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東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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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妻子從圖書館借來的《植物志》里無意間看到的那株橘色皇冠貝母。花朵密密匝匝,環(huán)繞頂端,苞片微微上翹,姿態(tài)倔強(qiáng),讓他想起如今掛在二樓主臥里的那幅仿自梵高的《銅花瓶中的皇冠貝母花》。盡管書頁間那株花莖修長蜿蜒的皇冠貝母少了油畫上的熱烈奔放,在四周綠草雜花映襯下,卻是獨秀一枝,清逸絕塵,他目光聚焦于左下方的小字圖解,先前蜷臥在沙發(fā)上的那只他從竹林巷撿回的花貍貓,起身跳到地板上,扭動著肥臀,步態(tài)輕緩地來到他腳邊。更多時候,他想象它也是妻子的忠誠伴侶,她在書房讀書,或制作小工藝品——為那些不知從何處尋來的形狀與大小不一的小石頭設(shè)計和鉤織色彩明艷的外套,是她的業(yè)余愛好,也是她時常用以獎勵給學(xué)生的獎品——它就敏捷地縱身躍上書桌,在臺燈背光里小憩,亦或躺在她懷里假寐。感覺到褲腳的異樣,他已把《植物志》合上,拉開了印有蝴蝶花紋的黃色水溶鏤空窗簾。眼下已是四月,湖面微漾叢現(xiàn),時有孤鳥飛過,岸上的油菜花田將雨后的清晨點綴得絢爛魅麗。他彎身抱起用腦袋摩挲他褲邊的花貍貓,懷云從淺夢中醒來,夢中一閃而過的房舍與樹木,讓她恍如依然身在此前那趟通往G城的列車上。
火車抵站,他從行李架上取下那只沉重的旅行包,前去趕乘最后一班地鐵時,懷云已系上圍裙進(jìn)了廚房。時間她算得精確,提前兩個小時到家,足夠用以整理衣物、打掃房間和燒飯做菜。甚至在他下了地鐵步行回家途中,懷云還從容地步入浴室,沖了澡,換上了先前晾曬在陽臺上的那身粉色純棉睡衣:胸前的星月刺繡和月牙形排扣皆點綴著彩色鉆石。出乎她的意料,他開門進(jìn)來,將她緊緊抱住的瞬間,此前的驚惶感消失了。她雙手環(huán)抱著他的腰部,側(cè)臉貼上他寬大的胸膛,仿佛心理上獲得了久違的平衡,感到無比安穩(wěn)。
“‘咪露好像瘦了?”她從臥室出來,他開口道。
前一晚的余味,隨著風(fēng)雨的停歇早已散盡。兩年來,除了那個雨水恣意的夏日夜晚,向他展示過背部和左乳燒傷留下的疤痕,她與他再不曾裸體相對。
“有嗎?”懷云佯裝不解,腦海迅疾閃過的是進(jìn)門時墻腳處干凈空蕩的貓食盆和咪露拉在衛(wèi)生間的糞便。她清楚地記得,出門前喂了咪露整整一條魚(那條清蒸魚她原本是做給自己的,想到周五堵車的可能,她簡單吃了些水果和面包,就拎著新買的小行李箱匆忙出了門),并更換了貓砂,食盆里填滿了貓糧。僅僅兩天時間,它竟吃光了?!扒疤烊チ颂藞D書館,順便去逛街買了雙鞋子,回來得有點晚;昨天和艾莉一起去看了場電影,吃的燒烤……”她把幾天前發(fā)生的事盡可能加入與J君的相處時光,順序稍作調(diào)整,一一羅列出,仿佛要向他澄清什么。
他當(dāng)即就明白了一切。事實上,自懷云辭掉甜品店的工作,去了R區(qū)那家“春光幼兒園”任教,近一年來,周末除了下樓去小區(qū)一里外的菜市場買菜和肉,就近從超市買回些日常用品和零食,偶爾去工作室?guī)兔?,她幾乎足不出?制作手工藝的彩色線團(tuán)、衣服與書籍大多是從網(wǎng)上訂購,看電影每次都是他主動提出,她才會一同前去。疑惑間,懷云上前從他手中接過咪露,用手摩挲了幾下它毛茸茸的腦袋,又說,“出門時候食盆里的貓糧是滿的啊,怎么就瘦了呢?”
“可能是它不喜歡三文魚味,換一種口味吧?!彼ㄗh道。
“嗯。要換的,這種口味它吃的時間是有些長了?!?/p>
“電影好看嗎?”他又問。
“挺好的。”不知為何,再次想到電影里那個關(guān)在罐子里的半人半魚生物,懷云竟一下從它身上感受到了那種無以名狀的孤獨。從電影院出來,已是午夜。她跟著J君穿過那條潮濕的窄巷時,欲望突然控制了他的心智。她背靠著那面臟兮兮的冷墻,他迫不及待上前,黑暗一下將她吞入口中。
“文藝片嗎?”
“嗯?不是。算是奇幻吧。感覺更像人獸戀?!?/p>
“你這么說倒是勾起了我的好奇?!?/p>
“嗯,是挺適合你看的?!彼堰渎斗诺阶郎?,看著它跳下后悠哉悠哉地朝著食盆走去。
“你又來了?!彼粣偟?,“就不能讓它過去嗎?”
“我說什么了嗎?”她佯笑道,“我沒說什么吧。”
他欲再開口,懷云抬腳去了衛(wèi)生間。
那只毛羽漆黑的鷯哥何時飛落在窗前,他沒有注意到。等它躍身飛離,他呆望著空蕩的湖面,仿佛再一次迷途在晶瑩炫目的雪野;群山靜默不語,寒風(fēng)冷冽入骨,他立在海拔4000米的雪地巨石下,手捧此前斜挎在一側(cè)的那臺哈蘇X1D-50C,卻無從尋到那個喜愛夜行、行蹤飄忽不定的雪山精靈。
那是他最后一次冒險前去雪地拍攝,目的地肯德可克,陪同他進(jìn)山的是當(dāng)?shù)匾粋€此前在雪山無人區(qū)放牧、熟悉林區(qū)深處境況的牧民桑。那半舊的皮卡車和摩托車(想要穿過陡峭險峻的山地、荊棘遍地的灌木叢,去拍攝那些頻繁活動在林區(qū)深處的野生動物,摩托車是唯一可行的交通工具),是他從格爾木的一家租車行租來的,每日的租金與桑的報酬相等。車子進(jìn)入林區(qū),護(hù)林員攔下車子詢問——仲冬時節(jié)的肯德可克,出入林區(qū)的只有當(dāng)?shù)啬撩?、地質(zhì)勘探隊和礦工——他從旅行包找出那張雜志社開具的工作證明,才打消了護(hù)林員的顧慮。第一天,他在余暉盡染的雪野里拍攝到了為躲避嚴(yán)寒在低海拔區(qū)域食草的藏野驢和藏羚羊,或是時有盜獵者的出沒,它們在從前可怖的槍聲里變得警覺異常,猶如一只只驚弓之鳥。他盡可能小心翼翼地上前,時而蹲身,時而匍匐地面,希望近距離拍下它們食草、休憩與角斗的鏡頭。傍晚回程途中,他們還在路邊遇到了一頭奄奄一息的藏野牛。桑停下摩托車,下車查看了野牦牛的唇齒和眼睛,告訴他野牦牛是得了病,并非是偷獵者所為。他快速拍下野牦牛即將死亡的抽搐模樣,再次坐上摩托車,桑啟動車子,繼續(xù)載著他趕往十幾里外那處暫時用來棲身的牧民家的氈房。
冒著熱氣的手抓羊肉和紅茶(那罐正山小種紅茶是懷云提前為他準(zhǔn)備的),是氈房女主人為他們端來的。他在氈房外用白凈的積雪清洗了早已皸裂的雙手,進(jìn)屋盤膝在火爐前坐下,顧不得文雅,囫圇吞吃起來。女主人的小女兒看著他狼狽的吃相笑出了聲,他才不好意思起來,停止咀嚼,端詳起她來。或是那張紅撲撲、洋溢著清純笑意的小臉讓他動了心,他提出飯后為她拍攝一張照片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