長從蓮田帶回的蓮蓬也不多,大多數孩子對于剝蓮子這個游戲還帶有新鮮之感,剝出來也就只有幾斤的青蓮,對于大多數孩子來說這只是小任務,解決好后就可以開始夏日游戲。最有意思的是黏知了,找到高高細細的竹竿,在頂部綁上丫字形的樹枝,在老屋里或者家中灰塵處沾上蜘蛛網,做好準備后,一群小孩子浩浩蕩蕩奔向河岸兩旁的苦楝樹處開始今天的“狩獵”。可憐這些知了才剛到夏天,就草草結束了一生。大汗淋漓滿載而歸的時候,搖起之前家長放在水井里納涼的西瓜,切成兩半直接拿勺搲著吃,那味道別提多爽快。
等蓮花褪去粉色的花葉,差不多快到七月中旬了,蓮子也多起來,留給孩子們去玩的時間不多了,蟬鳴卻在這個時候叫得更加響亮,倒像是宣戰(zhàn)似的,又像是為死去的同伴鳴不平??墒乾F在去撲蟬的伙伴們不多了,都被家里的蓮子絆住腳。剩下也就三三兩兩比較空閑的小孩,在和蟬氣勢上的對決就先輸下陣了。
真正痛苦的還在后頭,水田里的蓮花不多了,直細的青莖上生長著或大或小的蓮蓬,搖頭晃腦,自然可愛。這便是七月末,正是蓮蓬成熟期,那可真是從早到晚不停的剝蓮子??粗议L早晚帶回幾麻袋的蓮蓬,伙伴們的眉頭都愁得像小老頭似的,而那知了卻叫得更兇了。
二
我在炎夏里迎來每年最繁重的任務,父母每日都會帶回幾麻袋蓮蓬,取出來的青蓮都有接近七八十斤,那真是一段痛苦的日子。電視給我打開過一扇窗,讓我知道城里孩子的暑假,可以去少年宮學特長,向父母要求去游樂園的獎勵,哪怕是瘋玩一整天也是讓我羨慕的??蓪τ诟改竵碚f,即使是辛苦的,可是能夠烘干出最多干蓮子的時候了,也就意味著我和弟弟下個學期開學的學費生活費都有暫時的著落。
一向乖巧的我,被從早到晚剝蓮子的無聊支配,也偶爾向父母發(fā)起小脾氣。因為過多的使用拇指剝蓮子,我的大拇指指甲前端已經呈現空心狀,失去痛感,其他幾個拇指都長出一層厚厚的老繭。我細數著自己的花信日歷,總巴不得這樣的天數能再少一些,可惜這樣的日子總是延續(xù)到八月中旬,沒有一次提前結束。
家里長勢好的蓮田,父親會把它當為蓮種,來年春日挖出蓮藕再種植到其他蓮田里。剩下的幾畝蓮田,摘完蓮蓬后就把荷葉殘枝除去,終于蓮田的水地可以見天日了。這個時候蓮田里只剩下稀稀疏疏的蓮葉蓮蓬,夾雜著像點綴似的蓮花。她們度過了最盛大的夏天后,氣勢后勁不足,呈現衰敗之狀,此時已經是八月下旬。
聰明的農人又怎么會讓任何一塊地閑置著,蓮田之間的空隙很快又被禾苗填滿。等到母親帶回來的蓮蓬只有七月初的數量,我也就開學了。
和蓮花花信有關的日歷,兩個月就結束了,回到學校,我重新開始用星期計時。從五年級開始寄宿在鎮(zhèn)里讀書,細數每周五可以回家的日子。可是每次回家路上,還是會忍不住望望那些蓮田,種上水稻的蓮田已經讓人想象不出曾經這里有過怎樣的綻放,而作為蓮種的田地,還稀稀疏疏耷拉著幾片殘荷。
鄉(xiāng)村里的秋季來了,等忙完十月份,就開始空閑下來。還剩下接近三個月左右的時間才過年,一部分勤奮的農人閑不下來,就往城里打工去了,剛開始他們只準備冬日去。也許是發(fā)現了,成為城里的農民工能比鄉(xiāng)村里掙得更多,于是第二年也開始出去了。
離開鄉(xiāng)村的,最先是那群二十多歲左右的年輕人,他們發(fā)現城市里的燈紅酒綠,即使是工廠里做著車工,在小店里當著服務員,也比像祖輩一樣繼續(xù)留在鄉(xiāng)村種地好。南方延綿不斷的群山,擋住通向外面世界的視野,鄉(xiāng)村里只有綠水青山和童年回憶,可是遠遠抵擋不住青年們想要擁抱外面的迫切熱情。
接著離開是一群中年人,他們身負生活的重擔,家里有孩子讀書,還有老人要贍養(yǎng),光靠家里的幾畝水稻還有蓮子已經不能維持這個家較為正常的運轉,于是把小孩留給老人,去城市成為一名農民工。父親在我讀五年級的冬日出去打工,那三個月的搬磚提瓦換來的錢是我們家種地的全年收入,他為此不用在下一個春日著急我的學費,于是毅然離開鄉(xiāng)村去城里。但是父親又是和其他人不一樣的,他認為即使生活再困難,不能讓孩子都離開父母,于是他讓母親留在家中照看我和弟弟,用自己的分別,以期為這個家庭帶來更好的未來。父親的外出,并沒有給我?guī)矶啻蟮膫?,半年前我開始寄宿讀書只能每周五下午回家度過短暫的周末,已經開始習慣離開父母的日子。在沒有普及手機的年代,他每周六都會去街頭的電話亭給我打電話,隔著電話線兩端,父親不再是那么嚴肅,而我也會與他分享每周學校發(fā)生的事情,感情倒是比一般父母來得好。
當我成長為一名大人回望童年的時候,并不曾覺得父親缺失,因為他一直都在遙遠的那頭,陪著我的成長。
之后的那幾年夏天,家庭的勞動力變成了母親一人,自然而然種植的蓮田相應減少,我剝蓮子的任務輕松很多。村中的青壯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伴隨著的是夏天的蓮花田也越來越少。可是她們仍然兀自盛開,用最盛大熱烈的姿態(tài),迎接炎夏的來臨,一切都沒有改變。我依舊用自己的蓮花花信計時法來猜測暑假的日子,父親每周六打來的電話,總提醒著我暑假又少了一周,無可避免地也用上了星期計時法。
這些年離開鄉(xiāng)村的人中,漸漸又多了一個群體,少年們開始離開了,我也成為其中一員。
三
十三四歲的初中時期,離開的小伙伴越來越多。有的是去城里讀書,有的則因為輟學早早步入社會。
而我的離開,并非始料未及。中考優(yōu)異成績讓我步入城市里的重點中學,帶著一身鄉(xiāng)野稚氣,我跌跌撞撞開始城市之旅。
我始終記得高中第一節(jié)語文課我自告奮勇站起來朗誦一段課本的情形,語文老師讓同學點評,有人指出我的普通話不標準,特別是平翹舌不分的問題尤其嚴重。我把這句點評記下,接下來語文老師自己朗讀一遍,我聽著老師讀出的語音好像和我讀的語音并沒有什么區(qū)別,但又好像有點不同。
關于普通話的問題才剛剛顯現出來,從小在鄉(xiāng)村長大的我,和伙伴們的交流多用方言,有的老師授課時候也會用方言,在這種情況下,可想而知我的普通話有多糟糕。來到城市讀書,有各地的同學,南方的方言體系十分復雜,城市里交流只能使用普通話。在與同學的交談中,普通話不標準的問題就顯得尤為突出,她們往往會善意的提醒我說的普通話有些字詞不標準??墒悄晟賱倎淼叫颅h(huán)境的我,因此陷入過自卑境地,為此一度減少說話以期能夠避免犯錯。
可是天性活潑的我并沒有變得沉默寡言,調整過自己的狀態(tài)后迅速融入這個環(huán)境,相應地我的普通話中的方言色彩在逐漸褪去,直到有次和父親打電話繼續(xù)用方言聊天,某些詞匯因為不常使用一時間想不起來,我才意識到某些東西在離我遠去。
和父親打趣自己不怎么會說方言了,沒想到父親反而贊成說道:“不會講方言更好啊,講普通話就是城里人了?!?/p>
我知道父親一直想要離開鄉(xiāng)村,他的祖輩的根都在地里扎著,可是因為貧窮使得成績優(yōu)異的他早早輟學接過爺爺手中的鋤頭,從十來歲開始操持農活。他深愛著我和弟弟,不希望自己的子女重復在土地上的生活,唯有讀書能夠讓我們徹底和這片土地剝離。他當初外出打工堅持要母親在家撫養(yǎng)我和弟弟,就是為了能讓我和弟弟在母親的監(jiān)管下有優(yōu)異的成績。母親的遭遇和父親如出一轍,于是他們在某種程度上惺惺相惜,有著和普通農人不一樣的教育理念。如果因為父母在外掙錢而忽視子女教育,那么對他們而言,掙錢是無意義的。
為了方便我和弟弟讀書,他做了一個決定——在城里買房。我沒有想到初中升高中的那年的暑假和寒假,成為我在鄉(xiāng)村待的最后一段長時光,那時候的我并不知道,以至于沒有來得及好好告別。
在城市生活一年后,我已經開始融入它。閑暇時間,偶爾穿梭于城市的大街小巷,在高聳的大樓面前,這些路像血管一樣維持城市的運轉,不知道將人帶往何處。而我只有偶爾路過城市老區(qū)的時候,從蓋著黑瓦的屋頂,依稀看到鄉(xiāng)村的影子。在看不到青山的日子,也會莫名感到恐慌,經常在某個時候,獨自坐著公交車來到城市的邊緣,眺望遠山。
第一次沒有在鄉(xiāng)下度過的暑假,我可以支配整個夏天,多年來的夙愿達成,反而悵然若失起來。幼時羨慕的城市童年生活,如今我已經長大而不再適合自己,我沒有足夠的城市生活經驗,不知道十六歲的城市少年應該是怎么生活的。此刻真切明白,我只是個城市闖入者,看似要融入這里,卻始終與城市格格不入。
城市的蟬鳴又在知了知了叫著,可終究是和鄉(xiāng)下的不一樣,城里的蟬叫聲,雖然叫得響卻不亮,在城市里生活,總歸要少了些野性。這么一想,倒覺得鄉(xiāng)下那吵死人的知了,變得可愛起來。
我詢問母親是否要回鄉(xiāng)下過暑假,母親已經在城市里找到一份工作無法離開,弟弟也開始上課外補習班。老家的房子已經沒有人居住,布滿灰塵,他們知道我肯定不知道如何收拾,如果我想要回去,就只得在親戚家住上幾天,于是乎我將成為“異鄉(xiāng)人”。
四
最終我還是沒有回到鄉(xiāng)村過暑假,于是開始整日流連于城市書店之間,在城市里見不到蓮花的日子,我的花信計時法自然不能再用,但它的周期已經牢牢記在我的腦海中。看著日歷上暑假一天天被劃去,我能想象到田野里的那些蓮花,又開始新的生命周期。
夏去秋來,我的高中課業(yè)逐漸繁忙,后來我又去更遠的城市上大學,我與鄉(xiāng)村的距離越來越遠。
那幾年中只回去過一兩次。山還是那些山,可是記憶中的馬路變窄了,連那些瓦房也沒有從前高。曾經我在鄉(xiāng)村沒有見過一塊空著的地,農人們總會把每塊田地種上農作物,舍不得荒廢,乃至想方設法開墾出新的土地,可是如今在村中的田地處一瞥,荒蕪之處變多了。村子里安靜起來,一排房子里,只能見到兩三家開著門,其余門戶緊閉,大多是外出打工去了。
我還未來得及細細體味其中變化,便因為其他事情離開這里,如同匆匆過客。
在大學讀書的那幾年里,我去過的城市越來越多,開始融入車水馬龍里面,享受城市帶來的便捷生活。鄉(xiāng)村在我的身后隱去,對比起城市來,它黯淡無光了。而我也開始理解,為什么鄉(xiāng)村里那些二十多歲的青年人外出后再也不愿意回來。而我內心是不愿苛責我的鄉(xiāng)村,我幼時也曾幻想過這里會變成另一個城市,沒想到鄉(xiāng)村的年輕人飽含生活的向往和熱情,建設了一座又一座城市,只是這些被建設的城市不包括我的鄉(xiāng)村。
隨著經歷越多,那個帶著一身鄉(xiāng)野稚氣的女孩,已然消失。在面對城市有過的自卑情結,已然不再。和一些人的交往加深的時候,他們曾感嘆過我對待生命的熱情,并因此認為我生長在城市,父母有良好教育背景。我會坦然介紹我的父母,他們沒有良好的教育背景,只能依靠體力活換來金錢供我讀書,并且在能力范圍內幫助我去做那些我想干的事情。我也會向他們描述,我曾經生活的鄉(xiāng)村,山明水秀,給予我飽滿而透徹的心靈。
在這描述的過程中,我仿佛又回到了鄉(xiāng)村。童年的生活還歷歷在目,當初期望逃脫日復一日剝蓮子的夏日,帶上回憶的濾鏡也都變得幸福起來。讓我知道,鄉(xiāng)村一直不曾離我遠去,它深深融入我的骨血之中,在我離開之后的成長過程里,都帶上鄉(xiāng)村的烙印。在城市生活的那幾年,不知不覺如同田野里的蓮花一樣兀自生長,等到他人提醒,恍然大悟長成自己喜歡的模樣。
五
去年冬日的我回到鄉(xiāng)村,一日晚上突然停電,整個鄉(xiāng)村陷入一片黑暗。在城市的七八年生活里,鮮少面臨斷電,鄉(xiāng)村時常發(fā)生的停電,現在對我來說也變得新奇。我獨自一人走向田邊,借著天空上依稀的星光,可以看到地里割完稻子剩下的稻茬。旁邊還有一畝蓮種,淤泥地上七零八落耷拉著枯萎的荷葉。呼出的熱氣變成白霜,從白霜處看去,旁邊的田埂上還有幾棵苦楝樹。
近日有童年的伙伴向我發(fā)來一張漫山遍野蓮花照片,看著這張照片我知道又到了七月初,又到了江南采蓮的季節(jié)。
【作者簡介】李杏霖,1997年出生于江西贛州,中文系大四就讀。江西省第六屆青年作家改稿班成員,曾獲第十七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第八屆包商杯全國高校征文優(yōu)秀獎,有小說散文發(fā)表于《草原》《美文》《萌芽》《中國校園文學》等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