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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拜二午睡時刻

2021-04-19 20:59李鳳群
山花 2021年4期
關(guān)鍵詞:男孩兒子媽媽

李鳳群

“后來呢?”小男孩急迫地追問。

“后來小朋友的奶奶就把她藏著的錢拿了出來,小朋友喜歡什么,她就買什么給他?!眿寢層幂p描淡寫,又有點羨慕的語氣說。

“再后來呢?”男孩追問。

“再后來小朋友跟著奶奶一起生活,一點沒有哭鬧。”媽媽說。

“他媽媽呢?”

“他媽媽還在原來的地方呀!”

“他媽媽沒有跟他一起!”男孩提高音量,抗議著。

“有什么關(guān)系,小孩考上大學就可以去找他媽媽了呀,然后他們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都說了許多遍了?!睂⒆油蝗缙鋪淼那榫w低落和糾纏,媽媽沒有安慰一下,甚至都有點不耐煩了。

沒有太陽,沒有風。天氣似乎已經(jīng)轉(zhuǎn)暖,草木仍然枯黃,路邊的土地板結(jié),泛著烏白。

母子倆穿過小鎮(zhèn),越過一道堤壩到達渡口。首先映入男孩眼簾的是嵌在干涸的河床上的一艘擱淺的小木船,他立刻忘記了剛剛那個不符合心意的故事,放開媽媽的手,小跑著奔向那只比玩具大不了多少的小船。船底埋在泥沙里,船沿已經(jīng)腐爛。男孩繞著小船研究起來。

“水呢,水呢?”河床里到處攤著破爛的塑料瓶子、枯樹枝和不規(guī)則的石頭。沒有水。

“等會再玩,”媽媽說,“先找到你奶奶?!?/p>

此刻,禮拜二的午睡時刻,除了這對母子,這個地方空無一人。手機上的導航系統(tǒng)里,河堤對面的村莊只是一個不規(guī)則的蝌蚪狀小島。再加上頭頂厚厚的烏云,像一個粗制濫造的灰罩子,河堤上的房屋在罩子下顯得隱隱綽綽、沒有生氣。小男孩剛剛爬上船沿,還沒站穩(wěn),媽媽拽住他的手催促他繼續(xù)走。小孩無奈地跳下小船,踩上干涸的河床。地面比想象的要松軟,頭兩步,還頗讓他覺得有趣,沒走幾步,突然一腳下去,冷不丁踩到了一攤爛泥,“撲”一下濺到了他白色的球鞋上。這雙新鞋是特意為今天的這趟“看親戚”的旅行而買的,他可喜歡著呢。

這個五六歲的男孩漲紅了臉,瞅著自己的鞋,想伸手去擦又縮了回來,仰起頭看向母親,“不能坐車嗎?”

牽著他的那只手繼續(xù)擺動,算是回應(yīng)。他不死心,討價還價說,“三輪車也行?!?/p>

媽媽看上去還很年輕,臉頰圓鼓鼓的,帶著些稚氣,背一只鼓鼓囊囊的雙肩包,手上拿著一只手機,這會兒心事重重,兒子的話,她像沒聽見。男孩也毫無辦法。不僅鞋子臟了,還又餓又渴,剛剛經(jīng)過鎮(zhèn)上,有許多商店,媽媽也沒有停下來為他買一瓶可樂,或是一只冰淇凌,她的理由是,“這地方的東西一看就是假的,吃了會拉肚子?!彼胄虐胍桑珶o從反駁,只好悶悶不樂地繼續(xù)走。一條窄路從河床底部呈斜角向上升起,漸漸到達堤岸。這是一條蜿蜒曲折,不見首尾的土堤,一排排磚房民宅立于其上,堤壩上不見人影,像被封鎖的禁區(qū)。男孩總算明白過來了:這樣的路,不要說公交車,就是自行車也騎不了。

一半是表演,一半是失望,早上還積蓄滿滿的能量的小身體像戳了個小洞的汽球,一點點松軟下來。

離他們最近的兩扇門上都掛著鎖,窗戶玻璃上灰塵厚重。路面寂靜,好像一把大掃帚,剛剛從堤壩的上方一路清理,把灰塵、聲音和食物的香氣,統(tǒng)統(tǒng)清理了出去。年輕的女子又朝堤壩的兩頭張望了一下,最后,她試著朝左邊一百米外一處晾著衣服的房子走去。

她的直覺是對的。門是開著的,門里,一位身材矮小的老年婦女,頭上裹著頭巾,坐在椅子上發(fā)呆。

“老人家,請問程改珍家怎么走?”

老人受驚似的站了起來,也許這個幾近無人的村落,出現(xiàn)了陌生人,使她一時間有點不適。她殷勤地伸長脖子,把耳朵側(cè)過來,“哪個?”

年輕的女子又重復了一遍。

“哦,認得認得。”老年婦女的眼珠子上上下下地轉(zhuǎn),在落到孩子的臉上時,發(fā)出了一聲突兀的叫聲,“呀呀呀!”

男孩被嚇了一跳。

“你們是從哪里來的?”

老年人突兀又沒禮貌的發(fā)問聲聽上去很刺耳,年輕的媽媽笑了笑,沒有回答。老年婦女意識到不妥,指著西頭說,“朝前走,走,再過去十幾家,走過一個兩層帶院子的紅磚樓,再過去那間矮房子,就是那!”

母子倆繼續(xù)朝前走。

男孩的父親比她足足大十歲。她是在一個飯店后廚打工的時候認識他的。他在一個路邊攤幫過路卡車補輪胎加水,每天穿著臟兮兮的工作服??墒怯幸惶欤铝税嘞春迷?,站在馬路邊。天還沒有黑,那時候就經(jīng)常見不到好天了,沒有落日,也沒有晚霞,但剛剛亮起的路燈照在他的臉上,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長得很好,個頭高,鼻梁挺直,額頭光潔,把那件廉價的T恤穿出了很值錢的感覺。從那以后,有事沒事,她就往他的修理車間跑。他坐過牢。坐過牢的事是他同事告訴她的。他自己沒否認,也沒透露過細節(jié)。無論是上班還是下班,跟人說話的時候,他先哈一下腰。有一天下大雨,她被淋成了落湯雞,經(jīng)過他的店門口,她一抬頭,看到他滿臉愧疚地看著她,好像那雨是他安排不當造成的。真有意思!她忍不住樂了。而且,他厚實的身板不像坐過牢,倒像練過武功,他拖出輪胎,輕輕放下,一看就是力大無窮,卻又沒有任何攻擊性。只有那雙跟他年紀不符的粗糙的、從來不精心洗一洗的手,讓人相信他真的在不干凈的地方待過。她送過一塊進口的香皂給他,他卻一次沒用過,唯恐把倒過霉的痕跡洗掉。

他幾乎不提自己的家,只有一次,他們聊到將來,他說,“總有一天我一定能像電影里一樣,拎著一只臟兮兮的破麻袋回家,往門前一放,讓我媽親自拖進房門,打開一看,咦,全是錢!”他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完全不像在開玩笑,這個美妙的場景更讓人想笑,她笑得停不下來,覺得這可能性不是沒有。

她老家有四個姐姐、一個弟弟,她根本不受重視,但在他這里,她完全占著上風。像是某種補償,他洗衣擦地,買菜做飯。她稀里糊涂就懷上了孩子。懷孕期間沒有任何反應(yīng),能吃能睡。發(fā)現(xiàn)懷孕可以不用上班,她也就樂意繼續(xù)懷著。他上班前為她做好早飯和中飯,晚上下班帶菜回來燒給她吃。孩子輕輕松松、理所當然就生下了。但是生完孩子她就意識到錯了。有一陣子,她玩心很重,跟朋友到處跑,卡拉OK,酒吧,電影院,把孩子丟給他一個人;有時在外面玩到半夜,回到家還罵人,他一問,才知道是因為買不起想買的手機。她顯示出跟以往完全不一樣的火爆脾氣,他呢,一發(fā)了工資就全部拿給她,就圖她那一時的高興。他越這樣,她越是不容易高興起來。可不是嘛,錢太少,她這么年紀輕輕就被孩子捆住還一無所有!他試探著提結(jié)婚。她一聽就怒了,她怎么能帶他回家呢,怎么跟父母解釋,跟個一無所有還坐過牢的男人?!但她不愿離開他,如果他有吃喝嫖賭中任何一項,或者打女人,她都有勇氣這么干。他又帶孩子又上班,累死累活從不抱怨,臉上還掛著一副有罪要贖的神情,她留下來了。

孩子一兩歲時最麻煩難帶,莽撞不老實,喜歡糾纏大人,讓她分不開身,她心煩。有一次她刷朋友圈。一篇文章里說“智慧和見識才是一個男人真正重要的東西”,她突然覺得他身上的那些優(yōu)點并不那么迷人,她忍不住說了出來,發(fā)完火就站起來收拾行李。一只行李箱裝不下她所有的東西,再加上他垂著頭罪該萬死的樣子,讓她又懶得動身了,重新對他樹起隱隱的幻想——萬一好運光臨好人呢!不幸的是,比發(fā)財來得更早的是他的腸癌。在一家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接受了長達五小時的手術(shù)后,他的狀況還算好。她問他要不要告訴他家人——像所有預感大禍臨頭的外鄉(xiāng)人一樣,她第一時間想到“家”。他堅決搖了搖頭。他只接受了兩次化療,認為靠自己的能力可以痊愈。剛剛還清欠下的債,病情就加重了,得知癌細胞轉(zhuǎn)移到肝部,他被擊垮了。她記得最后的幾個星期,他已經(jīng)面目全非,不論是外貌還是性格,完全變了個人:面色蒼白,神情茫然,頭發(fā)一簇簇掉在枕頭上,甚至沾在唇邊,都不愿伸手抹去。過去修長結(jié)實的肢體,像一根枯樹歪倒在床頭。她帶著孩子睡在他床邊的地上,半夜聽到他在床上喘粗氣,想翻身又沒力氣,她又吃驚又害怕,覺得還是應(yīng)該告訴他的父母。

“沒有用麻袋拎錢,還把自己弄死了,”他說得磕磕絆絆,停頓了片刻,又用難以遏制的哽咽聲音補充說,“還不如……”

她斜著眼睛打量他,發(fā)現(xiàn)他瘦得像個孩子。臉上只剩下皮,他的側(cè)影更有棱角,更漂亮了,像一尊古羅馬銅像。

他要死的時候,她反而更頻繁地往外跑,待在屋子里她覺得憋悶。有一個周末,她去朋友的理發(fā)店斗地主,晚上回來的時候,她躲在轉(zhuǎn)不過身的衛(wèi)生間修腳趾甲,聽到他正在和孩子說話。五歲的孩子頭天被人揍了一頓,臉上的淤青還沒有消除。為此,她曾慫恿兒子打回去,“還一次手,打得重重的,他就不敢再有下次了?!眱鹤酉蛩WC明天打回來??墒?,她聽到他小聲地跟兒子說話,“不要聽你媽的,不能動手打人?!?/p>

兒子說,“要是他先打我呢?”

“那也不要還手?!?/p>

“為什么呢?”兒子正在看動畫片,眼睛沒有挪開,他順口應(yīng)著父親,但并沒有放到心上。跟他父親一樣,這個孩子同樣擁有光潔的額頭,挺直的鼻梁,兩只微微外擴的耳朵,他個頭還小,兩腿偏長,將來也是個高個子,她擔心他會像他的父親一樣,過于老好人。糟糕的是,他還在灌輸這個東西。

他說,“來,我給你講個故事?!?/p>

他說,“從前有一個人,本來他有媽媽,有家,但是,因為他打了一個人,他什么都沒有了?!?/p>

“他打了誰?”

“一個壞人,一個喜歡喝酒、喜歡罵人、喜歡偷東西的壞人?!?/p>

這算什么故事?。恳皇强丛谒〉每蓱z,她真的要笑出聲來了。

孩子沒有聽懂,但他的好奇心被調(diào)動起來了,“他媽媽哪里去了?”

“哪里都沒去?!?/p>

孩子放心了,繼續(xù)看他的電視。

“是他坐牢去了,再也見不到他媽媽了?!?/p>

“坐牢是什么?”孩子問。

他的聲音無力、柔弱。隔著了堵墻,她都能想象他的表情有多痛苦,“差不多就是死了,”他補充說,“特別是對他媽媽來說。”

這是他唯一一次提到坐牢。換了是以前,她會湊過去打探,她曾經(jīng)對他的這些事好奇著呢。

孩子可不像她,他不再發(fā)問。

他的父親接著說:“打人的要比被打的吃虧十倍。”

孩子再也沒有回應(yīng)他,她聽到他中氣不足的聲音再次響起,“要忍耐。”

剩下的日子,他不僅對她掛著那種虧欠的表情,對兒子也同樣如此。他的模樣,像一個肇事逃逸的司機,把她和小孩留在亂糟糟的現(xiàn)場,一邊后悔,一邊逃竄。

他的負疚的神情保持到臨終前一刻。但他的死使她的日子更難過了。她失去了全部自由,不得不出去上班,掙的錢還不夠付房租,為了帶小孩,下了班哪兒也去不了。每天都有無名之火往外冒。她的朋友說,“你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p>

“對,不是辦法?!?/p>

她的包里,帶著孩子稍微新一點的換洗衣服,以及父子倆的照片,更主要的,是他父親的骨灰盒。這些東西又大又重,背在肩膀上,使她的脖子不自覺地前傾。

堤壩拐了一個小彎,他們先看到了一條看不到首尾的大江。江面上,形態(tài)碩大的、顏色不一的大輪船在村莊前面的江面上流動,江水在搖曳,顯得神秘而生機勃勃。

“大船,大船!”孩子伸出手臂指向江面,發(fā)出一連串驚喜的尖叫聲。

看到兒子的興致那么好,年輕的女人顯然也很高興,她慷慨地許諾說,“你可以天天看,看個夠?!?/p>

“哇哦!”孩子歡呼起來,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堤岸上回蕩。

再走一段,一間房子面前,站著一位七八十歲的老太太。她看第一眼就準確地明白這是他的母親。

和她死去不久的男人一樣,老太太長著兩只稍稍外擴的耳朵,臉的輪廓,醒目的額頭——她好像看到年老的他,已經(jīng)不算光潔,但仍然與眾不同。老太太的一只眼睛是瞎的,另外那一只,有點發(fā)愣,也有點不知所措——好像打破寂靜的不是別人,而是她自己。年輕的女人一下子感動起來,推了推身邊的男孩,“喊,喊奶奶!”

男孩不吭聲,眼前的老人太暗了——灰白的頭發(fā)貼在頭皮上,笑容裝滿嘴角的皺紋,衣服和鞋子也都是黑灰色的,整個人像被皺巴巴的塑料袋包著。這模樣的“親戚”,讓他大失所望,但他還不懂得精準地表達出來,反而顯得更木訥,他歪了一下肩膀,警惕地保持著距離。

“誰啊?”老人微微瞇起好的那只眼睛,想看清來人的面容。

“我們是來找您的?!蹦贻p的女人說。

“啊,坐,坐,多謝多謝!”? 她的口音也很熟悉,顯得更加親切,年輕的女子想把背包卸下來,又想起什么,只是往上提了提,她忍住了。

這間窄小的房屋雖然簡陋,但是很整潔。屋檐的窗戶下碼著蘆柴,堂屋里一張四方木桌,上面鋪著一塊塑料花桌布。桌上有一只老式的熱水瓶和一個白色的玻璃杯??吹贸鲞@位老人獨居已久。

老人用手背揩拭著眼睛,瞅了孩子一眼,又瞅了孩子的母親一眼,她仍然掛著一個明事理、好脾氣的人才有的親切,目光經(jīng)過年輕女人背后的包,又轉(zhuǎn)回到她臉上。

“謝謝你們來慰問,走了不少路,累了吧?我也沒什么招待你們,給你們煮幾個雞蛋吧,自己家養(yǎng)的雞?!彼@么說著,但站在原地沒有動,聲音壓得低低的,像是為不夠誠摯而難為情。

年輕的女人明白老人誤會她的身份了:“我不是做慈善的,我?guī)膶O子來看您?!?/p>

“我沒有兒子?!彼焖俚鼗卮穑静患偎妓?,不過聲音還是那么溫和友善。

“您叫程改珍嗎?”

“我就是。”

“您是不是有個兒子叫范和平?”

“我沒有兒子?!?/p>

“這里是江心洲三大隊嗎?”

“是。”

“這里還有別人叫程改珍嗎?”

“就我一個?!?/p>

年輕的女人掃了掃空蕩蕩的村子,補充問道:“以前有沒有別人叫程改珍?”

“一直就我一個。”

回答這個問題時,她挺了挺腰,好像要迎接入侵者的談判。

年輕的女人突然提高了音量,“我是從馬鞍山來的,天沒亮就動身了?!彼l(fā)作的口氣像一個任性的小孩,明知要不到玩具還要最后一搏。

男孩振作了一下,平常這個時候,他可以躺在自家的小床上睡個午覺,這會兒,一只瞌睡蟲爬上他的眼皮,他堅強地晃了晃腦袋。媽媽恢復成平常的樣子——被一種深深的、隨時會爆發(fā)出來的怒氣所籠罩的樣子——使他意識到某些隱隱的歡樂落空了,他無精打采地叫喚,“媽,水,我要喝水。”這是個頗能自控的孩子,但口氣里已有慍怒。

但是母親畢竟是母親,她成功地調(diào)整了自己的語氣,聲音里增加了更重的東西,“地址是他給我的?!睘榱藦娬{(diào),她推了一下邊上的小孩,“這是他的兒子范思哲?!彼选皟鹤印眱蓚€字的力度加重,把往她懷里縮的孩子大力往外一扯。就是最生他氣的時候她好像都沒這么大力過。小孩一陣慌亂,他掙脫了母親的手,卻又立刻箍住母親的腿。

像年輕的女人希望的那樣,老太太的眼睛停在孩子的臉上,但是,看了一會兒之后,她恢復成原來的自己:有點發(fā)愣,有點不知所措。她說,“閨女你怕是找錯地方了?!?/p>

不死心的年輕女人失去了耐心,幾乎是吼叫著亮出了另一個證據(jù),“范和平大臂上有個褐色胎記?!彼斐鲇沂郑蟊郾葎澚艘幌?。

“哦哦,”老人點著頭,眉頭皺在一起,努力想理解這些話,她竭力表現(xiàn)著自己的好意、耐心和善意。等年輕的女人停下來之后,沉默的空氣在門前盤旋了一會兒,像是怕傷到和氣,老人輕輕地說,“可是我是五保戶啊,我吃政府救濟,逢年過節(jié),許多好心人都送東西來?!彼曇糁t卑但空洞,沒有波瀾。

說完她就等在那里,好像她的任務(wù)就是隨時變魔術(shù)一樣變出新的證據(jù)來。

“他爹呢,他爹每頓都要喝三兩酒!”

“我老伴……都死了十來年了?!睖貪竦目諝庵袕浡夏耆松l(fā)出來的陳年氣息,沉悶得讓人窒息。年輕的女人一屁股坐在板凳上,鐵青著臉,環(huán)顧四周,果然,門口擺放著一雙黑色的女式舊膠鞋,晾衣繩上的幾件衣裳一看就是女人的——這里的的確確只有她一個人生活的痕跡。

這個老太太,不像個正常人,毫無變化,十分平靜,像一塊石頭,男孩子覺得她又古怪又難看,他只想離她遠一點,“媽,她不是我奶奶。我們回家吧?!蹦泻⑤p聲嘀咕。

“什么?”年輕的女人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走哇!”男孩急了,向母親低聲埋怨,“這個地方什么都沒有。”

年輕的女人下定決心似的盯著老人,試圖發(fā)現(xiàn)她眼睛里的破綻。這張臉鎮(zhèn)定安詳,既沒有良心不安,也不像得了老年癡呆。仿佛看穿了年輕女子的心思,老人清楚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找錯地方再正常不過了。我們沿江一帶,還有好幾個村都叫江心洲?!?/p>

“什么?”

“就連送信的也經(jīng)常會送錯!”

“那幾個江心洲遠嗎?”年輕的女人看到了希望,打起精神問道。

“我倒沒去過?!崩咸敢獾卣f。

“你們村上有人去過嗎?”

“我們村上也沒幾個人在家。”老太太向堤壩兩頭望了望,“你回去的渡口,有一個胡大姐在帶孫子,你問問她。”

“我們走吧。”沉默了一會兒,年輕的女子無可奈何地說。

“我們走?!逼>氲暮⒆右幌氯杠S了。

母子倆向來的方向走,那個沒被認領(lǐng)的孩子連蹦帶跳地沖在前頭,好像走慢了會被老太太拖住似的,年輕的女人身上還背著厚厚的雙肩包,看上去更重了。程改珍微微仰起頭,滿懷憐憫而又茫然無措地目送他們的背影。一開始,他們的背影似乎還是那么陌生,就像從來沒有停下來跟她說過話,但是在越走越遠的過程中,兩個人腳下的塵土好像把他們托了起來,又好像那干干的塵霧直接彌漫進了她的眼睛里。

整個堤壩上現(xiàn)在只剩下程改珍和她的幾只無所事事的雞,仿佛四周又回到了陌生人來之前的樣子——為她所獨有,但是,像是有什么東西壓住了肩膀,她無力地坐回到椅子里,歪過頭,瞪著兩人消失的方向。

渡口的胡大姐抱著剛剛睡醒的孫女一路顛過來,她四周看了一看,“程大姐,你怎么讓你孫子走了?”

“我沒有兒子。”

“你又忘了?”

“政府在養(yǎng)我呢,如果我有兒子——”

這事她記得清楚。好幾年前了,門口站著一位年輕的鄉(xiāng)干部,穿著白色的襯衫,一口整齊的牙齒。他手上拿著一疊紙,對她說,她的條件符合五保戶政策,他來幫她辦手續(xù)。那時她胃潰瘍,疼得直哆嗦,聽了幾遍才聽懂他的話。

“摁個手印就行。”他同情地看著她沁出汗珠的額頭,親切地說。

“可是我有兒子呀!”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像根棉紗,很確定的樣子。

“好好,我們都相信您,”這個年輕干部脾氣特別好,禮貌又耐心地俯下身子做她的工作,“簽個字對您老沒壞處??!鄰居都簽字證明您老伴過世后您就一個人過。為您自己想想吧。就算您有兒子,”干部微笑著說,“政府也可以照顧您?!?/p>

領(lǐng)到救濟金之后一一她還了衛(wèi)生所、小賣部和鄰居們的錢。她算是松了一口氣,見到人,她總算不那么難為情了。

“哎呀,這是假的呀,大家知道你兒子失手打死了他繼父老子——沒人要逮他,是他自己膽小一直不敢回來,”胡大姐急得直跺腳,懷里的孫女被嚇得一愣一愣的,“我一眼就認出你孫子來了,跟你兒子小時候一個模子刻出來的?!?/p>

突然,“嘟——嘟”,一條大船無緣無故地鳴響汽笛,程改珍一把捂住自己的臉,好像這聲音是一根竹竿,朝她的耳邊用力揮過來。她站立不住,身子輕輕搖擺了一下。

“想起來了沒,想起來了沒?”

程改珍抬臉茫然地看著胡大姐。

“你第一次到村里來,你兒子,五六歲,兩只招風的耳朵,額頭方方正正,就跟今天見到的那個男孩簡直一個模樣。經(jīng)過渡口的時候,他可高興了,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船,在渡口,他不肯下船,想劃一下阿三手上的槳!你嚇唬他說,再碰人家的東西,小心把你送回去。我都聽見了呢?!?/p>

看著胡大姐激動的樣子,程改珍努力搜索著記憶。

“你兒子那么喜歡水,天一熱就往水里跑,仰泳、蛙泳,光著身子在夾江里扎猛子,跟小伙伴比賽憋氣,輪船經(jīng)過的時候,他在岸上看得發(fā)癡……他的手臂上有一個褪色的胎記,原來只有指甲蓋大,后來他長,胎記跟著他一起長大了許多?!?/p>

“ 我有兒子???”程改珍的臉上漸漸展現(xiàn)出難以置信的神色,接著,喜悅罩在她的眼皮上。這喜悅,如此短暫地停留之后,就像一塊玻璃碎片把臉皮劃開了一個口子,她的臉上很快出現(xiàn)了極為痛苦的神情。

“我有孫子???”她叫喚著,這擠壓變形的聲音如此細弱,又如此喑啞,甚至都不像是人的聲音。

胡大姐鼓勵地看著她,“追啊,快!”

像有一股狂暴的力量從天而降,推了她一把,她跌跌撞撞地奔跑起來。拐過那道小彎,沒有人;她繼續(xù)往渡口跑。下了河堤,她好像看到有兩個模糊而又熟悉的影子站在那條擱淺的爛了底的船邊。

“等一等,等一等!”她喊著,迫不及待地邁開左腳。

一個趔趄,她一頭栽倒在坡地上,向下滾了幾滾才停住。劇烈的疼痛襲來。她的軀體仿佛被刀一切為二了,一半麻木不仁,不像屬于她;另一半刺痛不已。這痛感仿佛一根吸管,把她身上的氣往外吸,吸一次,麻木的范圍就大一些,疼痛的那一半越來越小,最終,她覺得自己輕如毛發(fā)。

在她的上方,瘦削的未發(fā)新芽的樹干禿嚕嚕地支在半空。干硬的風打在她的額頭,她的耳朵貼在干涸的河床上,在她干澀的眼眶里,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從小船邊走開,走向?qū)γ娴男℃?zhèn),伴隨著漸行漸遠的的腳步聲,程改珍模模糊糊地仿佛聽到了這對母子的對話——

“你不是一直想養(yǎng)一條狗嗎?”

“嗯?!?/p>

“你外公家有一條小狗。小狗可乖了,你讓它干什么它就干什么!”

“外公會把它送給我嗎?”

“你去了就是你的?!?/p>

“真的?”

“真的?!?/p>

這對母子的對話聲連同他們輕微的腳步聲,在寂寥廣闊的堤壩消散、沉沒了,后來一切歸于平靜,天也漸漸黑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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